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剑非布置考察组成员扩大谈话范围,他特别派考察副组长张清云带领两个考察队员奔赴陈一弘过去工作的尚文县,调查了解“十大专业户标兵问题”。他自己则按照和市委书记卫亦前商定的计划,先到水利工地上去找陈一弘。
他带了秘书李林和巡视员端木信乘一辆北京吉普前去。他们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颠簸了两个来钟头,离工地只有十华里路程了,忽见前面群车阻道,人头攒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秘书下车前往观看,回来说:
“两部卡车相撞拦在路上,正等待监理部门前来处理,还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哩。”
周剑非骂了一句“真倒霉”,随即下车和巡视员、秘书三人前去察看,只见一辆东风大卡和一辆黄河大卡在山道的拐弯处互相都撞破了头,“黄河”还撞破了前盖的叶子板和大半个车厢,差一点被推下了悬崖,大概是司机的拼命挣扎,才免去了粉身碎骨的命运。而今它横躺在路上,似在向路人宣称:谁也别想过去,讨回公道再说。
秘书又打听了一下,事故发生不到半个钟头,已经有人搭车子返回去水利工地向监理所打了电话,估计监理所的人至少两个钟头才能到达。
周剑非又骂了一句“真倒霉”,忽然灵机一动说:
“不是只有十来华里路吗?我们走路去,等到监理所两个钟头来处理,我们早已经到工地了。”
两个随员有些犹豫,秘书说:
“要不我过去看看,在堵车的那一头找一部车子把我们送到工地上去。”
周剑非说:
“何必招摇过市,走路还可以沿途看看风光嘛,今天的天气多好!”
首长既然下了决心,随员只好照办。端木信说:
“那么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我们去把车上的手提包取下来。”
二人正回头要走,忽然听到对面,也就是那台“黄河”的背后有人在喊:
“周部长,周部长!”
随着喊声从“黄河”的残体后面转出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朝他们这边走来,端木信和秘书也不约而同地站住了。
周剑非觉得来人好面熟,定睛一看,嘿,不正是陈一弘。他们握着手互致问候,周剑非笑道:
“嘿,本来就是熟人嘛。”
陈一弘也笑道:
“在一起开过好几次会,还听过你的发言哩。”
周剑非说:
“我们是老会友!”
二人笑着说了几句见面话,周剑非告诉陈一弘:
“我们正要去工地找你,你却又要进城了,要不是这车祸,也许我们互相错过了哩。”
陈一弘对周剑非亲自去工地找他很受感动,说:
“部长来了,打个电话我回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周剑非笑道:
“你不是给市委组织部留下话,考察组有事要找你就到工地来吗?”
陈一弘显得有些尴尬,但却坦然地回答说:
“那是气话,工地上也确实有急事。今天上午卫书记不给我打电话,我也要回来的。哪有拒绝考察组谈话的道理。”
周剑非听说卫亦前给陈一弘打过电话,便问是怎么回事,到工地去是昨天晚上商量好的嘛。
陈一弘说:
“今天一早卫书记就给我打电话,说部长要亲自到工地他劝阻无效,要我立即回城在路上把部长请回去。他的意思是要我立即出发,在离市区不远的地方迎住部长一行。我也觉得事情严重了,要赶快回来,想把几件事交待交待就走,哪晓得一扯起来就是一个多钟头,来到这里又遇上车祸挡道,害得你们跑了这么远真对不住。”
周剑非无可奈何地笑笑:
“卫书记想得真周到!我们现在怎么办?”
陈一弘毫不犹豫地说:
“当然是回城哪,我就是一个人,叫车子回工地去,我上你们的车。大家挤一挤。”
周剑非也不假思索地说:
“不,上你们工地去!”
陈一弘听部长说要上工地,他没有劝阻却很高兴,说:
“那就太好了,只是条件差住油毛毡篷,吃粗茶淡饭哩!”
周剑非笑道:
“我们又不是从皇宫里走出来的。”
见部长下了决心,两个随员便回到车上取下提包,向驾驶员交待了几句,大家便绕过出事现场上了陈一弘的北京吉普。果然不到半个钟头便来到了何家渡水利工地。
陈一弘将周剑非安排在一间木板房内。这房子大约有十五六个平方,屋内的陈设是一张单人床、一张三屉桌,一部电话机,椅子却特别多大约六七张,围在那三屉桌的周围。一看便知是陈一弘在何家渡工地的“寓所”兼最高指挥部了。他对周剑非笑笑说:
“怠慢哪,部长!”
周剑非打趣地回答:
“什么怠慢,你这间高级招待所在工地上可以评为五星级了。”
陈一弘也笑着凑趣:
“那当然,整个工地的‘高级建筑’就这么五间哩。上回我同市纪委书记谈到有人造我的谣言时,我给他说:我还有一间超标准的住房在工地哩,你们查不查?”
一听便知这是他陈一弘的一种特殊心理状态,有了这种心理状态,除了极少数沉得住气者外,总是一有机会就要借题发挥的。周剑非听了陈一弘的话也顺口开了个玩笑:
“岂止市纪委,我坚持来工地也有一个任务,查一查你的违纪别墅哩!”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也一下子便融和了。陈一弘还要忙着为两个随员安排住处,周剑非说他们三个人都住这间房,挤在一起热闹、安全。他看看那张单人床,陈一弘立刻明白了,还不等他开口便说:
“我也赞成部长的意见,马上叫他们抬两张床来就是了。”
听说省委常委、组织部长驾临,顿时震动了整个工地,不多一会那十五六平方的木屋里便挤满了一屋子人。陈一弘一一向周剑非介绍:有市水利局长、工程指挥部指挥长、副指挥长、总工程师等等,全工地的首脑、精英都来了。大家围坐在那几张硬木靠背椅和床沿上,七嘴八舌也就到了吃中饭的时候。都说他周剑非是第一个来到水利工地的省级领导人,本应很好招待,但突然袭击无法准备,只好将就了,实在抱歉。一个大约是管行政后勤的中年男子,亲自端来一大钵酸菜煮红豆,并指挥两个工人拿碗上饭,又再三道歉,其态度之诚恳,倒反而使周剑非们感到不安了。为了弥补菜肴之单调,他们加炒了一大盘鸡蛋,那位管后勤的“首长”亲自端上桌来。周剑非觉得要表表态了,便说:
“酸菜煮红豆又加糊辣子就是最好的菜了,何必再炒鸡蛋。大家都是在基层呆惯了的,就不必客气了嘛!”
