我们一行人马到达尤吉瓦村的时候,已经是黑夜了。刚刚入夜的尤吉瓦村和几千年前一样,笼罩在烟雾之中。人都在屋里,屋外连个游荡的狗也没有。星星在遥远的山顶上开始浮游着升起了。当我们走进村内小路的时候,立刻看见一团火光。一群人打着火把在一个大门里奔进奔出。苏纳美已经从马背上跳下来了,她小声对我说:
“我们家的人已经都知道了!看!”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只是这样想,苏纳美说:
“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办法,孩子们老早就在树上张望了。”
还没等我们走进大门,一群男女老少迎过来,象抢人似地把苏纳美从我身边抢过去,众星捧月似地把她拥进大门,把我和隆布、马匹、行囊都丢在门外。隆布一边卸着驮架一边望着我不怀好意地笑,似乎在说:怎么样?苏纳美家的人把你当人看吗?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苏纳美和一个挺着大肚子的漂亮的年轻妇女,从门里走出来。我猜想她可能就是阿咪吉直玛。她们俩把我拖进大门,拉进他们叫做“一梅”的正室。室里很暗,油灯的小火苗在烟雾中摇晃,好象随时都会熄灭。那么多男女都拥进正室了,一眨眼功夫都井然有序地按照座次盘腿在下灶塘落座了。据说,摩梭人以右为大,灶塘的右侧坐的是妇女,以尊卑长幼为序。左侧坐的是男子。我被破例安排在苏纳美身边,不知是照顾还是因为我不懂他们的语言,需要苏纳美给我当翻译。灶塘边已经摆满了吃食,有瓜子、糖玉米、酒和鲜奶。苏纳美的亲人们一共有三十多个。每一个人从我们一进门就开始发问了。苏纳美也无从回答,他们也没一个人停止,个个争先恐后。比赛着大声喊叫,挥着手,希望能引起苏纳美的注意。苏纳美只是笑,流着泪笑,想听清每一个亲人的问候,想听清每一个问题,但都是徒劳。这种乱糟糟的序幕一直到阿咪采尔走进“一梅”才告结束。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阿咪采尔领着隆布走进来,隆布捧着我和苏纳美带回来的礼物,背着我的画板。阿咪采尔坐到首位上。她请隆布坐在男人那一侧的首位,以示对隆布的感激。隆布把我们的礼物——布料和几盒点心、砖茶交给苏纳美,苏纳美再用双手捧着交到达布阿咪采尔手上,说了几句恭敬的感激的话,不仅她自己哭了,她的所有的亲人们都呜咽起来。我虽然听不懂苏纳美的话,他们的亲情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感动得心酸酸的。达布阿咪采尔把衣料和点心盒打开,让亲人们传看,传看之后阿咪又重新盖好、叠好。用那把只有她有权配带的钥匙打开后壁的仓门,把礼品收藏起来。那是一个只能钻进去的小方门。好象是为了冲淡这悲伤的重逢的气氛,达布阿咪采尔用摩梭话向我问了一句话,苏纳美帮我翻译说:
“阿咪问你:听说你们汉人动不动就打女人?”
我回答说:
“是的,有这样的男人。”
阿咪接着说:
“你可得小心呀!到了我们这儿,女人可是要打男人的,打得可比你们男人打得还狠啊!脱光了打!”
达布阿咪采尔的话引起了一屋子人的哄笑。苏纳美在我耳边说:
“阿咪是吓唬你的,在跟你说笑。我们摩梭人从不打架。”
“我知道。”
达布阿咪采尔向我举起酒碗,三十几个酒碗都向我举起来。阿咪通过苏纳美庄严地对我说:
“我们摩梭人的衣社是最和睦的衣社。我们一条根上的亲人从来不象别的民族那样,为了一根针就可以拆散一个家,即使是老天下金雹子也打不散我们的衣社。你不是我们家里的人,因为我们的亲人苏纳美喜欢你,相中了你,我们都喜欢你,都相中你。我们会好好地待你,因为你好好地待过苏纳美。是不是,苏纳美?”
