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吃罢早饭不多久,一辆白色伏尔加开出市区,行进到去往太城县的国道上。车里坐着三个人:张少颜、孔发春和明清理。张少颜是地区检察分院检察二处的副处长,四十多岁,秃头善目,未老先衰,名叫少颜,却是不少,看上去颇有些城府的样子。孔发春是地区公安处三科的副科长,三十多岁,肥头大耳,一套崭新的警服紧紧地捆在粗壮的身材上,显出让人看了不很舒服的威武之相。明清理是地区政法委的干部,二十多岁,留着寸头,穿着西装,面露玩世不恭的现代派气质。他们三个人是奉了地委书记辛哲仁之命,要去太城县复查大字报一案的。从上车到现在,车里不曾有人说过话,三个人好像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慈眉善目的张少颜,此时合眼仰在座椅上,形似打盹,实际正在反复盘算着自己究竟该如何运筹为好?对他来说,这回遇上的事,是有生以来的头一次。这次弄好弄不好,是太关键太重要了。从昨天黄昏到现在,他的脑子几乎是没有停顿地在想这个问题。
昨天或许是他人生历史上难忘的重要日子。整个一天他在办公室里整理案卷,平常得几乎和往日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异。就在将要下班的时候,具体讲,是下午五点钟,检察长打电话把他叫去了。检察长说,他刚到辛书记办公室开了一个会,辛书记要抽几个人查一下太城县的大字报案,决定由张少颜带队去。接着,检察长向他简要介绍了一下案情,传达了辛书记的有关指示。他和往常一样,记下来,接受了任务。因为像这样的事,对一个检察干部来说,是很平常的,没有什么感到特别的。
从检察长办公室回来,就到该下班的时候了,他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提上那个脏兮兮的帆布大提包,到院里推上车子,就往归家的路上骑去。
他家住在郊区。他老婆的户口前不久才从老家农村迁来,因市内没有住处,就在郊区租了间菜农的房子暂住。由于工资低,老婆还没有找上工作,经济比较桔据。所以,为了省钱,每天中午他不能回家,也不到机关食堂就餐,而是早晨上班来的时候,在那帆布提包裹带些菜什么的,中午待人们下班后,插上电炉子,在办公室里做巴做巴,吃口就行了。下班回去时,如沿途遇上什么便宜的东西,就买些装在帆布提包裹带回去。生活相当的俭朴。这天,在归家的路上没有遇上什么便宜东西,因而他很快就骑出了市区。
太阳快要落山了,下地的菜农已经收工回村,路上也没有别的行人,整个郊外显得空旷而清静。张少颜蹬着车子在田间小道上缓缓地行进着。
忽然,他发现前边的路上扔着一个什么乌黑闪亮的东西。他有些惊喜地用力蹬了几下,就到跟前了,当看清楚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包时,他很快下来拣在手上,朝四下里看。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里头什么东西?”他心里这样想着,随即一拉拉锁,把包打开了。这一打不要紧,惊得他吓了一跳,里头竟装着齐茬茬十捆百元面值的人民币!活了四十多年,张少颜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多的钱。
他又惊又喜,赶快又把皮包拉上。同时再次四下张望,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这时候,贪财之心使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迅速将那皮包藏到了帆布兜子里。而且蹬上车子飞也似地往村里跑去。
不过,跑了一段,他又疑惑地下车了。他想,这么多的钱,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该不是组织上有意在考验他吧?他再朝四下里看,依然一个人影也没有。“组织上为什么要这样考验我呢?有什么必要要这样考验我呢?”他想,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什么人遗失的。如果是遗失的,时间不会很长,因为下田的人刚刚归家,不然,下田的人就会拣到的。
如果是这样,丢失的人就会很快来找。他想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地跳上车急蹬。就好像失主就要追来似的。
然而,他又一次下车了。因为他想,让人家追来索要,还不如自己交公,款归原主。这样,自己不但可以上报上电视,还能得一笔奖金。这个想法使他在那里站了足有五分钟。但后来他还是没有去交公。他想,先回去跟老婆合计合计再说。
回到家里,他关上门,把皮包拉开让老婆子一看,惊得老婆失声而叫,被他慌忙捂住了嘴。他把过程向老婆说了一遍,老婆立刻跪到地上向天磕头,说是财神爷见他家穷,特意送来的,坚决反对他交公的想法。并且很麻利地数了一遍,包裹共十捆,每捆一百张,正好是十万元。老婆子数完后,高兴得抱起票子直亲。张少颜想,不交也罢,反正这钱不是他偷的抢的,是在路上拉的,他不交并不犯法。况且也没有人看见。他想,如果这款是个人的,说明那人有钱,或许是个发了横财的大款丢的,给他这个清苦人一部分也是该。如果是公款,更加没有什么问题。公家那么大,不在乎这点钱。而且他想,自己干了这多年,才挣四百多元工资,本来该提他当正处长,也没有提,现在连住的房子都没有,生活这样困难,有谁管他?他为什么非要那么顾国家呢?至此,他打定了吞下十万元巨款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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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便和老婆商量,把这么多的钱藏到什么地方去?他说,不管钱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过后都会很快报案,很快来找,说不定晚上或者明天早晨,就会有人来。要是让人家从自己家里搜出这些钱,可就完了,不但款落不下,还会落下一个贪财的恶名。于是,老婆提出让他带上款连夜回老家去。一提回老家,他才想起了下午接受的任务,脑袋略地一大:“难道这钱跟那案子有关系?!”