管行政的中年“首长”乐和和地说:
“省嘴待客这是中国的传统,不能丢哟!歌上都唱:客人来了有好酒嘛!”
说得大家都笑了。笑过之后陈一弘忽然提出了一个怪问题,他说:
“周部长,我在琢磨一个问题,老是琢磨不清楚:对领导人的热情接待,周到照顾同中国的好客传统是不是一回事?还有……”他犹豫了一下便直说了:“同经常所说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又存在什么区别?”
众人听了愕然,周剑非心头却明白了三分,就在今天出发来工地的路上,巡视员端木信曾对他说,省级机关有人包括有的省级领导人反映,陈一弘傲慢,对上级到三江的人不热情,甚至不理不睬。端木信还举了个例子:有一次一位省里的厅长到三江来,其业务正好同陈一弘分管的工作对口,这是一个很好的机遇。厅长送上门来了,热情招待意味着什么?怠慢、冷淡又意味着什么?这似乎成了一种普通常识。然而他陈一弘却采取了不冷不热的态度:当天晚上带着对口局长去见了一面,概括地汇报了一个钟头,第二天一早便下乡去了。将厅长丢给对口局长去接待、陪同,连饭都没有请吃一顿。结果,两个完全有可能到手的项目无影无踪了。市委书记听了很生气,把对口的局长狠批了一通,说他们不会做人,以后省里有人来要直接向他报告。
这样的例子据端木信说还有很多。想到这些,周剑非颇费斟酌地回答了陈一弘所提的问题,他说:
“我看还是有区别的吧。”
陈一弘听了马上进逼:
“是质的区别还是量的区别?”
周剑非笑了,说:
“你扯到哲学上来了呀,当然哲学也是用来解释社会现象的。对领导人的接待态度问题自然也是一种社会现象,我可是没研究过,谁来回答?”
屋子里只听碗筷的响声,听不见有谁说话。部长的两个随员是从不轻易发言的,其他的人呢,指挥长、总工程师……他们在想什么?也许,像涉水过河一样,他们摸不清楚河水的深浅,不敢冒昧。
周剑非见没人回答便将目光对着自己的随员端木信,说:
“端木,你看呢?”
经过这几天的接触他对端木信越来越感兴趣了。端木信完全没有料到顶头上司会点自己的名,幸好刚才周剑非和陈一弘的谈话他都用心听了,虽没插话却已有了自己的看法。当然,如果不被点名他也是绝不会开口的,既然点了名,那就只好将自己的看法拿出来了。他依然是十分谦虚的姿态,笑笑说:
“我更是没研究过,我想应该是质的区别吧?”他略一停顿又说,“具体来说就是下级接待上级领导人,应当热情周到,这和中国好客的传统是一致的,也是一种文明的体现,不仅对上级领导就是对一般工作人员也应如此。但是要掌握适度,过分了就变质了。”
说到这里他便突然打住,不再往下延伸了。周剑非对他这番谈话很欣赏,便问陈一弘:
“怎么样?”
陈一弘听了有些尴尬笑道:
“我完全同意端木巡视员的见解。”
“对,”端木信又接了过去,说:“这不仅是个方法问题。”
周剑非笑道:“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道理好说难掌握。“他本来想加一句,掌握不好,你到手的项目可能就跑了。但没有说出口来。他似乎还想发挥一番,但一顿简单的工地午餐已经到结束的时候了。冷静旁观的几个人这时也似乎终于摸到了河水的深浅,在对端木的高见的一片赞扬声中纷纷起身和省里来的客人握手告别。
周剑非中午不休息想到工地去看看,于是大家都又留下来准备陪部长上工地。总工程师已经走到门口伸手拉开了门栓,听到部长要上工地又立即退了回来。在他的意识中,陪同上级领导参观工地是少不了他的,一切技术问题待咨询,一切有关数据只有他才能回答得准确、清楚。省水电厅的厅长、副厅长,还有水利部以司长为首的考评小组前来工地莫不是如此的。谁知周剑非与众不同,见大家停下来等待陪同,他却说:
“就陈一弘同志陪我们去就行了,其他的同志都忙去吧。我们只是随便看看,有老陈引引路,简单介绍一下也就行了。”
众人又是摸不清深浅,聪明者意识到:也许这是部长的一种工作方法,要在参观的过程中和副市长谈要事,便带头表态:
“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请陈市长代劳了。”
于是纷纷和周剑非们握手散去。
陈一弘领着周剑非等三人上工地,其实工地离指挥部不过两百公尺,一出门便看到了一片繁忙的景象。吨位不同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向大坝运送水泥,工地上传来震耳的推土机声和指挥者的哨音,川流不息的人们在来回奔忙,有的搬运水泥,有的运土运石。一片紧张,一片繁忙。
周剑非很喜欢这种氛围,笑道:
“真有点战场的味道哩!”
