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部队后第二天上午,新兵一连的连长正式向全连训话。连长高大魁梧,黑脸膛,声音宏亮有力。他站在队列前,先咳嗽一下,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梁东,梁山的梁,东方的东,正式职务是师侦察连连长!知道为什么让我来当你们的连长吗?因为一连是标杆连,必须是第一!必须成为整个新兵团的榜样!而且,你们中间最优秀的将被我带回侦察连。记住,最优秀的!……不妨告诉你们,全师部队,有权在整个新兵团挑选士兵的,只有我侦察连!当然,机灵的,脸白的,长得像大姑娘的,师团机关也有权来挑,挑去当通信员。”
一
赵海民和李胜利他们这批兵是坐闷罐车赶往部队的,路上走了三天三夜。他们要去的部队是北部荒原上的边防三师,离中苏边境不远。眼下的时节,那儿正是冰天雪地。
一到部队就进行了分班。赵海民和李胜利分到了新兵一连一班,班长叫张社会,是个有三年兵龄的老兵了,家在山东沂蒙山区,他个子不高,但很墩实,看上去很厚道的样子。一班除了赵海民和李胜利,还有马春光、何涛、黄小川等新兵,加上班长一共十一人。
到部队后第二天上午,新兵一连的连长正式向全连训话。连长高大魁梧,黑脸膛,声音宏亮有力。他站在队列前,先咳嗽一下,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梁东,梁山的梁,东方的东,正式职务是师侦察连连长!知道为什么让我来当你们的连长吗?因为一连是标杆连,必须是第一!必须成为整个新兵团的榜样!而且,你们中间最优秀的将被我带回侦察连。记住,最优秀的!……不妨告诉你们,全师部队,有权在整个新兵团挑选士兵的,只有我侦察连!当然,机灵的,脸白的,长得像大姑娘的,师团机关也有权来挑,挑去当通信员。”
新兵中发出一阵笑声。赵海民注意到,站在他身边的李胜利挺了挺腰板。
梁连长继续道:“不过,先别考虑这些,先给我学会怎么站、怎么坐、怎么走!学会怎么用眼睛、用耳朵、用嘴巴!什么叫大熔炉?老百姓怎么转变成战士?这就是第一关!”
梁连长初次讲话,就给赵海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部队里的人就是会讲话,要是让老百姓讲这些话,不定罗索成什么样子呢!
部队解散后,杨参谋来找赵海民。他们一块坐了三天三夜的闷罐车,已经熟悉了。杨参谋把赵海民叫到宿舍外面,告诉他说,接兵的不训兵,这是规矩,一会他就要回师部了。杨参谋又说:“赵海民,你很懂事,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就一点:希望你永远记住你和你爸去找我们的那个早晨说过的话。”
赵海民郑重地点点头。
“写信的时候,记着代我和孙团长向你爸妈问好。”
想起那个场面,赵海民眼圈红了。他感激杨参谋和孙团长。孙团长的正式职务是一个步兵团的参谋长,没到新兵团来,直接回本部上班了。赵海民想对杨参谋说点什么,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他就举起手来,对杨参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杨参谋点点头,也有点动情地说:“快回吧。”
赵海民没听见一般,仍举着手站在那儿。杨参谋沉默一阵,低声道:“听口令,向后转,跑步走!”
赵海民转身跑去,边跑边抹眼泪。
下午,召开第一次班务会,内容是大家互相介绍自己和家庭的情况。刚到部队,什么都是新鲜的,新兵们都很兴奋的样子。何涛是武汉人,性格直率,大大咧咧,他先介绍了自己。他父母都是工人,家庭条件不错等等。因为他是个城市兵,所以给人感觉他有点优越感。还有那个叫马春光的,赵海民也察觉了,此人话不多,一副深沉的样子,表情是居高临下的,这人也不好惹。
接着,赵海民也讲了自己。黄小川支支吾吾讲了几句,给人的感觉是他胆怯,没有主见,他说他父亲是农场的技师,母亲是家庭妇女。
轮到李胜利发言时,出了个笑话。李胜利一上来就说:“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革命干部家庭。”
赵海民一楞。何涛大声说:“嗬,咱班还真藏龙卧虎啊!没看出,快说说,啥级别?”
