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远方有个女儿国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因为写材料,三天没参加院子里的劳动,很寂寞。其实,写一篇这样的材料只需三个小时,但我不能不拖足三天,以示严肃认真:材料上交以后我又随大家参加砸石子劳动了。石子是砸不完的,因为“深挖洞”是党和国家的长期的战略任务,关系着“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大计。一旦核战争爆发,全人类就要完蛋,只有中国人有远见,能在洞中避免核爆炸的冲击波和辐射,以及核污染。按监狱长的说法:洞中也为每一个囚犯预备了一席之地,因为那些能活到核战争爆发的中国囚犯比西方最纯洁的人还要纯洁,实为难得的优良人种,到那时候也是很宝贵的,所以也应当进洞,加以保护。监狱长说到这儿,犯人们情绪活跃,大为振奋。监狱长补充说:何以见得呢?在西方资本主义罪恶社会里,一个中学生就可以乱爱、乱搞!(中国话的搞字大有妙用,可以用于最伟大最壮丽的行动,如:在肃反工作中要大搞群众运动。也可以用于最说不出口的事,如:乱搞,搞女人之类。在这里,搞字就成为性交的同义语了。)你们!(指我们这些囚犯。)在长期强迫劳动和服刑期间,至少没有作风问题(作风者,男女苟且之事也)。我情不自禁地苦笑笑:可不是!风都不透,怎么去作呢?!正当监狱长和我敢于在这个重大问题上打包票的时候,狱中出了一件事。使监狱长丢了一点面子的同时,也使我小小的有点惊讶。对全体囚犯是一次不大不小的刺激,事实比流传在狱中的一切口头文学都要略具艺术性。

无巧不成书。事就出在我们10045号牢房。主人公就是809998号,和我只差一号,他就是康生猜不透的那个谜。时间是在我交了材料的第二天晚上,监狱长忽然亲自驾临我们10045号牢房。我们全体起立向监狱长鞠躬致敬。我们尊敬的一狱之长笑眯眯地用右手食指朝98号勾了一勾。受宠若惊的感觉一下就集中在98号身上了。那一瞬间他到底幻想了些什么呢?不知道。但我相信一个手托炸药包爆炸敌人地堡的英雄所想到的也不会比他多得了许多。他的脸一下就涨红了,一双眼睛闪射着被卡住尾巴的老鼠才具有的目光,双手磨擦着裤缝。监狱长问他:

“98号,你爹是个木匠?”

“是!”98号大声象士兵那样回答:“俺爹是个木匠,俺爷也是个木匠,俺爷的爷也是个木匠……”他知道三代工人、三代贫农对于一个人的政治可靠性有多么重要。他往上说到第三代的时候,监狱长用手止住了他。大概监狱长认为足够了,十代和三代完全一样,即使在征收空军驾驶员的表上,也只要求往上填三代。

“跟我走!”

“带不带行李?”

“不带。”监狱长这两个字等于告诉我们和98号本人:不是出狱。98号微微踮起的脚后跟落下来了。红彤彤的脸上又不停地泛着白色。

监狱长背着手走了,98号跟在他的背后。此时,我不免有点沾沾自喜地想到:98号看到的是一个引不起丝毫奇想的乏味的背影。

98号跟着监狱长走了,这个谜!我们剩下来的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猜起来。谁也猜不到这个谜的谜。遥远码头上的钟楼的响声告诉我们九点过去了,十点过去了,十一点也过去了,十二点也过去了,大约在十二点四十二分,(97号的脑子里有一个准确的钟,连一分也不会差。当他说出:钟楼上的钟要响了!不超过十秒,钟声果然响了。我曾经有过一个玄想,如果所有的人都象97号一样,钟表这个行业不是全都要破产了吗!)98号回来了。当看守给他开了门,让他进来,重新锁上门转身走了之后,就象有人发口令似地,我们四个人全都坐起来了:

“怎么样?”

我猜想左右两侧的囚友也都把耳朵竖起来了。但98号没有回答,窣窣窣窣地脱衣服,抖衣服,似乎有意把衣服抖出声来,然后很利索地钻进被筒,不响了。谁都能感觉到他的得意。

“怎么?哑巴了?伙计!”97号忍不住了,推推他。“干什么去了?”

