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闱场-聊斋先生

康宅,死一样的沉寂。

突然,一只饭碗砸在地上,又一只铁锅砸在地上。

康利贞拍拍手:“这是谁砸的?”

康得言和陈氏二兄弟互相看看,不敢作声。

康利贞愈怒:“嗯,都哑巴了吗?这是谁砸的?说,谁砸的?”

陈氏二兄弟:“这是,这是您老砸的啊。”

康利贞一人给他们一个耳光:“混账,这是我砸的吗?”

康得言:“爹,他们胡说,不是爹砸的,爹没有砸。”

“对,这是蒲松龄砸的,是蒲松龄砸了咱康家的碗,毁了咱康家的锅。”

陈氏二兄弟:“对,是他砸的,是那个混蛋砸的。”

康利贞瞪了他们一眼,又缓缓闭上:“此仇不报,我康利贞枉在人世。”

……

蒲松龄在山道上踽踽独行。

他负笈放步,不时地将背上的竹箱耸一耸。眼看就又要回到西铺毕家了,忽然路上绷起一条绳索。蒲松龄猝不及防,绊倒地上,背箱里手稿散落一地。

路侧蹿出两个歹徒。蒲松龄倒在地上慌乱地爬着滚着,十万火急地扑拿书稿。两个歹徒拔出刀来搁在蒲松龄脖子上。

蒲松龄:“两位壮士别操之过急。老朽手无缚鸡之力,这条老命已注定攥在二位手心里了。只是请稍等片刻,待老朽捡起书稿再向二位纳命。”

歹徒甲:“你可别耍什么花招。”

歹徒乙:“你再怎么狡猾,今天也逃不出我们的手心。”

蒲松龄:“二位壮士能不能告诉老朽是哪一条道上好汉?老朽死后心里也能明白。”

“看清楚了吧,我是老鬼。”

“我是狐仙。”

“听说你专和孤鬼打交道。”

“今日就让你尝尝狐鬼厉害。”

蒲松龄大笑:“天道竟如此不张,老朽为狐粉饰,替鬼张目,常说许多牛鬼蛇神比有些正人君子更可爱,现在却遭恩将仇报的结果二位说冤还是不冤?”

“别啰嗦,快些捡起稿子,老子这就送你上路。”

蒲松龄拾起书稿,坐在地上理齐,慢慢装进书箱。这时,他似听到远处有脚步声,便悄悄抽书稿扔在地上。

两个歹徒也警觉起来:“快,有人来了,先把这老家伙押到一边去。”

于是蒲松龄被推搡到一片灌木丛后趴下。三人都盯着山路。蒲松龄忽然眼睛睁大了,山路上出现的竟是张笃庆和李希梅。

灌木丛里的蒲松龄刚想张口呼救,一块破布塞进了他的嘴里。他欲纵身跃起,腿弯又被踩了一脚,只得眼看着张笃庆和李希梅走了过去。

忽然,张笃庆发现了路边的一页手稿,转身返回,捡起手稿一看,大叫起来:“李兄,你看你看,这是蒲兄的字迹,这是蒲兄《聊斋志异》的手稿,你看,《梦狼》。”

李希梅:“毕家说蒲兄已失踪数日。那蒲兄一定是在这一带滞留过,咱们找找。”

张笃庆突然惊叫出声,李希梅也发现灌木丛背后有人。结果三书生敌不过两歹徒,“郢中三友”都被捆了起来。

歹徒甲:“想来你们就是大名鼎鼎的‘郢中三友’了。”

歹徒乙:“逮一个,来一窝。一网打尽,倒也干净。反正都是不讨咱们老爷喜欢的家伙。”

蒲松龄:“你们老爷是谁?”

歹徒:“走,待一会见了我们老爷你就明白了,到时候会让你们死得瞑目的。”

“鄂中三友”被推搡而去。行不多久,忽见康利贞带着几个家丁迎面而来。

两个歹徒未及开口,康利贞已对蒲松龄一拱手:“唷,原来是蒲先生,蒲先生难道也犯了什么案子?”