李胜利看一眼赵海民:“……生产队长。”
众人都是一楞,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连班长张社会也难得地笑了。何涛大笑着道:“李胜利,你小子真幽默!”
李胜利尴尬而莫名其妙地望着大家,委屈地说:“不信,你们问赵海民,我们是一个生产队的……”
众人再次大笑。李胜利闹的这个笑话很快就传开了,人们取笑说,生产队长也是革命干部。或者是,别不把生产队长当干部。
开完班务会,接着是写家信。新兵们各自坐着小马扎,趴在床板上写。屋里一时静了。
班长也在写信,占据着唯一的桌子。写完了,桌上有胶水都不用,很沉醉的样子将信封在舌尖上一拉,封好了口。然后扭头扫视一圈写信的兵们,皱了皱眉头:“虽然是给父母、给亲戚写信,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瞎说。第一封信嘛,报报平安,谈谈感受,表表决心就行了,啥都说了,以后写信还说啥?”
没人回应,都各自写着自己的。新兵中有两个只上过小学一年级,基本上是文盲,写出的字比鸡蛋都大,而且错字连篇,何涛不时地小声取笑他们。
李胜利埋头写着,先给父母写,又给马华写。他写道:“马华,虽然隔着千山万水,海可枯、石可烂,我的心永远不会变的。我们连长透露,表现好的有可能会选到师里、团里去给首长当通信员,当然首先人要机灵,我会尽最大努力争取的……”
赵海民牵挂着父亲的伤腿。
黄小川面对着面前的信纸,两眼发直,呆呆地坐在那里。他和父母早就失去联系了,写了信他也不知往何处寄。干脆,他给刘越的父母写了一封,全是感谢的话。
何涛拿着两封写好的信,背着手巡视一般,先是在黄小川背后站一站,摇摇头,笑一笑;又走到赵海民身后,也停一停,没说什么,然后走到李胜利身后。李胜利急忙用一叠信纸将写过的字盖住了。何涛怪笑一声,拍拍李胜利肩膀道:“革命干部子弟,代我向生产队长大叔致敬!”
李胜利不理他,何涛又无趣地走到马春光身后,踮起脚尖,轻声念起了马春光正写的信:“眼镜,请把我的被子,旧衣服、还有鞋、脸盆送给老额吉和巴音家,拜托了……哎,马春光,眼镜是谁呀?男的还是女的?”
马春光小声地:“滚!”
二
这天下午,女兵连也在进行类似的活动。
刘越分在二班,同班的人里面就有胡小梅。胡小梅容貌虽然俏丽,但却有点妖里妖气的样子,爱出风头,刘越有点看不惯她。相比之下,她更喜欢那个叫方敏的瘦弱女孩,方敏像是营养不良,让人觉得可怜。
班务会开始后,女兵们坐在小马扎上围成一圈,膝盖上都摊着精致的小本子,握着笔,一个个显得斯文又虔诚的样子。气氛有些沉闷。女兵班长姓肖,肖班长说:“好了,都把本子收起来吧……谁先说?都轻松点,随意些。”
胡小梅匆忙地扫一眼大家,看着班长:“班长,我先说吧?”
“好,胡小梅,你带个头。”
“既然大家都谦虚,那我就先抛砖引玉了……我叫胡小梅,汉族,家庭出身:革干!高中毕业,爱好文艺,是跳独舞的,唱歌也还行……班长,是不是还要说家庭情况?”
“说吧!”
