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政界

那天下午,周剑非在几个副部长的陪同下听取各处室汇报,以便熟悉情况尽快进入角色。忽然,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他拿起话筒,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小周吗?”

周剑非连忙回答:

“是,我是周剑非,钱老呀,我正……”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

“你现在有空吗,我马上到组织部来看你,顺便聊聊。”

“哦!不,不,”周剑非着急起来了,一连说出几个“不”,才镇静下来:“我来看你,钱老,我早就想来了,这几天……”

又是不等他说完就被打断。

“还是我来吧,有事情要说哩,公事,公事公办嘛,哈哈!”

周剑非又着急了,又依旧一连说出几个“不”,才明确地回答道:

“钱老,我今天晚上就来看你。我一到省城就想来看望你老人家并向你老人家讨教的,确实太忙,晚上来又怕耽误你休息!”

话筒里传来爽朗的笑声,周剑非十分熟悉的笑声:

“那好吧,你今晚上到我家来,我等你。不要怕影响休息,我十点半上床,也用不着多少时间的,我知道你很忙!”

“好,就这么定吧,钱老!”

周剑非放下电话不由得舒了一口气,他发现几位副部长和前来汇报的干部二处正副处长都不约而同地抿嘴微笑,几个人一副相同的表情:神秘莫测。显然,他们都听出了刚才来电话的是谁,各自内心里都也作出了相同的反应。周剑非看在眼里也不询问,只说了一句:

“继续谈吧!”

他刚才对钱老说的是实话,上任伊始,他就想到要有计划地拜访一些老同志,虚心地听取他们的意见。毫无疑问首先要拜访的就是钱老,却因实在太忙,一时还安排不过来。

他深知钱老的个性,听完汇报后再去,钱老提到什么事自己心中也有个数,可以回答哪。

周剑非之所以第一个要去拜访钱老,不仅仅因为钱老是省里的老书记、老领导,分管过组织工作。更重要的是他和钱老有一段历史渊源,虽然时间很短还不到一年,但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同船过渡都是“前世修”,何况那是怎样的一年呀,可谓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啊!虽然整整过去二十年了,他周剑非至今回忆起来依然往事历历在目,像是昨天一样。

那时他刚从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省委机关工作不到两三个月。也像这次到组织部一样,突然接到一个通知要他去担任省委副书记钱林的秘书。

在大学三年级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周剑非,第一次接触到这么高级的领导。他虽然已是省委机关的干部,但在他眼里,书记、副书记们处于高山的顶峰,高不可攀。他第一次伸手去按钱书记家的门铃时,心头不由得有些发慌,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蓦然表态接受这个令人羡慕却又十分不自由的任务呢?

当时刚从“四清”的深渊里爬出来的钱林,或者用“四清”的术语来说,便是经过长时间的“洗手洗澡”后刚才“下了楼”的钱林——他算是省委四位书记中无独有偶的“幸存者”之———在会客室里接见了他。年近六十但身体健壮,身材魁梧的钱林用深沉的目光打量着他问道:

“你就是周剑非?”

“是!”

周剑非在钱林那很有点威力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钱林打量了他两眼突然提一个使他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参加过‘四清’没有?”

那神情周剑非至今回想起来还有些不寒而栗而且觉得可笑。钱林严肃认真的态度简直有点像五十年代初期对一个青年提问:“你参加过剥削没有?”一样。他弄不清楚省委副书记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但他如实作了回答:

“没有。我们学校有个规定,二年级或者三年级到工农第一线实践半年。我曾经参加过‘整风整社’,抽调‘四清工作队’时我们班全免了。学校的‘四清’搞得晚,刚开始我们就毕业了。”

“哦!”

