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次,殷元中偷偷挑了担自留地的菜到庐山去卖。正当庐山旺季,同样一担菜可以卖到山下三倍的价钱。他天不亮摸上山,天亮后往回返,快的话能赶上吃早饭的时间,也就不惹眼。上午出工的时候,说声早上拉稀误了出早工也就蒙混过去,没有人会追究队长的。像这样一早上跑几十里山路到庐山打个来回,李八碗先前只有殷道严做得到。但那时候他是十几岁的毛猴子,而且是给负责剿匪反霸的上级领导送信,跑起来很轻松的,不像殷元中,一肩担了百十多斤担子。
殷元中也很轻松,上了山,歇了担子,蹲到山上马路边的水沟里猛喝一气,抹把脸,甩甩手,就气平如初。下山则更是一路飞跑,从来没有误过事。自留地的菜大部分就这样卖了。自己家就拿盐水泡饭,就掰下的烂菜帮子。别人见他自留地的菜摘得快,只认他们一家人吃死人,不警觉他搞了资本主义。
这一回,殷元中搞资本主义更是搞出了奇。
像回回一样,他在水沟里喝够了,抹痛快了,一仰脸却看见两截水萝卜似的又白又肥的腿,立在沟沿上,腿肚子那儿是裙摆。裙摆很大,大得暖元中从下往上一直可以看到大腿那儿。他赶紧把眼睛抽出来,就看到一个很贵相的女人。
那女人显然已经在这里站了一阵了,一双眼睛也在他身上舔来舔去。这使他有些狼狈。他打着赤膊,裤子上尽是补丁和补不全的破洞,脚上一双爬山用的草鞋早烂了。他从水沟爬上来,低着头去弄他的菜担子,心里有一种想逃窜的感觉。
那女人却喊住了他:
“先生,我想请您帮个忙。”
那时候没有人喊“先生”的,这更让殷元中着慌,他嗫嚅说:“我不是‘先生’,也帮不了你。”
那女人眼睛竟红了,说:“我是外地人,我想要个向导。”
殷元中当过兵,在军队里学过“毛著”,学过雷锋,晓得助人为乐的道理,面对这样一个珠光宝气的哀求自己的孤身外地女人,军人的使命感和男人的责任感都阻止他走开。
后来他们说好,他在山上给她当三天向导,吃、往由她付账,并且每天支付他十元钱作为酬劳费,三天也就是三十元,也就是县里一个普通机关干部一个月的工资。
这三十元使殷元中眼发亮,心发横。事实上是他沾了这女人的光:吃香喝辣,游山玩水,反而有酬劳,而且三天便有三十元。硬是从天上掉个金元宝下来。好事来得有些蹊跷,让人生疑。转念又想,我一个穷光蛋,别人不怕你打劫也就罢了,哪有资格怕别人算计。
那个女人让殷元中弃了那担菜,马上就跟她走。他们先去了一家商场。商店刚开门,他们穿过空空的店堂走到成衣柜台前。那女人让营业员按最贵的价钱挑了背心、内裤、衬衫、制服以及皮鞋、丝袜,然后让殷元中到试衣间去换了一身新装出来。
殷元中出来的时候脸发红、鼻孔出粗气,手脚没处放,浑身上下很不自在,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
那女人的眼睛又在他身上舔了好几个来回。然后很满意地咂了一下嘴。“走吧!”她说,声音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柔情。
那天他们去了好几个风景点。
女人很娇气,走几步就喘气,就歇。殷元中走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她歇,他也只有站住。那女人掠一掠被汗水贴在脸上的头发,很亲切地对他说:“你不要走太快。我没有走过山路的,上下坡想你搭把手。”殷元中低着头说,好。他不敢正眼看她,他在恍惚中瞭过她几眼。用李八碗的眼光来衡量,这就是大仙了。
