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因果无凭-妞妞

狭长的走廊里,她被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追逐着,没命地奔逃。

“哈哈,往哪儿跑!”白大褂狂笑。

她惊恐地站住,发现面前是一堵巨大的屏幕。

“开始!”白大褂从背后把她一把拦腰抱住,低声喝令。

屏幕突然闪射光芒,上面映现她的五脏六腑。

“不,不,妞妞在我的肚子里,求求你别照了……”她捂着肚子恳求。

“你看,哪有什么妞妞?”

她向屏幕扫视,五脏六腑问果然没有妞妞的影儿。她把手伸进自己的肚子里翻寻,里面空空的也摸不到妞妞的小身体。

“妞妞,妞妞!”她慌忙呼唤。

“啊——”背后响起妞姐稚嫩的声音,很像分娩那天听到的第一声啼哭。

她转过脸,看见妞妞张开小胳膊,正从走廊那一头朝她跑来。她挣脱白大褂,向妞妞迎去。正当她快要触到妞妞的时候,面前又竖起了那张巨大的屏幕,把她和妞妞隔了开来。现在妞妞成了屏幕上的一个映象,依然朝她跑来,焦急地向前伸着小手,仿佛为自己够不着妈妈而着急。她大声呼喊,想叫妞妞停住别往前走,可是喊不出声来。

“开始!”她又听见白大褂的喝令。

屏幕上一下子布满蓝光,妞妞向前伸着胳膊的姿势冻结住了,小身体被照成通体蓝色透明。她向前冲去,一心救妞妞,却撞在一件冰凉的东西上。原来屏幕已经变成一只密封的大玻璃柜,柜里盛满暗红色的类似福尔马林的溶液,妞妞的小身体如同标本一样浸泡在其中,渐渐被溶解,终于消失了。她疯狂地冲撞玻璃柜的外壁,痛哭失声……

我把雨儿摇醒,她仍呜呜地哭了好一会儿,突然喊道:“我真后悔,真对不起她!她的病肯定和我那次发烧有关。妞妞,小宝贝,我爱死她了……”平静下来后,又说:“我真后悔,当时我没坚持住。我有侥幸心,老觉得我这人命好,不会有事的。”

“你一直躲着他。”我说。

“躲不过呀,硬拖着我去拍片,一连拍了两张。”

“你刚住院,他就拉你去透视。我在透射室找到你们,只见他兴致勃勃,把你摆弄来摆弄去,照了又照,我心里直发毛。连透视室那个女医生也觉得过分,一再叫他别照了。”

“他这个人大大咧咧。”

“他明明知道你怀孕五个月了,还这么干,连铅罩也不给你戴。而且有什么必要呢?给你拍片时,你早已退烧,都要出院了。”

“拍完片我一直担着心,后来产前检查,医生说我的胎音有力,一同检查的孕妇中数我最强,我这才放下心。”

“那天检查回来,你可真得意。”

“妞妞就是健康,生下来七斤,一直没病。”

“这还没病?”

“这不是病,是灾。要不是那次发烧……我一定要再生一个。”

“一定。”

“可是妞妞太冤了,苦命妞妞,妈妈真对不起你……”她又开始流泪。

“别哭,你也没有办法。他是医学博士,你拗不过他。”

“我应该更坚决些。”

“他会比你更坚决,他真他妈的是个有主见的医生。”

雨儿坐在急诊室的长凳上,羽绒服下面腹部明显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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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室里空空荡荡,光线很差,使人感到冷丝丝的。只有一个老护士值班,医生不知哪里去了。雨儿坐在那张硬木条凳上等候,不住地喘息,咳嗽,咳出一口口浓痰,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块手帕里。

医生始终没有来。老护士让我先去挂号,然后带雨儿化验。白血球超过两万。医生仍然没有来。老护士又让我去挂耳鼻喉科的号,带雨儿查咽喉。她说,排除了会厌炎,再回内科。

当我们从喉科回到内科急诊室时,值班护士已换人。医生总算来了,那是一个中年妇人,此时正在给若干后到的病人诊病。我把雨儿安置在长凳上,然后向她说明就诊经过,交上喉科的诊断书。