苏纳美真情地说:
“是的,阿咪,他待我很好,他总是迁就我,象个阿木①。”①哥或姐。
“谢谢你!”阿咪向我说:“苏纳美出门在外,在一个不诚实、不太平的汉人的地方,你待她很好,照应她,我们就放心了!”在她轻声对我说话的时候,我能感到一种比雷声还要使我震动的威严。她的相貌端庄,由于劳累而消瘦,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显示着不容怀疑的诚实、自信、坚定、耐劳和母性的严厉与慈爱。我很想给她画一张肖像,标题就是:《达布阿咪采尔》(家长母亲采尔)。她问苏纳美:“苏纳美,他可是个诚实善良的汉人?”
“是的,阿咪!”苏纳美对我的肯定,使我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
“你没看错吧,苏纳美?”
“没看错,阿咪!他知道人活着应当诚实、善良,因为他吃过很多苦。”
“啊!”达布阿咪采尔把我的手拉过去抚摸着。“孩子!吃苦多的人聪明……”这种古朴的母性的爱,使我的灵魂都受到了抚慰。我相信我现在的目光都变得柔和了。
“他很聪明。”隆布恭敬地向阿咪说,同时从背上解下画板,把苏纳美的画像展示在阿咪面前。“这是他用一袋烟的功夫画成的。”
“咦!”三十多双眼睛都光亮起来。阿咪捧着画板,看看画,再看看苏纳美,笑得抿不住嘴。她看了很久才把画板按次序传下来,并且说:
“不要用你们那脏手去摸。”
苏纳美的画像传了整整一圈,隆布重新夹好,连同画板交还给我。
喝了几碗酒以后,达布阿咪用一把长勺给每一个人分饭,分汤,分猪膘肉,我得到的一份和别人的一样。一阵象下雨似的吃饭的声音延续了很久,女孩和男孩们从始至终都用他们那滴溜转动的眼睛看着我这个和他们不同的人,汉人,会画画的人,摸不透的人。
当晚,我和苏纳美就住在她的“花骨”里,这间小屋子过去对我来说,只是她爱情故事里的一个模糊的场景。现在,它却太具体了。那个和情人吃茶吃酒的小火塘,仍然象她和隆布、和英至在一起的时候那样温暖,唯独缺少那只大白猫。火光在墙壁上跳跃闪烁,光影构成红黑混流的薄薄的瀑布,不断贴着墙往下滑落……那只旧的红漆木箱象是见证人似地蹲在火塘前,挂着锁的铜什件象含着神秘微笑的嘴。一张木板床,并不比我票房里那张单人床大多少,铺着旧草垫,草垫上叠着两床手织的黑羊毛毯。大概现代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简陋的情人相会的香巢了。摩梭人并不富有,但他们完全可以再讲究些,清洁些。看来,他们并不重视任何物质吸引。在这里,最重要的是赤条条的人和人。我真不情愿和苏纳美走进这间“花骨”,特别是要在这里歇息。我会产生很多联想。她也会再现许多回忆。苏纳美象从未离开过这间“花骨”似的,给我煮茶、倒酒,不言不语却温柔地对我笑,给我宽衣,吹熄小灯,用手牵着我上床,让我先平平展展地躺下,然后她才对着火塘慢慢地、一件件地卸去头饰、手镯、项链,一件件地脱去衣服。我只能看见她在红色火焰中的裸体的黑色剪影……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使我触目惊心,使我时时都觉得我并不是我,我在看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根线条都是为别人在看。我所期待的正是别人的期待,我的突然的亢奋也是别人的亢奋……象骤然退去的大潮一样,我打了一个寒颤冷静下来了。苏纳美上床的时候感到非常诧异的是我并没有向她伸出双手……她慢慢在我的身旁侧卧下来,小声问我:
“很累了吧?”
“嗯……”我含混地回答她就翻过身去,给了她一个背。她伏在我的背上小声神秘地说:
“你不是想偷看小姑娘们咋个接待阿肖吗?”
