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川梓橦山鬼谷洞,终日迷雾缭绕。
据说战国神秘人物,一代诡怪大师鬼谷子曾在此隐居息影。
清朝初年的某一天,一个名叫蒲槃的老人,在鬼谷洞口燃了白烛和线香,对石壁上“鬼谷子”三个摩崖大字叩拜一番,站起来极为虔诚地作三个揖,退后三步又是三个揖,再退后三步再三个揖。这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掉过头撒腿就跑。
老人朝满井庄趔趔趄趄急步而去。
几与此同时,村外远处的驿道上也扬起一溜灰尘。
一个县差骑条毛驴颠着碎步,一路疾走。
在县差之后,一个府差骑头黄牛,不停地鞭打着,连蹦带跳地尾追县差。
而府差之后,还有一个道差,骑一匹红马,双腿连夹,更是一路狂奔。
驴步,牛步,马步,三条滚滚烟尘首尾衔接成一溜,直奔满井庄。
满井庄的村口有泉,泉水被石块砌成一圈,就成了取之不尽的满井。
蒲槃奔回村子,进屋站在院子里看了看太阳,连打三个喷嚏。喷嚏也有后坐力,老人连退数步,险些坐到地上。他稳住身子,朝四周看看,四周无人,这才轻咳一声,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高声喝问:“人哩?人都上哪去了?”
夫人闻声出来。
两个媳妇并无多少精神地跟在身后。
蒲槃说:“时候不早了,如果报差要来,过一会也该到了。”
蒲母:“是的,时候是不早了。”
蒲槃的目光扫向两个媳妇:“你们都整一点精神出来,别懒懒散散地,到时候报差来了,让人家觉着怠慢。”
大媳妇撇撇嘴:“老三准能考中?”
蒲槃脸色一威:“无论考得中考不中,都得按考中的格式预备。预备了,即使没考中,无非自家人白忙乎一阵子,没啥。若不预备,考中了哩?那就怠慢人家道喜的一片热心了。”
大媳妇低了声音,嘴还不软:“老三进考场这可是头一趟。头一趟就能中,这能耐可就太狠了。母鸡头一回下蛋还要坐两趟空窝,还白白干叫两回。”
二媳妇看看公婆脸色,悄悄扽一扽大媳妇衣摆。
蒲槃宽宏大量地装着没有听见,转对夫人说:“坐在锅里的馒头赶紧出笼,别到时候烫手,让人家无法抓拿。”
语犹未了,忽听门外响了一声“二踢脚”。
蒲槃赶出门外。
只见县差跳下驴背,从背后斜背着的黄包袱里取出一纸报单:“淄川县满井庄蒲槃……”
蒲槃躬身上前:“小民正是蒲槃。”
县差:“蒲老爷子,恭喜你啦。贵公子蒲松龄文曲星当头,高中县考第一名,下差给老爷子道喜来了。”
蒲槃垂手躬身:“谢差爷给小民带来喜讯,小民十分感激。”
蒲母立即兜了一围裙热腾腾的馒头出来。
县差拿起一个,烫得一缩手,又扔了下来。
蒲家老仆立即拿了篮子,将馒头倒在篮子里,挂在县差的毛驴颈脖上,另一边拴了石头。
蒲槃则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钱:“差爷辛苦了,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县差掂掂铜钱,意犹嫌少。
蒲槃忙说:“差爷请屋里坐,请屋里用茶。”县差刚欲举步,府差的黄牛也狂奔进庄。府差下牛,斜了县差一眼,摸出一个“轰天响”放到天上。这才从同样斜挎在背后的包袱里取出报单:“淄川县满井庄蒲槃……”
蒲槃上前:“小民正是蒲槃。”
府差:“恭喜你啦,蒲老爷子,贵公子蒲松龄大笔如椽,独挑府考第一名,下差给老爷子道喜来了。”
蒲槃便欲叩拜:“谢差爷给老朽送来喜讯……”
府差急将蒲槃扶起:“蒲老爷子莫不是让下差折福!贵公子前途无量,日后还请关照。”
蒲槃立即又将一串铜钱塞进府差手里。
那一边,蒲家老仆已将一篮馒头挂在了府差的牛角上。