“她是喉科病人,不是内科病人,我不管!”万万想不到她一口拒绝。

我耐心地向她重述事实,特别说明我们一开始挂的是内科急诊,而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内科医生给雨儿看过病。

“我没有什么可看的!要我看,她就是诊断书上写的——咽喉炎!”她冲我叫嚷。

“这只是喉科的诊断。你看看她,烧成这样,她正怀着孕。我希望你至少从内科角度提一点看法。”我竭力抑制怒火,恳切他说。

雨儿一直可怜巴巴地坐在那张硬木凳上,看着我交涉。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憋得她满脸通红,泪光闪闪。可是,那个铁石心肠的女人看都不看她一眼,而且干脆不再理我,装出专心给其他病人看病的样子。

诊桌旁还有一个女医生,面露同情。我转向她:“请你给我的妻子看一下,好吗?”

“我是外单位来实习的……”她畏缩他说。

“那么,”我又面对铁石心肠,“只有你有权看,是不是?”

“是的,只有我!”

“那我只好请你看了。”

“我今天就是不给你们看!”她得意洋洋地宣布。

我站在那里,怒视着她,说不出一句话。当文明遇到赤裸裸的野蛮时,语言便失去了任何功能。我流泪了,那是为我的可怜的妻子流的。这个对重病孕妇尚且如此冷酷无情的东西难道也算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个也会怀孕的女人?

“你不是人!”我朝这个没有灵魂的东西抛下一声喑哑的诅咒,转身搀起雨儿,悲愤离去。

回到家里,雨儿的体温上升到了四十度八。

不要去说这家医院了吧,它只会使我对人性感到悲观。可是,令我永远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位医学博士的举止。他是我家的一个远亲,当他在电话里听说雨儿的病情和遭遇后,立即热情地邀请雨儿到他那里治病,安排住进他管辖的病房。事后雨儿的母亲把他请到家里吃饭,连连称他为救命恩人。他确实也当之无愧,若不是他及时抢救,雨儿真可能有生命危险。

但是,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怀孕五个月的雨儿身上使用X辐射呢?

在发现妞妞的病以后,我查阅了大量医书,了解到医学界早有共识:鉴于调辐射很可能是导致胎儿染色体畸变和婴儿癌症的重要原因,不但孕妇在孕期内,而且双亲在怀孕前三个月内,均应避免照射X光。我还了解到,视网膜是人体形成最晚的器官,直到出生后两个月才最后完成,因此不但在胚胎期,而且在出生后两个月内都应避免X辐射。

其实,何必查书呢?妞妞死后不久,我在一家普通小医院的黑板报上读到:孕妇切不可照射调光,否则可能致使胎儿患各种疾病,其中就包括视网膜母细胞瘤。

在遗传学检查排除了遗传致病的可能性之后,我几乎可以断定,X射线是杀死妞妞的凶手。

雨儿刚住进医院,他就急冲冲地带她去透视室。透视室的女医生已经下班,他特意派人叫了来。他亲自操作,查得很仔细,机器不时地咔嗒一下,荧光屏熄灭复闪亮。“你看这里。”他亮着荧光屏,对女医生说。“行了,行了,人家怀着孕呢。”女医生不安地催促。“你看你看……”他又启动,真他妈不折不挠。看什么,不就是肺炎,症状这么明显,根本无需透视。

天天输液,葡萄糖掺青霉素。青霉素是唯一不会通过母体进入胎体的抗菌素,我很放心。雨儿痊愈了。快出院时,他又拽着她去拍片。她挣扎:“我怕,孩子出毛病怎么办?”他拍胸脯:“不会的,出了问题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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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儿在体验两件新鲜事:生病和寂寞。她很少得病,生平头一回住院,也差不多是头一回独居。从小到大,她不是住集体宿舍,就是和家人住。这间病房有三张床,另两张空着。医院离家远,我隔天去看她一次,每次她都像久别重逢那样高兴。

“妞,你够闷的,我会讲故事就好了。”

“有你在这里就行。”

“你知道吗,你发烧那会儿真漂亮,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

“像不像病西施?”