殷元中来过庐山无数回,却从没有细心看过景致。原以为今天可以好好逛一逛的,却紧张得透不过气来。那女人对他始终是一种压迫,使他清醒地觉得自己做了不配做的事。他甚至有些后悔答应赚那三十块钱。晚上回到宾馆,那女人要了一桌子菜,他竟觉得一点口味也没有,只是低着头喝问酒,竟喝出几分醉意,第一次感到头有些昏。进到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给他开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眼睛迷糊着,却又睡不安稳。想起这一天的事情,疑心自己莫不是在做梦,要不就是撞了充。李八碗有个笑话,说他们祖上有两个人畅谈理想,都说自己最想的是当皇帝。当了皇帝便怎样?一个说,那我就要做身祥云纱(当时城里人的夏服)穿。另一个说,那算什么,若是我,就要拿红糖炒焦米(晒干的饭粒),炒一大袋子,挂在门头,进吃一口,出吃一口。照这个标准,殷元中如今是做了皇帝他老子了。
不晓得过了几久,“皇帝老子”被敲门声惊醒。他爬起来,打开门,外面站着那女人。女人对他说,她起来上洗手间,发现停电了。她想让殷元中去找宾馆服务员,要支蜡烛来。服务台在长长的走廊的尽头,那里亮着一点幽幽的烛光,这样长这样黑的走廊,她不敢走。
殷元中去取了蜡烛,点着走回来。走进那女人的房间,却没有见到人。正疑惑着,突然觉出一个温软的身子从后面把他抱住。他打了个激灵,蜡烛掉到地上,熄了火。他自己却像火一样烧起来。
早上他被弄醒,睁开眼,见她已经醒了,支着身子,从上面俯视着他。两只大奶子几乎撞着他的鼻子。她头发凌乱,睡眼惺忪,结着眼屎,脸上的脂粉和口红一片狼藉。
“你好厉害,跟杀人一样。我好舒服,好好过。”
她很放肆地逗他。
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昨夜的事,她在他身子底下,可怕地喘息和号叫。
她的脸向他俯下来,眼睛里又放出饥渴的亮光,呼吸重又变得急促,拉风箱似的。手把他的下身捏得生痛。他闻到她口水的臭味。
他一跃而起,一把掀翻了她。
这一次殷元中全然没有犹疑和畏缩。两个赤条条的人在床上交接,同两头牛在草滩上交接其实没有两样。两个人之间除了公和母,没有了别的差别:没有富,也没有穷;没有贵,也没有贱;没有高,也没有低。并且殷元中心里,反而有了优越感。毕竟是他在上,她在下,他在挖地似的弄她,他在怀着像是虐待的心情磨恨她。他本是一个卖苦力养家活口的人,一个没有人肯正眼看的乡下穷人。如今把一个别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又阔气又漂亮的女人压在身子底下,在她身上寻快活,让她要死要活地任自己摆布,这简直就是一个阶级镇压另一个阶级。他便是这阶级斗争的英雄。
后来的日子远远超过了先前议好的三天。他们像一对夫妻一样出双入对,下了山,又顺水去了沪宁苏杭。将近一个月后,殷元中才回到李八碗。中间他给李八碗的家里写过信,说他在山上遇到一个战友,让他搭帮完成一个重要任务,让家里人放心。
回来,他一五一十交待了那奇遇,唾沫四溅地像是在讲英雄业绩。那女人是海外资本家太太,男人有了新相好,便让她携了巨款到大陆来自己寻开心。
“哈,谁寻谁的开心?!哈,老子是金猴奋起千钧棒,坚决斗垮资本家!哈,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
那女人后来是真让他弄服帖了。分手的时候,两眼泪水汪汪。她让他给她地址,日后好来找他。他很爽快就说了。只是村名说的是李八碗,县名却说的是他江北老家的县名。
“哈,还‘下回’!”