“不看了……”
“好吧……”她怎么可能知道我想了些什么和正在想什么呢?她以为我真的很累,她也就死心了,贴着我的背一会儿就睡着了。她嘴里正好把呼出的气喷在我的耳轮上,痒丝丝的,我一直醒着,隔着一层板的另一个“花骨”,原是阿咪吉直玛的“花骨”。直玛快要生了,搬进了“一梅”,睡在阿咪采尔身旁,好有个照应。现在这间“花骨”里住的是另一个阿咪吉,叫舍诺。隔壁的一切响动都听得清清楚楚。我能想象得出,阿咪吉舍诺和苏纳美有许多相同之处,也是那么敏感,很容易使男人得到自信,但她比苏纳美贪婪得多。一直到那个牯牛似的男人鼾声大作时我才有点睡意。但他的鼾声时时把我从梦中震醒。小“花骨”里的夜是很难熬的,我几乎每天都催促苏纳美回城。苏纳美连听也不要听。她带我去看望她儿时的女友。在白天,我看得更清楚了。每一个摩梭人的院落,都脏得难以下脚,全是家畜的粪便,老人和孩子们的衣着很破旧,而且似乎从来没洗过。漂漂亮亮的姑娘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脖子却是脏的。我设想,如果我不在城里,而在这里见到苏纳美,我会不会吻她?苏纳美还带我爬到山上,在她砍柴的林子里去寻找她十三岁以前丢掉的一串玻璃珠子。当然她真正想寻找的并不是那串玻璃珠子,而是她的童年。她指着山坡上一排象旗帜一样的经幡,神秘地告诉我:她小时候尿急了,曾经在这些幡杆下撒过尿,当晚就头疼起来。找喇嘛来念了经,头疼才好。我故意说:我是不是可以试试?她的回答就是用双手使劲一推,把我推下了山坡。她带我到她十三岁那年和女友们聚会的小河边。看来,她的早已消失了的童年,仍然使她无限眷恋。苏纳美说:那时候真傻,不知道女人为哪样要有阿肖,阿肖有哪样用场,小河边的浅水里浮游着一群稻粒那么大的小鱼,苏纳美用手一撮就能撮好几条,她的童年并没消失!有时她竟会用双手抱住一个膝头,让一条单腿蹦着在田间小路上跳……她对故乡的不衰的激情和找回童年的欢愉也感染了我。我再也不提早些回城的要求了。
有天早上,我们一醒来就听见“一梅”里传出初生婴儿的哭声,大人们的笑声,达巴的念经声。院子里有人在宰鸡,鸡在临死前挣扎的鸣叫声。苏纳美高兴地叫着:
“阿咪吉直玛生了!”
我们起床以后就进了“一梅”,人们正在围着达巴看他占卜哩!达巴是个瘦长的老人,面色蜡黄,坐在下火塘的左上方,手里捏着两个贝壳,念念有词地把贝壳往木盘里丢,再根据贝壳在木盘里的位置和出生的时辰、方向来给孩子命名。贝壳在东北方,为牛之方,达巴给婴儿命名为依木,就是牛女的意思。达巴向躺在火塘边垫子上的直玛伸出手来。直玛把自己的女婴交给达巴。达巴连叫了三声“依木!”直玛欠起身来代替婴儿回答了三声。达巴给婴儿的额头上抹了一点酥油,不断用那种使婴儿感到恐惧的怪声音为她祝福,婴儿嘤嘤啼哭。我为了好奇,伸出手来摸了一下婴儿皱皱巴巴的额头。达布阿咪采尔在直玛面前摆了十二碗各种各样的吃食,直玛什么也不想吃,只是安详地向不断来道贺的客人微笑。那天晚上,苏纳美把阿咪采尔带到“花骨”里来,通知我:阿乌鲁若从丽江回来了,明天一早陪你们去祭“久木鲁”,趁达巴没走,让他一起去。苏纳美告诉我,阿咪是来通知我们,并不是和我们商量。阿咪走了以后,我问苏纳美:
“什么是久木鲁?久木鲁是什么神?”