府差似乎与县差一样,看着赏钱意犹不足。
蒲槃看看一边的县差。
县差瞪一眼府差,跨驴而去。
蒲槃便又去掏摸铜钱。
这时候一骑快马驰入庄来。
马尾巴拴着一串鞭炮,快马是拽着鞭炮的碎炸声闯进庄来的。
庄中的百姓全被这场面引来争看热闹。
道差翻身落马,又从背后取出报单:“山东省淄川县,满井庄蒲槃……”
蒲槃上前:“小民正是。”
道差:“恭喜、恭喜,恭喜你蒲老爷子,贵公子蒲松龄,胸中有雄兵十万,尽扫全省三千试子,道考夺魁,荣登榜首,以全省第一的才名今天下学子拭目争看。下差给您老爷子道喜。”
蒲槃突然匍匐在地上。老泪纵横:“谢上差给蒲家带来这么好的消息。小民感激上苍降福,感激清官大老爷有眼,感激我蒲家列祖列宗积德,也感激上差一路风尘……”
他爬起来,在怀里哆哆嗦嗦的摸索。
府差见状,当即跨上黄牛出庄而去。牛角上悠悠晃晃地挂着一篮馒头。
蒲槃摸出铜板、碎银。道差却将他递过来的铜板、银子推了回去。蒲槃以为他也是嫌少。
道差却已上马,在马背上丢下话来:“贵公子蒲松龄颇得学道大人施愚山老爷的器重,运星已动,前途无量。等到蒲公子日后乡试、院试得了举人、进士,放了高官,下差再前来贵庄叨扰蒲老爷子一杯喜酒。”说罢,鞭马而去。
蒲槃对着马后的灰尘跪了下来。蒲松龄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四弟也一齐随后拜倒。
蒲母则遥望着远处的山道。远处的山道上有一座破庙。
蒲松龄、张笃庆、李希梅三位年纪相仿的秀才跪在破庙前拜了三拜,这才站起。
立在一旁的还有一位秀才,名叫王鹿瞻,他撇撇嘴:“这等结拜的大事,也不回去先问问自己的夫人。”
三秀才意气风发,蒲松龄相比较略显几分老成。他沉声说:“我们淄川三个新考中的同榜秀才,今日正式订交,结为‘郢中三友’。”
李希梅:“对,咱们今后就是郢中三友。拜把子兄弟俗气,郢中三友洒脱,飘逸,有神仙气息。”
张笃庆:“咱们也不说同生共死的大话,但愿我们三人当中今后无论谁在乡试、院试中了举人、进士,别忘了今日三友论交的情谊。”
“最好都能考上,都考上了,皆大欢喜。或者要考不上都考不上。都考不上,同命相怜。这种同荣辱,共进退,才像郢中三友的样子。”李希梅快人快语。
张笃庆蹦跳起来:“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李希梅转对蒲松龄:“蒲兄,你说说,这怎么不公平了?要考得上都考得上,要考不上都考不上。怎么不公平了?”
蒲松龄笑道:“世俗相交,以醉饱酬答;文字之交,以诗歌唱和;道义之交,以荣辱与共。我赞成李兄的同进共退之说。”
张笃庆仍旧激烈地叫着:“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蒲、李不解。
张笃庆:“蒲兄县考、府考、道考连得三个第一,日后中举人得进士还不是手到擒来,若说今后要考上就都考上,我张笃庆就没有这种自信。若说今后要考不上就都考不上,倒叫蒲兄埋没了一肚才学,这能叫公平?”
李希梅便手摸了后脑勺,吐吐舌头。
蒲松龄忙道:“张兄出身名门,李兄家藏书千卷,二位都是风雅之人,能俯身与松龄订交,实是松龄之幸。松龄这次三考得魁,殊为侥幸。日后即使有仕途之想,还不知有没有那份运命。”
李希梅:“蒲兄的命运自是好的。听说蒲兄出生的那一天,有两个老爷下乡巡访,结果遇上大雨,就站在蒲兄家的屋檐下躲雨,站在大门两边,一边一个,等听到屋里婴儿落地的哭声,两位大人才猛然想起自己是给刚刚诞生的婴儿当了一回守门的侍卫,心想那婴儿今后的洪福那还了得。一打听,刚刚落地的是蒲家老三。我说蒲兄,你的福气还不够大吗?你还要什么样的命运?你说到底有没有那回事?”