“是病安娜,安娜·卡列尼娜。”

“昨天我爸来看我了。是不是我得肺癌了,他那么关心我?”

“小傻瓜,你是他的掌上明珠,你得肺炎,他也着急。”

“我得肺癌,你难过吗?”

“不准你这么想。”

“我喜欢这么想,体验一下也好。你爱我吗?”

“你知道的。”

“我要你说。”

“爱。”

“特别爱?”

“特别。”

“亲,我可真是爱你呀。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只爱你一个——现在。将来也——可能。”

“将来只是可能?”

“爱别人爱不起来了……不,我没去爱。”

“没想到你会这么爱我。”

“我也没想到你会对我这么体贴。”

“你想到了。”

“哟,我错了。”

“我还不大体贴,要不你不会得肺炎。”“那不怪你,我自己造成的。不过我喜欢你心疼我。我发高烧时,你哭了。”

“你看见了?”

“我身体很难受,可是心里暗暗高兴,因为你哭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就是怕你知道了幸灾乐祸。”

“我不在家,你可别睡得大晚。”

“这些天我倒是挺出活。”

“我在家是不是老干扰你?”

“你还不知道你有多缠人?”

“那就让我送送你吧。”

她起床,高高兴兴地挽住我的胳膊,把我送出医院大门。

深夜,我回到卧室,扭亮台灯,躺在床上看书。我天天很晚上床,她习惯了,亮灯不会惊醒她。我看了一会儿书,也准备睡,忽然听见她在旁边发出抽噎的声音,就像呼吸受阻那样,接着放声哭了起来。我赶忙唤她,抚摸她,给她擦泪。那么多泪,脸蛋湿透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梦中醒来。

“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不说。”她斜瞥我一眼,带着敌意。

“梦见大灰狼了?”

她点头,伸出手指指我一下。我再三求她,她终于开始叙述:“有一个女孩老来找你,要你去白区讲演。我不让你去,你不听,跟她走了。好像听众都是大学生。敌人包围了你们,你被捕了。你们被分成两排,站在一棵大树下,那个女孩也在里面。敌人宣布要枪毙你们,你们个个都很从容。女孩说,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我说,对不起也晚了。她用头巾包住了脸。我哭了,哭得好伤心。”

“那女孩长什么样?”

“没看清,好像梳根辫子。我没见过她。”

“你还是很在意的。”

“我叫你不要跟她走,你还是走了。不行,我一定要比你先走。”

“你不是走过一回了?”

“还要走。两个人都走了,那才是悲剧呢。”

“真正的悲剧是爱的节奏出差错,一个人走了,留也留不住,等他后悔了,回来发现另一个人已经走掉,唤也唤不回。”

“我走了,你得等着我。”

“又提无理要求。”

“你不会报复我的,是吗?”

“你看,我就是在梦里报复一下。”

“那我也受不了。你得答应我,在梦里也不走。”*

“好,我答应。”

“可你已经走了。”

她边说边还在流泪。我搂住她,贴着她的耳朵说:“不走,不走,永远不走……”