“你怎么了?”老婆见他突然脸色变白,不解地问。
“你别问,不要说话!让我好好想一想。”他想,这些年来,为了逃罪、轻判、打赢官司而请吃送礼,是常有的事。
但这么送,送这么多,是太离奇,太不可想象了。他把怀疑说给老婆听。老婆立马否定。老婆说:“既然你有事,不能回去,我回去吧。”张少颜最后想,干就干吧,不能再犹豫,再犯傻。今后有了这十万元,日子就好过了。放着送上门来的福不享,那就太愚蠢了。即使是有人为那案子贿赂他,也无妨,反正他没有把柄落在他手里,就是他达不到目的,他也无法将他怎么样。就这样,当天黑下来之后,他把钱让老婆带好,悄悄送老婆出了村。
这一夜,张少颜根本就没有睡着觉。他总是幻觉有汽车响,有人来敲门,吓得一回一回地出开。实际上,一夜无事。到了第二天早晨,还是无事。到了机关,依然无事。这个平静无事的情况,倒使他越来越感到那十万元好像与那个案子有一种什么关系。他的心因此缩紧了。
检察长打来电话说,地委办公室来电话催了,叫他快过去,等他走呢。他心流意乱地到了地委,见孔发春和明清理早在那里等着他。他们几个人好像都用审视的眼睛看着他,使他感到异常的尴尬。
地委书记辛皙仁给他们三个人开了一个短会,告诉他们查实这个案子关系重大,指示他们一定要认真负责,实事求是。书记最后向他们有什么说的,分明是要他们表态,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推让着叫孔发春和明清理说。而他俩拒不接受,一致推他说。他真怀疑他们是否也拾到那样的皮包。因为他是带队的,推不过去,只好说了几句,连他自己也听得出来,他说的那几句话听起来很假,简直没有一点感人的味道。
从这个时候起,那十万元带给他的快乐似乎一点也没有了,继之而来的,是越来越严重的紧张、恐惧和苦恼。他甚至想过改变主意,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觉得不现实了。“就任其如此吧。”他对自己说。
过了一会,他又问自己:“任其如此,将会怎么发展呢?
自己走到了这一步,又该如何办才对呢?”这时他才想,如果那款真是因为案子贿赂他的,那究竟会是案子的那一方呢?难道是黄福瑞?他认为是极有可能的。案子是他儿子在他的授意下搞的,他是想叫查否的。如今当官的真是黑,竟然拿出那么多的钱行贿。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倒忽然地觉得轻了。心想,这款是黄福瑞的不义之财,自己吞了,也算应该。你们官们狗咬狗,争权夺利,弄下这案子来,还得求到他头上,这可真是的,好吧,走着瞧,看他们的黑心钱到底有多少。他简直觉得是自己该发财的时候了。
接着,他又细细回味辛书记说的话,好像辛书记也有叫查否的意思。哼!全是官官相护。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理直气壮了。然而,转念又一想,他又突然地害怕了。他想,既然辛哲仁都为黄福瑞说话,说明来头不小,如果案情极为复杂,他查否不了,他们就绝对轻饶不了他。随便他们不说那十万元,他们手中有权,他就捏在他们手里,他们随便编个什么,就会无声无息地捏死他,如同踩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一路上,他想一会自己,看一会同去的那两个人。他们也在默默地想着什么。当他们发现他的眼光,注意看他时,他赶快躲开来,猜猜他们,又想自己。
上午十一点,车子到了太城县委院子里停下了。早有县检察院、公安局和政法委的人在那里等着。他们被迎到客厅里,彻茶递烟,一阵寒喧。随后到招待所,安排房间住下。
中午,栗宝山和贾大亮过来陪他们吃了饭。安排好从下午开始工作。
吃罢饭,张少颜回到自己住的房间刚躺下,电话铃响了。他抓起电话一听,那边说:“张处长,我这里向您问好。”
他忙问:“你是谁?”