“保密!”98号只给了我们两个字,就蒙头睡去了。

这两字等于说:别问了!我去做什么是不许说的。

“妈的!”我们的头同时放在木头上,不再问了,但并不等于说不再想了。猜谜也真磨人,谜底就在我身边,就是猜不到!我估计,那天夜里,除了98号,我们都失眠了。

白天照常在院子里敲石子,98号天天晚上被带走。几乎所有的男犯人,一有机会就把目光扫过来,看98号一眼,说明都在猜这个谜。甚至有些女犯也在盯他……我们的好奇心与日俱增。同一个牢房,我和他屁股顶着屁股睡觉,竟然不知道他每天晚上出去干什么!有时候三个小时,有时候四个小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时间可是够长的!而且这家伙居然能守口如瓶,真他妈不够意思!特别是这几天他的精神大好,不是小好,越来越好!我们四个人真想把他按倒在地上,用手把他的话从喉咙眼里抠出来!当然只能是真想,而不能真做。有天夜里,很反常,98号十二点还没回来,一点、二点、三点……害得我们四个都没睡好。这个谜越来越扑朔迷离了!三点半,他被两个看守架着回来了,象喝醉了酒似的站立不得,右边脸被打得肿成一个半圆球。等看守一走开,我们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坐了起来,都没有说话,但这八只眼睛立等着他回答:怎么?刑审?这一阵子,每天晚上都是提审?

98号摇摇头,叹息着说:

“不是!”虽然脸肿得很厉害,舌头还很滑溜。“这一阵儿,每天晚上都让俺去做工匠活。”

我们四个都很气愤,做工匠活瞒个什么劲呀!

“在女牢那边做木匠活……”

这就可以理解了。

“女牢那边不象我们这边。原来不是监狱,是由一个职业工艺学校改成的牢房……”

文化比起专政来,当然是无足轻重的,改得好!

“门窗都是木结构的……”

中国女人用纸结构的门窗都能关住,何况木结构,万无一失。

“有些已经朽了,监狱长让俺去加固……”

他可真是捞到了,大饱眼福。不但近距离看到很多女人,准跟她们说过话,甚至眉来眼去!——我也难免要想当然。一开了头,他就不能扼止地说下去了。

“前天夜里,俺给一个小牢房换门框。小牢房里有三个女人,年纪都不大,最大的不超过四十,最小的只有二十出头。跟着俺的那个看守烟瘾犯了,在口袋里只摸出了一个空烟盒,为了找烟,他走了。你们别以为俺一开始就看得那么仔细,她们的年纪长相,都是在看守找烟的空档俺才看清楚的。那个大的冲着俺直笑,那个二的扯扯俺的裤脚,逗俺跟她们说话,俺可没那个胆子……”

显然说的不是实话。

“俺要说谎就是个狗子!那个小的用被单挡着脸,只露出一对火炭似的眼睛死盯着俺。个个长的都说得过去……”

你太含蓄了!“说得过去”?!坐牢三年,老母猪当貂蝉,你准他妈的晕了!

“可不是,在俺这些人眼里,个个都是仙女下凡,俺一边钉钉子一边看她们。不知道为了啥,俺想把她们的模样记住,带回来,就象带三包糖果一样,回到咱们男牢这边,慢慢放在嘴里唆……”

这句话说得还坦白。

“那个大的向二的叽叽咕咕咬了咬耳朵,二的点点头,再向小的咬耳朵,小的没点头,也没摇头。二的把身子探过来小声对俺说:大哥,告诉你,我们的窗户是活的,你可别给钉死了,假装钉死,留个活框子……俺白了她一眼:你们想越狱还是咋的?你从哪一点能看出俺吃过熊心豹子胆了?!俺可不敢。她说:大哥,我们不是想越狱,是为了你。为了俺?咋会是为了俺呢?她给我使了一个甜丝丝的眼风:给你自己留个门呀!这句话一下就把俺点破了。俺知道这种可能性太小了!只有万分之一,兴许连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没有,俺还是动心了!如若说以前没吃过熊心豹子胆,她这句提醒就等于给了俺熊心豹子胆。这时候,看守来了,告诉俺门框修好,还得修窗框。俺说:是!俺心里有数。修好了门框,俺就开始修窗框。俺在窗框上做了个暗扣儿。在做的时候,屋里三个女人都瞅得清清楚楚,屋外不断抽烟的看守啥也没瞅见。俺也不知道昨回事,豁上了!但凡有一丁点机会,俺就能进了!”

