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才一个夜晚,雪就把田饭都覆盖住了。田坂变得比先前好看了。先前的嶙峋,裸露,涸竭,先前的凋敝,破烂,倾颓,全都被覆盖得柔和了,洁白了。天和地变得单纯了,却也更没有生气了。穿着一件黄色军大衣的李欣在没有边际的雪里栖惶地蠕动,远远地看去,让人心痛。
李欣已经追了二十几里路了。昨天,他终于打听到桑叶最近几天上门做裁缝的屋场,并且弄清楚了桑叶会在哪一家过夜。今天吃过早饭,黄帽子上公社商量工作组的总结,李欣随后也离开了大队。他出去,并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自从下雪,工作组和大队就布置了,让干部们分头下去检查耕牛越冬情况。牛要冻死了,明年春天还要不要生产,要不要过日子呢。只是下去的时间没有强求统一。大队干部住得分散,各人又都有各人的情况,只要掌握了情况,有问题能及时发现,帮着解决就行了。
桑叶做裁缝的那个屋场(那次批斗会之后,桑叶不能再在大队开裁缝铺了,只能做散工。好在她的手艺在当地有了些名气,约她上门做事的不断索),离大队上十里,并不属李欣检查工作的范围。但他顾不得许多了。那里没有住工作组,也就几乎没有什么人认识他。下雪的天,来了一个干部,找人有事,如此而已。
那一家门关得紧,拍了半天,拍不开。李欣退下台阶,看看屋顶,屋顶上的烟筒冒着淡淡的蓝烟。证明屋里人正把火烧得旺。一条狗围着他转,在他身前身后乱蹦乱跳。叫得厉害,不断威胁地龇牙咧嘴,让他胆战心凉,但他还是重新走上了台阶。狗终于失去忍耐和怯懦(乡村的狗原也有些怕干部的),扑了上来,咬住了他的大衣的后摆。他闭上眼睛大叫一声。那一声在寂寥的下着雪的乡村的早上听起来,真是惨绝人寰。这才惊动了屋子的主人。开了门,喝了狗,问了来意,却给了一个失望。
桑叶刚才让别人家接走了。那家人不在这个屋场上,远倒不远,出了屋场,过了前头那个坎,再过去两个大队就是,二三里路吧。你要赶,赶得脚印子上的。
李欣看看那个人手指的那条路,远远地卧在迷蒙的雪幕的后面。没有一个人影,脚印是早没有的了。乡里人告诉别人行程的时候,永远只说:“不远,二三里吧!”
李欣心里升起一种悲壮感。他微微佝了腰,恨不得跑,却跑不了。直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脚不是踢上裸露在地面上的锐利的石尖,就是夹进雪下面的石块中间。他晓得好几个脚趾头已经伤了,在流血,却一切顾不得了。他走得气喘吁吁,背上流的却是冰冷的汗。
“桑叶,桑叶,这都是为了你!”
李欣无所顾忌地大声喊叫起来,口里喷出大团大团的白气。面前跳跃着桑叶美丽的脸、美丽的肩,乳房、腰肢和腿。他相信她对殷道严的逢迎只是对权力的屈从。审问她的时候,她说跟殷道严头一次发生关系,就是那个民兵会的下午。殷道严到她屋里来,问她想不想当民兵。她说想,就怕当不了。殷道严说,当是当得了,就看你表现。她问怎样的表现。殷道严直截了当地说,你给了我就是表现,不给我就是不表现,那我现在就让民兵来捆你走,说你想拉拢腐浊我。她笑了,说,那我就给你吧,只不过,给了你,你莫又说拉拢腐蚀你,这可是真的拉拢腐蚀啊。殷道严说谁敢说,就动手……黄帽子当时拍桌子制止了桑叶的交待,说她诬蔑。李欣知道她不是诬蔑,每一句每一字都是真实的。那些话将永远像一些喊喊喳喳上下起落的刀子切割他的神经,他身上“腾”地一下热起来。为了桑叶让他付出的这么沉重的代价,他真想一到目的地就强奸了她。
前面不远的茫茫雪地上,终于可以看到两个隐约在雪雾里的黑点。
“该死的!”