她坐在沙发上,哄妞妞睡觉。姐妞不想睡,在她怀里扭动着脑袋,不时格格地笑。她小声和妞妞说起话来——

妞妞,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吧,讲一讲妈妈从前有多蠢。那时候,世界上有一个爸爸,有一个妈妈,还没有妞妞。爸爸和妈妈相亲相爱,生活很美满。天上的神仙知道了,就奖给爸爸妈妈一件宝贝。这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宝贝,可是那时候妈妈还不懂,只是觉得挺喜欢,天天捧在手里玩儿。有一回,爸爸和妈妈闹了点别扭,为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那么小的事情,妈妈现在都不好意思告诉你。可是那时候妈妈连这也不懂,还觉得事情挺大,生了很大的气。要是爸爸好好劝一下妈妈,妈妈的气也就消了,但爸爸也憋了一股劲,就是不劝。妈妈气极了,不知怎么发泄才好,举起那件宝贝往地上一摔。爸爸这才急了,赶紧拣起宝贝,已经晚了,宝贝有了裂缝。天上的神仙很不高兴,决定收回宝贝。妈妈这才知道,她失去了多么好的宝贝,只要能留住这宝贝,她死都愿意。可是,天上的神仙一旦打定主意,谁也不能使他改变,妈妈用什么办法也不能留住心爱的小宝贝了“说到这里,她己泪眼汪汪,忽然发现我在旁边,就含泪一笑,接着说:“妈妈太愚蠢了。爸爸是不是愚蠢,由他自己去想。”

我默默从她怀里接过妞妞,使劲亲那香喷喷的小身体。

天己大亮,我和雨儿仍然躺在床上。兴致好的时候,我们喜欢躺在床上没完没了地闲聊,多半是聊往事,她称之为小臭事。我们有许多小臭事,她说她最爱和我一起回忆我们的小臭事。

兴正浓,电话铃响了。电话机就在床头,她拿起听筒问话,然后略显不快地递给我。

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对方自报姓名,我想起是一个和我通过信的四川姑娘,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便拨通了长话。她原来是学医的,毕业后不耐烦天天到医院上班,辞了职,在家写小说。在电话里她絮絮叨叨他说起她正在写的一部长篇小说,忽而又说到她刚刚结束的一桩恋爱事件,说了一会儿,停住了,像在等我开口。我看见雨儿的脸色越来越不快,感到狼狈,不知说什么好。难堪的冷场。女孩还不想挂断电话,很费劲地找话说,说说停停。最后,她终于有所察觉,问道:

“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太太吗?”

“是的。”

“我这人很懂事的,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她挂断电话,结束了这场不合时宜的通话。

然而,已经带来麻烦了。就在通话时,雨儿已默默穿好衣服,离开卧室,此刻在厅里踩缝纫机。我走到她身边,她不理我。电话铃又响了。仍是那个女孩,在听到我的冷淡的声音后,她欲说还休,沉默片刻,然后说:“我忘记我想说什么了。”挂上了电话。

我重又回到雨儿身边,她一下子站起来。

“不必解释!是不是当我面调情不方便?我可以走。”

“我没有调情……”

“可以调情,我知道我无权干涉,我们都是自由的。只可惜我的好心情给破坏了。”

她真的走了。屋里空荡荡的,我心里不是滋味,感到委屈。真有风流韵事倒也罢了,事实上差得远。随着她迟迟不归,我把我的委屈升华成了一种悲剧感,仿佛我是一个为爱情拒绝诱惑的圣徒,她却成了用不信任亵读我的圣洁的罪人。

吃晚饭时,她回来了。晚饭后,她早早上了床。我们一直僵着,彼此没有说一句话。我自个儿在书房里译一本德文书,打定主意工作到天亮,偏不去卧室,内心却暗暗期待她来向我作一个妥协的姿态。夫妇间长时间的沉默使人极感压抑,其实要打破这沉默也十分容易,任何一方的一个小小的和解表示都可以成为驱散鸟云的阳光。可是,出于赌气,主动做出这和解的表示似乎又是多么艰难。

尽管我在埋头工作,我的听觉始终很灵敏,时刻注意着隔壁卧室的动静。已过深夜一时,仍然毫无动静。她今天够倔的。算了,还是我先让步吧。不,再等一等。我身后的门终于开了。她穿着淡紫色的毛巾睡衣,站在书房门口,无言地望着我。后来她说,她当时发生错觉,好像听见我在唤她,所以过来了。见我回头看到她,她又回卧室躺下了。

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信号。我赶紧搁下笔,也到卧室,在她身边躺下。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捧起一本书看,仍不和她说话。她突然抱起被子,冲出卧室,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我找到了钥匙。她穿着那件毛巾睡衣,坐在沙发上。我光着两条腿,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