要是我,我也会对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抱指望的。但可能实在是太小了!

“没想到,第三天晚上,可能性来了!跟着俺的看守对俺说:你的活干得不错,今晚上只让你修两个仓库门,修好就收工。我在女牢值班室等你,十二点来找我,我带你回去。他的话还没落音,俺的心就嗵嗵地跳起来,俺真怕他能听见。他把两把钥匙交给俺之后就放心大胆地走了。真轻松,能不在看守的看守之下自由行动!你们想想看。事情也真凑巧,如若不是修两扇仓库门,如若不是两座空仓库,看守也不会把钥匙交给俺。俺抓紧时间把那两扇门修好,已经十一点钟了。前天修的那间小牢房是原来学校的一个临时加出来的小偏屋,缩在一片夹竹桃的阴影儿里。俺真是鬼迷心窍,一头就钻进了夹竹桃的阴影儿里……”

98号的声音压得低到了极限,我们的听觉开放到了极限。后来怎么样了?后来?

我们四个人现在的心情恐怕比当时的他还要紧张,四个脑袋在98号的脸前象一盏手术室里的四泡无影灯。

“后来……后来不明摆着吗,三个女妖精!地地道道的女妖精!跟大的、二的搞完了,钟声敲了十二下,俺起来就要走,小的抱住了俺的腿:你别走!还有我!你要走我可是要喊了!”

她当然会抱住他的腿,在一个巴掌大的小屋里,他唯独不碰她,当着她的面,在她的身边赤裸裸地……那么长久,那么强烈的火去燃烧她,即使她是石头也要烧红了!一次,两次,偏偏没有她所期待的三次。

“俺走不了,走不了有啥用呢?又怕又虚,根本办不成事……”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看守就找到俺了……后来,就成了这样,下半截是他们打的,嘴是他们让俺自己打的……”

他说完了,我们许久都没动弹。我心里很憋的慌,完全没有往常听完一个桃色新闻的那种猥琐的快乐。甚至搞不清他说的是人的还是兽的故事,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故事,是远方的还是身边的故事。我可怜他和她们,我讨厌他和她们!我也很羡慕他和她们的机遇,佩服他和她们的勇敢。但我不知道如果我有了他那样的机遇,而且遇见的也是三个妖精,我敢不敢?故事会不会也是这样发展?甚至我做过这样的设想:任何一个看守或监狱长,或更高职位的道貌岸然的人,可以为这等事严厉惩处别人的人,假如也象我们一样,长期囚禁在牢房里,一旦有了98号这样的机遇,他们敢不敢?故事会不会也是这样发展?

第二天,当全体男女囚犯分东南、西北两个方阵集合的时候,院子中间早已竖了一根长达十米的高杆。没有发铁锤和皮带。监狱长和看守们都站在高杆之下,大约有五分钟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下达命令。监狱长完全懂得静场的力量。他把右手插在上衣的第二和第三个扣子之间,可能他并不知道拿破伦和希特勒都有这个习惯。即使他知道,他怕什么,在这里,如此众多的人,只许他们有口,而不许他们有声。在这里,他就是拿破伦,他就是希特勒。

“809998号!”只有在最最严峻的场合才不用简称而用全衔。“出来!”

我打了一个寒噤,两个腿弯抖了一下。我明明知道不关我的事,可就是控制不住。

98号拖着被打伤的腿从我身子背后走出队列,很艰难地走到监狱长面前。

“别把你的脸朝着我!朝着大家!”

98号尽量把向后转的动作按步兵操典的规定做准确些,但显然是不可能的,他的左腿站不直,不能做为圆心,转的时候几乎歪倒。

“你自己向全体服刑的犯人说说你的……你的……”他想了半天也没选出一个合适的词儿来,突然丢出三个字:“风流事!”

98号呐呐地说不出。监狱长走过去在他没有肿的左脸上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能干不能说?!”