他鄙夷不屑又有些神往地嘲笑说。
李八碗人听了很长志气。如果说李八碗有什么真正的骄傲,殷元中的这段奇遇算是最重要的一桩了。连他老婆也一点没有醋意,反而觉得男人让她更有了脸面。何况殷元中还带了一大把钱回来。这些钱,他们三年也赚不转。二
小丁到李八碗插队,最先听到的就是这个人人津津乐道的故事。殷元中让他相信,从各人口中说出的同一故事,尽管难免有夸张的成分,但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小丁第一次见到殷元中,简直被镇住了。
初看上去,殷元中那张刀削脸常常容易使人产生错觉,以为他是个病人。其实个头比股道严更高的殷元中,身上也比殷道严更壮。当时,殷元中正在装车。五月里天并不太热,他却把上衣脱得精光。小丁惊奇地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那个活动着的岩石般的倒三角形,那些高高隆起的肌块,每块都那么分明。随着身子的弯曲、扭动、伸展,就像一大片连绵的山一样在他身上起伏。在黄昏的阳光下,亮部和暗部都极为鲜明。这样的形体,这样的骨骼,这样的筋肉,只可能是自然力铸造的结果。仅仅靠劳动的收入,不可能创造这样的奇迹。贫困从他的衣着就可以看出来:补满了补丁,又都裂开,无可奈何地露出那些本不该露出的角落。一个铁铸般的汉子,还不能让自己的衣服足以遮羞。
以后的日子,小丁看到了更加让他吃惊的事情。
生产队运化肥,殷元中用牙齿咬着两个鼓囊囊的麻包,从拖拉机拖斗上沿着颤悠悠的跳板走到地下,又走上仓库的台阶,再沿着仓库里已经堆起的麻包堆一直走到堆尖,放下。那麻包每包净重一百公斤。
他在堆尖松开嘴之后,连气也不喘一口,只是直起腰,胜利地像个伢子一样“嗬嗬”地笑着,露出雪白的几乎没有缝隙的牙齿。那牙齿,人们说曾经咬断过八号铁丝。
这次用嘴叼麻包是下过赌注的,殷元中赢得了三十个拳头大的麦粑,两斤红烧猪肉,一斤烧酒。他一口气吞个精光,过后还喝下去整整一水瓢米汤。他常常跟人打这种赌,也常常赢。因而李八碗人说,他年岁不大,但过的年比别的年岁大的人多。李八碗人即使过年,也未必有他那样的口福。无法想象他那个坚硬硕大的铁铸一样的身体里蓄着多少力量。都说,要是把他装进棺材,再把棺材钉死,他也不要几下就能把棺材撑开的。这样的男人,难怪会让那种养尊处代又百无聊赖的女人着迷。
但殷元中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简单。
殷道严让殷元中担任李八碗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的总经理,原是指望他给自己打下手的。殷元中也心甘情愿。当总经理,比当生产队长总要重要多了。殷元中做这个总经理做得很卖力。这个总公司的骨干企业江南制药厂建厂的全过程,他搬了个铺盖卷,日夜住在工棚里。他从不疲累,同他一起做事的累得晕倒了,他照旧雷厉风行。
殷元中对殷道严忠心耿耿。
殷道严对李八碗发展的贡献不消说是有决定性的。省、地、县各个渠道源源不断流到李八碗来的贷款,都是冲着殷道严的名字才来的。殷道严时常拍着酱赤的胸,说:不说别的,只我“殷道严”三个字,便是李八碗的银行。这话大家都认可。该纳税了,殷道严便跑一趟工商局,把那个到了纳税期的企业的名称更换一下,又让企业进了免税期。实在说不过去,殷道严便到上一级去找个领导划张条子,然后带了烟和酒到税务局,见人一份。又有领导的意见,又有殷道严所代表的农民群众的深情厚意,税务局便对乡镇企业给予了特殊的照顾。殷道严花了几万元就可以免掉上白好元的税。县里供电不足,到农忙季节,全县的电力都用来灌溉或排水,县委、县政府和县级机关都停了电,殷道严却让更高的领导出面给李八碗拉了专线,说李八碗这么多村办企业,永远是农忙……除了这类事,殷道严还要负责接待从中央到县,从省里到省外以至国外来视察、来采访、来学习的领导、记者和参观的人。他从不搭架子,始终保持乡村干部的朴实本色。无论中央领导还是幼儿的细伢子,他都全程陪同,热情周到。不像有的乡镇企业家,天生的根底浅薄,出名没有几天,就不晓得自己是吃几碗饭的了,连副总理要见都好像要看他脸色。李八碗于是益加声名远播。