陈一弘说:
“现在正是关键时刻,离截流不到一个月了。”
他领着周剑非在工地上穿梭了一阵边看边讲,然后便领着他们爬山。他们在灌木丛中爬了百十来米爬到半坡的一处制高点停下,整个工地和未来的大坝,像水库的沙盘似地呈现在他们面前。这是一个大峡谷,谷底宽不到百米,两边的大山绵延起伏,最低处其高度也不下五百米,山势从西向东延伸望不到尽头。山上稀稀落落地生长着一些松杉杂木,满坡遍野全是灌本、山茶和映山红,正是开花的时节,那山野风光令人欲醉。
陈一弘说:
“原来两边山上全是原始森林,可惜一九五八年被破坏了,现在我们又封了山,再过几年就会变样的。”
他们坐下来小体,听陈一弘详细介绍情况,陈一弘像是终于得到了表演机会的演员,他指手划脚滔滔不绝,谈大坝的长度和高度;谈涨水季节和枯水季节的水流量和落差;谈水库建成后的灌溉保收面积和设想中的电站发电量。用的全是数据,脱口而出,像电子显示那样清晰明确。即使那位总工程师跟随前来也不过如此了。只有在谈到水库建成后形成的人工湖和湖岸未来的风光时,才离开了数据使用了形容和描写的语言,却是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陈一弘的演说,如果算是演说的话,对周剑非产生了极大的感染,或者可以说是感动吧。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印象: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个有高度事业心和业务能力很强的领导干部。然而为什么会产生这样那样的非议呢?他突然想到刚才在饭桌上的那一番辩论,看来陈一弘在这方面有点不合潮流。别看这种事是小事,马虎不得的。关于内外接待,各级都有不少明确的规定,但现实生活却是那么五花八门,有人一定要不折不扣,百分之百地按照那些规定办事,往往就要吃亏。这里说的是“往往要吃亏”它和“注定”要吃亏自然有区别,但两者之间相距多远,大概人们往往,又是往往,不愿花代价去测试它的。而陈一弘似乎已经在这方面花了代价而又还不“觉醒”,还在书生气十足地研究什么质和量的区别!
周剑非这么一想,他似乎忽然找到了对陈一弘的各种非议的原因之一。当然,这只是一种设想还需要在调查研究中进一步证实。他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只坐在招待所找人谈话,是得不到如此“珍贵”情况的,故而觉得很兴奋。
兴奋之余,他问陈一弘:
“何家渡水库的主要灌区在哪里?”
陈一弘指指两边的大山,说:
“都在山那边,这里看不见。”
周剑非问:
“哪里能看见?”
陈一弘笑着指指背后的山峰:
“还要爬上去百多米哩!”
周剑非说:
“爬百多米有什么了不起,那就爬吧!”
陈一弘想阻止,说:
“就不去了吧,坡太陡。我们有一个沙盘,上次弄到市里展览会了,部长有兴趣回到市里后引你去看。”
他说着便用眼色暗示随侍一旁却始终一言不发的两个随员:巡视员和秘书一起来劝阻部长,但两人却对他的暗示视而不见,依然默默不语。他们的原则是,部长怎么决定我们怎么办。如此高的坡能否爬得上去部长自会作主,用不着多嘴的。
陈一弘眼见两位随员不动声色,只好又问一句:
“部长能爬上去?”
周剑非笑道:
“笑话,你把我看成七老八十的了!”
说着就站起来带头往山顶爬去。
他们一口气爬了一百多米,登上一处山峰才停下来擦着汗水向左右观望。这里地势很高,视野开阔,放眼东望果然又是一个天地。虽不能说一马平川,却也是丘陵起伏,田土相连,山林叠翠,村落密布,一片鱼米之乡的景象,看了令人赏心说目。都说三江是全省的粮仓,此时此刻他们算是看到一点粮仓的面目了。
陈一弘指点着介绍说:
“这一带丘陵从东到西全长二十五华里宽二里,水库建成后可得旱涝保收田六万亩,土改田三万亩,合计九万亩;对面山脚比这边更平坦一些,合计可得旱涝保收田……。
他不停地指点着,兴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陈一弘的表情和眼前的景象使周剑非深受感动,也又一次体味到那种把自己的理想和集体的事业融为一体者的胸怀和快乐。有了这种胸怀的人是会对他所从事的事业产生浓烈的恋情,并可以为之献出一切的。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岂不是这样吗?
他们坐在山之巅峰,迎着阵阵清风,看景色听介绍,觉得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听完了看够了他们便开始下山。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好在他们都不是老年人,身子轻便手脚灵活,几乎是小跑着穿过灌木丛下到了坡脚。
回到指挥部略事休息该是话入正题了,周剑非对陈一弘说:
“我们聊聊吧。”
大家坐下来翻开笔记本正摆开通常组织部门找人谈话的架式,却突然响起叩门声,市水利局长率领着指挥长、总工程师等一班人马鱼贯而入。要向周剑非汇报何家渡水利工程的全面情况,声称周剑非是省委常委,他们有责任向省委领导汇报并争取支持。周剑非无可奈何,同时也对这一重大工程有兴趣,便答应了。于是转变话题,先是水利局长汇报继后是总指挥、总工分别补充,三下五除二,话音刚落晚饭也就开上来了。值得一提的是几个人在汇报中都经常提到陈一弘的名字,自然全是褒意,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帮助这位为何家渡水利工程倾注了心血的副市长竞选哩。
上桌的晚饭,除了重复中午的酸菜煮红豆,还多了一大碗腊肉,一壶包谷烧酒。客人没有说什么话,端起酒碗就喝,夹起香喷喷的腊肉就吃。作为主人的总指挥长却一再声明:腊肉是他农村的老家给他送来的,是今年春节前杀年猪时用柏枝熏出来的,香味特浓。今晚是为了招待贵客自己主动割爱作贡献,烧酒也是他自己掏钱从工地小卖部买来的。总之,所有的加餐酒菜全是私人请客,绝非“用公款大吃大喝”。
听着指挥长的声明,周剑非忽然想起午餐时关于接待标准和态度的辩论,不觉暗自好笑,却未作任何表态或评论,只把那作为酒杯的土碗端起来与主人和所有在坐者“碰杯”,自己喝了一大口。水利局长在碰杯时说了一句:
“今晚上我们沾部长的光了,平时陈市长来工地哪怕住上十天半月,都是工地食堂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周剑非深知他发表声明的用意,却不置可否,只顺便开了一句玩笑:
“那以后我就经常来让你们常有腊肉吃吧。”
大家都笑了。陈一弘笑道:
“那样一来,总指挥的腊肉可是供不应求哪!”