那边说:“我是谁一会你就知道了……”
张少颜一听这口气,立时发愣了。只听那边说:“我想对张处长说一句话:我知道张处长是个明白人,不会否了那个案子,因为张处长已经收下了那笔款子。”
张少颜听到这里,赶快把电话挂断了。
这回他是完全明白了,那笔款子就是行贿给他的,不是黄福瑞,而是要他维持原案的那个人。这人一定是刚才打电话的,他究竟是谁呢?凭着他的感觉,他断定此人肯定是个凶狠无比的家伙。他不会把十万元白给了他。如果他不按他说的办,他必遭灭顶之灾。这时他才明白,不是达不到目的他们对他无可奈何,而是他的命已掐在他们手里,他只有维持原案,才是唯一的出路。
已经是下午一点半钟了,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上班的时候了。一上班就要开始工作。应当有一套策略办法,一开始就为最后的目的打基础。张少颜躺在床上这么想。
他想,关键的关键,是同来的那两个人能够和他想在一起就好了。他们一路不说话,到底是什么心思呢?是不是他们也接了贿赂?张少颜倒是希望他们也接了贿赂,那样就好办了。他决定下午一上班,先开个会,试探试探他们。
接着他想,为了维持原案不变,调查不能扩大范围,还在原来的范围内进行;找人谈话,要让找谈的人听出来查案人肯定原案的意向和口气,不能提否的问题问,只能提肯定的问题问;提审人犯,要威严,要训斥,完全用审问的口气,让他认罪交代,不能给他半点申辩或申诉的空隙。
他还想,目的虽然是维持原案,但表面上绝不能草草收兵,相反,要让人看出来,他们是相当的认真,相当的负责,相当的仔细。一定要在太城多待几天才好。
张少颜想好了以上这些,就到下午上班的时候了。他先把孔发春和明清理叫到自己住的房间里开会。他说:“今天下午我们就要开始工作了,开个会,你们二位说说,咱们该怎么个工作法?”
孔发着和明清理都说:“你是组长,你说吧,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张少颜便按想好的话振振有词地说:“我想我们首先应当提高认识,端正思想,以高度负责的精神对待这个案件。
这是地委辛书记直接抓的案子。书记直接抓,说明这个案子关系重大,非同小可。书记把复查这个案子的任务交给我们三个人,说明对我们三个人非常信任。我们绝不能辜负了书记的信任和重托。我觉得这实际上是组织对我们的一次严峻的考验,你们说是不是?”
孔发春和明清理听了张少颜的话,由不得精神紧张,面色改变,言不由衷地应了声“是”。
张少颜为自己的试验成功感到一阵高兴和轻松。他随即把话一转,接着说:“当然,作为我们办案的,最根本的原则,还是实事求是。我们不能离开事实,去揣摸领导的意向。也不能因为作案人有申诉,别的人有怀疑,就一定要否了原来的认定,你们说对吧?”