殷元中凡事敬重殷道严,凡事都问过他才做。做过了,功劳都记到殷道严头上。一个工人入了团或入了党,一个人提了班、组长或车间主任,殷元中总要交待一句:记得,是殷书记看得起你。
殷元中从不反对殷道严作的任何决定。李八碗做屋,再怎样复杂的建筑,也是殷道严当设计师。面积、楼层,都由殷道严一个人说了算。他认为做屋根本就不需要工程师。造再高的楼,也跟造猪圈没有二样,不都是打地基、架梁、砌墙、上门窗么。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看过猪走路?人家用十二公厘钢筋,我用二十公厘钢筋就是了。倒了、死了人,我负责!经他施工造出的楼倒真没有出过事,只是结构上有许多的不合理,许多拐弯抹角的地方无法利用;楼梯踏步高一层低一层,让人踩不准。材料上的浪费就更大,但因为劳力便宜,造价还是合算的。出名之后,他经常出去参加表彰会、庆功会、授奖会,见了许多世面,留心过许多建筑。看来看去,他还是觉得中国的庙最好看,连皇帝老子住的紫禁城都跟庙一样(关于紫禁城他还有更精彩的看法:他头回看到太和殿,里里外外转了几回,出来说,跟车八碗的牛棚差不多,也是四面见方,大屋顶,里面空荡荡的,尽是柱子。李八碗只没有金交椅就是)。李八碗新做的屋也便都做得像庙:围墙和屋顶都盖的是琉璃瓦,墙面都刷了土红。用水泥做了大柱子,做了飞檐翘角,刷上五颜六色的漆。屋里的走廊上,墙壁上,甚至屋顶上,请乡下漆匠斑斑斓斓地画满了“四郎探母”、“岳母刺字”、“桃园三结义”一类图画。多年后,这片建筑群使李八碗看上去像是用劣质材料和劣等工艺修复起来的一处规模宏大的宗教遗迹。建筑风格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江南制药厂。因为里面要安装制药设备,只有请城里的专业人员来设计。屋造出来,是城里通行的那种火柴盒型。殷道严很不满意,说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羹。车间是不能动了,他便坚决要求照他的想法改了厂门:把先前大门两边的两个平顶门房升到三层楼高,再在这两个门房上架起横梁,再在这横梁上做一个大门楼,再在门楼当中做一个三重檐四坡攒的尖亭子,亭子上有一个“宝顶”,“宝顶”中装进金银铜铁锡五金和稻麦粟吞粱五谷。除了“宝顶”里装五金和五谷是根据镇上艾老提供的老古话,其他都出于殷道严的建筑天才。
后来,殷道严到北京开会,会间安排代表参观新落成的西客站。殷道严见到客站主楼,并听到介绍,当场脱口叫出来:“我操,卵子个建筑家!”把同行的人吓了一大跳。幸好他用的是李八碗土话,没有人听懂。他这声叫喊,半是兴奋,半是愤慨。兴奋是因为他的建筑天才得到呼应认同;愤慨是因为他觉得这天才似乎被人剽窃抄袭了。听到为了增加支承那个小亭子的钢桁架,又增加了八千万元投资,殷道严更是自鸣得意。他那个门楼和小亭子花了还不到一百万元。他激动得完全忘记了北京西客站同李八碗江南制药厂之间的差别。
有城里来参观的人私下嘀咕,说李八碗这些穿西装带瓜皮帽的建筑散发出一股土财主的霉烂气味。这些闲话辗转传到殷道严耳朵里,他很不以为然:“想看洋派的?到外国去,这里是中国。”似乎说闲话的是卖国贼。
