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没人知道我爱你

突然,徐风停吹,一片静谧的宁静笼罩着�海面,某种神力息止了波涛的滚翻

在江城的那些天,我忍不住还是要和韩飒见面。他像是一个在勾我魂的人。

他想见我时就会给我的手机打一个misscall。我看见了是他的号码就会像鬼使神差一样地自己去找他,把自己交给他。

他给了我一串他家的钥匙。

很多次,我像回自己家一样地打开他家的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他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地看着电视。那是在看吗?我想他是要一点声音,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否定寂寞。而我,是不是也只是他的一种声音?从电视里走下来,变得和他有关——有时候说话,有时候撒娇;有时候哭,有时候笑;有时候嗔怨,有时候生气。这个声音还有回忆似水年华的附加值,算不算是少有的超值馈赠?我是不是如同一幕生动的演出,占据他无从打发的时间,像乌鸦一样打扰和调整着他的孤独?

我们相处的时间有限,所以一见面总是直奔主题。两个生动而年轻的身体,我们给过对方一些乏善可陈的温暖。我们见面所做的事情永远只有所谓的爱——我是说做爱——我感到有些羞辱,而这种低微而又黑暗的感觉根本无法言说,仿佛成了某种契约。

我越来越明晰地意识到,他想见我并非是真的想念“我”,只要背景类似、条件许可,任何一个女子都可以替代和置换。我的特别之处不过就是在于他从我身上看不到威胁他仕途的任何迹象——这大概是我们十年前恋情的惟一残存下来的可以被定义为信任的东西吧。在我身上,他可以不计后果、不遗余力、不负责任地纵欲,而他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为我支付了相应的可以让我陶醉的情感。在他的臂弯里我默默看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摒弃了爱情,我和他的维系只有身体——我知道我在绝望着。

他总是沉默的,把谈笑风生都留给了过去岁月里那些给我写的小纸条里,留给了那个被埋在了泥土中的女人,留在了白天,留在了他被人仰视的地方,留在了他需要演戏的时光;而和我相处的时候,他只能是沉默的,我要听的他从来不说。他必须是沉默的,把一大片空白横隔于这种不堪一击的脆弱关系里,回避、掩饰、以及相互揣测。

再浓郁的迷香,被十年的光阴和阅历来大浪淘沙,哪里还会有剩得下的光华和诱惑呢?

有时候我哭,只是为了让他能够记得抱住我,给我一点最贴近“爱”这个字的人气。

我问他:“等我走了,你会难过吗?”

他想了想,回避而不回答地说,“等你走了,我会很忙。”

我又问他:“你在知道我有了澳洲的永久居留证之后,对我的印象有改变吗?”

他看了看我,点烟,吐烟圈,然后说:“不就是说我们又多了一个国际友人了吗?”

我问:“你就没有想到说你从此有了海外关系?”

他说:“我们的海外关系千丝万缕。”

我说:“好啊,我就等着看在你竞选州长的时候,有几十个不同肤色的孩子蜂拥上前抱着你的大腿喊你爸爸了。那场面一定很壮观。”

他不说话了。

我突然想到了,关于孩子的话题是他的死穴,不能够随便去提的。那个叫李云的女人,就是因为想为他生一个孩子而死掉的。想到那个女人就觉得她真是残忍啊,用这种方式剥夺了自己生的权利,剥夺了别人再爱的权利,也剥夺了任何人对她说任何不敬之词的权利。她何至于高明得如此残忍,让人连效法都要先倒吸三口寒气?!

剩下的就是沉默。

沉默的时候,我就总要猜测,在我枕边的这个男人,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化身,我替别人在履行一种仪式,而我永远得不到她所拥有的、来自他的、那些饱满的精神的馈赠。

我要听的,他不说;是不是因为,他想要的,我无法给?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韩飒,我们算什么?

女人喜欢问这种问题。

女人更喜欢听到男人在这个时候说出她想听到的甜言蜜语,哪怕是假的,或者如王家卫的电影里说的那种“只是一分钟”——那绝对过去了的、不可否认的、也不可替代的、介乎虚情假意和真心实意之间的悦耳的话。

但是,他不说话。

我又问他,我们算是爱人吗?

他依然不说话。

我以他的沉默为拒绝。

然后我就问,那么,我们是情人了?