胡小梅马上就有些得意地:“我爸爸,是省革委会的副主任,妈妈也在省委工作,算一般革命干部吧,我还有个哥,在空军工作……”
胡小梅滔滔不绝,貌似不经意中透出一股自豪和骄傲。刘越注意到,女兵们表情各异,有人羡慕,悄悄议论着,有人不屑。她就属于不屑的人,她始终看着胡小梅,平静的表情中带着一丝嘲笑。
胡小梅说到兴头上,手臂挥舞着。肖班长突然发现什么:“胡小梅,你手上带的是啥?”
“班长,手表啊!我妈让我带着看个点儿……是‘上海’牌的,质量还凑合,每天快一秒。”
“‘北京’牌的也不行!就你搞特殊,散会以后马上给我打到战备包里。”肖班长严肃起来。
胡小梅极不情愿地摘下手表,塞进口袋。
很快地,女兵们都说完了,只剩下刘越和方敏了。方敏低头摆弄着小手绢,没有说话的意思,刘越只好先说。她说,自己叫刘越,社会关系比较简单,一家人都是当兵的。个人没什么特长,但从小就生活在军营里,来到这里,可能比大家适应的快一些,以后,愿意和大家互相帮助。
刘越的话让人听着舒服。胡小梅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
只剩下方敏了,人们都看着她,等着。方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肖班长提醒她:“方敏。该你了。”
方敏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内疚地看一眼大家,吞吞吐吐地:“噢……我叫方敏,从无锡入伍……我家里有外婆……就这些。”
方敏说完急忙低下头。大家互相看着都笑了。
胡小梅说:“这就完了?”
方敏低着的头点了点。
胡小梅说:“方敏,你也太什么了吧?大家都老老实实地介绍自己,你干嘛藏着掖着不说?你不可能连爸爸妈妈都没有吧?那你从哪儿来呀?”
女兵们七嘴八舌。王惠说:“哎,方敏,你爸妈是不是从事什么特殊工作,不方便说呀?”
杜丽娜说:“要不就是大首长……”
方敏依旧低着头,沉默着。
刘越看不下去了:“哎,你们干吗呀?非要逼人家。”
班长说:“好了,方敏不说自然是有原因,大家就不要勉强了,以后慢慢了解吧。”
胡小梅仍不想罢休,轻轻地哼一声,嘀咕道:“不就是个父母吗,人人都有,她干吗搞得神神秘秘的,非要把大家的胃口调起来,真是的……”
有人附和着。就在这时,方敏慢慢抬起头,脸色惨白:“……他们死了……”她仿佛在说别人,口气却异常地平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屋内变得死一般寂静。刘越心里一个咯噔。
方敏说完这话,脑子里又涌现出外婆的身影。她确实是个孤儿,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病逝了,是外婆一手把她带大的。外婆并不是亲外婆,外婆一生未嫁,外婆从孤儿院把她抱回家,从此,两个人就相依为命了。
她能够当上人人羡慕的女兵,全是由于外婆的功劳。外婆在纺织厂工作,外婆当了一辈子的劳动模范,市里才决定推荐她当兵。领到入伍通知书的那天,外婆抚摸着摆了满满一床的奖状、奖章,动情地说:“这些东西,终于派上了一回用场……外婆没别的本事,以后就全靠你自己了……”
方敏扑进外婆怀里,她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三
天地笼罩在晨曦中,隆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由小到大,由弱到强。黑暗渐渐褪去,雾淡了,冰天雪地显现出来。一张张新兵的脸清晰了……操场上,早操的队伍首尾相连,组成一个巨大的圆环滚动着,滚动着。一阵阵口号响起来:“一二三四!……”
赵海民认真品味着出操时的感觉,他总觉得胸中有万千兵马在奔腾……
出完操,接着是洗漱,每栋平房前,都有几个水笼头,大家都在水笼头那儿接水,发出一片被凉水刺激后的嘻嘻哈哈的声音。
梁连长身边放着一盆凉水,边脱衣服边喊着:“有刮胡子的用热水啊!”
正刮胡子的班长张社会说:“一群没打鸣的小公鸡,毛儿都没长齐哩,刮什么胡子啊!”