苏纳美抿着嘴直笑,她说:
“我也没见过,你一去就会认识。”
“为什么要去祭久木鲁?”
“因为阿咪觉得直玛已经生了,我也该生一个了。”
“不生孩子关久木鲁什么事呢?我们才结婚不久呀!”我马上很不愉快地想到,阿咪是从苏纳美没离家乡时算起的,她早就结交阿肖了。
“阿咪叫去,我们就得去。”
是的,阿咪又是达布,是最高的权威,不能不去。而且我真的爱上了这个当家人了,甚至有些崇敬。去看看也好,只当去收集民俗资料。
天刚亮,阿乌鲁若就备好了一匹棕色马,我是第一次见他,叫了一声:
“阿乌鲁若!”
他象英国绅士那样用手扶了一下宽边帽的帽沿,说了一声汉话:
“你好!”
达巴披着一件长长的棕色袍子。一手擎着羊皮鼓,一手拿着鼓棰。阿乌鲁若把苏纳美抱上马,我们一行人就出发了。刚出门就听见隔壁院子里响了三声土炮,我吃了一惊。苏纳美告诉我:
“阿古坡者家的阿普①死了。”①母系祖辈男性。
达巴催促阿乌鲁若快走,再不走,阿古坡者家的人就不放他走了,要请他办葬事。现在达巴已经很难找了,神像和法器更难找,阿乌鲁若拉着苏纳美的马象逃跑似地奔出村庄,我和达巴跑着跟上去。出了村,上了山路,达巴才开始敲着羊皮鼓念起他的咒语来。苏纳美告诉我,他念的大意是:
“一个有福气的女人过来了,让开吧!一切拦路的怪物,一切拦路的野物,让开吧!一个有福气的女人过来了,她是寻找后代的。她的后代在女神那里,女神正在等着她,把她应该有的女儿和儿子放进了‘久木鲁’,‘久木鲁’竖在那里等着她,让开吧!……”
我们在崎曲山路上走了半天才到一座叫阿布流构的山,山东北坡上有一个长方形的岩洞,长大约有十五米,宽大约有七米,东侧积水成池,中间是一个落有许多香灰的平台,西侧有一个突起的钟乳石,形似山峰。达巴告诉我们,这就是女神“吉泽玛”。“久木鲁”在哪里呢?阿乌鲁若指着洞口的平台上一个柱形的钟乳石柱告诉我:这就是“久木鲁”。我一下就意识到它象什么了。它是一个硕大的男性生殖器,直竖着,有八十厘米高。顶端有一个凹坑,洞顶恰好有一个向下的钟乳石柱,石柱滴下的水,使那凹坑永远盛着满满的清水。我正仔细观察这个在摩梭人眼睛里具有灵性的钟乳石柱的时候,达巴已经在平台上点燃了当做香烟的柏枝。阿乌鲁若按照达巴的指示,让我们面向东方,跪在香火前向“久木鲁”叩头,一个接一个地叩头,苏纳美、达巴和阿乌鲁若的神情严肃而又紧张,使得我也肃穆起来。本来我是想笑的,现在已经笑不出来了。达巴不停地念着咒语。据苏纳美事后告诉我,达巴念的是:
“天让你生孩子,地让你生孩子,河让你生孩子,山让你生孩子,风让你生孩子,太阳,月亮、每一颗星宿都让你生孩子。左邻右舍都让你生孩子,摩梭人让你生孩子,藏人、彝人让你生孩子,女神让你生孩子,保佑你有个紧紧的肚子,养育女儿,养育儿子,养育很多很多……”
达巴念完才许我们站起来,我的膝头被石子硌得很疼。苏纳美却很自若,脸上甚至还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接下来,达巴和我留在火堆前蹲着,他继续祷告,让我不断地向火堆里添柏枝。苏纳美按照达巴的指示,脱光了衣服,坐进水池,从头到脚地洗了一遍才穿上衣服。达巴再交给她一根芦管,让她闭目默祷,轻轻地抚摸那“久木鲁”。然后用芦管去吸饮“久木鲁”顶墙那凹坑里的积水,连吸三口。——这时,我觉得浑身一阵发冷。整个这场祭祀活动在达巴收回芦管之后才算结束。我们在洞外烧起篝火,煮茶,拿出我们带来的干粮,围坐着进餐。在进餐的时候,达巴很庄严地告诉苏纳美和我:
“今天晚上你们一定要在一起,抱紧,时间要长,要念着‘吉泽玛’的名字,你要给她,你要给他……你们就会有小娃娃了……”看来达巴也不相信单靠神的力量和神水能够让女人怀孕。
苏纳美也很庄严地回答达巴:
“是的,我听从你……”
为了不摸夜路,我们吃了点干粮就上路了。在回来的路上,我问苏纳美:
“你信吗?”