李欣忽然感到委屈,似乎是桑叶愚弄了他。这些日子,他像是疯了,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一个叫做桑叶的地位下贱又并不干净的乡下富农的女儿。他站住了,把棉袄的领子竖起来,点了支烟,狠狠吸了一气。又狠狠地把烟拧碎,然后就大踏步地朝前奔去。
实实在在的桑叶重又站在他面前了,不再是虚幻缥渺。这些日子她就像妖精一样折磨他。她赤裸了自己,引诱他,挑逗他。他扑上去,她又飘开了,然后又站在一个他可以真真切切地看清她的地方,喘息、扭动,千般媚态,万种风情。
不远的地方已经看得见一个被雪覆盖住的屋场的轮廓了。一堆一堆的屋在雪里睡着。一丛一丛的树在雪里支撑着。有狗在村口跃动。那个给桑叶挑着缝纫机,显然是东家的人犹豫地看着桑叶,拿不定主意是站下来等着还是走开去。李欣很不耐烦地说:“你先走吧,我只跟她约个日子,她随后就来了。”李欣最讨厌乡下人的这种恶习:只要见一个到乡下来的城里人,就牛似地瞪大眼睛,憨憨地站着看你。
“躲我?”
桑叶的从裹紧的头巾里露出的脸很红,有雪花落在眼毛上,就停在那里。李欣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揽到怀里来。他想揉碎她,想把她按倒在雪地上。但是那个乡下人频频回头。
“为什么躲你?”桑叶很恐惧地闪闪眼睛,“我要做手艺,我要活命。你们工作组还不肯放过我么?”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说的是什么?”
“你真不晓得?”
“我怎么晓得?”
李欣抬起手。那乡下人在不远的地方大声咳嗽。
“我也会杀人的。”
“真吓人,你要杀哪个?”
“杀你!”
“平白无故杀我做什么?”
“你晓得。”
“那……随你。
“你莫走。”
“……”
“桑叶,我是真心真意的。桑叶……”
桑叶走得很远了。风雪越益大了。桑叶很快就变得模糊了起来。李欣身上发软,一下子没有了力气,很想在雪地上蜷下去。他摸出烟,但手一直厉害地抖着,怎么也不能把烟点着。他抬起头,让雪落到脸上。融化的雪水沿着脖子流下去,稍稍地让他冷静了些。他想:她是个什么东西!但这样想,反而更想占有她。他于是又想:她走不脱的。至于怎样的“走不脱”,他却不得要领。二
小敏见到李欣时,脸一红,一白,泪水一下就涌了满眼。嘴唇很厉害地翕动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她正随一群女劳力在仓库里搓草绳,预备明年春天捆麦把和油菜把的。见李欣来,老表嫂们互相挤眉弄眼。没有出嫁的女子们偷偷地拿眼睃李欣,尽是对小敏的羡慕。
女人们起哄:
“快起吧,小敏早熬不住了!”
“鬼话,李同志就熬得住么!”
“秤杆离不得秤砣,老公离不开老婆!”
闹得两个人很窘,却又动不得身。其中就有仗义的高声喝喊:
“放正经些,草狗!你们骚得,城里人骚不得,人家脸皮子薄。”
喝喊的是小敏的房东。她男人不在了,一个儿子当兵,两个女儿都嫁了人,县工作组就小敏一个女的,正好给她做个伴。住了些日子,就把小敏看成了自己女儿:
“敏儿,还不快接李同志去屋里坐。”
李欣和小敏就在一片哄笑声中脱身。
小敏低下了头在前头走得飞快,到了前后不见人的地方还不肯放慢脚步。李欣在后面连连喊她,她只是不理。
“你急什么,我不是来了吗。”李欣笑得很干涩。
“哪个急了,鬼才急了。”
已经进了院门了,小敏突然停下来,不进屋。
“你怎么回事?”
“莫碰我,不理你!”小敏扭了一下肩膀。
李欣却更紧地抓住了小敏的肩头。
“走吧,你真是的。”
他努力说得温存,声音却很空洞,好像是从另一张嘴里说出来的。
小敏又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咬着牙,在李欣抓住她肩头的手背上狠狠拧了一下,骂:“该死!”