他还是不说话。就像嘴唇被锁套住了一样。

于是我就问自己,什么叫做情人呢?想起十五岁的杜拉斯以及她的渡船,情人就是那个坐在黑色轿车里的男人,那个忧郁的黄皮肤男人,那个递烟过来的男人。他有很细腻的皮肤和无量的激情,他是她的情人。韩飒,亲爱的你是不是呢?你拒绝我的任何探寻,虽然你搂紧我,可是没有用,这些亲密不过是回避、放弃,然后,是必然的分离。

我告诉自己,我们不是情人;充其量,算是老情人或者旧情人吧。

我们都知道我在江城逗留的时间不多,但是到底何时是归期,我自己也不知道。

韩飒偶尔也问我有没有确定离开的时间,我总说正在查询和比较,还得有一阵子吧。

要是他不问了,我又会主动引出话题说,我想过两天我就要走了。

我就这么矛盾地在故乡耗着,我希望那种倒计时的状态能让韩飒更多地珍视一些我们共处的时光,就好像把每天都当成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来过一样。

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注定的宿命,只要是我想要的,必然是我马上就要失去的。裴俊,童

超,夏竞,韩飒,亚历山大·周,一个一个,都是这样。

没有办法,我只能这么掩耳盗铃地在江城打着陪父母的旗号和一个男人不问未来地厮混着。

有一天,韩飒问我,你在离开江城之前,还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我陪你去。

我问他,坐你的专车吗?

他说,不,打车吧。

我说,可不可以坐公共汽车?

他笑了,看我,说,那多难受啊。

我说,你要不愿意就算了。

可我又接着坚持说,但是我就是很想啊。

我相信,我和他一起做过很多事情在未来的某时某刻他一定还会和别的女人去拷贝一样地完成,但是,今生他是再不会有女人和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了。就把这个留给我吧,算是我们之间还有一些特别的东西。

我们坐上了一辆双层巴士。

我牵着他的手走到了楼上。我们像小孩子一样坐在了最前面,晃晃悠悠地把腿翘在车前挡风玻璃的围栏上,了看这个城市的一路灯火。

我一直握着他的手,像是握着自己的爱人或是握着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自己在十年前很向往着这样的握手,但是没有;现在的紧握也不是在还愿,那是什么呢?或许是还债,谁知道呢?

我从来没有这么流动而居高地浏览过这个城市。那些我熟悉的街道很多都已经改建了,我看到的也不是我从前离开时的那个故乡了。想到几年前,我的声音还借助电波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回旋着,现在还有多少人会听收音机了呢,还有多少在听收音机的人会记得住我的声音呢?想到这些,就有一种恍然隔世的味道。

我和这个城市之间还剩下了什么?

我现在逗留在这个城市的原因不过就是身边的这个男人,这个被我弄丢了十年的男人在我重新捡到了之后就成了我在这个城市的最大不舍。

好像我和每个城市之间的纽带都和某个男人有关,我究竟是个多情的人还是一个无情的人呢?

从双层巴士上下来,我跟韩飒说,我想坐一下“麻木”。“麻木”是这个城市特有的对载客三轮车的称谓,而且,有踩麻木和电麻木的分别。前者是人力蹬的,后者是有发动机带动的。

韩飒心情也很好,说我今天就舍命陪你了,要我当几陪先生都可以。

我说那我要坐踩麻木。

他说你脑子就是装了那些剥削阶级的腐朽观念,都不能让人家麻木师傅轻松点。

我说你要是上纲上线的话,你就跟着麻木后面推吧,算是支援劳动人民。

他笑了,帮我拦了一辆踩麻木。

麻木师傅问我们去哪里,我问师傅说你说哪里好玩呢,麻木师傅就说去红粉街了,那里多热闹啊。

韩飒看了看我,我知道那是他的辖区。我这么拉着他乱逛很有踩地雷阵的危险,万一被熟人看见肯定就成为了一个话题;但我就是想去啊。

我还是跟麻木师傅说,好啊,去那里啊。

韩飒也没有反对。

麻木把我们带到红粉街以后找我们要了十块钱,我有些不满,申辩说:“你也有点黑吧,这么近的路,要价比出租车要得都高。”

麻木师傅回头看了韩飒一眼,然后跟我说:“又不是小姐你出钱,这个老板有钱,出个十块钱算什么呢,你就可怜一下我们下岗的吧,人家出租车烧的是汽油,我们踩麻木的烧的是血汗啊。”

我有意和麻木师傅贫嘴,就说:“你可不能这么说话啊,花老公的钱和花自己的钱有什么区别啊,我也一样的心疼啊,你看他那个样子,他哪里是什么老板啊。”

麻木师傅笑了,说:“小姐你这就说得傻了,现在只有花老公的钱才不心疼啊,难道你非要等到他赚的那些钱不花在你身上了,花在别的女人身上你才舒服些?”