蒲松龄被摘掉口中塞物,啐了一口:“这世上真正犯案的未必被捕,清白之人倒往往免不了皮肉之苦。”

“这朗朗乾坤,大清世界,在蒲先生眼里就如此浑浊不堪?就如此是非混淆黑白颠倒?”

“光天化日之下,狐鬼行凶,能算朗朗乾坤山靖河晏?”

“蒲先生与康某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狭路相逢,就不感到是一件幸事?”

“所谓狭路相逢,是不是单指冤家路窄的意思?”

“其实冤家未必路窄,相逢一笑泯恩仇,天地自宽。”

“没想到康利贞大人也有如此雅量。”

康利贞走到二歹徒面前,突然伸手便是噼噼啪啪几个耳光:“何方歹徒,竟敢如此嚣张。你们知道他们是谁吗?他们是大名鼎鼎的‘郢中三友’。特别这一位淄川才子蒲松龄,你们也敢随便加害?”

两歹徒感到委屈,一时支支吾吾。

康利贞对家丁一挥手:“给我拿下。”

两歹徒这才如梦初醒,撒腿就逃。康利贞给三人松绑,也拱手别去。山道上只剩下“郢中三友”。

张笃庆将蒲松龄左瞧瞧,右瞧瞧:“蒲兄多日不见,依然如故。”

“是依然贫困,依然落拓不羁,依然不平则鸣。”

李希梅:“还要加上一句,依然在写《聊斋》。”

蒲松龄耸了耸背后的竹箱:“这一次真险,若非张兄和李兄及时赶到,壮了声势,使两个歹徒有所顾忌,不敢立下杀手,否则,松龄恐怕已经人头落地。二位怎么也会到这里?”

“《一条鞭法》的石碑使得蒲兄声名大噪,我们去县衙找你痛饮两杯,结果你已不辞而别。”

李希梅接道:“我们估计蒲兄已回西铺毕家,特地赶来探望,没想到在这里遇险。”

“郢中三友”细叙一番阔别后各自的境遇,最后相约再去参加一次乡试。

康宅里,康得言给了两个歹徒一人一个耳光:“真是废物,连个秀才都逮不住,端上桌的鸭子还又让他飞了。”

歹徒委屈的目光直瞟着康利贞。

康利贞突然一拍桌子:“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出息,才能成得气候?这蒲松龄现在非但不能死,而且连一个手指头都不能伤着。”

“爹是真的老糊涂了,还是气糊涂了?他是龙子龙孙,还是金枝玉叶?为什么不但不能杀他,而且还连一个手指头都不能伤着?”

康利贞:“就是因为他和咱康家为仇,与你爹作对。特别是重竖漕粮一条鞭,谁都知道我这漕粮经承的差事实际是给他蒲松龄撸掉的,我康家的钱篓子是给他捅掉的。在这个时候那蒲松龄丢了性命或受到伤害,傻瓜也会怀疑是咱康家下的黑手,就是别人这个时候对他动刀,咱们还避之犹恐不及。”

“这么说咱家的仇就不报了?”

“此仇不报,我康利贞死不瞑目。小子,一个人的性命固然要紧,可是一个人还有比性命更要紧的东西。你想想,如果一个人有比性命更为要紧的东西,我们何必要取他性命?”

康得言不解。康利贞气得吼道:“还不明白?把筋给他抽掉,让他丧魂落魄,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蒲松龄又回到了石隐园,毕际有非常高兴。

“蒲先生几日不在,别说这里的孩子们没有笑声,就是我这老朽也是意趣索然,枯坐不乐。”

“蒲某一领青衫,半生落魄,本是盐车旁的老马,磨道里的蹇驴。幸得老太爷青眼有加,松龄得石隐园为庇身之所,坐帐西席,教鞭高悬,以舌耕代躬耕,饥肠能饱,却又无需日曝老背……松龄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能得老大爷如此眷顾与恩宠,实在是感激不尽。”

“蒲先生又提秀才二字了,放眼天下,举人、进士遍地都是,但有蒲先生肚里文章的普天下能有几人?先生一卷《聊斋》,便足以傲世。”

“谢老太爷夸奖,正是放眼天下,举人、进士遍地都是,而蒲某却在孙山之外,也就更加引以为憾。在下这一辈子的生命除了肉身之外,便是《聊斋志异》与举业功名。”

“蒲先生既然在执著于《聊斋》之外,又耿耿于功名,那就再去考他一回。这一科乡试之期已近,到时老朽自不会袖手旁观。”

蒲松龄忙问:“老太爷的意思?”