98号连续开了五次头,都被监狱长打断了。

“不行!详细点!再详细点!”

许多有权力的人都有这种癖好,让落网的野鸳鸯把他们野合的细节当歌唱出来。

98号结结巴巴地把文学部分和生理学部分搅在一起,象影片上的慢动作一样讲述得淋漓尽致。院子里鸦雀无声,男犯人们都紧紧地抿住嘴,聚精会神,纹丝不动。看守们则相反,都张着嘴,下巴往前突出半寸,两只手象鸭子翅膀那样向外支着。两类人为什么有这些区别?没研究,很难说清楚。远远看着女犯们,一色的灰白的脸,脸上都有一对黑点儿似的眼睛,分不出老少,分不出美丑,象国画家笔下的麻雀。我很想知道98号说的那个大的是谁,二的是谁,小的是谁,实在看不出。

98号讲完之后,监狱长说:

“你这个连康生同志都猜不出的谜,原来谜底就在这儿!叫我给猜到了!”监狱长两目突出,满脸呈紫红色,可以用“义愤填膺”四字来形容。他象将军一样把右手从上衣第二和第三个扣子中间抽出来,向天上一挥,大叫着:

“吊起来!”

看守们的业务水平可真是熟练到了家!在我一眨眼的功夫,98号已经被吊在杆子梢上了,双脚离地足有七米。98号居然没有叫,就象一个在经验丰富的护士手里的病人一样,针头扎进肌肉之后都不觉得。

女人们的心肠是软一些呢?还是表情丰富一些呢?她们几乎是同时把头低了下来,只有三个女人没有低头,而是仰着灰白色的脸,睁着六只黑点儿似的眼睛。难道这三个女人就是那个大的、二的和小的吗?

98号似乎也在俯瞰那三张仰望着的脸……

那天深夜,都睡着了,那个被吊打得死去活来的98号也不再呻吟了,不知道是沉睡着还是处于旋晕之中。我却大睁两眼欣赏着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情趣。我渴望在这死一般的监狱之夜,除了囚友们的鼾声之外有点别的声音,但没有,长久长久的沉寂,甚至连蚊子的嗡嗡声都没有。夏天并没过去呀!多么奇怪!难道连蚊子也失去了振翅飞翔的兴致了!它们都饱了,飞不动了!囚友们的血可以随便吸取,它们都变得懒惰起来,沉重起来,准是正贴在墙上慢慢消化着我们的血哩!有了!声音!什么声音?轻轻的脚步声,从长长的甬道的北头走来。这个走路的人,尽可能使自己的脚步轻到没有声音,我尽可能使自己的听觉灵敏到极限,所以我听得很清楚,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由北向南走来。不对呀!所有夜间值勤的看守都无须轻手轻脚。他们在监狱里,不管什么时候,从来都象走进猪圈一样,从来都不会想到要照顾到猪的睡眠,不要惊拢猪的好梦。他们总是有意让钉了钉子的皮鞋底在水泥地上放肆地演奏大军进行曲。难道这人不是看守?在监狱里不是看守就是犯人。会是犯人?一想到这儿,身不由己地为这个犯人忐忑不安起来。半夜里犯人走出牢房,准是越狱!真蠢!白天刚刚当众吊了一块样板,你真会找机会。从这里走到不再称为监狱的地方,至少有十道铁门!脚步声在我们牢房的铁栅前停住了。我开始耳目并用,在灰暗而狭窄的天空投射下来的微光的衬托下,我看见了一个黑色的人影,一个非常熟悉的、体态臃肿的人影——监狱长!我的不安消失了,继之而来的是好奇。他来干什么?为什么一反常态,轻手轻脚?是来观察98号的动静?还是来听我们的窃窃私议?这些对于他毫无意义,他并不重视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的态度。态度好或态度坏,有没有不满情绪,他全都不在乎。一道一道的铁栅,一道一道的铁门从犯人一进监狱那天起就是不可动摇的权威,什么你也不用想。可这又是怎么回事?千真万确!我绝不会看错这个骄横的影子!他轻轻走来,站在我们牢房的铁栅前干什么?他开始有了动作,从裤兜掏东西,什么东西看不清。他把抓在手里的东西扔过来,很准确地落在96号的被单上,一个,两个……没了。监狱长的黑影消失了,只剩下越来越轻的脚步声。等我坐起来,想辨认落在96号被单上那两个物体的时候,那两个物体不翼而飞了。原来并不是我一个人独自醒着,96号也没睡。他以闪电般的速度把那两件东西收进了他的被单。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准是两管大号的白玉牌牙膏!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芸茜再也不会来了!她来不了,也不想来了!以往那种由于彻底的失望、无助、屈辱而达到过的无优无虑的境界,被芸茜的一次神奇的探监冲垮了!虽然很疲倦,却经常失眠。人们说老来才会失眠的,我老了吗?没有镜子,洗脸没有盆,只有一个水嘴子,根本无法看到自己。夜间多声部的昆虫的合唱,明确无误地使我感觉到:夏天已经过去了。秋天正在越过狱墙和层层铁门、铁栅,已经开始在拉着我身上的薄薄的被单!我再也不渴望夜里的声音了,除了囚友的鼾声,还有丰富多彩的虫鸣,听多了,所有这一切都变得听而不闻,又陷入空洞的沉寂。即使真的再一遍一遍地听到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乐,我怕也不会象在蜗牛壳里那样每一遍都很激动了。因为那时候我还有一个蜗牛壳的世界,还有爱,还有模糊的期待,还有两个人的自由。一个人处于明知道没有期待而又偏偏要期待,每一个细胞都在骚动,在这样的时候,柴可夫斯基也是无能为力的。