钱林舒了一口气,对这个新来的秘书算是放了心,接下来便是告诉他一些应注意的事项,然后挥挥手,让他下午做些必要的准备,明天一早来上班。

回办公室的路上,周剑非想到钱书记刚才对“四清”的微妙情绪,便联想到一件事,当时他是作为有趣的故事来听的,谁知现在却成了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成了前车之鉴。

他分配到省委机关时,这个全省首脑单位的“四清”刚刚结束,作为副书记的钱林也刚从靠边站接受批评审查和自我检讨中“解放”出来,恢复了工作。那时单身宿舍的人还很多,晚上无事便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吹牛。特别是在他们这些“新毛头”面前,“老干部”们喜欢摆出一副权威架式,向他们传播一些在会上绝对听不到的消息。

他听“老干部”们说,钱林原来有一个秘书跟他八年了。平时他们相处得很好,白天黑夜进出钱府,不仅分内的秘书工作,连钱林的生活起居乃至家事,钱林夫人的私事他都乐于主动承担,简直成了钱家的一个家庭成员。钱林很欣慰得了一个好秘书,钱夫人更是情不自禁地对许多朋友说:“我有这么一个女婿就好哪!”谁知“四清”一来,特别是上级派了庞大的四清工作团,将这个省和它的领导班子的问题说得十分严重。在大军压境,硝烟四起的局面下,这位省委副书记得心应手的秘书,突然高举“义旗”,向上级派来的工作团递交了揭发钱林的万言书,从搞修正主义到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一桩桩一件件,生动具体,弄得钱林狼狈不堪,坠入了深渊。但他从此“顽固到底”,连原先的检讨也否定了,幸亏工作团长换了人,将材料逐一核对,大部分不属实有一些虽确有其事,却是生活细节上不了纲的。这样钱林才得以过关下楼,恢复了工作。揭发有功的那位秘书理所当然地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来了,这才引来了周剑非的审查入选。钱林并没有以前任秘书作为“反面教材”教育过周剑非,但周剑非却不止一次地听到省委副书记对别人谈起这件事时,总是感叹地说:“人心难测,人心难测呀。”据说新来的工作团长在省委机关的运动结束时曾在那位秘书的揭发材料上批注:“这样的人不能在领导机关和领导干部身边工作。”

周剑非就任秘书后和钱林相处得不错,但好景不长转眼之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来到了。钱林照例分工掌握运动,他似乎忘记了硝烟未散的“四清”运动,大胆领导,亲自审批,毫不手软地打了一大批“反动权威”和“牛鬼蛇神”。谁知又是风云突变,这一切都错了,“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他钱林在不知不觉中便站到了“革命路线”的对立面。接下来的事尽人皆知,钱林每天从早到晚由这个单位到那个单位去检讨自己所执行的“资反路线”,接受火力很猛的批判。在这段时间里周剑非总是寸步不离地跟随左右,帮他写检查作记录,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生活。甚至省级机关的多数干部都已站出来“造反”时,他周剑非依然如故,不顾别人的非议,无论什么批斗场合都像影子一样跟随在钱林的左右,一直到省级机关步“一月风暴”的后尘,夺了“走资派”的权,钱林也同其他人一起被关进了“牛棚”为止。

后来周剑非被通知进了专为揭发走资派而办的“知情人员学习班”。在学习班里他“表现不好”,借口自己新来乍到不知内情,几乎一个字的揭发材料也没有写。结果可以想象,他进了干校,又下放到一个县里工作。尔来二十年了。

由于他周剑非与钱林有过这样一段历史渊源,当他步步青云走马上任省委组织部长之时,首先想到的是要去看望老上级钱林。便是很自然的了。

接到钱老的电话后,周剑非继续听了两个多钟头的处室汇报,在组织部招待所吃过晚饭便匆匆地赶到钱老家去。他的家还在松岭没有搬来,一个人住招待所倒也方便。

到了钱老家,来开门的是一个不到二十来岁的打工女,习惯称“小保姆”的,看上去聪明伶俐,穿着整洁朴素,一看便知是乡下来的。她问过周剑非的姓名后说:

“钱老散步去了,他交待过有个叫周部长的来,就请他在客厅里等一等。”

