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爱上她呢,我怎么可以爱上她呢。但是爱情为什么会这样地突如其来,好像越想躲开便越是躲不开?
那天我和家明从外面旅游回来,刚下电梯就看见一个男孩坐在我们门口,他的头垂着,估计是睡着了。我看见他穿了比利的牛仔裤,但是很脏了。我一下躲在家明后面,以为是劫匪或者是流浪汉。
没想到他听见动静就醒了,然后一下子跳起来抱起家明。我吓得惊叫起来,但家明却也紧紧地抱住他,两个人呼天抢地的样子让我大为惊讶,家明在平时是多么镇定自如的一个人呀。
他们很久才注意到我,家明把那个男孩叫到我身边,这是陈少宁,我的大学同学,确切点说,是住在我上铺的兄弟。陈少宁对我笑了一下,他的笑像个小男孩,有点羞涩,甚至有点腼腆,脸是苍白的,像川端康成的小说,总之,是让人心疼的。
我的心动了一下,匆忙开了门说,快进来吧。
我和家明租的是一个一室一厅,走的时候连被子也没有叠,大大的双人被子乱摊在床上。我注意到陈少宁的眼光里有一丝迷惑,然后我的脸就红了。
陈少宁说,好小子,什么时候结的婚,为什么不告诉我?
家明说,没有结婚,我们在一起住而已。他说得很平静,我却听得有些心虚,我抬头看陈少宁,他的脸倒红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陈少宁仿佛像个孩子,让人以为他是家明的弟弟。他的眼神中有一丝淡淡的忧郁。
他住在我们的厅里,是家明不让他去外面租房子的。陈少宁是个旅人,是个过客,他不会停留太久,每当他有了下一次去流浪的资金后他就会走开。家明说,他从来就是这样子的,一个人,浪迹天涯,我都以为此生不会见到他了。家明和陈少宁的专业都是地质,后来家明改了行,在外企里做营销,他不喜欢地质。但陈少宁说,他一生喜欢的就是搞地质,和那些泥土矿石在一起,他是快乐的。所以,他没有爱过女人,家明说,那些土地和矿石就是他的妻他的子。
我听了只是感动。对家明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好的兄弟。家明说,可惜没有女孩爱上他,谁喜欢一个漂泊的人?
那些天我把饭菜烧得特别香。总是早早起床去超市,那之前我很少去超市,总是家明提着一兜子半成品回来,我只需要把它们放进微波炉就大功告成。剩下的时间家明在客厅看足球,我躲在屋里上网或者抱一本村上春树的小说来看,我们越来越像一对老夫老妻,就连做爱都日渐程式化。可我们不说结婚也不说分手,因为结婚和分手都没有理由。
我们也不去泡吧和蹦迪了,厌倦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地涌来,最初的激情过去后,手里空空如也。于是我们去了丽江。在丽江我们仿佛找回了以往的激情,但回来后一切依旧,但只是多了陈少宁。
吃完饭后我们会在小客厅里聊天,陈少宁会告诉我们他一些走南闯北的趣闻,给我们看他在云南、西藏拍的片子。他还给了家明一把藏刀,给我一串由骨头串成的项链,我把它挂在脖子上,家明却不喜欢,说了好几次让我摘下来。我说,你就是这样,总是特别一本正经,人都快成僵尸了。他听了很不高兴,但因为陈少宁在面前没有发作,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没有相拥而睡。他早早地起床走了,晚上来了电话,说出差到了上海,因为产品有个宣传,大概要半个月才回来,要我好好照顾陈少宁,不能怠慢了他的兄弟。
我放下电话却如释重负,把这个消息告诉陈少宁时他却执意要走。
为什么?我问,我还要听你讲故事。
他笑了一下,家明不在家,我怕人说闲话。
我拍他肩膀,你也够俗。于是他留下来。
于是每天晚上吃完饭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再去屋里上网或者看小说,而是围了苏格兰大披肩和陈少宁在一起。他也不看电视,而是整理他一路走来的稿子和片子,那时我会耐心地帮他。我的长发常会垂下来挡住眼睛,他就过来用夹子帮我夹上,那个动作总让我感到特别温馨。有时我们会聊天,聊到凌晨三四点钟,以至于第二天上班我会迟到。但我的精神特别好,我总是盼望晚上下班快点回家,因为陈少宁在等我。
我知道我正在变得不正常,但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有时陈少宁和我一起去超市买东西。有一天在超市他为我选了一包“护舒宝”,我看他时他的脸红了,好像办了什么坏事一样。
在路上他一直没说话,我说,回去我炒鱼香肉丝给你吃,我炒菜的手艺越来越好,你没觉得吗?
