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男青年这句话说到了人们心坎上。凡是有过漂泊经历的人都有这样的体验,初到一个地方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熟悉环境,用打工者的话来说:先踩熟地皮。这样一来,没等那位女青年完全反应过来,四周的旅客便纷纷掏钱买书。没有多久,旅行袋中的书已经卖光了。
男青年卖书的过程被一位中年男人一针不漏地看在眼里。等其他旅客散得差不多后,男青年转过脸望着中年男人粲然一笑,从后腰间抽出一本书,递到对方面前,热情地说:“老乡,送给你。”
中年男人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好几步。他吃惊的不是男青年送书的举动,而是对方突然用四川话说出的老乡二字。
“老乡?”中年男人虽然愣愣地望着男青年,但是,说出的话却是自自然然的家乡方言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四川人?”
男青年露出两排白牙,脸上的笑容也如白牙似的晃眼。他说:“你先把书收起来。”
中年男人一只手犹犹豫豫地接过书,一只手朝衣袋伸去——他准备掏钱。
男青年立刻用语言止住了中年男人掏钱的动作,“我说过,这本书,送给你。”
中年男人将书卷入手掌中,再次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四川人?”
男青年脸上仍旧是那种牙齿般白得晃眼的笑容,“我不仅知道你是四川人,我还知道你是从江津出来闯海的人。”原来,就在那艘海轮泊到港口,从海轮里涌出如潮人流时,中年男人刚好来到男青年身边,望着那些闯海的人们走出船舱,他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句四川方言:“龟儿子,人些一串一串的好多哟。”
听完男青年的解释,中年男人恍然大悟:难怪对方一下子就猜中了我的老乡身份。
这时候,男青年指着那本书,笑着说:“老乡,我卖书,自己给自己订了一个规矩。”
“什么规矩?”
“外地人,五元钱一本,不少一分一厘,休得讲价;四川人,减一半,二元五角一本;重庆人,每本一元;至于像你这样的江津老乡嘛,”他缓缓地吐出一个字,“送。”
中年男人一边翻着书一边问:“你怎么想起做书生意呢?”
也许,中年男人顺便问问而已,然而在男青年听来,却属于一种商业机密。因此,男青年装出没听到对方的问话,弯腰拾起旅行袋,又将矮凳放入袋中。末后,他伸出一只手,说:“老乡,再见。”
中年男人握了握男青年的手,“你叫什么名字?往后,我到哪儿找你?”
男青年想了想,吐出三个字:“再说吧。”一边说一边朝不远处的三轮车走去。很快,三轮车载着男青年一路轰响着消失在灼热的阳光里。
没有打工经历的人对“再说吧”三个字,更多的是从字面意义上去理解,中年男人有过漂泊经历,他对这种萍水相逢时的“再说吧”是再熟悉不过了。想必,“再说吧”这三个字眼里,每一笔每一画,浸润着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古旧情怀的同时,也竖起了现代人在推销保险时专门杀熟(整熟人)的人心隔肚皮,进一步说,透过“再说吧”三个字,可以锐利地看到世态炎凉与人情冷暖,此其一;其二,大多数情况下,类似这样的相逢都不会再有后会的日期,彼此间不可能也无必要弄清楚对方的真实身份。因此,“再说吧”可以理解成一种婉转的拒绝,也可以理解成一种未来的期约,当然,还可以理解成一种永不再见的分手。倘若萍水真有重逢,除了缘分,还有什么呢?
男青年回到旅店,还没换下汗淋淋的衣服,忽然听到大街上传来一声惊呼:“乌云来了。”
的确,海岛上空忽然阴沉起来。先,一片薄薄乌云如邻家有女初长成般羞怯地缓缓飘来,后,一大片浓重乌云如一家有女百家求似的追求者急急地赶来,再后,便隐隐响起结婚多年彼此生厌后的恶夫追打弱妻时咚咚奔跑的雷声……对于这种乌云遮住太阳即将打雷下雨的前奏情形,男青年在四川盆地见得多了,一点都不新鲜。然而让男青年目瞪口呆的是,海岛上的人们对于乌云的到来,不仅不反感不厌恶,相反,他们却像迎接新娘子进门般地兴高采烈起来,一些大街上行走的女孩子,先是相互牵着手雀跃不已,继而欢快地拍起巴掌,仰望天空,连声说:“乌云来了,好日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