底下的脚却移动了。
李欣有些日子没有来看小敏了。他已经不在八队蹲点了,去那边的机会自然就少。等到昨天,县文工团工作组有一个家伙到这个大队来找熟人散心,小敏的影子才渐渐地在李欣的眼前清晰起来。
先前遮挡在小敏影子前面的,是桑叶的影子。从最早那次见到桑叶,李欣的心里就老有一种异样的兴奋。没有油腥的菜,不再觉得难咽(也不再打瞎拐那缸猪油的主意),觉也不太睡得着(更不要说白天装病赖床了)。屋子里总不太呆得住,有事没事就跑到外面的公路上去,走路总是昂首阔步,想唱歌,像只随时要扑母鸡的小鸡公。大队小学离大队部一箭之地,隔着公路相望,这边要唱歌,那边是听得清的。大队小学实际就是一排临着公路的平屋。公路和平屋之间是一小块空地,就是操场。屋背后面是一道高坎。做屋的时候,为了让屋前有块空地,把坡劈陡直了,屋就坐落在那个劈陡直了的马蹄形中间,再没有围墙。最使李欣遗憾的是,学校两边至少二三十步之间,跟哪个也不挨不靠,没有人家,也没有店铺。“要有个烟摊多好啊。”李欣在心里叹息。实在忍不住了,他就作散步状。在学校前的公路上走过,每到快走到学校的时候,心口就不知为什么紧起来,走过去了,后脑勺上又一阵一阵发热,好像真有什么热辣辣的眼光射在上面了。其实走过来,走过去,学校那排平屋始终跟后坎上的坟墓似的静无声息。桑叶做裁缝的那间屋子,门倒是开的,但有时或许见到人影一闪,有时连人影也见不到。桑叶并没有像他常常出现的感觉那样含情脉脉地倚门而立。现在桑叶是永远也不会出现在那小屋里了。那扇小门关着,并且上了锁。那把锁小小的,却有力。就像桑叶小小的手,一把锁紧了自己的胸口,似乎是一种坚决的拒绝。
李欣很难把持往自己。他在县城里一向春风得意,喜欢他以至很明白地追他的女孩子很多。他也就在县城上一帮平庸的女孩子中高视徜徉,来者不拒地同她们虚与委蛇,小地方的女孩子见识有限,吃了亏上了当往往自认命苦,想想也就过去了。他也便成了常胜将军。小敏就是他同人打赌打来的。小敏在台上跳白毛女,跳大春的那个傻大个当着观众就抑制不住对小敏的一副馋相。坐在前排看戏的李欣不由冷笑。旁边同来的几位就起哄,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是痴心妄想?李欣说,不信可以打赌,我只要一封信,白毛女就保证为我剪窗花。就真的打了赌。而李欣就真的赢了。李欣的信寄出一个星期没有收到回信,大家天天逼李欣认输。李欣有把握,说,决不会出两个星期。第十天的样子,回信果然来了。小敏是68届初中生,实际等于没有上初中课,字写得很糟,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但意思是清楚的,同意跟李欣面谈,时间和地点由李欣定。显然小敏迟回信并不是女孩子的抬高身价,而是不晓得怎样回信好,怕李欣笑话,干脆给了个简单明了的回答。李欣就在接到信的当天晚上,在县城边的河滩上吻了小敏。“还干了什么?”第二天大家讹他,他很暧昧地说:“没有什么。”大家就有些鄙夷地说:“小敏脸模子不错,可惜身子单薄了。”李欣马上抢白说:“你们晓得个屁!”大家轰然笑起来:“到底交待出来了。”笑归笑,对李欣的服气甚至妒嫉还是由衷的。
小敏喜欢发小脾气,常常莫名其妙地就翻了脸。刚认识的时候,头一次见面她就让李欣得到意外收获。可是第二天李欣以为可以长驱直入的时候,她却又骂他“流氓”。骂完就走,却没有走回县剧团,反而走到城外坡上没有人的林子里来了。来了,依然是执拗着,发着小脾气。折磨得李欣心里那股邪火快要熄灭了,她却又忽然来了激情,软软的像只懒猫,听任李欣摆布。这样的脾气多发了几次,李欣也就消去了先前以为她不可捉摸的神秘感,晓得只要多一点耐心,让她多少得到一些她在他心里不是一点分量没有的证明,一天的云也就散了。
但是今天,他却忽然想,他有什么必要必须鼓起这种耐心呢?小敏发脾气的样子他曾经觉得另有一种味儿,现在他却忽然发觉了做作、扭捏甚至有些丑。
刚进堂屋,小敏就一下转过身,把头抵住李欣的胸口,两只小拳头在李欣身上乱捶。每回,这都是很容易激发李欣的。李欣也就像每回一样,把她横抱了起来,任她一边蹬着腿,一边骂着“流氓、流氓”,然后就缩紧身子,然后他的颈根那儿就感到一股触电似的温热。但是今天却没有了触电感,只剩下了温热。那温热让李欣觉得贪婪,觉得腻。他甚至清晰地感觉到那温热留下的一团湿润。那湿润让他感到不洁、有异味,直想冲洗。
每次都是小敏让李欣给她脱衣服。
“我才不服侍人。”她每次都说。
“我服侍你。”每次李欣都说。但这一次他却没有说,动作则很粗鲁。
“不来就老不来,来了又急成这副憨样。”
小敏很甜蜜。
李欣很专注。他忽然发觉小敏的皮肤是一种有些病态的黄色。没法跟桑叶比的,给自己脱衣服的时候,他想。
“怎么回事?”