“对,对。”孔发春和明清理立刻点头应合。
张少颜心里有了底,又催两人出主意说:“好,说明我们的思想认识是一致的。具体怎么搞法,还清二位谈谈你们的高见。”
孔发春和明清理还是那句话:“你是组长,你说吧,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这两个狡猾的家伙!”张少颜心里这样骂着,只好说出自己分四步的打算:第一步看卷,第二步找谈,第三步提审人犯,第四步研究写出复查报告。
孔发春和明清理点头赞同。于是,到了准备好的那个办案的屋子,开始查阅案件。
看到吃晚饭的时候,张少颜问两个人发现没有发现疑点,两个人一齐摇头说没有发现。第二天又看一天,张少颜又问,还是一齐摇头说没有。他们也不问张少颜发现没有发现疑点。第三天再看半天后,张少颜决定转入第二步。
县里送给张少颜他们一个一百多人的名单,让他们从中随意指定人来谈,但在指定之前,又有人给张少颜来了一个电话,要他指定谁指定谁,张少颜自然按电话说的人指定。而这些人都是他们安排好了的。这些人从不同角度谈情况,说认识,证明是黄福瑞父子所为无疑。
第三步就是提审黄顺德了。时间安排在这天晚上,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张少颜、孔发春和明清理在上面坐好后,下令叫把黄顺德带上来。三个人的脸上一片杀气,但内心里都有些紧张不安。
过了好大一会,那边的门才猛地推开了,同时听到一声“进去!”的喝斥。紧接着,一个形容惨烈的人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只见他瘦如干柴,拱肩缩背,脸色苍黄,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露出疲惫不堪的微光,身上的衣服布满污痕,有的像是血污,有的地方还和肉粘在一起,来这里之前似乎刚经过了一场折磨,喘着粗气,流着豆大的汗珠子,站在那里摇摇欲倒的样子。
张少颜看了,不由生出恻隐之心。他刚要说声让他坐下,忽然心里头有个声音警告他,使他欲言又止。他想,他不能有怜悯之心,否则自己就要遭殃了。于是,他把心一横,黑下脸来喝问道:
“你叫什么名子?”
“……黄,黄顺德。”听见喝问声,他条件反射地浑身打了一个战,几乎就要到了,硬是支撑着没有倒,有气无力地回答了自己的姓名。
“把你犯的罪行老老实实地交代一下。”张少颜用极威严的声音对他说。
“……我……”黄顺德挣扎着抬起头来,正要朝上面坐的张少颜等人看去,张少颜又喝令道:
“说!”
黄顺德又打了个寒战,又差一点倒了。他实在给他们整苦了,整怕了,一听见审问声,他就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有生以来,他从未受过那样大的罪。抓进来的那天晚上,他们一会给他鼻子里灌辣椒水,一会给他坐飞机、老虎凳,一会用电棍电他。过去在小说电影里看到反动派摧残拷问革命者的那些刑具,他们都用到了他的身上,而且用了许多他从未见过的苦刑。折磨得他几次死过去,又几次被他们弄活来。实在忍受不了那难受难熬的痛苦,只好按照他们问的一个一个地承认了。后来,他几次要推翻,又几次被他们整治得死去活来。他们还告诉他说,他父亲也承认了。听到这个,他恨死了自己,他知道是他的招供害了他的父亲。有时他也恨他的父亲不该那样软弱。他想,如果父亲早硬起来,跟他们斗,或许不会有今天的下场。有好几次他想在墙上憧死算了,省得再受残忍的折磨。可又想,这样死了,对不起父亲,便宜了恶人,他不能瞑目。因此,他咬牙忍着,挺着,等着能够见到亲人,或者是上边来查案子的人。可一天天过去了,总也等不到。刚才,突然把他从牢里拉出来,折磨了他一顿之后告诉他,一会要过堂,只许他老老实实认罪,不许他胡说八道,否则,下来之后有好吃的侍候他。他想,或许是上面来的人,他一定要如实申诉自己的冤屈。然而一进门,就感到里头依然是杀气腾腾,连让他朝上看都似乎不允许。他是那样地失望,那样地痛苦。听声音,他感到很陌生,不像是过去审他的人。
“还不快说!”又是一声喝令。
黄顺德咬咬牙,又一次抬起头来往上看。
“你不老实交代,难道还想找死不成!”
一个令黄顺德最熟悉最害怕的声音又响了。黄顺德抬起来的头,打着哆嗦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原来石有义就站在这个屋子的后门处,他那凶焰的眼光直射过来。看了这,黄顺德完全失望了。他知道上面坐的人救不了他,他们跟石有义是一伙。为了免受皮肉之苦,他不能不说:“过去不都交代过了吗?我承认,我不推翻还不行吗?”
“不行!你必须老实交代一遍。”石有义命令说。
没有办法,黄顺德只能流着眼泪把他们强制他背熟的供词又背述了一遍。刚刚背完,他就倒下昏过去了。
石有义叫人把黄顺德拖走了。
张少颜、孔发春和明清理三个人,心里都明镜一般。但还装模作样地坐在一起研究所谓复查的结论。孔发春和明清理都不肯先发言,推叫张少颜先讲。张少颜生气地偏不先讲,偏要他俩表明看法。这两个人见推不过,只好说阅卷。
找谈、提审都没有发现问题,结论还不是明摆着吗?至此,张少颜才振振有词地总结了一番,决定写一个维持原案的报告回去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