毕际有捋髯莞尔……

蒲松龄回到聊斋将一大摞手稿理清、叠齐,编了目次,装订成册。

这时毕公子闯了进来。他盯着先生案头粘贴着的《戒应酬文》,慢慢跪下,“先生救我!”

蒲松龄将他扶起:“公子不可如此大礼,你我都是秀才,而且公子还是少东家。公于有事尽可吩咐。”

毕公子从怀里摸出两张画像。一张白衣女郎,一张是黄衣美女。

蒲松龄:“这两个女子真是漂亮。”

毕公子:“她是三姐,她叫巧娘。一狐一鬼,她们寄居废园,伏处荒郊,爱人向善,而且不食人间烟火,如今却灰飞烟灭,弟子凭目存心记,图小影二帧,恳请先生为她们作传,使其芳名远播,娇美永驻,使其遗爱人间,身后无憾。求先生在舌种笔耕、百般应酬之外,务必成全弟子的这一心愿。”

蒲松龄笑道:“你这是成全先生。为师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数年来,四方同好,或以佚闻见示,或以故事相赠。为师拙作《聊斋》今已成十三卷,得文近五百篇,实非一人之力。为师还想晚年在十字路口设一座茅棚,摆出清茶旱烟,请四方商旅各地路人谈奇说异,今天你倒自投罗网。那就请毕公子仔细说来。”说罢,蒲松龄理纸濡笔。

毕公子:“学生弟子以前看先生《青凤》入迷进山,前日又碰到三姐和巧娘两位姑娘。我也不知道是真事,还是梦境,或幻觉……”

蒲松龄放下笔:“公子暂且在这里打住。为师有一句话当要申明:屈大夫因郁闷而作《离骚》,司马迁遭宫刑遂有《史记》,《聊斋志异》也非仅是闲书。如果公子将自己派进书中担任一个角色,使为师有误入子弟之嫌,蒲松龄则会愧悔无地。”

“先生言重了,弟子不敢。”

蒲松龄:“为师借狐化心头块垒,托鬼抒胸中孤愤,用虚构寄言美好,遂有《聊斋》。公子为艳情所惑,未必能够悟得书中命意。”

“《聊斋》确是奇书,弟子常有眼花缭乱之感。”

蒲松龄:“其实公子轻裘肥马,出身富家,而无轻嚣浮华之气,根骨敦实,当以科举为重,一博功名二字。”说到这里,语气加重,硬梆梆掷下一句话:“以后为师的《聊斋》不得再看。”

毕公子急道:“先生,你可以罚我面壁三日,可以打我掌心五十,可以罚我一日不吃饭,不许我今后再看《聊斋》,只怕弟子实难从命。”

蒲松龄铁下脸色:“不行,说不许看就不许看。”

毕公子也鲠起脖子,抗声道:“那为什么?”

蒲松龄一字一顿:“这是师命,师命难违。”

毕公子也不示弱:“即便是师命也要说出道理,好让弟子明白。”

“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看书应有选择,你现在不宜看为师的《聊斋》。”

“先生是怕弟子会被《聊斋》的魅力所惑,而误入虚幻?”

蒲松龄叹了一口气:“公子迷恋拙作《聊斋》,本是为师心头的一种慰藉,为师应感到由衷高兴。但一心不能二用,面对下一科乡试,你的眼睛里只能有“四书”、“五经”。公子天资聪颖,弱冠便得中秀才,蒲某本不敢妄自称师,只是碍于老太爷之命才勉为其难。但蒲某也有可以教你的地方,那就是自己的教训。你应该明白为师往日除了与毕公子切磋事亲敬长之节、威仪进退之文之外,为什么总是让公子研习策论表判,详熟八股……”

“先生在弟子的眼中,本是闲云野鹤一般的清高之人,可你对弟子?”