新兵们一阵哄笑。马春光满满地端一盆水走到连长身边:“连长,新兵可以洗冷水吗?”
梁连长打量着马春光:“洗过?”�
马春光放下水:“洗过,在牧区天天洗。”
梁连长就觉得这个兵不寻常:“哦?以前干什么的?”�
“知青。”
“在哪儿?”�
“内蒙,西乌珠穆沁。”
连长笑了:“好啊!不怕,你就试试吧!”
说着,梁连长已从桶里提起毛巾,拧一把,呵呵地洗开了冷水浴。马春光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较劲般,端起脸盆兜头浇在身上。
梁连长说:“嗬,跟我叫板哪!”说着,提起水桶,兜头冲在身上。恰在这时,马春光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引得众人大笑起来。
李胜利洗完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踱到赵海民跟前,小声说:“海民,一直想跟你说一声,又张不开口……在家里为当兵的事……我家得罪你家了吧?……”
赵海民冷冷地:“没啥,我这不是也来了吗!”
李胜利脸红了,想了想,又说:“对了,我写信告诉我爸了,让队上好好照顾你们家,以后家里有啥困难,让你爸跟我爸说一声。”
赵海民态度仍然有点生硬:“不用。”�
李胜利却不离开:“看你说的,咱俩再不互相帮助,谁帮咱?……哎,海民,那天在操场上,杨参谋都跟你说啥了?”
赵海民意识到了,李胜利是想知道杨参谋和他的事,就说:“没说啥!”
李胜利这才悻悻走了。赵海民把脸盆里的脏水泼得远远的。�
女兵连那边,是另一番情景。一盆盆表面结了冰茬的水整齐地摆在平房前面的空地上。胡小梅的手刚伸进盆里,就跳起来,一声尖叫:“哇!凉死了!”
她夸张的叫声引起一片嬉笑声。肖班长说:“有特殊情况的用热水啊!”
但没人好意思去用热水。女兵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犹豫着,慢慢在脸盆前蹲下去。只有刘越和方敏习以为常地洗着。两人蹲在一起,搓脸的间隙相互看一眼,都笑了。刘越关心地说:“方敏,以前没见过这么凉的水吧?”
方敏点点头:“还行!”
刘越马上感到,这女孩的勇敢不是装的。
四
正式的训练开始后,赵海民马上就显示出了他比别人高出一大截的军事素质。班长张社会和连长梁东都发现了他的潜质,他做动作时,他们的目光中便露出赞赏。
李胜利都看在了眼里。李胜利知道自己这方面比不过赵海民,他决定找别的窍门。晚上,临熄灯之前,大伙忙着洗漱,李胜利就到厨房提一桶热水进屋,然后一下一下地朝所有人的脸盆里分发热水。每个盆里的热水都很少,轮到班长时,他却倒上半盆,再到外面水笼头那儿提点凉水,兑上后,试一试,再端到张社会面前,倒一半到洗脚盆里。张社会洗脸的空当,李胜利已替他挤好牙膏。他的眼睛始终不离班长,仿佛怕别人抢了一般。班长的脚刚一离开洗脚盆,他已走过去,立即端走了洗脚水。
马春光看着这一切,脸上带着嘲讽。
熄灯号响了,战士们各自迅速躺进被子里。有人还在说话。张社会手拉着灯绳,严厉地说:“睡觉,别讲话了!”
何涛突然支起身子,看着张社会:“报告班长,有人违犯纪律!”
张社会一愣。何涛伸手,迅速将身边李胜利的被子拽掉了。李胜利一声叫骂,一丝不挂的身体展现在众人面前。众人先是一楞,紧接着哈哈大笑。李胜利急忙夺过被子捂着身体。张社会愤怒地看着何涛:“干什么你?”
何涛振振有词:“当兵前我就听说,部队不允许光屁股睡觉,他违犯纪律。”�
张社会不再理何涛,皱眉看着李胜利。李胜利辩解:“我不知道不准光着睡……再说又不是我这一个人这样,我们老家的人都这样……”说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赵海民。
其余人也都朝赵海民看去。张社会说:“还有谁是脱光了睡的?起来,把裤衩背心都给我穿上!”