总指挥说:
“不要紧,腊肉完了还可以买鲜肉嘛。”
一顿晚饭在笑声中结束。
一直到了七点多钟,周剑非和谈话对象陈一弘终于送走众人,闭门落座话入正题。
这是一场马拉松似的谈话,从傍晚七时半一直谈到深夜十一点半,整整谈了四个钟头,累坏了静坐一旁埋头作记录的端木信和秘书小李。
周剑非和陈一弘对坐而谈,彼此挨得挺近,说亲切一点也可称为促膝而谈吧。主谈者自然是陈一弘,周剑非只是不时地插问。谈话一开始秘书小李就照例在他面前放了一个保密记录本和一支钢笔,但他几乎一个字也未记。给人一种印象,他是在用脑力而不是体力。
陈一弘谈得很详细,积压在肚子里的话几乎倾盆而出。社会上干部中对他的谣言中伤组织上并没有正式告诉他,但他通过朋友和关心者的传话全然知道。既然部长亲临,他首先要将别人没在自己身上的污泥脏水洗涮一番了。自卫是人的权力和尊严,只有懦夫才会像绵羊一样任人宰割的。关于这一点,陈一弘这一代人是有语录可背诵和奉行的,那就是著名的两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至于“专业户标兵问题”,一直到谈话的最后陈一弘才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一是大方向和做法都没有错,二是对个别人考察不严要作为教训吸取。周剑非也只听不表态。四个钟头的后一半或者后一小段时间谈的是工作上的事,三江市的发展前景,现实工作中的主要困难等等,主要是周剑非问,他陈一弘答,在有些问题上比如三江的发展前景则谈的时间较多较长。
他们终于结束了谈话,当周剑非等三人礼送陈一弘出门握手告别时,只见皓月当空,清风送爽,山野寂静。周剑非走出房门,在草地上伸着腰绕了两圈,虽稍觉疲倦,但却心情愉快,觉得这一天过得很有价值。
第二天上午他们和陈一弘一起回城。他们那辆北京吉普终于在晚饭前从车祸现场得以解脱来到了工地,周剑非让端木信和秘书去乘带来的车,自己却上的陈一弘的车子。上了车他才发现陈一弘将他的司机也打发到周剑非的那辆北京吉普上去了,这样一来陈一弘的车上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由陈一弘自己驾驶。他吃惊地问:
“你会开车?”
陈一弘笑笑:
“去年才得的执照。”
他顿时明白了陈一弘把他“隔离”开来,是想借这个机会和他再谈谈,也许,还有不想告诉第三者的机密哩,他欣然上车,坐在陈一弘身旁,开始了第二轮的攀谈。
从回到市里的当天下午开始,周剑非用了三天时间找了几大班子的领导干部个别谈话,考察组的其余人员则按照他的布置扩大范围找两位副市长分管部门和市委、市政府的科级以上干部谈话。这次谈话范围之广,可说是空前的了,共谈了二百二十人次.加一个“次”是因为有的人谈了两回,个别人还谈了三次。除此之外考察组和周剑非自己还收到匿名信整整十五封。
考察组碰头分析,依然是两种意见,但天平的一头却比较明显地向陈一弘倾斜。经统计相加,赞成陈一弘当市长的一百二十人,过了半数。照一般的选举办法行事,也就可以拍板定案了。但有两件事却引起了考察组的注意,使他们感到为难。一件是那十五封匿名信全是告陈一弘的状,有的在告状之余顺便推荐了冯唐,有的则什么人也没推荐。端木信等几个做具体工作的人对十五封信作了认真研究,发觉所告内容完全一致都是那两个早已熟知的主题:“夺人之妻”和“不落实老干部政策”。外加一个新迸出来的“十大专业户标兵”问题。语气则大同小异如出一人之口,有几封信的笔迹甚至如出一人之手。除此之外,主要诉说陈一弘骄傲自大,不把别人包括省上来的领导干部放在眼里。分析的结果,他们肯定这十五封信出自少数几个人的策划和创作。他们人数虽少但能量不可低估。另一件是以丁奉为首的四五个人又来找过周剑非两次,周剑非没有接见。一来他个别谈话的日程安排满了,二来他对丁奉反感,一见到他就想起“文革”中在钱林家的那个场面,再加上这两天同几大班子和部分离休老同志谈话中,发觉几乎没有一个赏识丁奉其人及其所为者,只有少数人说:“这人不怎么的,但他们提到的老同志待遇值得注意。”
周剑非没有接见更加引起了奉们的愤怒,于是公然对接见他们的考察组副组长张清云提出威胁:“谁定了陈一弘当市长,我们就上北京告状;没有路费卖裤子讨口也要去!”
匿名信和丁奉们有什么联系自然成了考察组内部的热门话题,但似是而非,若有若无缺乏确证,也就难以得出结论。
这天上午,周剑非和最后一个谈话对象市人大副主任谈完话已近十一点半钟。他送到门口和客人握手告别,负责记录的端木信则送至大门之外。
周剑非回头坐下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便听得轻轻的叩门声,他习惯地说了一声“请进”。门开了,出乎他的意料,进来的是冯唐。他站起来和他握手,略带几分惊奇地问:
“你不是出国去了?”
冯唐握住部长的手,笑笑说:
“我昨天下午才回到省里,给亦前同志通了电话,知道你今天下午和他交换意见,晚上考察组碰头,明天一早就回去。我怕还有什么事要找我谈,就连夜赶回来了。夜路不好走,晚上十二点才到哩。”
周剑非感动地说:
“哟,辛苦了!”
别人开夜车跑回来等候工作组谈话,能不感动?但在周剑非的嗅觉里隐隐地觉得还有点什么味道?因此,感动是真实的但也是有限度的。他瞄了冯唐一眼,只见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夹克、灰裤子,显得容光焕发,英俊潇洒。他本想对他说,我们在省城不是已经谈过了?但又一转念:在省城谈的是他们的发展计划和长远规划呀,于是便说:
“你回来得正好,你们这个班子到底怎么调,还想听听你的意见哩。怎么样,现在就谈?”
冯唐看看表,说:
“你看,快十二点哪,我听说了你是不睡午觉的,我们是不是吃了饭中午加个班?”
周剑非说:
“行,不过要辛苦你了,你在哪里吃饭?”’
冯唐回答说:
“我就在这里吃,家没搬来,我住招待所哩。”
周剑非这才恍然大悟,笑道:
“你看我还忘记了,听亦前说你不是就住在我隔壁吗?”
冯唐笑笑并作了小小的纠正:
“是隔壁的隔壁。”
“对,是隔壁的隔壁,走!”
