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锁侠

张全把自行车停到车棚里,从后座取下一箱沉重的开锁器具:长钎、钢条、锣丝刀、钢锯、钢丝、十字铳、各种质地的长布条都在里面。想想都觉得好笑,他明明只需一柄35公分长的自制工具就能飞快地打开绝大多数防盗门锁,却还要在他的客户面前一件件地展示那些原始的器材和笨拙的方式:旋开外壳,塞进合适的布条,用钢丝绷住,用十字铳顶进去,然后装模作样地慢慢深入,上下左右地试探。这个过程一般要花费十五分钟以上的时间,视客户的急躁程度而定,往往就在客户准备发作的时候,那支笨拙的十字铳忽然灵活地转动起来,锁蕊被抓住,锁舌乖乖地收回去。大功告成了。有时候也会有意外,如此粗陋的方法不出意外才怪呢,这时就要用点蛮力,长钎、钢锯就是准备应付这种挑战的,一招毙命,锁门分离。不过不要紧,客户不会在乎损失一只差点给他们造成大麻烦的门锁的,他们只关心自己漂亮的不锈钢仿木防盗门有没有刮破漆。张全会给他们换一只更棒的锁,和原来的门严丝合缝,浑然天成,当然,他也要多收一笔换锁费。

有什么办法呢?自从他前几次在几十秒之内就完成工作,从而令客户产生严重不安,导致生意冷清之后,他不得不换上了这一套像是进行马戏表演的道具。从市场心理学的角度讲,这样做是正确的,客户会更情愿地掏五十块钱给他,就像国际市场上的油画总是比中国画卖得贵一样。据说,现在很多中国画家开始玩重彩什么的,目的正是拖延完成一幅画的时间。“中国人真聪明啊。”张全不无自嘲地想。

刚才路过菜市场的时候,张全买了一只童子鸡,准备炖了给儿子补一补。已读到高三的张放是得加强营养了,张全倒没指望儿子考上北大什么的,如果有必要的话,他甚至愿意养他一辈子,但能考上个学校,对孩子总是件好事。想到儿子,张全总是觉得歉疚,自从前妻走出家门,张放的脾气越来越怪,父子俩的交流也越来越少,出身北大哲学系的他甚至不知道怎样展开交流,只有尽可能地满足儿子的物质需要,从行动上让他感觉自己关心他吧。唉,他叹了口气,他多希望看到儿子吃着清炖童子鸡时那出自天然的开心的笑,就像小时候那样,但他知道,已经没有可能了。

走到楼道门前,张全掏出一支冰淇淋筒状的器具,把一端插进锁孔,手指轻轻抖了几下,门锁叭嗒一声开了。他倒不是没有钥匙,可是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还会花二十秒的时间掏出钥匙包,找到相应的钥匙,再费事地扣好钥匙包呢?在他的影响下,儿子也能很轻松地打开这道门了,自从三年前在儿子央求下,他教会了他这一手之后,张放对开锁的兴致一直极高。但是除了这道很简单的技防门锁之外,更高难的开锁方法,张全是坚决不教的。

来到五楼的家门口,张全把同一把工具伸进了锁孔。这把锁是张全从五金店里买的,普通的十字弹簧锁,便宜而实用,能把绝大多数盗贼拒之门外。张全当初买这把锁很费了些心思,虽然是同一条生产线上出来,工艺、技术、材料完全一样,但锁和锁之间就是有高下之别,张全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宁愿相信这是造化,每一把锁都有属于自己的命。张全一把锁一把锁地试,把那家大型五金店里的四十多把同型号锁全部试过一遍之后,才选了家门上这一把。这把锁掂在手里,重量和其他的锁完全一样,但就是让张全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他知道,这是因为它内部构造协调精密到了最佳状态。钥匙伸进去,没有经常会感觉到的微涩,而有一种极为顺滑柔腻的感觉。钥匙轻轻一拧,锁舌轻盈地缩入。合上舌绊,再释放,清脆的出膛声之后,会有一声极轻微、极悦耳的回响,耳朵听不到,但张全感觉得到。以张全的身手,开这种型号的十字弹簧锁,平均用时32秒,最快的一次23秒,但是第一次开这把锁,张全施展全副本领,也用了1分07秒。现在,这把锁已经成了他几年来朝夕对话的朋友,他们互以开启问候和应答,门锁感受着他每天的精神气韵,他每天感受着门锁的坚定灵巧。尽管他现在开这把锁已完全不用试探和感应,他可以像用钥匙一样方便地打开它,但每一次,张全还是很温柔、很舒缓地探入他的工具,慢慢地移到那个最隐密的点,就像对待一位恋人,深深地一吻,那坚定的锁一下被融化,乖觉地走到张全希望它去的地方。

但是这一次,张全觉得不对劲,探入的手感变得有点生涩,平常那种问候和应答忽然不见了,扣入解锁点,手上加力,平常那种默契的配合被一种陌生的抗拒代替,张全几乎听见了锁的呻吟声。他的持工具的手停在了那里,他几乎肯定这把锁被人破过。

张全的心剧烈地跳动,同时感到愤怒。他可以想象,他的忠实的锁是经过了怎样一番激烈的搏斗之后才被击倒的。开锁的人看来也是个行家,但是作为一个开锁者,他犯了张全最大的忌讳——粗暴。锁应该是开锁者的老师,它教会他们机械原理,培养他们的耐心,逼迫他们提高技艺,甚至教导他们做人的道理,开锁者对一把好锁,应该是充满敬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