忽然,我从空洞的沉寂中一跃而起,远处象是响起了枪声!——怎么?“文化革命”搞了十年,又在搞武斗?不象!不象是武斗的枪声,逐渐稠密得分不出点来了,难道这是暴雨?同牢房的囚友不约而同地都坐了起来。不是暴雨!如果是暴雨,我们的被单一开始就要溅湿了,铁栅只能挡人,是挡不住风雨的。整个世界都落进这种鸣响之中,其密度就象一块很厚很大的钢板,摸不到它的边。我有生以来没听到过这种声音。我们这些铁栅中人,对于这种压倒一切的陌生的巨响,感到痛快并惶惑不已。谁也猜不出这是什么响声,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最黑暗最悲凉的时间和空间?一切绝望的人和动物都会对异常现象感到兴奋,潜意识里希望这异常现象是一种变动。我相信,我们所有的囚友都醒了,都在睁着眼睛、张着嘴,象关在屠场牛圈里的群牛,张望着一场掠地而来的大火一样。我们的95号,那个十五岁的“大叛徒”,不!他已经不再是十五岁了,时光在铁栅间流逝了两年。他扯扯我的袖子,小声说:

“象是爆竹……”

“对呀!”他提醒了我,也提醒了所有的囚友。是爆竹声!可今天也不是大年夜呀!而且多少个大年夜都没听到爆竹声了!中国人早就没年没节了!孩子们连什么是压岁钱,什么是端午的棕子,什么是年糕都不知道了。只有每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每人配给半斤面条、二两肉,吃一顿肉丝面。牢房里也不例外,和高墙以外的人不同的只是没有那二两肉,这是一年唯一的一次可盼望的美食。

的确是爆竹声,可这是为什么呢?意味着什么?牢狱里的人是无权知道一切变故的,因为日月星辰都不属于我们,我们当然会忘掉地球是圆的,并在不停地转动。

是喜?是忧?

连成一片的、厚厚的、重重的、不衰的爆竹声整整响了一夜,一直到清晨才渐渐稀疏。没有人吹起床哨,既不给稀饭吃,也没人催我们到大院子里去砸石子。每天上午从高墙与高墙的缝隙间挤进我们牢房里的那一寸阳光已经和我们见面了。我们牢房里的十只苍白的手都伸向那温热的——或是在感觉上有点温热的、可爱的光。我们的手在强光下显得更为苍白,更象地下室里的腐烂了的白菜。