不过殷道严也有接受洋派意见的时候。李八碗村委会兼公司办公大楼照殷道严的风格建起之后,有人提出在大门口搞两个雕塑以表现乡镇企业的气魄。殷道严问,什么是“雕塑”?回答说就是庙门口的石狮子那样的东西。殷道严略略沉吟,说“要得”!让提建议的人又意外又惊喜。
殷道严的构思是:村委会和公司不是衙门,不要石狮子,可以做两只猫,一只白猫,一只黑猫,用来体现“白猫黑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的伟大真理。没有这真理,也就没有乡镇企业,也就没有李八碗的今日。
殷道严这构思,把一个抽象的真理作了具体的表述,的确不同凡响。但是从城里请来设计的人却很为难:这样两只猫蹲在大门口,中国外国都不讨好。外国的习俗,认为黑猫不吉利;中国人又不喜欢这样的白猫……要弄成大门前的雕塑,猫就得放大,白猫一做大了,就成了白虎。白虎星正是煞星。而李八碗如今是常有中国人外国人来的地方。
殷道严听了很不耐烦,说就是你们读书人事多,你们做不做?不做我另找别人。就另外找了人,就用钢筋水泥做成了那一左一右两只比老虎还大的猫。临到快完工的时候,殷道严又有了新想法,让那两只猫爪子上都各抓住一只老鼠,表明李八碗的白猫黑猫都是好猫。
这雕塑落成之后,老董又组织了新闻界进行专题报道。热烈赞颂这雕塑表现出的不仅是殷道严的智慧,而且是中国农民的智慧。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等等。把这两只猫炒得很热,称之为“李八碗的灵魂”。
庆祝村委会兼总公司办公楼全部竣工落成的典礼上,殷元中的讲话是最有代表性的。他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殷道严,就没有新李八碗。殷书记为李八碗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力,大家都看到的。我向不讲假话,真要没有殷书记,李八碗有今日的气象?殷元中讲得很动情,声音有些哽咽。他自己也是因为殷道严才有今日的。江南制药厂投产那年过年,他在自己办公室门上贴了一副对联:吃水不忘挖井人,兴旺不忘村总支。村党总支书记是殷道严,“不忘村总支”电就是不忘殷道严。
殷元中这样做,一点不回避他跟殷道严是叔侄关系的事实。李八碗也并不因此难为他,反而觉得他是一个知好识歹,有孝敬之心的人。
倒是殷道严自己觉得,这一类的好话听得多了,好像总有些可疑——他到底是到了多疑的年纪——一个家门的人,要那么多礼信做什么?存了这份疑心,他果然就渐渐觉出来,殷元中在一口一个“殷书记”的同时,其实日盛一日地扩大了自己的影响。这小子,明曰树我,不知树谁人?他记起“文革”时的一句语录。三
殷道严的猜疑不是一点根据没有。如今,知道小镇的人不多了,只知道李八碗。而“李八碗”意味的已经不是先前的蔬菜大队,而是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说“李八碗”,也就说的是这个在全国有了名气的乡镇企业。
而真正在这个企业捉绳捉墨的,是殷元中。
殷元中作为殷道严指定的下手,理所当然地主持总公司一切具体事务。尽管他事事都向殷道严请示报告,但殷道严听了,只能大眼瞪细眼,说:要得,你只管去办。并且立即就按下自己的手印,显得是他说了算数就是。这样,在管理上做主的其实就是殷元中。等到各样事情做起来,那些办事得力,又跟随殷元中一起吃苦的人,自然都论功劳、论能力分派到要紧的当口。这些人都眼殷元中,凡事也都死心塌地听他的。他就这样把整个企业像一架车子一样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上。没有他,别个哪把锁都打不开。时间一长,殷道严实际上只是一块招牌。他成天忙忙碌碌,实际上只是成了一个“老公关”。等到殷道严发现自己的权力有些架空,而是殷元中真正当了李八碗的家的时候,事情已经难以改变,要改变也一时无从下手了。