说着便将周剑非往客厅引。周剑非熟门熟路,客厅就设在一楼右侧。进门后穿过一个栽满了各种花卉的小院子就到了。这幢房子钱老已经住了三十多年,其间在文革中被扫地出门住到两间早已成了危房的平房中,这两间屋子过去是省委车队用来堆集废轮胎、干斤顶一类杂物和待班的司机们休息的地方。谁知成了省委副书记一家人的“滴居地”。那时周剑非正在数百里之外的干校,春节回省城探亲时他来看望过,当时钱林关进牛棚,钱林的老伴吴敏带着四个念大学和中学的孩子挤住在破屋之中。真是:六口之家两间房,每间屋子三张床,厨房餐厅一体化,雨来屋漏成泥塘。周剑非看了顿时便有一股强烈的苍凉之感涌上心头。后来他第二次来探望时,钱林一家人又已经搬回这里来了。这里环境幽静,是一座花木繁茂的大院,建了四五幢小楼,文革前省委书记、副书记全住在这里,每家一幢,纵横交错相距不远。他知道钱林一直有饭后散步的习惯,散步时遇上左邻右舍免不了停下来吹一通。如果今晚也是那样,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既来之则等之,他跟着“小保姆”进了熟悉的客厅,接过她送来的茶杯便安心等待了。

虽然又已经相隔近二十年,他还是习惯性地坐在靠门边的那张单人沙发上。那是作秘书时的自我选择。坐在门边便于随时起身迎客送客,递烟沏茶。

他坐下后举目四顾,客厅依旧,四壁挂满了名人字画,这是钱老的爱好。他总觉得似乎挂得太多了一些,倒有点像一个书画店了。但他从来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各人的生活爱好嘛。现在依然如故,书画满墙。看来钱老的兴趣爱好也依然如故。

周剑非喝了一口茶,下意识地瞄瞄客厅中的沙发,他惊奇地发现眼前的沙发——两长四短整整齐齐全是二十年前的那两大套,只是红金丝绒的面子显得陈旧了。文革结束钱老重返故居之后,他周剑非先是在县里工作后来到了地委,曾先后来钱老处探望过几次,他记得那时沙发全部蒙了蓝色的套子,分不清是原物还是新购置的,他也没想到要去分析分析沙发的变迁。现在也许是沙发套子撤去洗了,那两长四短六张沙发原形毕露,像发现老朋友似地他一下子便认出了它们。他顺手抚摸着那陈旧了的金丝绒蒙面,便有一种亲切之感涌上心头。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又下意识地低头俯视坐下靠门的那张单人沙发,不禁又是一惊:一摊颜色未褪的蓝墨水遗迹依然顽固地留在那金丝绒面上。

往事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这件事发生在他担任秘书的第一个工作日,宣传部的任部长来向省委副书记钱林汇报工作,当秘书的自然要承担记录的责任了。他拿出笔记本子拔出自来水笔作记录。啊,糟了,笔中没有墨水,部长却已经开始了汇报。他生怕记漏了,便赶快拿过墨水瓶装墨水,在慌手慌脚中一不小心掀翻了墨水瓶,整整一瓶墨水全部撒泼在沙发上和他的裤子上。弄得很狼狈。自己的裤子不要紧,可这沙发?墨水是洗不掉的呀,这么崭新的沙发,唉!

当时听汇报的钱林一声不吭,像是没看见似地继续听汇报。

送走客人之后,他抱着十分内疚的心情胆战心惊地对钱林说:

“钱书记,我刚才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啊?”

钱林那口气似乎他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那一幕墨水染沙发的喜剧他早已看在眼里,只装着未看见继续听汇报罢了。

周剑非战战兢兢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钱林哈哈一笑:

“那算什么错误,以后细心一点就行了。”

接着他又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

“不要像‘四清’那样鸡毛蒜皮的事都往纲上扯,自己给自己戴大帽子!”

听了书记的宽厚言辞,他周剑非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但心里依然内疚,便将事情的原尾告诉了常委办公厅的蒋主任。蒋主任不置可否,只说:

“怎么搞的行政处还没有把套子做好?你去催催。”

套子很快便送来了,周剑非记得是黄卡叽的,文革之后他来看望钱老时套子已变成了浅蓝色……

周剑非正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钱老夫妇散步回来了,走道里传来了他那依然响亮的声音:

“小周来了呀,害你久等哪!”