蒲松龄笑道:“那是我刚刚出生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张笃庆便说:“山左人都说,蒲兄胸脯上有铜钱印,是打胎里带来的。这不是福命、富命又是什么?蒲兄,可有这回事?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李希梅:“能不能让我们看看?”
张笃庆:“对,让我们看看。”
二人不由分说,上前便欲扯拽蒲松龄胸前的衣裳。
三人追逐嬉闹一阵,都倚靠在一口大铜钟旁喘息。大铜钟罩在岔路口的地上。
三人顺手推了推身旁的大铜钟。铜钟似有千钧之重,纹丝不动。
蒲松龄忽然正色说:“别闹了,我们不是膏粱之辈,浮浪子弟。我倒想起一事,我们刚才为订交拜了菩萨,其实学道老爷施愚山大人也是该我们三人认真一拜的。”
“对,蒲兄说得对,施大人对蒲兄的文才颇为看重,赞不绝口。”
张笃庆清一清喉咙,学着施大人的样子:“蒲松龄,奇才。下笔如有神助,文思泉涌。通篇墨气淋漓,空中犹闻异香。可超拔一等第一名。”
李希梅:“其实施大人对你张兄也是怜爱有加,试卷上题目明明是‘宝藏在山中’,张兄你审题粗心,弄了个‘宝藏在水中’。施大人爱你才情,非但没有把你的卷子黜落,反而在卷尾题词赞赏。”
蒲松龄接诵道:“宝藏在山崖,忽然到水下。樵夫却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既然登高怕险,也不能让水淹杀。”
三人大乐。
张笃庆转对李希梅:“施大人不也称李兄你的文章如空谷足音,可称一时绝响?”
蒲松龄:“都别说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施大人对郢中三友有知遇之恩,我等不妨一拜。”
三人于是对空揖拜。
忽然路旁茅草丛里有人长笑而来:“哈哈,三位何必多礼。三位这样长拜,倒真叫我一个穷叫花折福了。穷叫花吃罪不起。”
来人破衣烂衫,身高丈余,孔武有力。臂弯里挎一只讨饭篮,原是一个乞丐。
张、李二人不觉鄙夷地斜了乞丐一眼。
乞丐从饭篮里摆出一碗剩饭一碗剩菜:“咱们狭路相逢,可说有缘。来,今儿我叫花子请客。”
蒲松龄:“给你这一说,我肚子还真有些饿了。”
张、李二人则撇撇嘴:“蒲兄,这里是岔路口,咱们也该分手了,就此别过。”
蒲松龄:“后会有期。”
二人走后,蒲松龄笑问乞丐:“就这一菜一饭也能请客,你自己吃吧。”
乞丐莞尔一笑,极神秘地拍拍身旁的大铜钟。
蒲松龄不免纳闷。
乞丐将罩在地上的铜钟轻轻掀起。
蒲松龄十分惊讶。既惊讶他的气力,更惊讶铜钟里原来罩着许多残菜剩饭。
大力乞丐将残菜剩饭一碗碗摆出。
二人席地而坐。
蒲松龄也不客气,举筷便吃。
大力乞丐眼睛渐渐湿了,竟至掉下了眼泪。
蒲松龄感觉奇怪,想了想,停下筷子:“你讨要不易,一天又一天才积攒下这一些,就这么让我吃了,我也过意不去。”
大力乞丐抹掉眼泪:“不,不是这意思。看先生这身打扮,就知道一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头有脸的人物能和一个讨饭的叫花子坐在一起吃饭,我脸上有光,心里暖和,一暖和,眼泪就出来了。”
蒲松龄:“看你说的,这饥荒年月,谁能和饭菜有仇?其实,这是百家饭。世上除了乞丐,只有当官的才能吃上百家饭。”
“真不嫌我?”
“我也是庄稼人。庄稼人能嫌自己打下的粮食?”