殷元中在这段时间里,把自己的根基扎得很深。他在李八碗重用的,都是李姓人。这跟殷道严用他适成对照。殷道严用他,使李姓人觉得殷道严霸道,私心重;他用李姓人,使李姓人觉得“女婿是半边之于”,不把他当外人。
李八碗人有些怪,穷的时候,大家都安心。李芙蓉“节约三把米,打倒帝修反”的那年头,李八碗许多人饿出了水肿。但一旦有人借了米出去,还是极少讨还。如今李八碗的日子是好过多了。一个刚成年的份子进了公司办的厂做工,年收入再少都有几千块。除了几户没有男劳动力的,大都做了新屋。但大家心里却是反而不得熨帖了。
李八碗李姓的人开始后悔当初推了殷道严当书记。“李八碗真就死绝了人?让一个江北人称王称霸。”这念头先前也曾有过,但不如现今这样强烈。先前的李八碗无论怎样是共产党的天下,殷道严有什么做过了份,照样有人治他。如今的李八碗,是殷道严一个人的天下。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只晓得殷道严,再没有了李八碗。
那一年,一家中央新闻单位(准确说是这单位一位借了单位名义的记者)编一套介绍乡镇企业的丛书,说是全国只选了十个企业,别的还没资格入选。书名请领袖级的人物题写,序请各省的党政一把手写,也就是当代中国最高规格的丛书之一。李八碗有幸完列“十景”。殷道严让老董专程到省城去请了两位最出名的写家,让他们在将军山庄吃、住了一个月,写出了一本将近三十万字的书稿。书名是《李八碗史话》。稿子写出之后,两位写家要求殷道严及当地的领导班子审阅,确认事实,以证明他们不是胡编乱造。殷道严说,审个鸟,我把人找拢,你们念一遍,大家听了没有意见就行了。两位写家说,也行。
稿子差不多念了一整天。中午和晚上,都吃的是筵席,所有人都喝得酒气冲天。上、下午两个半天里,每次一开念,殷道严就鼾声如雷。其他人也都要不随着殷道严享神仙福,要不谈笑风生。弄得两位写手很尴尬,又不好不念。半下午,好不容易受刑似的硬着头皮念完了,殷道严也随之醒来,睁开眼睛突然提了个胡月兰式的问题:
“你们念了一天,念的是哪个的事?”
“关于殷道严同志的光荣业绩呀。”
两位写家都是书呆子型的人,来了一个月,还不能保证认出在李八碗究竟哪位是殷道严同志。
“不是说写李八碗村史的么?”
“殷道严同志是李八碗的带头人,殷道严同志的历史就是李八碗的村史。”
两位写家忽然觉得这个人在故意跟他们过不去,显然是一个对殷道严怀了阴暗心理的人。便觉得自己不但有责任维护自己的尊严,也有义务保护全国著名乡镇企业家的荣誉,便很严正地回答。
殷道严“嘿嘿”笑起来,说:
“那我说说意见。我看这文章,上面两点还行,蛮饱满,蛮突出。中间一块比较平,再下面一点,就有些毛糙……”
殷道严权威性的意见还没有讲完,先前东歪西倒的满屋子人已经精神大振,一片欢声。都懂了殷道严的意思,只两位写家不知所云,一本正经地辩白说他们写的传记是用的章回体,没有什么“两点、一点”之分。辩得众人更是快活。
殷道严见二位写家急了,便止住笑,安慰说:
“二位放心,我不会让二位重新写过的。我晓得二位写了一个月,手都磨起了茧,屁股都坐出了疮。二位把这个殷道严写得这样神,我要好好向这个殷道严学习。”