他说,觉得了。是挺好的。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到家后我们开始忙着做饭,他在旁边给我剥葱剥蒜,我看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就想笑。他说,我怎么有居家过日子之感?我说,我们都是俗人,就是吃喝拉撒睡,你不同,你不是凡人,所以,你就不适合剥葱剥蒜谈恋爱。于是我去拿他手里的葱,却拿不过来,碰到的是他直愣愣的眼神。我慌了,放了手说,好好,你剥你剥。然后又去炒菜,他却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的腰,一直抱着,直到我的菜冒出烧焦的味道。
那天我们什么也没有吃,一直在床上拥抱着,谁也没有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说。后来他静静地走出去,依然睡在小厅里的沙发床上。我一片混乱,但却是惊喜的、茫然的,早晨的时候我沉沉地睡去了。梦到陈少宁拉着我的手跑到一个特别荒凉却又特别美丽的地方,陈少宁说,做我的新娘吧,我竟答应了,但家明却站在一边冷笑着,说,一对狗男女。
然后我的梦就醒了。陈少宁送进来早点,他说,对不起。
我把豆浆泼在他脸上。我没想到他说对不起,这比用刀割我还痛。我宁可他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浪迹天涯。他不知道我从少女时就喜欢这样充满了流浪气味的男人。
陈少宁走了,没有给我留下半个字。我伤心欲绝,我知道我爱上了这个居无定所的男人。
家明回来后一直责怪我怠慢了他的兄弟,否则陈少宁不会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收拾着我的东西,家明说,还在生我的气?我说,不是。他把我抱在怀里,我爱你。
我没有回应说爱他。这是第一次,我说,也许我们分开一段会比较好。也许我们并不是最合适的情侣,也许你还能找到更爱的女孩子。
那些也许很快成了现实,家明很快就和一个看起来特别淑女的女孩子在一起了,又过了些日子,我收到了他的结婚请柬。家明说,他要一个稳妥的婚姻,他受不了飘忽的我。
我却不心痛,找不到陈少宁才是我的心痛。我反复向人打听他的行踪,在杂志上看他写的旅游文章。当我刚找到他的落脚点时,他往往又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在很多个夜里,我摸着那串骨头泪水涟涟,这个如此和我类似的人在哪里?
一年之后,我辗转通过朋友打听到了他的消息,但是他已经躺在了医院里。
我去看他时,他正蜷缩在白白的被子里,屋里有一大棵橡皮树,他的头发还是那么黑,只不过比从前少了许多。
你来了。他说,语气中有种喜悦和战栗。
我只是泪水狂流。他得了白血病。当他昏迷时,医生说他一直在叫一个名字,雪冰雪冰。雪冰是我的名字。
我留了下来,和他一起听恩雅的曲子,给他读村上春树的小说。在冬天的阳光下,我们在落光了叶子的树下聊天,讲那些很遥远的故事。他说将来要和我生一个孩子,最好是女孩,像我一样美丽透明,我说,还是男孩儿吧,像你一样放浪天涯。他说不好,那样会很累,他爱上一个女孩后会像我一样失去自己,然后不断地折磨自己,再也不想去任何地方,只是想在那个女孩的怀中静静地睡去。
陈少宁真的在我的怀中静静地睡去了。他离去后那个橡皮树很快就死掉了,连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陈少宁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我,拍的片子,画的画,还有,那一堆写给我却没有寄给我的信。有一封信中他这样写道:我怎么会爱上她呢,我怎么可以爱上她呢。但是爱情为什么会这样地突如其来,好像越想躲开便越是躲不开?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看村上春树的小说,尤其是以前最爱看的《挪威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