突然——从爆竹的突然鸣响之后,许多事全都是突然的了——监狱长突然出现在监狱的甬道上,而且是一个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形象,满脸都是那种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笑容,红勃勃的脸,红勃勃的粗脖子,敞着衣领,没戴帽子,谢了的头顶四周飘散着一圈白发,皮带松得就象古代官长的玉带,脚上不是他那双挂了铁掌的大皮鞋,而是拖鞋,一只脚上有袜子,一只脚上没袜子。当他离我们还很远的时候,我就闻到了酒味,他醉了!监狱长醉了,醉得让我害怕。因为他的样子我们很不习惯。不仅眼睛不习惯,每一根神经都不习惯。在我的眼前不断会闪现他那将军一般的威严的仪表,右手插在第二和第三个扣子之间,一旦抽出来就是使人魂飞魄散的一声喊声:“吊起来!”或者是:“给我上夹棍!”现在,他的两条腿象熊猫的腿那样,左腿向内弯曲着刚刚跨出去,右腿也要如法跨出去,两只手摆得象货郎鼓的那两个小锤儿。一个看守要去扶他,他把看守推开,完全象个刚刚学会走路而又要逞能的幼儿一样,拒绝任何大人的搀扶。他是监狱长吗?他是我们的监狱长吗?他还是我们的监狱长吗?我们的监狱长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此时的他和这布景,和我们这些配角,和这里的一切太不相适应了。那么,他的台词呢?他说了些什么台词呢?他开始说了:

“总算是……总算是把一条长虫三个乌龟王八蛋从背上给扔掉了……”他用手指头数着,说出了四个赫赫威名的大人物。“王洪文……造反起家的小流氓……张春桥,狗头军师,党棍,姚文元,小文痞。江青!……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娘们儿,关起来的人当中有没有这个娘们儿是关键!是关键!你们懂不懂!她跟那些人不同……”他向我们这些大惊失色的囚犯伸出舌头尖来,古怪地笑着。“造反!造反!把开国元勋都整得死去活来!砸烂公、检、法!怎么样?到头来是他们还是我们?……不是他们!不是他们砸烂公、检、法,是公、检、法来整治他们!啊哈!”他用双手在空气中一抓,好象抓住四个苍蝇那样,使尽全身的力量握紧、再握紧,然后将那幻觉中的苍蝇一只一只地放进嘴里嚼得稀烂,“呸”地一声吐在地上,再用那双无法站稳的脚轮番地跺,煞是好看。使得非常呆痴的我们变得聪明起来,使得非常阴沉的狱中的空气渐渐流通起来。但是突然——又是突然,他的语锋和情绪突然一转。“你们!我说的是你们,千万不要寄托任何幻想,四人帮的罪是四人帮的罪,你们的罪是你们的罪,各是各的账!别以为把他们抓进来,你们就会放出去!妄想!不错,有些人是因为触犯了江青他们犯的罪,但是,那时候的江青,就是不能触犯,触犯了就是犯法。那时候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是党的领导,也不能触犯!因为他们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任命的!他们做的事哪些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意思,哪些是他们自己的私货,不知道,分不清……你们得给我注意点,可别一听见鞭炮响骨头就轻了!人民大众欢乐之日,就是你们这些反动派痛苦悲哀之时!为了让你们保持清醒,是我下的命令,今天一天,不给你们吃饭!一粒米也不给,一口水也不给!科学家证明人不吃不喝就不会糊涂……”

他一说到“一天不给你们吃饭”,95号嘴里就往外漫酸水。我也觉得四肢发软,连忙抓住铁栅。肚子立即做出很坦率的反应,发了好一阵牢骚,按照监狱长说的那位科学家的论断,我门都保持着清醒,只有他是糊涂的,因为他酒醉饭饱,所以他继续在说糊涂话:

“应当干杯,干杯!干大杯,大干杯,杯干大!我党又是一个关键时刻,又是一个遵义会议那样的重大转折,说明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所向无敌,说明我们党的一贯正确,英明!伟大!光荣!了不起,了不得,不了起,了得不……万岁!万岁!万万岁!毛主席万岁!……呃!对了!毛主席已经逝世一个多月了……”他忽然发现他自己的话有前后矛盾之处,说明他还不完全糊涂。“精神不死!毛主席的精神万岁!毛泽东思想万万岁!……”监狱长举着手高呼口号奔跑起来了,左右脚互不相让,很快就左踢右、右踢左地干起来,两只脚你死我活的撕拼使庞大的身躯快速摇摆起来,摇摆着、摇摆着就倒了下来,他那双拖鞋象一对蝴蝶似地飞了。看守们奔过去把他搀起来,半扶半抬地把他拖走了。他的演说并没停止。

