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树不可能再扯一个新的策划中心做幌子了,既然身份已经暴露,他与古均一咬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由盗变抢,明火执仗地走上了抢劫道路,开始在血盆里抓饭吃了。
1994年8月中旬,在一次抢劫中,龙树、古均被警方抓获。躲在暗处的干姐姐却逃掉了。
1996年12月20日,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了重刑初字(1996)第56号刑事判决,认定龙树、古均犯抢劫罪,判处死刑;
1997年7月22日,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下达了川法刑一终字(1997)第346号刑事裁定书,决定对龙树、古均执行死刑。
1997年7月下旬的某天夜晚,我见到了死囚龙树。
在见到龙树以前,我已经给若干名死囚写过遗书。因此,当我平静地在他面前铺开一张报纸,正准备坐下时,他双眼一亮,指着报纸对我说:“兄弟,报纸给我看一下。”
我将报纸递给他。
他展开,凝视着报纸上占了大半版的售房广告。他那种专注阅读的神态使我颇感惊讶:能够吸引一个死到临头的死囚的东西,想必非同凡响。问题是,他专注的对象仅仅是报纸上的售房广告啊,难道他与售房广告之间有什么渊源吗?
许久,他放下报纸,轻轻地吁口气,嘴角扯起一丝冷纹,自言自语地说道:“复活了,复活了。”
我疑惑地望着他,脑筋急速地开动起来,“复活?你的意思是?……”
他指着报纸上的售房广告的文字内容,说:“你看你看……”
我终于看到了那则中、西方老百姓购房观念的文章。
待我看完,他又说:“这篇中、美两个老太婆在天堂门口相逢的故事是我七年前在广州策划出来的。现在他们拿出来重新使用,不是复活了么?”
我先是震惊地望了他好一会儿,继而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报纸,重新仔细地读了一遍那个故事,然后不相信地问道:“这个故事是你七年前策划出来的?你怎么会策划这样一个故事呢?”
他先是得意地笑起来,旋即,在越来越弱的笑声中,我看见他眼眶中慢慢地蓄起了泪水。
于是,在1997年7月下旬,我听到了一则策划大师的故事。在他述说的过程中,那张报纸时而在他手里折叠起来,时而铺开在他的眼皮下,泪珠滴下去,很快就将报纸上那则售房故事浸染得一片模糊。末后,他问道:“你说,当初,导致我逃离广州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我到底错在哪里?”
我无法回答龙树的这个问题。
接下来,我该去给关押在另一间死牢的死囚古均写遗书了。在我没见到古均以前,我正站在离死牢不远的院坝上,双臂抱到胸前,仰望幽深的夜幕深处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的远方,阴暗的雾气渐渐地绕着我的脸皮,窃走一丝一缕的热情。忽然间,我听到一声响亮的口哨声,哨声穿透力极强地划破沉沉的夜雾,还没等我从惊愕中回过神,又听到死牢里传来犯人的警告声:“老实点!规矩点!”
我急忙扑进死牢。我立刻看到古均那张泪流满面的年轻如嫩竹般的脸,他的左手食指弯曲着咬在嘴里。哨声想必就是这样发出来的。
照看他的两名犯人中,一人正用一根食指指着他,警告道:“规矩点!”
这样的情形使我非常吃惊,须知,在我已经接触过的若干名死囚中,他是我看到的第一个一边流泪一边打口哨的死囚。那么,在这位年轻的死囚心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哨声呢?我慢慢地走到古均面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这时候,在照看他的犯人的警告下,他的食指已经从嘴上取了出来,无力地放到大腿上。
想了想,我说:“你明天上午就上路(枪毙)了,我帮你求一个情。”我转眼望着那两名犯人,说道,“我们三个人一起来监管他,请允许他吹一会儿口哨吧。”接着,我拿起古均的左手,将他的食指轻轻地弯曲起来,轻轻送入他嘴里,“吹吧,天一亮,你今生今世就再也吹不到了。”
他将两排白白的、恍如山间嫩笋一样的牙齿轻轻地咬住食指,泪珠一颗一颗地滴到手指上。不知为什么,除了他的啜泣声,他从此再也吹不出一点点口哨的响声了。
于是,在这个深夜,我听到了死囚古均的故事。我恍惚看到了在满眼翠色的竹林里行走的爷爷,看到爷爷的满头白发在冷风中飘出遥远的思绪。我知道他在等待着满耳清明的竹哨声能够在开满野花的田园小路间、能够在远方绵绵不绝的青山姿影里重新脆声“翠色”地响起来。爷爷啊,你也许还不知道,多年前离开家乡时响在半空中清明盈耳的竹哨声已经成了悲哀的绝唱!
古均说:“大哥,求你一件事。”
我轻轻地抚住他的双肩,点点头。
“我的账上还有六块多钱,请你转告管教干部,麻烦他们给我爷爷寄回去。”他的泪水哗一下涌了出来,“唉,爷爷,今后还有谁给你寄钱啊?”
我轻轻地抱住他,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许久,我松开手,含着眼泪说道:“古均,你犯的是死罪,罪不可恕,该杀。”我又说,“明天上午上路,你好好走,走好今生今世最后一步路,来世重新做你爷爷的好孙子。”
那种在现代都市里几乎绝迹了的竹哨,或许可以称作乐器,它产自广袤的乡村那些满山翠色的竹林里。它的清音应该属于那些在开满野花的田园上空飞翔、在青山姿影的裙钗间啁啾的各色鸟儿们……那么,当一只黑色猎枪从竹林深处瞄向半空中自由盘旋的小鸟儿时,竹哨的声音还会清越盈耳吗?
次日上午,死囚龙树、古均被执行了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