隆冬天气,尽管室内有暖气,穿这么单薄仍然很冷。这是用痛苦作武器,通过折磨自己来迫使对方屈服。我瞥见她的肚子在睡衣下隆起,一下子清醒了。看在孩子面上,马上回卧室去。不,我就在这打地铺。我睡这,你去卧室睡。不,就不。她冷得瑟缩颤抖。不能再争执下去了。我给她加了一条被子,看她躺好,自己退回卧室。

突然传来雨儿凄厉的哭声,我慌忙下床,冲进书房。她躺在地铺上,脸埋在枕头上,哭得那么伤心,涕泪俱下,枕巾湿了一大片。

我试图搂她,她推开,喊道:“不要你,一边去!走开!”

“想想孩子,别哭坏了身子。”

“我不要这孩子了!”

天哪,她自己是个孩子,那么孤立无助的孩子,那么单纯的孩子。我还是搂住了她,不停地抚摸着、吻着她的脸庞,替她拭去眼泪。我一遍遍唤着心肝宝贝,唤了几百遍。她渐渐平静,开始轻声应答我。

“你为什么这样待我呀?”她伤心地问。

“我错了。”

回到卧室床上,她躺在我的怀里,叹息道:“我干嘛这样爱你呀?问题就出在我爱你大专一了。让我们换一种方式生活吧。”

“妞,你好,我坏。以后我听你的。”我信誓旦旦,充满诚意。

在此之前,雨儿的一个表妹来京,投宿我家,正患着感冒,雨儿被传染上,已在咳嗽流涕了。夜里一冻,病情立即加重。次日醒来,她感到头痛,腹痛,接着就发烧了。我躺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她的手真小,像一只孩子的手。她的脸蛋和小手都烧得烫人。可是她精神很好,眼睛格外亮,定定地望我一会儿,又望我一会儿。

“能这样死就好了。”她叹息,问我:“有一天我们会这样拉着手死去吗?”

“我们拉着手好好活。”

“我只是在想象中体验一下。真爱你,没想到我会这样。”

“我也没想到。”

“你还说我喜新厌旧吗?”

“恋爱那会儿,我真想过,没准哪天你就把我甩了。”

“没准是你甩我。”

“还没准我们能庆祝金婚。”

“能吗?你都快四十了,我们结婚才一年半。”

“我们从恋爱算起,已经九年了。”

“哟,真的,都九年了,过得真快。”

“我们谁也甩不了谁。有时候,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始终是两个人。有时候,两个人就生长在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法再分开。”

“昨天我真想离开你,不回来了。我走了,你伤心吗?”

“你会回来的。我们之间不会不可挽回。”

“我走了,遇见一个好人,跟了他,就不回来了。”

“你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我只好回来。想来想去,你还算一个好人。你是好人吗?”

“我不好,尽惹你生气。”

“昨夜你说你错了,错在哪里?”

“我不该和人调情。”

“你不是说你没有调情吗?”

“潜意识里想调。”

“有我,还不够吗?”

“够了。”

“你不要哄我,我知道你没够。我已经想好了,以后我不会再管你。哪个姑娘爱给你打电话,就打吧。你爱跟哪个姑娘来往,就来往吧,怎么都行。你有才气,姑娘喜欢你,这是你该得的,我凭什么不让?只要你爱我就行。如果不爱,我也没有办法。”

我很感动,说不出话,只是紧握她的滚烫的小手。这时她的腹部又痛了一下。

“唉,就是委屈了小dada。我觉得我真是很爱小dada。你爱吗?”她抚摸着肚子,有点伤感地问我。

当时我对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还完全没有切身之感,便用调侃的口气打岔:“小dada,这个世界不好,你出来干嘛呀。”

“小dada出来和妈妈玩。”她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脸颊上两个小酒涡。随即狡猾地一笑:“你想,你光着两条细腿,哪里敌得过我的大肚子呀。”

“好呀,原来你把小dada当人质。”

“当时没想到,我还以为我是把自己当人质呢。妈妈对不起小dada。”她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是爸爸对不起妈妈。”我也严肃他说。

