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说出“巴黎是一个盛宴”的海明威,到忧伤地唱出“这已是最后一场戏,而幕布即将落下”的法国歌星艾蒂·米切尔,再到虽咏叹“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却依然顶着银发满头、健硕地出没于蒙帕纳斯的米兰·昆德拉,巴黎啊,幽灵与真人在这个城市里相伴着共同的成长;而这一年年里,我与巴黎,亲近了,又远离了。
巴黎,无疑这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城市之一,却又是不需要太多的钱就可以得到享受的地方。
米卡教会了我很多享受生活和被生活享受的方式。
常常记起她在某一个星期天的午睡以后起床时的调皮样子。她裸着身子、扯一角的窗帘把自己半包围起来,然后,站在窗框边,偷看着窗外。看了一阵子,她就摆脱掉窗帘,回到床上,跟我说:“好了,贝贝,起来了——我知道我一会儿出门该穿什么衣服了。”我问她,你又看到什么了?她说:“刚才我是在看底下的那些小‘鸡’们都穿什么来着,别和她们穿重样了。你没看这年头巴黎女人的打扮啊,贫学富、富学娼,搞得我每天穿衣服的时候都很困难。”我说:“哪里会呢,我看楼下的,都是些鸡妈妈、鸡婆婆了,哪里还有小鸡娃啊?”米卡就说:“那是,因为小的被你给收了啊。”
······
巴黎不是我呆得最久的一个异乡,但是因为有了米卡,我这几年的生活生生地就总被这个城市给牵扯着。
当窗外阴雨绵绵的时候,我就恍然觉得自己又置身于巴黎。
当我累极了之后大觉醒来的时候,睁眼时总要定个神,确定着:梦里梦外,我到底有没有待在巴黎。
这些年来,巴黎让我迷路了。
在巴黎的影子里,我总是找不到自己。
有时候,闭上眼睛就会想到蒙马特高地下的非洲布匹市场,五区的阿拉伯清真寺,以及乱哄哄的十三区的唐人街,甚至舌尖很快地就泛起了在拥挤的小店里吃越南“佛(Pho)”粉的那种薄荷叶子的幽香······刹那间,心头的无数感念就像越南米粉里的牛肉丸子一样在滚烫的汤水里带着实秤的斤两地浮出水面——记得那时点着吃“佛”的时候,我总是要再生嚼两口红透了心的小尖椒,在巴黎的潮湿中,在小馆子的嘈杂中,我的体热忽地一下就被热腾腾的大碗粉给调动了起来,但是,几乎是同时,体热也忽地一下就从脑门子、从鼻孔里、从皮肤间窜了出去——它是属于巴黎的,它和我的记忆一起,融在了巴黎的那些有限和无限的时空里。
巴黎。
巴黎当之无愧被看做是世界的缩影,过去,象蚂蚁一样的米卡带着我在缩影里熟捻地穿行;而我,竟也认定了倘若没有米卡我就会在这缩影里迷路。
缩影的核心当然是香榭丽舍。
香榭丽舍大街位于巴黎的中轴线上,它东西贯通市中心。
——那种贯穿,就象米卡的出现,贯穿了我已经缓慢驶进中年的生命。
香榭丽舍大街建于1670年,历史上,它曾经是块低洼潮湿的空地。
路易十四国王在位的时候,开始给这里清除积水,种植树林。
到了路易十五当朝的时候,这条大街被进一步扩展。
到了1899年,香榭丽舍大街已经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了。
100年后,这条大街已变成了宽阔的足有1880米长的步行街,宽能并行10辆汽车。
100年后,我在这么宽的大街上,重新展开了我窄小的感情生活。
在这条街上,米卡背着她的书包,带着我从一个路易·维登的专卖店走到另外一个路易·维登的专卖店。
我揣着她给我的巨额现金,跟着她瘦小的背影,看她有时候对我回眸一笑。
我们象是认识了很久的老熟人,要一起去赴一个没有结果的约会。
我们若即若离地前后走着,有很多的默契,在相互牵扯。
后来米卡说,我和她之间,至少有一种默契,叫做狼狈为奸。狼是有良心的,狈是要钱的,所以,我们互补。
米卡说:“你是那个狼,我是那个狈。”
我说,我也做狈吧。
她说,那就叫你贝贝了。狼狈的狈,宝贝的贝——都是你。
当我再次从路易·维登的店里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在街边拐角等着我的米卡手里已经没有刚才我帮她买的大包小包了。
米卡很高兴地告诉我,那些货都已经脱手折现了。
就这样,我去路易·维登的店里帮米卡买东西,米卡就提着我先买的那些东西去变现,米卡很放心我,我在店里买东西的时候她也不在某一个角落里监督我。因为路易·维登固有的繁复的购物程序,我们两个人不同工作着的那个时间差正好相当。
等我去第三家路易·维登店的时候,我也有经验了,我干脆就用我的信用卡付帐,这样就更逼真了。
米卡知道我刷卡以后,赶忙问我:“你的信用卡是法郎的吗?”