蒲松龄仰天长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蒲某蒙令祖错爱,优礼有加,如果数年下来,无一个弟子有成,蒲某何以对人!”

“弟子明白了。”

蒲松龄:“这是其一。其二,拙作《聊斋》最宜羁旅愁客困顿在人生驿站中,面对竹影摇窗,或檐头滴雨,就着荧荧孤灯,一页一页读来,才能尽得个中况味。公子年少无愁,何必自找烦恼。”

公子不语。

蒲松龄拈笔:“为师先将公子这一则故事收录下来,这以后,公子一心攻读圣贤书,千万不可分心。”

公子点头。

蒲松龄:“下一科乡试,为师与你一块去济南赶考。”

毕公子欢喜起来:“咱们考棚选在一起,弟子不会的地方就递条子给先生。”

蒲松龄:“你就不怕被考官发现?”

二人大笑。这时管家进来:“老太爷有请蒲先生。”

蒲松龄来到振衣阁,只见毕际有与高珩、唐梦赉坐品茗,便上前一一施礼。

高、唐忙着让坐。

毕际有拿出一封信函:“蒲先生看看这个。老朽正准备叫人给你送去。”

蒲松龄接过信函,一瞥之后,立即跪下对空朝北膜拜:“王大人身为刑部尚书,朝中重臣,却不以山野小民为弃。松龄何德何能,这已是第二次蒙大人推荐,在下实在感念不尽。”

唐梦赉说:“蒲先生,这次山东乡试的主考,是唐某的同年。”

高珩接道:“也是老夫的故旧。”

毕际有:“论起来还是老朽年侄。咱们也附骥渔洋山人尾后,为蒲先生中举,向主考大人联名推荐如何?”

高、唐二人立刻响应。于是三位当年的权贵显要都在王士祯写给主考的举荐信上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蒲松龄万分激动,一时无言,好一会才向三位老大人纳头便拜。

毕际有扶起蒲松龄:“赶快回家打点行装,不可误了考期。”

蒲松龄这一趟回家心情特佳。他骑坐在驴尻上,口中哼哼唱唱,手中持一枝带刺的月季。

有路人笑问:“你骑驴怎么坐在驴屁股上?”

蒲抖抖缰绳:“绳子太长。”

路人哄笑。毛驴走出一路飞尘,轻快的脚步似乎走进了云里雾中——

毛驴径直走进一座庄院。

庄院的石凳上侧坐着一个白衣美人,旁边侍立一个老婆子。

蒲松龄走进院子,美人转过身来。

蒲松龄一愣,急步上前:“雪倩,你咋在这里?”

雪倩不认识似的望着蒲松龄,蒲松龄便欲捉她玉腕。

一旁的老婆子将他的手打开,厉声斥道:“哪里来的男人?我们小姐国色天香,岂是你随便能够摸的?”

蒲松龄急欲再说什么,只听雪倩说:“桑姥姥,我们走吧。”说着便傍着老婆子娇娇滴滴施然而去。

蒲松龄追赶一程,美人在断墙边消失。断墙边有一株牡丹和一株月季。蒲松龄怅然欲泪,大声喊着雪倩的名字,在庄院里来回寻找。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他忽然眼前一黑,栽倒地上。及至醒来,他发现自己已躺在一间绣房的床上。他想挣扎着起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四肢无力。

这时老婆子进来,端一只热腾腾大碗:“野小子,你的死期到了,这是我家玉版小姐为你调制的毒酒。”

蒲松龄:“玉版小姐?那是雪倩。”

老婆子:“胡说。”

蒲松龄:“纵然她不是,我与她并无仇怨,她何至于赐我一死?”