“我信。”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们摩梭人老辈子几千万年就信的事呀!”几千万年就信的事就可信吗?
“我不信。”
苏纳美在马上紧张地用脚踢我。
“可不能这么说呀!叫阿咪知道了可不得了。阿乌鲁若,你是听得懂点汉话的,你可不许对阿咪说呀!啊?!”
阿乌鲁若笑了。
“我一点汉语也听不懂。”
“好阿乌!”
在我们走到村外小河边的时候,已是傍晚了。西山的影子是蓝色的,阴影的尖顶一直插进河水,河东岸还残留着一片淡红色的阳光。忽然之间,象梦境一般,我看见河边有两个古代的武士,他们头戴革盔,身穿皮甲,背插长刀,一个在河里用木碗往另一个的背上的木桶里舀水。苏纳美看出了我的惊异,对我说:
“这是死了人的阿古坡者家给死人打洗身水的人……”
我们让两个武士打扮的年轻人背着水桶先过去,他们默默地悲戚地大步向阿古坡者家走去。其中有一个武士在苏纳美的马前停了一步,仰望着苏纳美。苏纳美的眼睛闭合了一下。阿古坡者家走出一个老年妇女拦住达巴,低声下气地向他说了很多好话,达巴才向阿乌鲁若告别,随阿古坡者家人走进死者的院子。院子里已经挤满了来吊唁的同一个“斯日”的亲人们。他们都打着红、蓝、白三色旗帜。他们难道也知道这三种颜色是宇宙中的三原色吗?还是另有别的含意?回家以后我问阿乌鲁若,死了人达巴去干什么呢?他果真会说汉话。他说:用处可大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送亡灵。人虽说已经死了,灵魂不是还在吗?虽说肉眼看不到,灵魂是不死的(他们也是灵魂不灭论者)。要把死人的灵魂送回祖先住过的地方,那地方可远了!达巴的那本《开略经》都记着哩,有好几百个地名。每一个摩梭人的“尔”①都有一条从古到今的路线。象一条长绳子,每一个住过的地方就是绳子上的一个结。我们“尔”的路线很曲折,弯弯曲曲,绕了好多圈,来回从金沙江上过去过来好几趟。我们是从北方来的,在木里的北边,在四川的北面,一直到喀喇昆仑山脚(他们是从北方向南游牧的一个民族)。我们的祖先是喀喇昆仑山的女主人。她养过一万头雪白的马,一万头雪白的牛,一万头雪白的羊(他真的以为他的祖先是富有的)。后来骨肉分离了,不得不分,人太多了,分成了六个“尔”,就是西尔,胡尔,牙尔,峨尔,布尔,搓尔。六个尔又分成数不清的“斯日”,我们就没那么富了……①即氏族。
我问阿乌鲁若:达巴怎么请灵魂上路呢?阿乌鲁若告诉我:达巴叫着死人的名字说,你不用管了,不用管活人的事了;活人的事你管不了,也不要你管了(显然是怕鬼魂留在家里作祟)。你的耳朵听见了吗,我来给你开路。什么部分给你了,人间的福你已经享完了,安心去吧!从你家门口跨出去是第一步,对了,再出村,一路按照祖先来的路线走,别嫌远,别嫌曲折,不能走捷径;祖先那样苦都不走捷径,他们是摸出的路,闯出的路,生疏的路;你走回去是熟悉的路,拐弯的地方都有黑石子为标记,你经过的地方是……(达巴念出的就是那一百多个地名)到了,先祖居住的地方到了。上页一幢高高的楼房,那不是你的住处,那是神的殿堂。下面一幢房子是喂牲畜的,很脏,你也不要去。