赵海民与李胜利对视着,咬咬牙,突然一掀被子,露出身上的衬衣衬裤,然后翻身下床,出门上厕所去了。张社会再次生气地看一眼李胜利,厉声对众人道:“睡觉!”
他很响地拉灭电灯。
又出了个洋相,李胜利懊恼得半夜没睡着。睡不着觉,他又想出了一个主意:早起打扫卫生。他这才踏实地睡着了。
天未亮,他就悄悄起床了,摸黑到墙角拿出条帚和拖把,把厕所和走廊打扫了一遍。起床号响了,梁连长第一个出门,正碰上李胜利干活,梁连长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让他在心里整整激动了一天。他暗暗决定,以后就从这方面当突破口,争取压赵海民一头。
进行正步训练时,就明显有人跟不上趟了。
在一班,黄小川最吃力,经常是练得满头大汗,却不得要领。张社会安排赵海民帮助黄小川。二人之间的友谊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一般赵海民利用业余时间帮教黄小川,他不厌其烦地给小川讲动作要领,一遍遍地作示范给他看。
赵海民为此经常受班长和连长的表扬。就有人不服气。一天晚上,他们到一个避风的地方练习时,马春光和何涛等几个城市兵远远在一边观望,嘲讽地看着他们。何涛不屑地说:“凭什么呀?他姓赵的又不是班长,一个乡巴佬!”
李胜利走过来,讨好地说:“哼,看他能的!还不是当过民兵,比我们先学了几天!”
马春光却并没把李胜利放在眼里,打个手势,领着众人走了,把李胜利晾在那儿。
过了几天,一连在夜间搞紧急集合,李胜利又出事了。那天半夜,大伙睡得正香,突然,一阵急促的哨音骤然而起。张社会一祜禄爬起,大声地说:“快!紧急集合!不要开灯!”
大伙手忙脚乱地穿衣叠被子。谁都没想到,李胜利背着被包第一个跑到操场上。梁连长和几名排长扎着武装带已经站在门前小操场上。连长用手电照了照李胜利,又照了照腕上的手表。为了让连长记住他,他响亮地报告:“报告连长,我是一班的李胜利!”
连长说:“李胜利,嗯,不错……”
李胜利简直有点心花怒放了。
陆陆续续有战士冲出屋跑进操场。黄小川几乎是最后一个跑出来。报数之后,队伍在黑夜中跑步。开始时队列还算整齐,一会就越跑越混乱了。有人掉队了。何涛的背包散了,被子搭在肩上。黄小川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一条条腿从他耳边经过,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用力想站起来,又滑倒了。后来有人伸手把他拉起来,是赵海民。他感激地望着赵海民的背影,咬牙跟上队伍。
回到营区后,各班都把灯打开了。战士们仍处于兴奋状态,一片嘈杂的说笑声。何涛穿反了裤子,被众人取笑着。李胜利格外活跃,看看班长,看看赵海民,一脸抑制不住的得意和欣喜。黄小川脸色惨白,一头的汗水还在往下流,失神地看着床上揉成一堆的军被。李胜利说:“班长,咱班今天露脸了吧?可惜黄小川被包没打好,拖了后腿,不然……哎哎,连长,连长来了!”
连长进来,战士们都站起来。连长一一看着床上的被包,走到黄小川面前站住了。黄小川慢慢低下了头,想哭的样子。连长拍拍黄小川:“第一次,没关系。”
黄小川点点头,把头抬起来。�
连长转身,继续打量着每一个背包,在李胜利的床前站住了。李胜利急忙走上前去:“连长,这是我的,我叫李胜利。”
连长点点头,打量着李胜利:“不错,3分45秒,赶得上一个优秀的老兵了。”
张社会已然明白了什么,上前想制止李胜利,却已经来不及了。李胜利自得地说:“还差得远呢,连长,我一定继续努力。”
连长突然道:“一班长!”