音调充满了亲切的味道。

周剑非连忙起身迎了上去,钱老夫妇已经走进客厅,接下来是互相热烈握手问好。钱老依然魁梧、健朗,声音宏亮,气宇轩昂;倒是老伴有些虚弱,比周剑非上次来探视时又瘦了许多。她和周剑非说了几句话,便说要服药告退了,屋里只剩了钱林和周剑非二人。

周剑非见钱林坐下便连忙说:

“我刚来不到一个星期,一直就想来看钱老的,前几天太忙,白天晚上都陪上了。”

钱林爽朗地一笑,表明他对周剑非的稍微迟到并不在乎。他说:

“忙,那是自然罗,现在该你们来忙哪。所以我打算到部里去看你。”

“那怎么行,颠倒了嘛!”周剑非觉得在老上级面前嘴很笨,想说几句更贴切的话,一时想不出来,便又重复着刚才已经表达过的意思:“早就想来的,确实太忙,所以……”

他的话还没说完,钱林便接了过去:

“嘿,你还解释什么。我是过来人想象得到的。我比你老,按理自然是你来看我,因为你忙,我去看你也未尝不可。这不是什么出格的事,何况‘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还有事要同你说哩!”

钱林显得十分豁达而又随和,到底是和自己的老秘书在一起嘛。

周剑非一听说钱林有事要找他谈,倒反而感到轻松了,他最怕无休无止地说应酬话,总觉得自己在那方面很低能,是个沉重的负担。其实他心里明白,钱林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决不是为了互致问候,而是有事要向他这个老下级交待。于是他说:

“有事情要我办,钱老在电话上说说就行了。”

钱林笑道;

“不行,这种事不能在电话上谈的,谈不清楚,也不应该,这是原则!”

周剑非一听就明白了,这位老上级要谈的是人事问题。他新来乍到最怕别人找他谈调动谈提拔一类的事,却也无法回避,谁要你干这份差事呢?当下他便硬着头皮问道:

“那就请钱老吩咐吧。”

钱林伸手从茶几上的烟盒中取出一支“红塔山”香烟点燃吸了一口,然后问道:

“三江市的干部最近要调整?”

周剑非如实回答老上级道:

“市长病故了,就是补充一个市长,现在正在考察。”

这件事他也是今天上午才知道的,干部一处汇报对市长人选有不同看法,争论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叫陈一弘,另一个叫冯唐,两人都是市委常委、副市长。冯唐的名字排列在前应是常务副市长,但没有正式明确过。在三江市各部门和基层中呼声最高的是陈一弘,但省上有些厅局和老同志反映不好,说他架子大、骄傲。冯唐是两年前由省上下放的,这次市长人选有一定呼声,但在三江市并不太高。市委书记卫亦前的态度讳莫如深,说等考察组考察完毕他再发表意见。现在钱老提出这个问题他要推荐谁呢?周剑非只好洗耳恭听。

钱林说了:

“我找你来是想向你推荐一个干部,就是冯唐,现任三江市副市长。咳,对了,听说你们还同过学?”

周剑非全明白了,他早有预感,现在得到了证实,便说:

“高中的同学,后来上大学他去了上海我去了北京。”

“对嘛,”钱林说,“他同你年纪差不多也是四十出头吧?”

周剑非只点点头作为回答,其实他也说不清楚他们两人到底谁大,同班同学嘛能大几岁,“差不多”是对的。

问题已经提出来了,钱林却不等周剑非回答,又故弄玄虚开了个玩笑:

“冯唐?取了这么个怪名字。‘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他倒也易封罗,四十出头副地级干部,够意思哪!你当然比他封得快,同样的年纪副省级哪!几多人羡慕几多人妒嫉啊,小周!四十而不惑,也年轻也不年轻哪,你们不能和我们比,那时是战争年代。我二十三岁当县委书记,二十八岁当地委书记,进省委三十六岁!易封了吧?谁知三十多年过去依然如故,离休的副省级干部!”

他将“副省级”三个字说得特别重,似乎要引起听者的震动。周剑非也确实感到了钱老所言的内涵,当然他不便说什么。

“好了,这些都是题外话,言归正传,这个冯唐到底怎么样?”