当我试图追溯妞妞的病因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串完整的因果之链,它有若干清晰可辨的环节,仿佛只要卸掉其中任何一环,就可避免发生后来的灾祸。我对自己说,要是雨儿的表妹没有把感冒传染给怀孕五个月的雨儿,要是四川姑娘没有打来不合时宜的电话,要是雨儿和我互相宽容并不为此赌气,要是她送急诊不是遇到那个蛮横的女医生因而延误治疗,要是医学博士没有一再用X光对她作不必要的检查……要是要是,只要其中一个要是成立,妞妞就不会患上绝症,我们的生活就会完全改观了。

如此说来,妞妞是被一系列入性的弱点杀死的。她是供在人性祭坛上的一个无辜的牺牲。

灾祸往往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起因。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失足之处并非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甚至也不是当时便让你感到踩了一空的陷阱。不,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土坷垃罢了。你根本没有觉察你已经失足。你打了一个趔趄,然后又往前走了,却不知不觉地走上了另一条道。在所谓决定命运的关头,不会有一个声音在你耳旁提醒你,向你宣告这是决定命运的关头。直到你的命运已经铸定,并且赫然兀立在眼前,你才会在一种追忆中辨认出那个使你遗恨千古的小小的失足之处。

可是,我是不是犯了现代人常犯的一种错误呢?当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归于人类无意识中的一种本能时,他就犯了这种错误。我们已经习惯为一切悲剧指定责任者,通过审判人性来满足自己的解释欲。事实上,所谓因果之链至多只是标记了我们投在存在表面的极为狭窄的视野,而真实的原因却往往隐藏在我们目力不及的无限广阔的存在的深处。所以,从荷马到埃斯库罗斯的古希腊人从不奢望解释,而宁愿相信造成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仅在于命运。

然而,什么是命运呢?命运这个概念岂不意味着拒绝一切因果性的解释,面对业已发生的灾难,承认自己不具备解释的能力和权利,只有默默忍受的义务?命运是神的意志的别名,对它既不能说不,又不能追问为什么。神可以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不作解释。在神的沉默中,我也沉默了。

公正的上帝,凡受他赐予大多的,付出必也多。在他的公正背后,多少有一点儿嫉妒,他容不得像神的凡人。好吧,英雄活该蒙难,天才活该受苦,红颜活该薄命。可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他嫉妒什么?莫非他在天国寂寞到这般地步,竟想到要玩如此不仁的恶作剧?

你去告他,那个医学博士,在国外他得赔偿一大笔钱。可这是在中国。即使在国外,我也不告。钱怎能抵偿生命?甚至以命抵命也是谎言,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别人死不死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围绕死人的折腾不过是活人之间的交易,只使我厌烦。要复仇就自己动手,或者就宽容。

我只能宽容,这是我的命运。被我宽容的人亦终有一死。

“你是到死也不肯原谅他了。”

“当然不。”

“人家那样做总有那样做的理由。”

“我真想去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听说他是怕我得肺结核或肺癌,那样孩子就不能留了。”

“你的肺炎症状那么典型,根本用不着照。”

“那你说他是为什么呢?”

“就是没法解释,绝对没法解释。”

“我来给你解释——这是命。”

“这等于没有解释。”

“好吧,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从来都让我,为什么偏偏那回要跟我僵着?”

“你的表现也很异常呢,一向挺大度的,那回我不过接了一个电话,你就那么在乎。”

“所以我说不要追究了,没法追究。你想想,突然谁都一反常态,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医生不是医生了,全都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好像非要出点什么事。这就是命。”

“信命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也是对别人公正。”

“我太想对他公正了,绞尽脑汁替他找理由,就是找不到。”

“他是那种技术癖,见了病人就想把病弄清楚,别的什么都不顾。”

“弄清楚什么,出院时问他拍片结果,他连片子还没有看。”

“真的?我都不知道。”

“你这人健忘,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没准是你记错了,你这人多疑。”

“算了,跟你说不通。”

“当然说不通,因为这是命。命在那里,谁跟命都说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