老婆子:“因为你的唐突无礼,损害了我家玉版小姐的清誉。”

蒲松龄想了想,劈手压过鸩碗:“罢罢罢,与其相思而死,不如饮毒而死。连雪倩都不认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罢,举碗一仰而尽。随手甩掉碗,大笑着躺到床上等死。但躺了一会,却感觉到神情气爽,百骸通畅。他坐起来仰天叹道:

空有凌云万丈才,竹死桐枯凤不来。

老马孤独对天鸣,寸心只为绝弦哀。

吟到此处,只听环佩叮噹,娇笑声随风而来:“看刚才那急巴巴的样子,我还以为必是轻薄之人,没想到还是一个会得诗文的书生。”

蒲松龄急忙上前抓住她的手:“雪情,怎么分手才这么几天你就不认识我了?你又回到了过去的年轻,真是漂亮。”

雪倩:“我叫玉版。”

蒲松龄:“玉版?你改了名了?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雪倩欲说什么,忽听到老婆子的脚步声,忙朝南一指,轻声说:“夜里用花梯翻墙过来,四面是红窗的就是我的闺房。”说罢,匆匆就走。

当天夜晨,蒲松龄登梯上墙。墙那边早放了另一架梯子接应。

蒲松龄过了墙,直奔四面红窗的那间房子,房里有灯光,隐约听得围棋落子的声音。隔着门缝往里一瞅,见雪倩正与另一个红衣美女对弈。没想到红衣美女转过脸来,竟是五可。

蒲松龄刚欲推门,雪倩在里面向他直使眼色。

五可:“你怎么心不在焉,这回可是输了。”

雪倩:“不来了,困死人了。我想早些休息。”

“下回准还是输。”五可说罢,开门走了。蒲松龄趁机闪了进去。

雪倩:“我自从见了你以后,总是心里乱乱的,难道我们前世有缘?”

蒲松龄关上门,便将她拥在怀里。

这时大门敲响,蒲松龄急忙越窗而出。进来的原是五可。

雪倩:“绛云妹妹怎么又来了?”

五可拿起一柄玉如意:“这个忘在这里了。怎么样,再来一局。”

雪倩:“改日再来,我今天实在困乏了。”

五可:“我去让桑姥姥烹一壶好茶提提精神。”

雪倩摇头。

五可:“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了吧。”

雪倩:“姐姐不过是今夜疲乏罢了。回去吧,你也该回去早些歇息了。”

五可:“怎么,绛云在这里多呆一会都不行吗?是不是这屋里藏着什么男人?”

说罢便欲搜查。窗外的蒲松龄赶紧返身爬上南墙。

蒲松龄伏在墙头上,远远见得五可出屋走了,便欲下墙。

老婆婆走来:“是哪个丫头把梯子放在这里了?”随即就将梯子搬开。

蒲松龄在墙头上没法下来,只是着急。

这时候雪倩悄悄奔来,蒲松龄闭眼跳下。

两人跌作一团,接着一道走进红窗闺房。

雪倩:“饿了吗?”

“秀色可餐,把饿都忘了。”

雪倩便笑着取出一只花朵样的皮袋,拍一拍,从皮袋里端出一碗一碗热腾腾的饭菜来。蒲松龄看得非常惊讶……

天亮了,远处有鸡叫。

雪倩下床:“我们虽说前世有缘,这毕竟是苟且之事,你赶快走吧。”

蒲松龄意犹不舍。雪倩便拔簪在地上戳了几戳,拨开戳松的浮士,里面露出一瓮:“我看你家境也不宽裕,这里的银子,你取一些回去。”

蒲松龄:“我不要这个。”

雪倩:“那我就把一首诗送给你吧,但不要见笑:良宵一夜梦一场,不觉朝阳已上窗。但愿人如梁上燕,同飞同栖自成双。”

蒲松龄高兴起来:“有你这一句话,就什么都不要了。”

蒲松龄行不数步,一掉头,雪倩已失去踪影,只见远处的断墙下那一株一人高的牡丹和一株月季开得分外茂盛。蒲松龄仔细地打量着一人高的牡丹,似有所悟。

这时有一个丫环走来。蒲将她拦下,叉开手指从她脚底一捺一捺往上量。

丫环莫名其妙:“你这人怎么啦?有毛病?”