“伟大……光荣!嘻嘻!万岁!……你们!给你们打个防疫针:别寄托任何幻想!……唯一的……只有服刑!老老实实……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小子们!你们给我注点意,别产生错觉,骨头别痒痒!……这是要罪上加罪的!……”好一阵热闹就这样结束了。我觉得很不尽兴,不仅我没笑,全体囚友都没笑。是我们太麻木?还是太清醒?或者是监狱长给我们打了防疫针的缘故?等监狱长和看守们在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之后,我们才意识到监狱长这几大段独白的信息量之大,含意之深刻,需要进一步思考和探讨。我第一次从监狱长的独白里得知毛主席已经逝世,虽说在一个多月前看见过看守们人人都戴黑袖箍,但从来没敢想这是为伟大领袖毛主席戴的孝。他怎么可能会死呢?想到他的死就是罪过。我原以为是某种巧合,譬如:正好看守们同时都死了老人。再不然,这些看守们本来就是同族兄弟,死了一个共同的长者。这后一种设想说服了我,因为他们是那么相象,相貌、服装、做派和语言,包括抽烟和吐烟圈的姿势,非常相象,完全可以把他们看做同族兄弟。现在看来,我错了。我很想重新悲伤一阵,来弥补由于不知道而错过了的悲恸,但当前江青这四人的入狱,我那司命幽默的那根神经特别亢奋,使司命悲哀的神经受到了压迫,动弹不得。因为江青们忽然在一夜之间变得和我们一样,肯定也得穿和我们一样的囚服,还得剃光他们的头。当然,作为一个女犯的江青,头发或许可以保留,恐怕法国露华浓香波不会供应了。最忠最忠最忠……(只能用省略号,否则有赚稿费之嫌)的四个毛主席的好学生,最彻底最彻底最彻底……的四个无产阶级革命家,最坚决最坚决最坚决……紧跟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四个战士,最杰出最杰出最杰出……的四个无产阶级革命权威,和罪犯的距离会这么近吗?中南海和监狱之间好象只隔着一扇一推即开的门,牢房似乎就在天安门城楼的石阶之下,英雄和小丑大概真的只是幕前幕后。我们这些平凡的人下狱就象从房檐上掉下来,他们都是天宫里的人,无异于从天上掉下来。我们和他们的高度相差太大,所承受的恐吓也是不相同的。多有趣,我还会设身处地想到他们所受的恐吓,突然高速下降所造成的过于沉重的心脏负荷和心理负荷。可是,在他们踏着我们的背扶摇直上的时候,在他们飞黄腾达的时候,在他们有恃无恐的时候,在他们权倾天下的时候,在他们生杀万众而不需举手之劳的时候,曾经设身处地为我们这些蝼蚁一般众多、蝼蚁一般轻贱的命运考虑过一秒钟吗?我刚刚得知的这两件事在我今后的个人的历史上将产生什么影响呢?(我不愿把它们称为大事,因为我们时代的大事太多了。我衡量大事小事的尺度是和我个人的关系之大小。所以我没有考虑这些事在今后国家的历史上将产生什么影响。因为,我现在还夹在国家专政机器的齿轮里。)真的会象监狱长说的那样,我们和江青们各有各的账,各服各的刑,此时之是非和彼时之是非毫不相干?如果真是这样,中国的监狱不是逐年都得扩大吗!若干年后,监狱的建筑面积岂不要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都覆盖了吗!最后恐怕就没有狱内、狱外,也没有常人、犯人和是非之分了。一切积怨都会在狱中自然和解,就象我们的邻号——10046号牢房里的A、B、C、D、E,他们不是在一起做游戏吗!到了那样的境界,不就是大同世界了吗!真是条条道路通向莫斯科,进入大同世界还有这样一条途径!妙乎哉!妙哉哟!中学时代学过的文言虚词脱口而出。说明我的记忆力并未衰退得很厉害,所以还得接受痛苦的折磨。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