说着,他便和冯唐并肩而出下了楼梯,来到餐厅,考察组其余的成员早已围桌而坐,只等周剑非入席了。他们见还来了个副市长冯唐,便都站起来打招呼握手,考察组长高国强问道:
“冯市长不是出国了吗,几时回来的?”
周剑非说:
“人家昨天下午才回到省城,开夜车回来等我们谈话,十二点钟才到哩!”
高国强听了又一次握住冯唐的手,激动地说:
“感谢你的合作,别人躲避还来不及哩,你是主动开夜车上门,区别就在这里了!”
大家都清楚,他是借机打陈一弘一棒子,并给冯唐拍巴掌,便都只装没听见,把话题往旁边扯。端木信笑道:
“怪不得桌上多了一副碗筷哩!”
周剑非的秘书小李接过话头:
“你眼睛出了毛病,你看看岂止多了一副碗筷?”
周剑非往桌上一看,桌上已经摆了三个冷盘,还放有几瓶啤酒,于是便问:
“这是怎么回事?”
别人回答不上来自然只有冯唐能回答了。他冲着众人微微一笑,笑得很潇酒,然后不紧不慢地对着周剑非说:
“你别急,部长,且听我说:是我布置的,这不是宴会,是加菜。在你们每天的四菜一汤或五菜一汤上加了几个冷盘,两道热菜,如此而已,有这么简单的宴会?”
周剑非面对这类场面往往嘴笨,纵然心里不自在,但人家都端出来了,你好再开口?开口无用还得罪人。事情已经出现了,说什么都虚伪,只有两种选择是诚实的:一是罢吃,拂袖而去;二是吃,皆大欢喜!前者不可能那就选择后者吧!但也总得有个态度呀,那种不失体统又不得罪人的态度,却一时竟然找不到恰当的话来说。说什么呢?自己当地委书记时遇到上面来人不也是这样?这一微妙的表情似乎早已落在冯唐的眼里了,他不等周剑非“哦哦”出什么来,便捷足先登,依然是不急不慢,态度自若:
“部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先听听我的吧。”
他一面招呼服务员开啤酒瓶,一面说:
“我有三条理由要加菜:这第一,诸位是从省上来三江帮我们办事的。我们是主你们是客,好客是中国的传统,我们不能让外面来的朋友产生一个印象:三江是冷宫是冰库——(这句话倒使在座者产生一个印象:隐隐约约像是借机在敲打别人)——顺便告诉诸位一个消息,下午亦前同志同部长交换意见,然后呢几大班子的一把手到宾馆为诸位送行,那就轮不到我冯唐哪。我有这个条件,住在招待所近水楼台先得月,加两个菜略表心意,不应该?这第二,我是从省上下放来三江的,你们是省上的父母官,算是有同乡情谊吧?‘老乡见老乡’难道不该表示一点心意。这第三呢?部长和本人是老同学——他略一停顿扫视了周围一眼——诸位怕不知道吧?他乡遇故人,在古时那该是痛饮三百杯了。我今天只加了几个小菜一杯啤酒,我给招待所说了,记在我冯唐的账上,难道还不应该。有了这三条,该不该略表心意,就请大家来评判哪!”
谁也没说不应该也没说应该。这时每个人面前的杯中已经斟满了酒,作为回应,考察组长高国强首先端起那泡沫四溢的啤酒杯对着冯唐一举手,说:
“唉,喝吧!”
周剑非也端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然后说:
“我没有中午喝酒的习惯,这一口酒就算是感谢老同学的盛情哪!”
冯唐伸手同他碰碰杯,笑道:
“唉,啤酒嘛!”
周剑非也笑笑:“啤酒也是酒呀!”
他最不愿意那种酒多话多,一顿饭吃上一两个钟头的局面,故而暗自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三碗饭下肚便起身告辞,说:
“你们慢慢的吃吧,我先上去。”
说着又回头对冯唐:
“我在房间等你。”
反面话正面说正面话反面领会,在座的人似乎都懂得这一套。“你们慢慢吃”,“我在房间等你”!大家深知其意,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速度,高国强本想听听冯唐侃出国见闻的,也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果然,周剑非回到房里不到二十分钟,冯唐便抹着嘴敲门进来了,喝酒招待只是手段,谈话、察言观色才是目的哪。紧接他之后,专为部长作谈话记录的端木信也跟着来了。于是两个老同学的谈话正式开始。
周剑非说了几句开场白便单刀直入,问他对市长人选有什么具体意见?
冯唐沉思着,说:
“我下放三江的时间不长,对人事知之甚少,还是老习惯当然也是组织原则哪:服从上级的安排!”
周剑非笑笑说:
“服从上级安排是对的,现在是上级派我们来听大家的意见,走民主程序哪,有什么意见都可以提,自己想推荐谁就推荐谁,这程序你当然是知道的了。”
冯唐心里有些不痛快,难道我急急慌慌的赶回来连老婆也顾不上亲热亲热,就是为了赶回来推荐别人吗?什么老同学?滴水不漏的老滑头!也难怪他心里不痛快,昨天下午回到省城,妻子梅吟雪去飞机场接他,告诉他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周剑非亲自率领考察组重返三江。他着实地吃了一惊,是喜是忧?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顾不上妻子的拥抱、热吻便迅速给卫亦前打电话,一听说考察组后天回省,他再也坐不住了,借了妻子单位上的汽车,连晚饭也顾不上吃便往三江赶。赶回来干什么?自己也不明白,是一种下意识的行动。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不是赶回来推荐张三、李四、阿猫阿狗!那么推荐谁呢?推荐自己?或者套一句时髦的话:推销自己?他忽然想到了“毛遂自荐”那句话,前几年时兴了一阵子现在不时兴了,还受到了批判:说是鼓励伸手要官,明目张胆的要官!批判也好提倡也好,我冯唐才不去学什么毛遂。毛遂算什么?市井俗民之辈,鸡鸣狗盗之徒而已!我冯唐又是什么人?正宗名牌大学毕业生,革命干部子弟,副市长,尊严不能丢!那就是说,不能低三下四地去“自荐”,去乞求市长之职。在那顷刻之间,他忽然又想到了“自荐”与自我推销之区别。他顿时便悟出来了,二者是有区别的,甚至是有质的区别的。自荐就是明目张胆的要官;而自我推销呢?无非是让领导和有关方面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的本领和能耐。总而言之,让领导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派什么用场,如此而已,岂有它哉!这么一想他又心安理得了。
然而,眼前的这两个人:部长和那个冷若冰霜的什么巡视员把问题提出来了,正等待着他冯唐的回答呢?回答什么?按照自己固有的原则,总不能回答说:冯唐是市长最适合的人选吧!那么推荐谁,陈一弘?不、不、不,他的票数大概已经不少了,我才不再给他添砖加瓦,锦上添花哩!而且自己这一票,也许,一定是最关键的一票。看吧?两个选择对象之一投了对方的票,事情不就可以结束了?我冯唐不做这样的傻瓜!