“对不起。”蒲松龄将手指停在她腰际。

丫环拂袖而去。

蒲松龄遂到牡丹树下,从根部一捺一捺往上量,量到腰际,手在口中一哈,便在树腰上哈痒。牡丹果然花叶摇曳,俯仰招展,如人嬉笑。

这时候一伙奇形怪状的人扛鍬荷锄,从另一个方向直奔断墙而来。

蒲松龄回到绣房,刚坐下,雪倩仓皇进来:“郎君,我们又要分别了。”

蒲松龄着急地问:“那为什么?”

雪倩:“好花虽然有主,可恨豪门无情。”说着,就掩面而去。

蒲松龄随后追出,哪还有雪倩的踪影。

远处,那伙强人已挖了牡丹,拖曳而去。

蒲松龄怅然四顾,荒院一派萧瑟。断墙下,一个新鲜的土坑。旁边的月季在风中摇曳。

蒲松龄独坐窗前,泪水打湿了衣襟。他喟然叹道:

凄凉山宇黄昏雨。

垂帘惆怅坐小窗。

无限相思人不见。

孑然独坐泪双双。

吟罢,忽然竖起耳朵——

断墙边掘走牡丹的土坑前,曾与雪倩下棋的红衣美女,也凄然赋诗凭悼:

玉版姐姐在何方?

唯有孤灯照晚窗。

寂寞空山剩一人,

月下对影唯成双?

蒲松龄悄悄来到跟前:“你不是孩子他娘!雪倩难道是花神?”

红衣美女不答。

“五可,你怎么不说话呢?”

“我不叫五可,我叫绛云。”

蒲松龄大声说:“不,你是孩子他娘,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着急地抓住她胳膊,她转身欲走。

蒲松龄攥得更紧:“孩子他娘……”忽然身子痛得一震,终于醒来,手里攥着的是一株带刺的月季。

他回到现实,将月季放到鼻底下嗅嗅,浑身感到说不出的舒坦。

蒲松龄信步由缰回到家乡,行至柳泉处,见妻子走出场屋,便连忙隐到大树背后。只见蒲妻手持畚斗,用草灰在门口撒出一个个圆圈。

蒲松龄一拍额头:“今天是三月三,龙抬头,看来这一次乡试兆头不错。”

蒲刘氏将衣兜里的大豆小麦,每个灰圈里放了一把。

她数了数:“一二三四……一共十八个粮囤。豆神、麦神,下来吃粮,吃我一囤,还我一囤。今年老龙抬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豆神、麦神,下来吃粮,吃我一囤,还我一囤。”连说带祷告之后,她转身回屋。

蒲松龄踅回家门,蹑着手足迅速将十八个灰圈里的粮食捡拾干净,装进兜里。刚刚捡完,屋内妻子的脚步响起。蒲松龄赶紧藏身到屋后。

蒲刘氏出来,觉得非常奇怪:“没有鸡鸭来过,这粮食咋一转眼就不见了?还真的被豆神、麦神吃了?吃了就好,秋后可得还我,一共十八囤。”

刚说到这儿,身后有人袭击,将她双眼捂住。

蒲刘氏急叫起来:“你是谁?”

蒲松龄不语。“你再不松手再不开口,我可要叫啦!”

蒲松龄故意尖起声音:“我是豆神,我是麦神。”

蒲刘氏惊叫起来:“是孩子他爹,他爹……”

蒲松龄这才转到她面前,嬉笑着:“怎么样?可是麦神、豆神?”

“什么麦神、豆神,是书神,是书虫一条。”

蒲松龄歪着脑袋:“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锺粟。”

蒲刘氏嗔道:“看把你美的。”

“怎么?不信。”他故意脚下一滑,坐倒地上。

蒲刘氏:“看你,平平的家门口也会跌跤。”

蒲松龄闭上眼睛,伸出手,美美地要她把他拉起。

蒲刘氏嗔道:“看把你美的,倒越活越小了。”

蒲松龄:“你今儿不拉我,我就不起来了。”

蒲刘氏便笑着拉他起来:“这一趟回来怎么这么高兴?”