中间那幢房子才是你阿咪、阿乌的,你到那里去吧!到了那里,不要再回来,不要挂牵家里的小辈,他们活得很好。不要挂牵家里的牲口,有人照应,有人喂,有人通,你不要来牵牲口。你在那里安心住下去,夏天小麦熟了,做粑粑的时候,十月宰猪的时候,我们会唤你回来,那时候你再回来,和我们围坐在一起共餐……你好好地在那里坐着,你好好地在那里站着,跟慈祥的先人们在一起过活,不唤你,不接你,你就别回来,别回来,别回来(活人多么怕死人回来,即使是死了的亲人再转回来也是可怕的)……
我被阿乌鲁若说得入迷了,“一梅”里的老人孩子们都已鼾声如雷。阿乌鲁若往火塘里添了好几次柴火了。阿乌鲁若说:
“你喜欢知道这些事,你就到阿古坡者家去看看。看他们咋个给死人洗身,还有达巴洗马,都是很好看的……”
“不了,我是个外人。”
“那倒是,你是一个远方的外人,你去了他们怕你惊了鬼魂。”
躺在火塘边上的阿咪采尔接着直玛的婴儿坐起来对阿乌嚷了一声。阿乌鲁若立即小声对我说:
“梁!快回苏纳美的‘花骨’里去,小心别的阿肖去了。”我知道他是对我说笑话,阿咪采尔责备了他。但我还是很紧张地走了。在我奔上楼梯向苏纳美那间“花骨”走去的时候,我把脚步放慢放轻,想听听“花骨”里有没有别人。静静的,没有别人。门虚掩着,我推开了门。苏纳美已经睡了,灯也吹熄了。她见我进来才转过身来。我埋怨她:
“门怎么不闩上?”
“怕哪样?”
“要是有个男人进来……”
“你以为摩梭男人象你们汉人,女人不让他进,他冒着坐牢的危险还非要进来?我们可不是那样。只要摩梭女人说一声出去,摩梭男人就得老老实实地出去。我倒想问问你,你是不是摸错了‘花骨’的门?”
“我在跟阿乌鲁若摆谈,听他讲达巴的事。”
“我知道,我起身到‘一梅’的门外看了三回了。”
“那你怎么不叫我?”
“你在哪儿听说过摩梭女人去叫过男人呀!”
“是这样?!”
“你以为我也象你们汉族女人那么贱,丈夫夜晚没回来,满街去找;男人不要她,她哭天号地,象天塌地陷了一样?有一回在城里就遇见一个这样的汉族女人。我问她:大嫂,你哭哪样呀?她哭着说:我那个挨刀的男人不要我了呀!没有良心的强盗呀!——象唱歌似的。我对她说:大嫂!他不要你,你不会不要他?她被我这句话吓住了,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就又唱着歌哭起来:我的天呀!我的地呀!我的命呀!”
苏纳美把我逗笑了。我坐在火塘前拨着火想煮一壶茶喝,苏纳美大声说:
“你忘了嘎?”
“什么?”
“达巴咋个嘱咐你的?”
“达巴?”我实在不知道达巴嘱咐过些什么,我完全忘记了。
“想想。”
“想不起来了,你说嘛!”
“达巴说:今天晚上……想起来了吧?”
我想起来了,但我还装着没想起来的样子。
“没有。”
“达巴说:今天晚上你们一定要在一起,……”
“还有什么?”
“抱紧……”
“还有什么?”
“时间要长……”
“还有什么?”我笑了。
苏纳美这才发现我是在戏弄她,她从床上跳下来把小陶茶壶抓过来就丢在小窗外了。我黑摸摸地抱住她,在亲吻她的脸的时候,发现她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