小敏有些迫不及待。
“过了一回。”李欣含含糊糊地咕哝。
“这么想,为什么不早些来?”
“不是来了么。”
李欣闭紧眼睛,抱紧了小敏,极力把身子下的小敏想象成桑叶。
小敏忽然惊叫了一声,就长一声短一声快活地呻吟起来。
每次事后,小敏就再不说“我才不服侍人”,总是软软地但是细心地抚弄他。
李欣静静地仰面躺着。屋子里很昏暗。从用塑料纸袋蒙的窗户上透进的夕阳的微弱光柱里,飘浮着尘埃。陈年的家具和潮湿的土墙散发着浓浓的发霉的气味。
小敏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剧团副团长(就是那位演大春的人),怎样有事没事总是寻了来,有时坐到很晚不走,手脚也没处放,眼睛也老是发直,很怕人,她就大声喊房东来,讨问鞋帮绣花的样子。她还真的给自己做了一双乡土气十足的绣花的布鞋。
“快收工了吧?”李欣挡住小敏的手。
“快了!”小敏喃喃地说,很留恋。
“那就起来?”李欣问,却不等小敏回答,坐了起来。
小敏还赖着,把脸贴在他的大腿中间。
李欣轻轻地但是很坚决地抽出身子,翻身跳到床下来。
“我的衣服有人脱,就没人穿了。”小敏在他身后叽叽咕咕。
一切都是既定的程序,只是心情不同。李欣想。
就听到屋外面柴门的响动。
房东死活要留李欣“过夜”。在当地人的话里,“过夜”有两种意义,一是夜饭,一是夜宿。房东的挽留一并包括了两种意义。
“空屋有的是,床、被窝也是现成的。你难得来。要不是路教,要不是敏儿,我请都请你不到。”
“让他死走,死远些,有什么了不起的。”小敏很气的样子。
房东也就更不肯让李欣走了。
吃饭的时候,小敏容光焕发,像是一盆受了旱的花,一下子浇足了水。
李欣则沉默着,尽量不去看她,腼腆之态可掬。
房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
“真好!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房东一去厨房,小敏就站起来,在李欣脸上狠狠印了一个湿腻腻的印子。
“装什么憨样!夜里不要走。”
“要走的。”
“你敢!”
小敏做出温怒状,她相信他不会走。
李欣不做声。
小敏从下边端了他一脚,一咧嘴:
“你会走?馋猫。哼!”
小敏一点也没有觉察李欣的心思。这使李欣觉得自己有些狠心。但等到饭后,几个人闲聊了一会,房东知趣地说累了,要早些睡。她走后,小敏对房东安排给李欣注的那间房努了努嘴说:“你先过去,等一下摸过来。”
李欣却断然说:“我今晚一定要走的,工作组有事。”
小敏这才看出来,李欣是执意要走的。呆了一会,变了脸色,却嘴硬:
“你走,你只管走!”