蒲松龄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走,咱们回屋再说。”

蒲刘氏进屋端了凳让丈夫坐下,说:“还真是奇怪,门口灰圈里撒的豆子、麦子,还真的一转眼就没了。”

蒲松龄从口袋里抓出豆、麦:“这不是吗?”

蒲刘氏急了:“你看你,你看你,千节省万节省,也不能节省这个。今天是龙抬头,给麦神、豆神吃的,你倒好……”

“在下蒲松龄,也能吃一囤还一囤。”他摸出许多银子搁在桌上,“怎么样?在西铺毕老太爷家坐馆舌耕,也能打得粮食。这能买多少粮食?这就叫书中自有千锺粟。”

蒲刘氏:“上一次毕家老太爷来这里说你不在西铺,可你又没有回家,真把我急死了。后来才听说你在县衙帮汪大人重竖起《一条鞭法》的石碑。你办的这事,咱淄川县万人称颂,我背后听着,心里真是受用。”

蒲松龄神秘起来:“还有一件喜事,怎么样,想不想听听?”

“看你今天得意的。有喜事咋还不快说?”

蒲松龄:“咱这一辈子碰到的喜事太少了,有喜事儿得省着一点拿出来。”

“那就悠着点儿说吧,我听着呢。”

蒲松龄:“我得参加下一科乡试。”

“这也算得喜事?这一辈子你已乡试了多少回了。”

“这一回可不一样。”

“咋不一样?”

“暂时保密。”

蒲刘氏道:“其实,依我看如果命里该有,也就早有了,如果不该有呢……再其实,咱家就这样子,老小平平安安的,吃得上粮,完得了税,里外没有大的是非,你又受人尊敬,咱就满足了,咱还图个什么?”

蒲松龄:“你就真的不想当个一品夫人,咱的儿子就不能当一回公子,咱们女儿就不能当一回小姐?”

蒲刘氏:“能有哪福?”

蒲松龄满有把握:“这一回恐怕未必不能。”

蒲刘氏见他这一回这么自信,不免有些惊讶。

蒲松龄格外得意,禁不住兴奋昂扬,甚至有几分滑稽:“都说我蒲秀才满腹好文章,这一回若能真的榜上有名,就会直上大堂,乌纱玉带,去伴君王。到那时,一库珠宝,十处田庄,百群骡马,千只牛羊,万金俸禄,米粮满仓。还有小厮无数,管家成行。道府州县,看咱的鼻梁。两司抚院,送礼百筐。白的白,黄的黄,珠成串,缎成箱,无数礼品往家抬,还得两人来上账……再有就是大儿子做了祭酒,二儿子中了进士,三儿子中了举人。五个孙子,一个刑厅,一个翰林,其余都是名士……”

“真的这样,咱不成了贪官。”妻子把一碗稀粥推到他跟前。

蒲松龄:“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哩。”

蒲刘氏:“痴人说梦,八成又在编你的《聊斋故事》。”

蒲松龄突然拿出荐举信函:“你看这个。主考大人:蒲松龄秀才怎样怎样,如何如何,因为这个这个,所以荐举。怎么样?这是大司寇王士祯,这是高侍郎高珩,这是唐御史唐梦赉,这个就是我的东家了——毕刺史毕际有,毕家三世一品,四士同朝,甲第连云。夫人掂出来了吧,这一张纸头可有分量?”

蒲刘氏忙端起饭碗:“看来这一碗稀饭还真是太寒碜你了,我去煎两个鸡蛋。”

蒲松龄:“不,就这稀饭。寒碜了才想得美,才会往富贵里盼。”

蒲刘氏:“穷人做的都是好梦。”

蒲松龄晃晃信函:“不过这一回可不完全是梦了。”

蒲刘氏:“其实,说一句没出息的话,我还真喜欢守着这场屋,恬恬淡淡,平平安安,坐轿子我还嫌它颠人。”刘氏说着,站起欲走。

蒲松龄:“没有什么事急啥,再坐一会。”

蒲刘氏见他目中的光有些异样:“咋啦?”