张社会立正:“到!”
“开着灯,让李胜利重新来一次!”说完,连长大步走出去,站到操场上等。
除了张社会和李胜利,其余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闹明白。张社会没好气地低声命令道:“其它人出去,李胜利脱军装上床!”
一班的战士们都来到操场上,站在连长身边。宿舍的灯亮着,门洞开着。李胜利脱衣、躺下,起来、穿衣、打被包……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似乎过了好久,李胜利终于在班长的陪同下跑到连长面前。连长不看表,威严地看着李胜利。张社会主动报告:“连长,亮着灯他用了六分钟……”
连长哼一声:“李胜利,说说,怎么回事!”
李胜利脸上淌冷汗,小声地:“我……我天天夜里,都穿着衣服在睡觉,熄灯时脱,等别人睡着了再穿上……”
连长火了:“就为紧急集合第一个跑出来?”
李胜利吓得大气不敢出。
“你才穿了几天军装,帽徽、领章还没戴,就开始弄虚作假,趁早把这一套给我收起来!我告诉你,别以为套上军装就是军人,穿不好,不配穿,自己给我扒了,回家!”
李胜利的眼泪立马下来了。
连长转向张社会:“一班长,夜里你是怎么查的铺?怎么带的兵?明天把你的检讨一起给我!”
连长走了,张社会没好气地命令大伙回去睡觉。
这个事件给了李胜利重重一击,他好几天不说一句话。一天傍晚,又下雪了,他一个人跑到雪地里,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赵海民来到他身后时,他还在一抽一抽地哭着。
赵海民没说啥,只是把怀里抱着的大衣披到李胜利身上,被李胜利甩掉了:“你少装好人!这下你高兴了,有笑话看了……”
赵海民从地上捡起大衣,站在那儿,仍然没说话。李胜利哭道:“为啥,我天天打水、扫地、扫厕所、什么没干在你前面?可每次表扬的都是你,为什么为什么……我知道肯定是那个杨参谋让连长照顾你。”
赵海民冷冷地道:“是班长让我来喊你回去的,你要想让班长亲自来就等着吧。”说完把大衣塞到李胜利怀里,转身离去。
李胜利抹把泪,跟上来,依旧一抽一抽地小声哭着。要走进营房时突然停下来:“海民,求求你,写信时别把这事告诉家里。”
赵海民轻轻点了点头。
五
礼拜天,赵海民和几个新兵到伙房帮厨。下水道堵了,地上一滩积水,黄小川用棍子捅了几下,没通。赵海民拿块砖垫在水里,一步跳到砖上,挽起袖子用手掏起来。一不小心,砖被踩翻了,他就那样站在水里,继续掏着。下水道通了,赵海民的大头鞋里也早已浸满了水。炊事班长看在眼里,就把赵海民叫到炊事班宿舍,从床下拿出一双新大头鞋,自己换上,把旧大头鞋放到赵海民面前,说:“小赵,看你的脚,也是42的吧,换上。”
赵海民慌忙道:“班长,不用了,我放炉子上烤烤。”
炊事班长说:“烤?这鞋得慢慢晾,没一个礼拜干不了。我有新鞋,这双旧的就给你吧。”
赵海民不要,炊事班长逼他换上了。他感动地说:“谢谢班长,等我的鞋干了,再还给你。”
“扯淡!老兵说句话还能不算数?你敢还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赵海民和老兵都笑了。
回到班里后,赵海民用鞋刷子把弄脏的新大头鞋刷了刷,靠火墙边晾着。然后看着脚上炊事班长给他的那双旧鞋,端祥着,用鞋刷沾点水在明显脏的地方刷一刷。他打定了主意,自己以后就穿这双旧的,过几天把那双新的给爸爸寄回去,爸爸的腿一到冬天就疼,他最牵挂的就是这事。穿上这么暖和的新大头鞋,爸爸到冬天就不受罪了。
赵海民果然把新鞋寄走了,他没想到却惹了祸!