到底怎么样?他周剑非也回答不清楚。不错,他同他在中学不仅同学而且同班,但他们算不上好友,很少在一起,原因可能是性格各异吧。他周剑非多少有些内向,平时的生活基本是四点一线:课堂、食堂、宿舍加图书馆,当然有时也看看打球什么的,看看而已从来没上过场。冯唐则不然,绝对的外向型:除了念书,他还是篮球队员、宣传队队员,还参加演讲比赛得过奖。那次比赛全校都参加了所以周剑非记得很清楚,时间是“五四”纪念,讲题是我们这一代青年的责任。周剑非记得,冯唐上台后几句话便吸引了听众,他说:

“我们这一代青年的责任是什么?是坐享先辈们用青春和鲜血换来的成果,吃着蜜糖,游泳在幸福的海洋中,混混沌沌地让青春流逝?我们这一代青年的责任是什么?是安安稳稳守住先辈们创下的基业而不思进取,像小店铺的老板,成天拨动着小算盘,但求保本而略有节余,小康而满足?不,我们这一代青年的责任是继承先辈基业,恢宏志气,使我们伟大的祖国繁花似锦,光芒四射。为了达此目的,我们要努力学习,艰苦奋斗,无私地奉献出我们美好的青春,必要时乃至宝贵的生命……”

冯唐的演讲赢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掌声,全场听众的情绪都被他鼓动起来了。这就是中学生时代的冯唐。

后来呢?正如周剑非对钱林所说,他上大学去了北京,冯唐的学校则在上海。毕业后冯唐被分配到沿海一个省的省会工作,文革之后才回到本省,正如钱老所说他这个冯唐不像历史上的冯唐,他“晋封”得很快,几年工夫便由一个回省时的副处级“晋封”为副厅级,然后又到三江市担任了副市长的职务,可谓踌躇满志。

在此期间,他周剑非先在县里后来到地区工作,基本上没有同冯唐见过面,只是有一次省里开全省县以上干部会,冯唐代表三江市在大会上发言,周剑非才又见到了这位多年不见的老同学。

冯唐的那次发言使作为老同学的周剑非又一次想起了中学时代的那次“五四”演讲会,他谈的是三江市的五年发展规化,依然是洋洋洒洒,锋芒更胜当年,自然迎来了一阵掌声。然而,周剑非感到掌声与当年中学演讲比赛相比,差之甚远。他还发现在自己周围有人交头接耳,似有微言。

周剑非也没有像中学时那次为他的老同学鼓掌,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下意识的行动,总觉得那滔滔而谈的发言中缺少点什么。

现在面对钱老的问题该怎么回答呢?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说:

“钱老,派去的考察组还没回来,我一时半时还谈不清楚。等考察组回来汇报和研究之后再向你汇报。”

钱林听了周剑非的回答有些不高兴。你周剑非是怎么哪,如此迟钝!我叫你来是为了什么,你心里应当有数。既然我已经直截了当地向你推荐,你就应当相信我,还对我卖什么关子?但他并没有发作,却面挂微笑地说:

“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还有什么需要考需要查的嘛?他老子抗日战争中就跟着我,文化不高,本事不大,干了一辈子得了个处级离休,还不是正式而是享受!”

他停了一下,像是在重新整理思路,时间不长最多分把钟,然后说:

“冯唐这孩子随他老子来过我这里几次,最近一二年是单独来的。只要他从三江回省城差不多都会来看我的。我看他谈吐不凡,很有见解。想不到三拳打不出两句话的老子生出了这么个出色的儿子。老子忠心耿耿一辈子,儿子也不会含糊的。用这样的青年人来接班,我们这些老家伙放心!”

他又停了一下,继续说:

“当然罗,按你们现在的规定办,什么民主推荐,民意测验,还有什么?”

周剑非连忙回答:

“还有民主评议。”

“对了,”钱林笑道,“民主推荐,民意测验,民主评议,三民‘三民主义’!”

他哈哈地笑了,笑过之后又说:

“还是按你们的规定办,唉,按既定方针办嘛,哈哈!不过我希望不要因那个‘三民’而埋没了人才!其实嘛,三民、四民,到头来还不是书记一句话!”