我不说话了,看韩飒掏钱会账。

麻木离开的时候,我听到麻木师傅自言自语地说,说什么老公老公的,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对野鸳鸯。

我的心一惊。我和韩飒之间就那么没有正经的夫妻相吗?我们年纪相当,学历相当,外形相当,我们本来就是对方的初恋,十年之后我们走在一起,我们有什么不相配的地方呢?

我不知道麻木师傅说的这话韩飒有没有听到。就算听到了,他还不是只能沉默?难不成为了人家的这句大实话和别人一顿肉搏?不可能吧。

下了麻木,韩飒说:“你原来那么能说话的,怎么还说不过一个踩麻木的了?”

我说:“不适合当代中国国情了呗,所以才想到要到国外去混了。”

韩飒问:“你真的要走吗?”

我一愣,茫然地看他。

我不知道他这么问我是不是要挽留我。

他会为了什么原因而挽留我呢?

我说:“那你给我一个理由,我就不走了。”

他没有说话。

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这时候,我们已经被红粉街上的喧嚣彻底包围了——一些饭店的女服务员在门口花枝招展地和我们打着招呼,像极了旧时青楼前的那些鸨母的角色,每个眼神都在打情骂俏似的;不过就是她们非常年轻,显得更加香艳。一眼瞟过去就知道,她们脸上抹的那些没名没姓的脂粉和她们本人一样廉价得可以。

红粉街确实是这个城市里的一条最著名的街道,不仅因为它有一个极奢靡的名字,和所有打上了旧时代烙印的街道一样,它这里一些刻意的人文风景把它包装成了一个方圆十里的准风化区。这条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有许多夜夜笙歌的人买着各自的醉,还有说书人、卖唱人,拉着二胡、唱着小曲,他们身上有落魄的风尘的味道,和擦皮鞋、卖玫瑰的孩童们一起组成了这个城市的一道不夜的风景。

我和韩飒都在太早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城市,所以,现在归来的时候,竟然也会同样的有了外乡人的好奇。但我更想在这里找到我钟爱的一些故乡食品。我是一个肠胃忠诚的人,我一向自诩为肠胃忠诚才能感情忠诚。想想来,豆皮,热干面,糯米鸡,凉面,剁馍,面窝,油饺,糊汤米酒,加糖的豆腐脑,……那样熟悉而俗常的小吃啊,我们就是这样挎着书包吃着它们在一天天的早上走向学校,走向成长,走向离开家的漫漫长路。但是,我看到摆在街上的那些餐桌上的却是另外一些流行,喝妙士的酸奶,可口的可乐,还有水煮鳝片、辣炒螺狮、麻辣小龙虾,那些盘子里的东西假模假势地都有些可以登堂入室的造型,分量都极有排场,好像所有的店家都不计成本在倾量奉献。这些菜式价廉物美地陈列在这条街的餐桌上,桌子上铺着一次性的塑料餐布,风乍起时那些餐布便开始纠缠桌角和人腿,忽忽悠悠的,总有些整理不清的感觉。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感觉。若是想改善伙食,自有那些星级酒店的后厨精致伺候;若是想制造情调,我还剩得有去买些烛光回家的精气神;若是想迷醉自己,在酒吧里买醉更加纯粹和直接;……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许我就是想和韩飒在一起呆着,多去一些地方,在他有心情的时候,让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都留下我们共同的痕迹,就好像一只小狗走到哪里都要先撒一泡尿来占下盘一样。我就是这样卑微地想在韩飒的心里占据得多一点,在他的生活里占据得长久一点,让每一个现在都能在未来变成回忆——属于我和他的共同的回忆。

我们横穿了整个红粉街,没有在一家饭馆前停下来。韩飒就那样尾随着我,迁就着我,像一个我期待的恭顺的丈夫。啊,哪怕只是这一天的夫君,我也愿意啊。放在我和他十年前的观念里,我们现在的状态不用夫妻来解释还能是什么呢?