几天后,师首长来新兵团视察,检验前一阶段训练情况,除了会操,少不了要拉出几个班单练。不用说,各连都较上了劲。梁连长打算,如果单练,就让张社会的一班上。张社会那张脸别看长得不咋样,可他是全师的训练标兵,在军区比武大会上露过脸的,有张社会在,连里对一班最放心。
会操那天,一连在宿舍前集合,战士们整理着装时,连长扫视着队伍,突然皱起眉头,目光停在赵海民的脚上:“赵海民,出列!”
赵海民一楞,向前跨出一步。
“脚上的鞋怎么回事?被哪个老兵换去了?说!”连长口气严厉。
“报告连长,没人换,这鞋是炊事班长给我的。”
“你的新鞋呢?为什么不穿?队列里必须统一着装,怎么执行的?”
“我的鞋……寄回老家了。”
连长一看表,咬了咬牙:“除赵海民之外,部队都有了,立正——向右转——跑步走!”
部队朝大操场跑去,只有赵海民一人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赵海民不仅没有参加会操,而且连长还命令他先停止队列训练,到伙房干活。张社会和炊事班长都替他找连长说清。炊事班长说:“都怪我,连长,要不我把这双新鞋再跟他换一次,这样他站在队列里就不显眼了。”
连长头也不抬:“没你的事,你走吧。”
炊事班长摇着头,叹息一声离去。
张社会说:“连长,还是让赵海民参加训练吧,明天我就让他给家里发电报,寄鞋……”
连长坚决地说:“不行!”
张社会说:“连长,处理的是不是太重了点,要说错也有我一半,我没讲清楚!要我看,这事倒反映了赵海民本质上不错,知道孝顺……”
连长说:“那就别来当兵!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要做孝顺儿子,那就好好呆在家里,别离开父母!回你班里去,好好开个班务会,让其它人都汲取教训。”
张社会只得硬着头皮召开班务会。李胜利积极站出来发言,他说,因为赵海民在家当过民兵,有一定的基础,训练暂时走到前面了,就骄傲自满,所以导致了这个错误;第二,虽然我们连会操拿了第一,但我们班因为缺一个人,不满员所以不能评优秀,赵海民损害了我们班的利益,受影响最大的当然是班长,说不定会影响班长的前途……
李胜利的发言让赵海民心窝子疼。张社会都听不下去了,皱眉道:“就事论事,别扯远了!”
李胜利这才住口。
那一段时间,赵海民就到伙房上班。张社会让他给家里拍电报,赶紧把鞋要回来,争取早点回班里参加训练,可赵海民就是拖着不拍电报,他仿佛在和谁赌气,或者是实在张不开口给父亲要鞋。
他没想到,李胜利写信把这事告诉了家里,李振发到处在村里张扬,并且在挖河工地上当众讽刺赵德明“养了个孝顺儿子,可就是给停职反省了”。
赵德明这才知道儿子闯了祸,当即把大头鞋寄了回来,同时给梁连长写了一封信。信上说,他是个残废,一条腿扔在了朝鲜战场,儿子私自把军用品寄回来,违犯了部队的纪律,现把鞋寄还部队。犬子至今没写信说这事,他是从别处知道的。由此推断,他没好好认识错误,望首长严加管教。他没教育好孩子,他和孩子他妈向部队道歉了……
梁连长看完信,有些动情,他把赵海民叫来,说:“让你给家里写信把鞋寄来,为什么不写?”