于是他提名了,推荐的是副市长张林增。要推荐自然要呈述理由:这第一,张林增年轻,今年三十五岁。不仅是三江市领导班子中最年轻的一个,而且据说在全省同级干部中也是最年轻者之一。虽然进班子不到一年,但不是提倡不要论资排辈吗?这第二,他有知识,本科大学毕业生学化工的当然也专业化了。他只强调这两点,或者三点,没有谈“革命化”,那是不言而喻的,否则这么年轻能进入如此高层的岗位?
他一边谈一边用眼角打量两个听众。那个端木信依然是满脸冰霜的无丝毫表情,只知埋头记录,记得若有其事!好像他是机器人,只能将人的语言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老同学、部长呢?这家伙到组织部不久似乎也完全学会了那一套,依然是只知道听而面无表情,也是若有其事,好像他冯唐在真心实意推荐人才!
此时此刻,他甚至觉得两个“听众”被自己“耍”了而感到开心,当然,也因为他们的纹丝不露,观察不出任何倾向而纳闷。正在这纳闷与开心相互交错之际,突然听到周剑非问了一句:
“张林增同志是去年下半年才进班子的?”
明知故问!他觉得有些语塞。到底不愧是冯唐,他泰然自若地回答:
“进班子的时间短一些,但年纪轻有文化走正道,潜力很大。”
周剑非同意这一看法,他说:
“对,潜力很大。”
谈话将近一个钟头,总算第一次表了一个态,敏感如冯唐者自然知道那句话的意思,部长只承认被推荐者的潜力而不是现实。这倒无所谓,他冯唐推荐张林增只不过虚晃一枪而已,或曰“火力侦察”也未尝不可。从各方面所得的信息,市长的选择对象主要集中在他冯唐和陈一弘身上,你周剑非倾向谁?谈了一个钟头竟然看不出半点蛛丝马迹,不是白跑回来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里休息两天,拥娇妻品佳肴,“关起门来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哦,你看,走得这么慌忙特意在国外给妻子带回来的礼物:一件内衣一条项链也竟然忘了给她,真晦气!早知如此,唉!
冯唐正自后悔,忽见周剑非看看表,问:
“还有要谈的吗?”
看表是什么意思?送客!过去,至少在清朝吧,他没有专门研究过,有端茶送客的习惯。达官贵人和客人谈话的时间太长或者话不投机,便端茶送客。客人见主人端茶相敬,便知趣地退出。礼貌送客,不失为礼仪之邦的创举。而现在呢?转化为看表送客了。这看表比起端茶更直截了当却是不够礼貌。礼貌也好不礼貌也好,无论如何他冯唐是该走路了。于是他干干脆脆地说:
“没有了!”
说时便站起身来和两个听众,不,两个判官一一握手告别:
“对不起,影啊你们休息哪!”
周剑非和端木信也相继起立,还之以礼,说:
“哪里,哪里!”
周剑非照例送到房间门口,端木信照例送出大门。他回来说:
“卫书记已经来哪。”
周剑非说:
“请!”
说着便到房间门口迎接,不等端木信去请,卫亦前已经大踏步地走来了。
市委书记已经发福了,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由于头顶秃了,无论春夏秋冬他总是戴一顶干部帽。帽子的质量近几年也有变化,过去是灰卡叽或蓝斜纹面料,从去年起换成了呢质面料,冬天藏青色粗呢夏天米色凡呢丁。据说有人送过他一顶宽边礼帽,当地人过去称之为“博士帽”或“绅士帽”,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没有戴。
在本省的地、市委书记中卫亦前算是“老大哥”了,不仅年长而且资格也老,周剑非等“少壮派”在省里开会碰到一起,也都要敬他三分的。
当下卫亦前走进周剑非的房间往沙发上一坐,接过端木信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口,又队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抽出一支点燃,顺便说一句他的烟痛很大,据说一天将近两包,有滋有味地吸了两口,说:
“部长辛苦了,这几天听说你们不分白天黑夜,又把我们‘四大班子’的领导成员‘审讯’了一遍,做到了一个不漏哩!”
说到“审讯”时他哈哈地笑了。
周剑非便立即接过去,笑道:
“正要向你汇报‘审讯’情况哩!”
又是一阵笑声,笑过之后卫亦前说:
“你们应该考虑考虑我的问题呢,我今年满五十七周岁吃五十八的饭哪!怎么样,是下台还是转岗呀?”
他同周剑非很熟,谈起话来自然也很随便。周剑非一听便知他所谓的“转岗”便是到人大、政协,而且多半是指省上而不是市里。这些年似乎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地、市委的一把手不能提任省委、省府领导成员的,年纪大了便提到人大、政协解决待遇问题,因而在干部中特别是在地厅领导干部中便流行着一句话:“年纪大不要怕,还有政协和人大。”别看它是市井民谣,却也给了不少自我感觉良好而又年龄偏大的地、市委书记和厅局长们在那“山穷水复”的前程上点燃了一盏希望之灯。
卫亦前劈头便提出他的前途问题,周剑非领悟到了,是在放“气象气球”。因此,他不慌不忙,不急不慢,面带笑容地说:
“大书记的去留问题我怎么敢随便表态,这次也没有这一项任务呀!”
卫亦前笑道:
“当然,部长这一回没有带卫某如何处置的任务,我是想建议一下该上议程哪!”
周剑非说:
“那好,我回去向一浩同志汇报。”
滑头!卫亦前暗暗在心头骂了一句,嘴上说出来的却是:
“当然哪,这是题外的话,在部长面前挂个号。现在我们书归正传好不好,部长?”
