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初的一个上午,我在阅览室里写完日记,从那里出来,被我们年级的党支部副书记赵鸿志截住了。他告诉我,保卫组找我有事。我跟他走进保卫组办公室,有两个人在等我,一个戴近视镜的瘦长中年人,一个矮壮的小伙子。小伙子拿出一张传讯证,在我眼前一晃,让我签名。然后,他们把我带进停在保卫组门口的一辆小汽车里。那个年头没有出租车更没有私家车,坐小汽车是高官的特权,而我平生头一回坐小汽车,却是以一个近乎囚徒的身份,心中十分委屈。汽车驶进一个院子,我注意到门口挂着海淀区公安局的牌子。下了车,我被带进一个房间。他们在一张办公桌后坐下,我看见桌前有一把椅子,便朝那儿走去。
“你坐那里!”小伙子指着墙角一只窄条凳喝道。
我真是被当做犯人对待了,心中的委屈又加深了一点。讯问开始,中年人问,小伙子记,内容围绕着郭世英和x。完毕后,小伙子把记录递给我,让我过目。我因为委屈,就故意挑错别字。小伙子一开始顺从地订正,但很快就不耐烦了,生气地说:“你别管这些,只看内容是否属实。”我看完后,他让我在记录末尾按上手印。
接着,我被带到另一个房间,搜去了书包和衣兜里的所有东西。中年人发现了日记本,眼睛一亮,说要拿去看一看。办完这些手续,我又被带往一排安着一扇扇铁门的房子,每一扇铁门上都有一个小窗。那是拘留所。在其中一个小窗口,我看见方小早的悲哀的脸,我们默默互望,点一点头。我被送进他隔壁的那一扇铁门里。
屋子很小,靠墙铺着棉毯,一共坐着六个犯人。他们马上热情地让出一小块地方给我坐,并好奇地向我发问。“大学生!”一个农民模样的汉子惊叫起来,指着一个青年人向我介绍:“他也是大学生,你一定和他是一样的事,他进来三天了。”那个大学生朝我点点头。一会儿,一个警察送来一叠纸和一支钢笔,让我写材料。我以膝盖为垫,开始写了起来。犯人们注视着我写,啧啧赞叹:“到底是大学生,写得真快!”有一个矮个子犯人一直在哭泣,逐渐升级为号哭,使劲捶门喊着要回家,别的犯人凄声劝他。
送饭来了,每人两个窝窝头,一碗看不见菜叶的青菜汤。我毫无食欲。犯人们七嘴八舌地劝慰我:“吃吧,我们刚进来也这样,慢慢就好了。”“不是一天两天,不吃饭咋成?”“下午三点前不叫你出去,你就别想出去了,至少得蹲几天。”我拿起了一个窝窝头,至于另一个窝窝头和那碗菜汤,我表示无论如何不要了。这时在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可惊的场面,那些犯人一边继续说着劝慰的话,一边向窝窝头和菜汤靠近,突然一齐伸出手,抢夺起来。
午饭后不久,我写完了材料,共写了十几页纸。今天的传讯使我明白,被保卫人员叫走后杳无音信的世英,现在一定是在牢房里。我最担心的是组织上只看到他表面上的反动,看不到他本质上的善良,而他的脆弱的神经会受不了,可能作出极端的反应。因此,在材料的开头部分,我用了很大篇幅描述郭世英的善良,反复申说他是一个好人,情绪激动地请求组织上千万不要伤害他。在正文部分,我基本上如实交代了我所知道的x的情况,主要是我看过的那些作品的内容。我没有想要隐瞒,而隐瞒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那个被搜去的日记本里记载着这些事。
交卷以后,在犯人们羡慕的眼光中,我走出了拘留所,先到被搜身的那个房间领回物品,再到起先受讯的房间里。气氛明显好转了。中年人把日记本还给我,让我在椅子上而不是那只窄条凳上坐下,和气地教训了几句,无非是用功读书、不要胡思乱想之类,就让我回学校去。
回到寝室后,我发现世英的皮箱打开着,说明已被搜查过。我刚坐定,陈老师笑容满面地来找我了。他拉我去他的屋里,兴致勃勃地打听我进局后的经历,又问我是否看了传讯证上的落款单位。看见我摇头,他叫起来:“哎呀,你应该看一看。你知道是谁在处理这件事吗?你知道了会大吃一惊的!”当时他没有告诉我,后来我知道,这个案子是周恩来亲自处理的,具体经办单位是公安部。最后的判决是,张、孙各劳动教养二年,对郭最宽大,按照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以自愿的名义到河南黄泛区一个农场劳动一年。期满后,在他自己要求下,又延长了一年。不过,实际的后果严重得多,因为发生文革,张、孙被关了整整十五年,而郭世英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