赵海民不语。
“还知道怕父母伤心?……好好看看你父亲的信。”
梁连长把信递给赵海民。赵海民读着父亲的信,泪水突然滚落下来。
过后,梁连长自己掏腰包,让司务长到军需科价拨了一双新大头鞋,悄悄寄给了赵海民的父亲。“大头鞋事件”终于画上了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
六
一辆解放车停在女兵连门前,一名战士从车上扔下两个装得满满的邮袋。女兵们兴高采烈,喊叫着蜂拥而上,将两个邮袋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拿到了信,迫不及待地跑回宿舍。有人当场拆开信,迫不及待地看起来。有人拿到邮包,别人喳喳乎乎,一副要哄抢的架式。
每逢这样的时刻,连队都热闹得像过节。
这天,胡小梅等人又收到了包裹。她们拿到宿舍后,趁肖班长不在,想尽快享受,班长突然从外面进来,女兵们立即散开了,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各自把包裹或放在床头或是朝床头柜塞去。
班长说:“谁收到包裹了?”
大伙都不说话。
班长说:“都放在桌上。”
胡小梅等几个人互相看看,犹犹豫豫地把包裹拿出来放到桌上。班长说:“胡小梅,你的包裹最大,里面是什么?”
“包裹单上不是写了吗?药,还有两件内衣。”
“那好,打开我们看看。”
这下胡小梅没辙了,只好打开。里面是花花绿绿的各类糖果、点心。都是好吃的。班长又让其它人打开,也大都是食品。
肖班长说:“新兵团三令五申,不让家里寄钱寄吃的,为什么?就是不让你们养成乱花钱和娇生惯养的臭毛病!你们倒好,明着不敢了,来暗的。真是这么馋?馋到了挖空心思的份上?我看是耍娇气,跟父母耍,跟自己耍!是想比阔气,比谁的父母更疼自己,比谁家更有钱是不是?”
没人吭气了。刘越这时推门进来,默默地坐到方敏旁边。方敏从来没有收到过包裹。但刘越这天收到了一个包裹,是王惠替她拿到宿舍的。虽然现在没打开,却谁都知道也是食物。
胡小梅瞅一眼刘越,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班长说:“胡小梅,有话大声说。”
胡小梅头一扬:“说就说,刘越也收到了包裹,包裹单上公开写的就是糖果,跟我们比,她可是明张胆违犯纪律,干吗你不批评她,只盯着我们几个?”
刘越这才知道自己也来了包裹。她没反驳胡小梅。
班长说:“刘越该批评,但她是第一次。你这是第几次?哪个星期没你的包裹?……刘越也一样,每人一份检查!”
肖班长生气地离去。刚刚还哭丧着脸的几个女兵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纷纷扑向包裹,哄抢着,嘻嘻哈哈乱作一团。
方敏不声不响,悄然离去。
刘越看着离去的方敏,又看着哄抢东西的女兵们,摇着头也离去了。
方敏过了好久才回来。一进门,胡小梅就热情地迎上来,将一包糖果、花生递给她。她连连摇头,推让着。胡小梅说:“跑哪儿去了你?客气什么呀?快接着,再不接着我扔你床上啊!”
其实几个女兵也纷纷热情地劝着:“快拿着吧方敏,小梅特意给你留的。”
方敏被动地接过胡小梅硬塞到手中的东西,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刘越走起来,冲着胡小梅等人想发火又忍住了。她从方敏手中接过东西,说:“对不起,方敏,你先出去一会好吗?”
方敏点点头,走出宿舍。
胡小梅说:“刘越,你这是干什么?”
刘越关上门,压住火气,道:“有你们这么给人东西的吗?每次看你们吃东西,方敏就躲出去,估计你们吃完了人家才回来,为什么?因为她没包裹,她家里寄不起,吃了你们的,没法还你们!你们考虑过她的感受吗?你们知不知道,她每月六块钱的津贴有五块都寄给她外婆了?……”
几名女兵低声道,我们也是真心诚意的,哪会想这么多呀。
刘越又说:“真对方敏好,不在乎这几块糖,千万别让她再难堪!以后大家再收到东西时都注意点,别太张扬了,别再让方敏躲出去了。”
胡小梅和其它人都诚恳地点着头。
方敏并没走远,就站在门外,里面的话她都听到了。她眼圈一红,差点落泪,但她马上克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