话的分量如此之重,叫周剑非怎样回答,他又能怎样回答呢?便只好唯唯诺诺,含糊其词了。

见钱林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周剑非意识到请教的时刻来了,便说:

“钱老,我一接到任命通知就想要向你请教的,正好趁今天的机会请你指点指点,看看要注意哪些问题。你是省里的老领导又分管过这一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应当认真听听你的意见。”

听周剑非说要向自己请教,钱林显得很高兴。眼前这个中年人虽说过去当过自己的秘书,属于朝夕侍候在侧,成天为自己服务的随员,但人家现在毕竟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长了啊!

一时兴起,他摹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绕着客厅走了一圈,然后在周剑非面前停住,以十分欣赏的目光看着他,说:

“你这样做很对,小周,不仅要听我的意见,也要听听其他老同志的意见,集思广益嘛!”

他又坐回到沙发上沉思片刻,依然带着十分兴奋甚至有几分得意的表情说:

“你向我请教,我倒首先想到了两句诗,一句是毛主席的:‘无限风光在险峰’!是在哪一首诗上?”

他停下来问周剑非。

“题庐山仙人洞。”

周剑非回答。

“对”,钱林接着说,“这意思就不用我来解释了。还有一句是苏东坡的,‘高处不胜寒!’这又是哪一首里的句子呀?”

这位具有师范学历的老前辈并不是自己不清楚这一名句出自苏东坡的哪一首词,也并不是有心要考一下周剑非,看他知不知道。不,目的是为了加重语气,引起对方的注意,这大概也是一种表达艺术吧。

周剑非自然深领其用意,微笑着回答了。

钱林听了笑道:

“好,高处不胜寒,无限风光在险峰,这就是你当前的处境,明白了吧?”

不等周剑非回答,钱林却来了个自问自答,一句一顿地说:

“对苏东坡那句话我完全是借用,就是说在上层工作情况复杂,是非很多。特别是你现在担任的工作,更是矛盾的集中点。各种各样的人都会把目光对着你,你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不同的看法和议论,有人叫好,有人骂娘甚至告你任人唯亲,重用坏人如此等等。你准备着在这样的环境中过日子吧,这就叫无限风光在险峰!反过来说,什么都平平淡淡,无人颂扬也无人骂娘,那才难受!当然罗,如果只是一片叫好声,百分之百拥护也不见得好,也许因为你不坚持原则,有求必应。做你这项工作,不可能不得罪人的。”

周剑非洗耳恭听,觉得受益匪浅,他忽然想起临上任时来自朋友的那句警告:“那是折寿的工作。”

高处不胜寒,折寿的工作,无限风光在险峰!周剑非暗暗地品尝着这三句话,觉得很有味道,却又听到钱老在继续发挥宏论了:

“我刚才说了一通只是一个大前提,或者叫它前言、序论、纲要也都可以。你也许会觉得太笼统了对不对?我就给你来几条具体的,当然仅供参考!”

他哈哈地笑了,笑得很得意,显出一种自信、深广、居高临下的姿态,大有胸中自有雄兵百万的气势,说:

“这第一嘛,就是在政治上同中央保持高度一致。一切按中央的指示办,老老实实不折不扣,不要耍花点子。当然也要有创造精神,那就是创造性地执行中央的指示,不是要你去另搞一套。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想到脱离中央的精神另搞一套就是你犯错误的开始。按照中央的指示办了,即使错了你也只不过是执行嘛,总结经验嘛。责任不由你来负。但有一条你按照哪个文件办的按照什么人的指示办的,必须记得一清二楚,否则有口难辩!‘四清’中有人要抓我的辫子,我据理力争,哪一条是根据中央什么文件办的,哪一条是根据毛主席的哪次讲话精神为依据!怎么着?你还敢怀疑中央?‘文革’乱了套不容分说,有口难辩那又另当别论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若有所思,然后问道:“省委现在怎么样?”虽然问题既不明确也使人突然,周剑非还是猜到了,便回答道;“一切如常,没有什么。”钱林听了说:“那就好嘛!”他反问周剑非:“我说到哪里啦?”周剑非回答:“你说了第一条。”钱林把手一甩:“管它第几条,就是这么慎重一些就是了。”

稍停片刻,他忽然带着激动的情绪以同样激动的语气说: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特别是在当前显得更为突出,那就是怎么对待老干部。尊老爱幼是我们中国的传统美德,这就不用说了。我这里说的老干部是指离休范围的老家伙们,江山是他们打下来的,现在大部分都已退出政治舞台,但是他们心里不平衡呀!知道吗?心里不平衡!”