把街走穿的时候,陡然就暗了下来,光与影,声与形,后头再看,好像海市蜃楼。从喧嚣走进了宁静,有一排出租车队等着我们。

我跟韩飒说,我们走走吧。

一些出租车司机冲着我们揽客说,坐个的士,别舍不得那几个钱,放着舒服享受不要,那不是个苕货?

我冲他们摇摇头。

在我们走过那个出租车阵时,我听见还有声音在我身后说,都不晓得自己几大了,还想学别个小伢们轧马路,脑袋里头缺根筋。

我就是缺根筋怎么了,你们谁能给我呢?我要是真的有一根筋可以牢牢地拴住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我何至于还要在现在这个时候和他在一个小巷子里轧什么马路呀?

韩飒让我走在马路里面,我用两只手把他的右胳膊抱得紧紧的,像小时候爬杆时想要往上串那样的用力。我的脸贴在他的臂膀上,仿佛这样也可以聆听到他的心跳。韩飒帮我把我的坤包背在了他的左肩上,很体恤地配合着我的投入。我们什么也不说,漫无目的地往前面的黑暗里走。街道越来越静了,就好像这个世界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样。

世界当然不会只有我们俩。那个第三者是一个骑着摩托车的人,他惟恐我们不知道他正注意着我们,当他从我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很熟练轻巧地就从韩飒的左肩旁拽走了我的坤包,等我们缓过身来,他已经带着我的包拐进了前面的一个弯道中,只留下了不羁的马达声。

抢劫。这是报纸上经常说的那种骑摩托车的抢劫。来去匆匆,绝无失手。

想要去追肯定是不可能的了。我和韩飒愣了片刻之后很快清醒过来,他问我,你在里面装了些什么?

我说,手机,钱包,信用卡,钥匙。你家的钥匙和我爸爸妈妈家里的门钥匙。

韩飒又问,钱包里有多少钱?

我摇摇头说,是有点钱,不过没关系了。

我没有告诉韩飒,自从认识裴俊之后,我钱包里的现金从来都不会少于四位数,所以,谁抢了我的包,肯定是不亏的。

然后,我笑着跟韩飒说,亲爱的韩区长啊,你身临其境了,这下你可要好好管一管你这辖区里的治安情况了,怎么样,明天早上的办公会就讨论这个问题吗?

韩飒把我搂在怀里,说,对不起。

我故作轻松地问他,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这包要是我自己背着,也还不是一样的被抢?

韩飒拍拍我的肩膀说,我送你回家吧。

我们走到大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韩飒把我送到我妈妈家楼下,他直接又坐这车走了。在车上,我们一直无话。我不知道韩飒在想些什么,我的沉默只是因为我想等他说话。

很晚了,我也睡不着。其实还是有些惊魂未定。平生头一次被人抢劫,尽管只是一瞬,

也没有任何的人身伤害。但那毕竟也是抢劫啊。

给韩飒拨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他清醒的声音也表明了他找不到睡意。

我问他,怎么还没有睡呢?

他说,看电视呢。

我问,又是闭着眼睛在看吗?

他说,那有什么关系呢?

我问,想我了吗?

他说,等见面的时候再说吧。

我说,我现在就要听你说。

他说,这么晚了,别瞎闹了。

我说,我想听你说一句你爱我。

他说,这还用得着说吗?

我说,当然。我都不记得你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说给我听的。

他没有说话。

我接着说,可能隔了十年了吧。

他说,也许吧。

我说,那你十年前都说过了的话,现在怎么就不说了呢?我想听,听你说了我这就挂电话。

他问我说,老重复说同样的话,有意义吗?

我说,当然有了。

他说,未必吧。

我说,要是没有意义的话,那你说出来就更无所谓了。反正说一遍和说一千遍都是一回事情了。

他说,你别和我打嘴巴官司了!好,我说,殷拂,我是爱你的,行了吗?够了吗?

我问,这么勉强吗?

他说,我要是不说你都不挂电话,我能不觉得勉强吗?

我说,亲爱的,今天晚上你做梦,你会梦到我在你的梦里掐死了你。

然后,我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