“好,书归正传,今天主要听听书记的意见。”
卫亦前笑着摇摇头:
“不敢,不敢,我主要是来听你的,你们派了考察组前后二十多天,你又亲自出马找几大班子领导成员谈话,想必胸有成竹了。别看我们天天呆在一起,成天忙忙碌碌还真没有这么过细的找人谈过哩!”
周剑非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自然是要将了解的情况先向你汇报哪,不过,今天主要是听你的。你是关键的一票哟!”
卫亦前依然挂着满脸笑容:
“什么关键的一票,就是一票而已。好吧,部长,我们开始吧。”
周剑非说:
“行,我先汇报些了解的情况。”
他忽然想起不应该是两人对谈一人记录呀,于是便说:
“我们还有两位考察组长,前一段时间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和你交谈,现在找他们一起来听听吧?”
卫亦前犹豫了一下,说:
“人多了不好谈话,你看是不是我们两人随便交谈交谈好一点?”
周剑非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妥当,但他想了想说:
“也行,尊重你的意见,我们谈完后再向他们传达。”
他回头对静坐一旁准备记录的端木信吩咐道:
“你去告诉他们,今天下午自由活动,晚上开碰头会。”
端木信回来后汇报交谈正式开始。周剑非首先介绍了考察情况:推荐的人选集中在陈一弘和冯唐两人身上,无论从推荐的票数和个别谈话的情况来看,赞成这两个人的最集中。陈一弘推荐人数比冯唐多,但反对者之激烈也比冯唐为甚。周剑非简要地介绍了反映的几个问题,特别是“十大专业户标兵”问题。考察组副组长张清云三人昨晚从尚文县回来问他和高治国汇报了调查情况,结论是“不成其为一个问题。”周剑非只介绍了情况没有将张清云的结论说出来。
卫亦前认真地听了,听完后说:
“我就料到是这么个结果,考察组的意见呢?”
周剑非回答说:
“等听了你的意见后,我们今晚再开会统一认识。”
滑头!卫亦前又暗自骂了一句,他本来是想等考察组先拿出具体意见。意见与自己的看法相同,则顺水推舟表个态了事;意见与自己的看法相左,则相机行事,提个参考意见,由你们省上去定。都快退休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何苦多得罪人?谁知这个周剑非,他硬要将我卫某一军,要我拿出意见,打下一个伏笔,成功了他周剑非的功劳,亲率考察组下三江!出了问题呢?他可以一推了之,都是卫某推荐的如何如何!
事已至此,欲推不能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我看就从他们两人中决定一人吧!”
周剑非听了步步紧逼:
“决定谁呢?陈一弘还是冯唐?”
卫亦前又犹豫起来,看样子他也不完全是怕负责任耍滑头,而是也有拿不定主意的一面。陈一弘、冯唐在他的天平上左右摇摆,准星定不下来,故而犹犹豫豫。这倒不是他对二人的看法左右摇摆,不,作为多年从事党务工作的领导干部,对两个选择对象他看得清分得明,没有什么可含糊的。单纯从对三江今后的工作乃至同他卫亦前的配合上来说,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投陈一弘一票。可是事物是复杂的,丁奉们的舆论,来自省上的书信电话——钱老就来过两次电话,一次是推荐一次是问结果。——这一切的一切他卫亦前岂能不考虑?再说,冯唐的条件也不错呀!这就更为难了。如果吗唐是那种“马尾穿豆腐提不上口”的人,那也好办,不管什么人推荐,一、二、三、四、五解释一番就行,可偏偏他……唉!
难道他卫亦前心里真的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案?不,方案是有的,但他要相机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他决不抛出来。看来,现在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他对周剑非一笑,真诚的笑,并唉地感叹了一声,然后发自内心地说:
“部长你真要逼我上梁山,那我卫某就只好上了!”
他略一停顿,然后字斟句酌地说了如下一段话:
“我思索再三,无非这么几种处置办法或者叫几种方案:第一,冯唐转正,陈一弘暂时不动。这样做风险最小,可以说一帆风顺,上下过得去,一弘自己也决不会提什么意见,这个人我了解。但是,不公平!这不公平的帽子我们不戴别人也会给我们戴的。搞人事,切忌的就是不公平三个字,你说对吗,部长?”
他停下来等候周剑非的回答,周剑非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像回答一加一等于二样的干脆,其实他只回答了两个字:
“当然!”
看得出来这两个字也是发自内心的,他发现自己和卫亦前有了共同的语言,且听他继续往下说吧。
卫亦前继续说:
“这第二,陈一弘转正,冯唐暂时不动。这样一来对工作可能有利,特别是农业、财政会更扎实一些。但是,你可以想象那就热闹了,上下左右……唉,一弘的日子不好过,我的日子不好过,你这个部长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
他诡谲地瞅了周剑非一眼等候反应。周剑非只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看法。这的确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不仅是谁好过日子不好过日子的问题,结果必然产生班子内的不团结,影响工作。这个方案几天来曾经在他脑子中闪过,但随即使否定了。他示意卫亦前谈他的第三方案。卫亦前说了:
“这第三,两个都提,一留一走。简单说就是这样!第一个方案是中策,第二方案是下策,这第三方案嘛,我看应当算做上策吧?”
说到这里他便打住了。真不愧老谋深算呀,原来他肚子里早已有了主意就是不肯轻易抛出来,稳坐钓鱼台先看看你们的再说。果然比别人更高一筹,别人只有两个方案非陈即冯,而他一下子拿了个第三方案,两全其美!这方案周剑非也考虑过,拿不定主意的是谁留谁走?想不到和卫亦前竟是不谋而合,却又都没有解决谁留谁走的问题。也许,这位老兄心里早有主意,先抛出方案的一半探试探试?于是他说:
“你的第三方案没有说完哩,到底谁留谁走呀?”
卫亦前又是诡谲地一笑,然后便毫无保留地说了:
“冯留陈走!”
周剑非听了暗自一惊,又是与众不同,与他周剑非的设想也不同,倒要看看他那妙策妙在何处哪,于是他问:
“为什么是冯留陈走呢?”