我摇头,告诉她,我那卡里面装的是美元。
米卡亦庄亦谐地说:“看你长得就象专门吃美元的样子·····真不好意思了,你帮我做事情,还要贴一些汇率上的损失。”
我笑着说她:“怎么把日子过得这么算计、这么仔细呢,这点买进卖出的汇差能算什么啊?”
米卡很认真地看着我,然后问我说:“你说话的口气很大啊——你不会是个什么大款吧?”
我问:“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米卡想了想说:“没想好,不知道会怎么样······喂,你说,我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吗?让一个大款被我牵着鼻子走来走去、跟头驴子似的这么累哈哈地走四条街?我会有那么好的福气吗,有资格去掏钱在麦当劳里请一个大款喝咖啡?哈哈······喂,大叔啊,我现在越看越觉得你像是大款了,瞧瞧你,今天一下午,你买得起那么多的LV啊,你不是大款谁是啊?哈哈······看来我真的运气不错啊,你等等,你可千万别告诉我,我昨天买的Lotto就是明天要开的那个三千万的头彩啊······”
听到米卡这样说话,我没有办法不笑。这么浅薄而又无忌的自嘲,这么坦然而又放肆的调侃,我真是从来没有领教过。
我顺着她的玩笑开下去,说:“你都这么有洞察力了,我再否认这些事实也说不过去啊。就依了你了,我今天是要做定这个‘大款’了。麻烦你告诉我一声,这‘大款’,多少钱可以买一斤啊?”
“大叔啊,现在都是说公斤、说千克的啊,都什么时代了啊,你还论斤论两啊,土不土啊?”
“麻烦你先弄清楚称谓,我到底是大叔、还是大款?”
“你口袋里有多少钱我哪里知道啊?你够不够大款的份,只有你自己清楚噢。不过,不管你是不是大款,这大叔是铁定了的。”米卡翘起她的长睫毛,再次斜睨着我,她凝固了她的笑容,一脸认真地对我说:“说实话,我很希望你是一个大款啊。”
“为什么?”
“这还用问啊,你用脚丫子都能想得明白的啊。你要是大款的话,而且是那种不小器、不扣门的大款,那——我就有了一个朋友可以为我买一款适合我的LV的包来送给我了······我天天经手着这些走私的LV,却没有一个可以给自己留下来。”
米卡的愿望真的是很卑微啊,卑微得只有物质而不象一个愿望。
——我喜欢她这种卑微和直接。可以物化的事情都比较好办。上手和脱手都应该好对付。
我一直坚信,不花钱的才是最贵的。
那天,我真的陪米卡逐个地跑完了巴黎的这四个LV的店。看得出来,米卡由衷地高兴。我也高兴啊,因为我顺便在她的带领下,可以以“地老鼠”的状态简单地认识了一下巴黎的几个闹市区。
米卡在地铁和街道上游刃有余地穿梭着,像条鱼一样。
我跟在她身后,一直在琢磨着,这个纤瘦的、奔跑着的女孩子的脑子里,除了路易·维登,还装了些什么?
记得米卡曾经告诉我说她是巴黎这个城市肚子里的蛔虫。
而我,愿意说她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当然,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