李欣起身就走。
小敏一跺脚,哭起来。
李欣不回头,一直走出屋门,走到院子的柴门那儿,小敏追到屋门,很悠长、很压抑地喊了一声:
“你回来,求你……”
李欣拉柴门,一直走进黑暗里面。接着屋场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狗叫,淹没了小敏的啜泣。三
工作组离开之前,桑叶失踪了。没有发现自杀的迹象,也没有发现任何出走的迹象,却没有人晓得她的去处。
桑叶的消失,使李欣先前的风流变成了颓废。这颓废竟使他同李月娥发生了纠葛。
李月娥跟一首名歌《养猪模范李月娥》里的主人公同名,但她不是养猪模范,倘若让她杀猪,她倒有可能成为模范。
李月娥不是本县人,据说是一个偏远山区县的回乡知青,后来同一个已经有妻室的人生了一个女儿。那人在县上有些权力,为了把事情遮掩过去,便托本县的一个同样有权力的人把她安排到镇上做临时工。她一个人带着个女儿在镇上过,正张了网要捉一个人去填空的,李欣自己一头撞了进去。他父亲在小镇粮管所做事,休息日子和逢年过节他常回到小镇来。不知怎样让李月娥缠上了,竟有了身孕。李月娥比他整整大七岁,还拖着油瓶,婚姻的事,做梦也不该想。
哪里晓得李月娥却是怀了雄心壮志的。县革委干事既入了她的彀中,她也就志在必得。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没有结果,她便公然在大街上拦阻他,并豪迈宣布他们之间感天动地的已经有了结晶的伟大爱情。“伟大”云云,原是李欣的语言。床第之间,快活的时候,他曾对她戏言:燕妮比马克思也正好整整大七岁的。他在师范学的那点文化大都用在这上头了。
李欣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惶惶如被当众拿获的窃贼。李月娥极柔媚却极有暗劲地拖住他的一只胳臂,让他当街发布要娶她的宣言。他真希望此刻天塌地陷,却又不得不支吾其词,以求脱身。回去便立即废了刚才的承诺——他本来也没有打算实行的承诺。
李月娥却是守信义的。到了李欣那天当街答应的日子,她租了单位里的一辆烂吉普车,自己用红绸子扎了朵大红花挂车头上,带上嫁妆(也就是随身的几件行李)奔赴李欣的家。
虽然这婚姻很难说怎样美满,但李月娥把一切的礼行仪式还是操持得一样周到。送亲的、挑鱼肉酒坛的、抬脚盆马桶的、吹喇叭的、放炮仗的,应有尽有。最具幽默意味的是哭嫁。哭不仅是表示惜别,表示难以割舍,更重要的是表示女儿的身价。娘家人哭得越厉害,女儿就越有面子,好比是离了豪门大宅。然而这却成了一种职业,是有人专司其事的。两个女人,一个做娘的角色,一个做女儿的角色,隔一阵子就来一段母女对唱。自然是哭腔哭调,却没有眼泪,只是对哭声的模仿。唱词更让人莫名其妙:
母:前边火把熠熠起,
后边火把熠熠光,
中间扛个臭瘟丧。
女:前边火把熠熠起,
后边火把熠熠光,
中间扛个秀才娘。
母:前边敬天地,
后边火烧书。
女:前边敬天地,
后边树华堂。
母:三朝死公婆,
满月死丈夫。
女:三朝公婆做生日,
满月丈夫中状元。
送亲队伍到了院门口,门闭着,李月娥便让司机猛按喇叭,以示鸣炮,仿佛当年奉行炮舰政策进攻闭关锁国的大清王朝的西洋强盗。哭嫁的随着吹吹打打的反响,哭得更其热闹。
镇上几出得门来的人都出来围观。他们议论的是哭嫁,心里却是对李欣的幸灾乐祸。
李月娥是不达目的,誓不收兵。
县革委干事一家只好妥协投降,开门揖盗。
后来这家人的日子是可以想象的。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李欣娘老子请求法律的救援,解脱这桩要命的婚姻。
李月娥坚强不屈。法庭调查期间,她扬言要以老鼠药与县委干事一家同归于尽。吓得他们除了单位的饭菜茶水,家里的一切可供食用的东西皆不敢入口。她又威胁法庭,谁敢承办这桩离婚案,她便跟谁全家拚命。法庭传唤,她坚不到庭,一连几天闭门不出,一声不响地实行绝食抗议。法庭怕她真的寻了短见,便派人前去窥探。她住的那间房子窗户都挂了窗帘,只有房门插头被她忽视了。前去窥探的人用板凳垫脚往里看去,她正很悠哉地在床上躺着,瓜皮果壳糕饼盒子弃了一地。一发现房门插头上的人脸,她便一跃而起,大喊“捉拿流氓”。
一时间,举县无人敢近。县革委干事李欣一家只好举家逃亡,另择他居,任她鸠占鹊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