钱林站了起来,又在客厅里绕了一个圈,正如影视上经常看见的大首长们在作出重大决策之前的行为动作,然后停在周剑非的面前,声音宏亮感情激越,像是面对千百万听众:

“他们忠心耿耿为共产党的事业奋斗了一辈子,也坎坎坷坷生活了一辈子,至少大部分是这样。特别是文化大革命这十年,有哪一个幸免了?十一届三中全会才开始落实政策恢复工作,像我这种情况还算好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就恢复工作了。有许多人一直到了八十年代才恢复工作,屁股还没坐热又让椅子了!”

他停顿一下,又加重了语气:

“让椅子嘛,该让还得让,我们的事业要有接班人。但让得太急就让出了一个心里不平衡。过去说老中青,突然一下子老的一个不要了,越年轻越革命,越老越反动!这样行吗?说实在话许多老同志不放心,就是不放心!”

钱林说得太激动不得不再一次停下来自我调节自己的情绪,足足停了两三分钟语气才缓和下来。

“这也罢了,从大局出发早退迟退都要退,让年轻人先上来干干看,趁这些老家伙还活着。可现在越逼越紧,连奉献余热听说都不允许了,叫我们健康、健康、再健康!健康个屁,这等于叫这些老家伙不问天下事,一心等待火葬场!”

钱林又激动起来,说不下去了。

一直静坐一旁洗耳恭听的周剑非本来是拿定主意只听不说的,但看见他的老上级如此激动,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也不能用点头微笑的表情来敷衍了。但说什么呢?乘钱林激动地停下来的一瞬间,他迅速思考并形成了一个答案,然后微笑地望着自己的老上级说了一通话。

他的话不多,但贴切、动听。大意是老干部的历史是同中国革命的历史紧密相连的,尊重老干部也就是尊重革命历史;老干部是国家的宝贵财富这句话,他认为不仅因为老干部在长期革命历程中作过奉献、立过功劳,还因为老干部有革命经验,可以对中青年干部进行传帮带;老干部们虽然已退出现职,但是可发挥余热的范围是很广阔的。他列举了自己刚刚离开的松岭地区发挥老干部作用的种种途径:搞调查研究,整党,考察干部,经济咨询等等。当然,钱老所提到的有些事,例如屁股没坐热就让椅子等,他回避了,这类事叫他怎么回答呢?

周剑非的一席话说得钱林心里暖和和的。上了年纪的人,特别是久握权柄退下来的人,最注意别人对自己的态度,特别是新当权者对自己的态度。在他们看来这是区分干部中正人君子和势利小人的重要标志。自己的老秘书、新任省委常委、组织部长的周剑非显然属于前一种人了。听了周剑非的一番话他不仅消了气而且很高兴,情不自禁地拍拍周剑非的肩头,连连地说:

“小周,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然后坐了下来,依然坐在周剑非对面的沙发上,兴奋地说:

“有了你们这样的人来接班,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放心了!”

钱林坐在周剑非对面,用欣赏和赞许的目光盯他,竟然有一两分钟说不出话来,那神情大有诸门生碌碌,唯此生贤耳的味道。岂不是吗,就拿给他钱林当过秘书的人来说,前前后后不下十余人了吧,但达到周剑非这么高职务的就只有他一人,而且如此之懂事、明理!

钱林兴奋而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看看表说:

“哟,时间不早哪,都十点钟了你忙去,我也要休息了。”

周剑非忙起身告辞,钱林送到客厅门口,握握手说:

“冯唐的事你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