蒲松龄抓过她的手,缓缓地不无动情地说:“书生有妻伴孤灯,红颜有夫常守寡。”

蒲刘氏小声说:“孩子们马上就要回来了。”

康宅。康利贞和康得言危坐对斟。

近似密室的房间里没有他人,气氛很沉闷。两人都不说话,只是喝酒。也不碰杯,两人都顾自喝酒。

雷声与雨点往往就是在阴云中酝酿出来的。

康利贞将酒杯朝下重重一顿。康得言望着爹,康利贞却又垂下了脑袋。

过了一会,康得言又将酒杯重重地朝桌上一顿。康利贞抬眼望着儿子,康得言也垂下了脑袋。

过了一会,康利贞终于说:“大比之期又快到了,这一科乡试……”

康得言:“是的,大比之期又快到了。”

山道上,“郢中三友”策驴快跑。稍后,毕公子坐一顶便轿。

济南贡院。两扇大门缓缓关上。蒲松龄在考棚的号子里奋笔疾书,毕公子也在自己的号子里奋笔疾书。

主考大人瞑目端坐主考席上,气度威严。一会儿,他离座巡查各考号,来到蒲松龄面前,竟站立不去。

蒲松龄:“大人。请您别站在我面前好吗?”

主考:“怎么?你想作弊?”

蒲松龄:“学生就是上茅厕出恭,如果有人站立一旁,学生就不能畅快如意。这考试,则更怕有人站在面前分神了。”

主考笑了:“你就是淄川蒲松龄?”

蒲松龄:“学生正是。”

主考莫测高深地笑道:“我在这里,你应该能够考好。”说完便真的离去。

第一场考毕。

主考忙着阅卷,几位考官打着瞌睡。

窗外,有一条瘦长的黑影在朝窗户里偷窥着。

主考一拍茶几,窗外的人影吓得脑袋一缩,几位考官也全部惊醒。

主考:“你们看看,这是蒲松龄的试卷,不愧为山东名士,一代才子,文思横溢,汪洋恣肆,不是天纵之才,非胸罗万有,如何能成此文?”

一考官:“大人既然如此器重此文,可将此人预立为第一等第一名。”

主考:“这一科的解元,还真是这位蒲松龄莫属。”

窗外夜色中,那瘦长的黑影匆匆离去。

大明湖畔。

康利贞和康得言匆匆行走,神色不无诡秘……

馆舍中,“郢中三友”收拾考篮,又准备上场。这是三场中的最后一场。

蒲松龄:“我们‘郢中三友’同进共出几己十数场,如今年事渐高,来日无多,这一科若再无一点起色,那就真要终老考场了。”

这时候一个陌生人端着一热罐进来:“请问哪一位是蒲松龄先生?”

“在下正是。”

陌生人:“我家主人听说蒲先生将要上场,特令小的送来一小罐豆腐清炖乌骨鸡,取上天有眼,黑白分明的意思,请先生趁热用下。”

蒲松龄:“你家主人是谁?”

陌生人:“先生日后将会知道。我家主人非常仰慕先生,对先生的《聊斋志异》更是心仪已久。小的告辞了,请先生趁热。”

蒲松龄:“来,咱‘郢中三友’有福共享,都来尝尝。”

李希梅:“人家可是心仪你的《聊斋》。”

张笃庆:“就这么一点,三人分享还补什么?”

二人提篮就走。

蒲松龄追赶不及,返回屋中,大喝几口鸡汤,撕一只鸡腿在手里,也匆匆赶去。

进了考棚,所有秀才都在号中坐定。

主考:“大家安静了。今天是本科山东乡试的最后一场。希各位谨遵戒律,继续努力。”

蒲松龄忽然感觉不妙:腹中响肠如鼓。

主考:“给各号发卷。”

试差走来,蒲松龄感觉到内急难捱,他的眉头剧烈地耸动着。同时,一张试卷拍在他的考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