卫亦前这回不笑了,显出十分严肃而又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形势所迫,这样做没有风险,一切顺当。”
他略一停顿,觉得还是应当在部长面前把话说透,他知道他的这些意见周剑非是要带回去上常委会的。他瞄瞄坐在一旁奋笔急书的端木信;他都全记下来了,到头来说我卫某含含糊糊成何体统?于是他把心中那最核心的“机密”终于拿出来了。
“其实很简单,你想想看如果是陈留冯走,和刚才所说的第二方案也就是下策岂不基本一样?只不过冯唐提拔调动而已,麻烦依然存在。陈一弘提拔调走,对他绝对有利,不是说‘人一走茶就凉’吗?岂止茶凉,是是非非也凉哪!”
说到这里他略为停顿以观周剑非的反应,周剑非没有说什么,但卫亦前看出来了,他对自己的见解感兴趣,于是便继续往下说:
“冯唐留下当市长,比起陈一弘有不足之处,主要是一个浮字。不过,只要我在,可以帮他,还可配一个实在一些的常务副市长也就弥补了。这样各方面都照顾到了,他们两个人也各得其所了。我认为这是最佳的方案了!当然罗,作为地委书记,我有责任发表自己的意见供省委参考,也仅仅是供参考而已。”
他要说的话似乎已全部说完,微微地喘了一口气便端起茶杯连喝了几大口快要冷却的浓茶。
周剑非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问道:“老陈那个所谓专业户标兵问题,刚才我谈了调查情况,你对这个问题到底怎么看?”
卫亦前沉思片刻说:“我们过去没有调查过这件事,你们调查清楚了很好。怎么认识就用不着我来说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弘不会从中牟利的,他这个人,我了解。”
对地委书记的发言,周剑非暗暗地感到吃惊和佩服。他想得多么周到啊,他想起了一句成语“老谋深算”,这句话是褒意贬意还是不褒不贬的中性形容词,他没有推敲过,到是觉得很适合眼前的这位一个地区的首长。他甚至觉得作为一个组织部长,在这方面也有许多东西可以学习呢。在无形中他同意了陈走冯留,虽然觉得有所不足有所遗憾,但也只能如此了。
卫亦前见周剑非不说话,便笑道:
“怎么样,部长,我说得不对?”
周剑非这才回过神来,连连地点着头笑道:
“哪里,哪里,书记一言九鼎,我倾向你的意见,向省委汇报了再说。”
卫亦前这才开心,不,开怀地笑了,笑过之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瞄了一旁记录的端木信一眼,回头对周剑非说:
“如果部长同意,就作为你的意见往省委报吧。我倒有个请求。”
他说着又瞄了端木信一眼,确切地说,瞄了他的笔记本一眼,然后不快不慢地说出了他的“请求”,他说:
“我的这些意见是供省委领导参考的,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和一个地区的领导干部,不能对组织隐瞒自己的观点。但是,我希望周部长在向考察组转达时就不要转达我的原话了。周部长不是这几天找了几大班子的领导干部个别谈了话吗?作为综合性的意见转达就行哪。张三提了这个方案,李四提了那个方案,都一一传达我看没有必要吧?部长以为如何?”
周剑非这才明白了他卫亦前为什么不让两个考察组长参加谈话的原因,怕漏风!真不愧老谋深算啊,然而他的回答却也很干脆:
“你放心!照办就是了。不过,对省委常委特别是对一浩同志,我可是要不折不扣地传达你的意见哪。”
卫亦前回答得也很干脆:
“那当然,对领导都隐瞒观点,我卫亦前的党性跑到哪里去了?”
他看看静坐一旁的端木信,说:
“端木不是都已经全部记下来了,我知道端木的口风是很稳的哪,部长,你选他当个别谈话的记录,算是选对了,我一百个放心。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我的谈话记录,也许你们要单独整理的,离开之前给我看看,行不行?”
周剑非笑了,说:
“当然,当然,听到了吗端木?”
端木信在今天的谈话过程中第一次面露笑容,他回答道:
“我今晚上整理出来,明天一早就交给卫书记审阅。”
卫亦前满意地笑道:
“行,行,强将门下无弱兵呀,部长!”
他们的谈话此时已到了“端茶送客”或“看表送客”的时候了,周剑非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问道:
“按照你那个方案,陈一弘提拔调走,会不会又带来非议和上诉,比如丁奉那些人,他们会不会说我们反映了这么多,你们不处理,反而提拔了?”
看来他似乎已经接受了卫亦前的那个最佳方案,只是希望将问题想得周到一些。
卫亦前听了哈哈一笑,说:
“你一百个放心,我敢担保不会出什么事的。别看那些人吼得凶,反这样反那样,调子很高、很革命,都是幌子!他们觉得陈一弘当了一把手对他们不利,才起来‘造反’的,无论陈一弘提拔调动,平职调动甚至留着不动,他们的愿望也就基本满足了。顶多再虚晃几枪、大吼几声这样的人你们都提拔了等等。吼几声也就过去了。就有这么一些人,分明是为自己的私利,却偏要打出一个堂而皇之的幌子,做出一副替天行道的样子,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哩!”
周剑非对此颇感兴趣,还想再说点什么,市委管行政的副秘书长忽然敲门而入,看看周剑非又看看卫亦前,说:
“还没谈完?他们都来了哩!”
卫亦前立刻回答:
“完了,完了,我们马上就来。”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对周剑非说:
“几大班子的一把手前来送行,我们下楼去吧,部长?”
周剑非吃了一惊,这样的安排事先并不知道呀?哦,对了,他忽然想起中午冯唐淡淡的说了一句,而且解释了他为什么中午来陪吃饭的事,原来如此!于是他对卫亦前说:
“唉呀,怎么又劳他们的驾呢?”
卫亦前笑道:
“应该的嘛,这是惯例,走吧。”
他知道有一台“便宴”在等待着,虽然满心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他周剑非还没有拒宴甚至罢宴而去的勇气,或者确切地说还没有这样的资格!怎么办?随波逐流吧,临走时再缓和地提一条意见,或者叫建议吧。于是,他无可奈何地同卫亦前一起慢步往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