书送到北京,内容一字不改就印出来,只是书名改成了《殷道严大传》。题写书名的还真是一位中国有数的大人物。序言则是“专员”欣然请秘书写好,自己再三修定的。印刷时专门把他的签名制了版。第一套出来的,全国也还真只有十位乡镇企业家。那位记者在长途电话里说:“当今是英雄辈出的时代,丛书当然是还要编下去的,难得的是前十名。”殷道严也很高兴,说:“你说得有理,我们乡下话说咬卵要咬前一截,后面的有毛。”记者在那一边哈哈大笑,说:“殷书记你真幽默。”
书正式出版,李八碗得到一千本赠书,支付了十万元出版资助费。那一千本书堆在村委会办公室,来了参观的就送一本,没有多久就因为地面的潮湿霉变。开始还有人撕了擦屁股,后来连屁股也擦不成了。“十万块买了一堆烂纸。”私下里就有人嘀咕。
嘀咕又怎样?没有殷道严,李八碗就一钱不值。李八碗的一切,可以说都是为殷道严而存在的。各种机构都主要是一种名义,好让方方面面给殷道严送奖状、奖旗:有党总支,就可以奖给“战斗堡垒的好班长”;有村委会,就可以奖给“村级组织建设标兵”;有社精办,就可以奖给“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带头人”……总之李八碗有多少名义,就有多少奖状、奖旗奖给殷道严。他是李八碗的代表,奖他就是奖李八碗。连各级计划生育委员会也年年奖他。起头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没有管住老婆的肚子。发奖的单位就说,你管住了别人老婆的肚子,就该得奖。李八碗是全国有名的先进单位,自然各方面就都是先进。殷道严也看出这些上级单位的精明。他们给他的就是一张纸、一块布,从他这里拿走的要多得多。一年到头,有事没事就来请他赞助。对他又不敢强行摊派,就拿这些纸片布片来完络他。殷道严来者不拒。“礼多人不怪么,菩萨也不打送礼的。”他说。便在村委会专门做了一幢荣誉楼,把中央和省级领导视察的照片、题字,以及所有这些奖状、奖旗,楼上楼下挂得满墙都是。外面来参观的人看了铺天盖地的奖状、奖旗,自然是肃然起敬,叹为观止。
心里不得平衡的倒是李八碗人。他们也辛苦了一生一世,如今看来都只是给殷道严打工。他们的血汗堆成了山,殷道严就坐在那山顶上,占尽天下风光。李八碗本是李姓人的李八碗,凭什么让一个外姓人作威作福。李姓一些有头脑的人酝酿了好久,决定恢复李氏宗祠,重振李氏列祖列宗的光荣。
酝酿恢复李氏宗祠的各项事宜没有回避殷元中,几个核心的积极分子当中就有殷元中的内兄内弟。殷元中也因此积极参与了策划。
殷元中把事情做得很周到。他让李姓里几个年纪大说话作数的人先去找殷道严,说出恢复李氏祠堂的意思。然后再到镇上去,要求把镇政府占有的李氏祠堂还给李八碗。李氏祠堂原是李八碗的村产。
石头抛上了天,总要落地。殷道严问殷元中:“若是你,会怎么办!”遇到这一类的事,殷道严还是信任自己的本家侄子。殷元中满脸的困惑,反问:“叔的意思呢?”殷道严说:“只怕不好回绝,如今到处都在修祠堂。”殷元中说:“也是。上次我到湖南签合同,韶山也修了祠堂。”“再说,祠堂原是村产。镇上也有归还的意思。”殷道严着实有些犯难。“就是。”殷元中帮腔。
镇政府的干部早就不愿在那个老祠堂办公了,但一时又凑不齐基建经费盖办公楼,正暗里打了李八碗企业的主意。恰好李八碗人请愿,也就有了做文章的题目。
殷元中就给殷道严出主意:山企业出钱给镇政府盖办公楼。祠堂腾出来,还给李八碗。李八碗企业今年的税,镇上全免。这样就三全其美,大家高兴。把这件事做好了,也就多少可以改善殷家跟他们的关系。最要紧的是,李姓人宗族观念抬头,恨外姓人。
殷道严一歪嘴,啐掉嘴角的烟屁股,说:“操,要得!”
刚说完,又抬起眼看殷元中,心里想:这个侄子,终究不是池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