大力乞丐:“你不像庄稼人,我能请教你的尊姓大名?”
蒲松龄:“孝妇河那一边,满井庄蒲家的蒲松龄。”
大力乞丐听到这个名字,站起来纳头便拜:“乞丐我有眼无珠,先生就是县考、府考、道考每一考都摘了主考大人帽顶子的蒲秀才?”
蒲松龄扶他起来:“你听谁说的?”
大力乞丐睁大了眼睛:“你还不知道,这一带谁不在传说这事?”
蒲松龄笑道:“你把我考查清楚了,也该我问你了。你这么大个头这么大气力,怎么当了乞丐。乞丐毕竟不是正路。大丈夫顶天立地,在世为人,仰不愧天,俯不作地,靠的就是力气吃饭。”
大力乞丐摇摇头:“没有办法,我身大力大饭量也大。给人家当长工做伙计,东家嫌我张口就是一碗,一顿就是半锅。没有办法。”
“我看你这身气力,最好的用武之地就是军营,你还是从军去吧,那是一个能够出力的地方,也是一个该能吃饱饭的地方。”
大力乞丐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想到这条路哩!”他跳起来,拔腿就走。
蒲松龄:“慢着。”
大力乞丐停步返身一揖:“谢蒲先生指路。”
蒲松龄摸出一些碎银:“拿上。”
大力乞丐不敢相信。
蒲松龄:“兵荒马乱的时候你不想当兵,还要抓你去,现在天下太平,投军怕没有荐身银不行。”
大力乞丐抓过银子,一溜烟就走远了。
蒲松龄来到孝妇河渡口。
中午,日头暴晒,码头上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
蒲松龄跨上渡船。他见无人摆渡,便在船头坐下,取出一卷《搜神记》来。
信手翻了二三页,忽见河水里漾动着一个俏丽的倩影。
邻船的船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个美丽动人的绿衣少女。少女坐在船头,迎着太阳专心地刺绣一件绣品。
蒲松龄不知为什么浑身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燥热,脸上出了微汗,目光盯着书卷,却没有一个字拾进心里。他瞥一眼邻船的女子。
那女子也一脸香汗,垂下的刘海粘贴在额上。
码头上仍旧空寂,一河里好像就他们俩人。
蒲松龄犹豫半日,终于取出一条汗巾准备擦汗。
邻船的女子额上似有汗水滴下。
蒲松龄憋了好一会,手试了几次,终于大着胆子将汗巾扔给邻船的那女子。
汗巾落在女子的膝盖上。女子仍旧低着头,拾起汗巾扔上河岸。蒲松龄一脸尴尬。
河码头上仍旧静静的。没有别人,唯有他和她都低着脑袋。
女子忽然发觉脚下的一根绳子总是在挣动。她顺绳拎起一只鱼篓,篓里有几条黑鱼。蒲松龄见了,便对水下的倩影说:“黑鱼是和尚托生。”
女子一惊,朝他瞥了一眼。蒲松龄仍看着水下的倩影说:“你看见黑鱼头上那六个香火疤了吗?”
女子便抽去鱼篓的门销,黑鱼窜入水中。
天气似乎格外闷热。蒲松龄甩一把汗,取出折扇,想了想,将折扇扔给那女子。
折扇落在那女子的脚边。女子抬头瞥了蒲松龄一眼。
蒲松龄笑了一下,赶紧低下头看书。
女子没有动弹,仍旧忙着她的刺绣。折扇仍在她的脚边。
这时候,邻船的舱篷里走出那女子的父亲。蒲松龄不由得紧张起来,目光不断地溜向那女子脚边的扇子。
女子的父亲朝扇子处走来。蒲松龄显出慌乱。这时候那女子抬脚将折扇踩住。
女子的父亲说:“雪倩,我们回家去。”
那名叫雪倩的女子没有什么表示。
女子的父亲从水里拎出鱼篓:“鱼呢?”
女子说:“逃了。”
女子的父亲怒起一脚,踢飞的鱼篓恰将蒲松龄手中的《搜神记》打落水中。蒲松龄救书落水。
女子惊叫出声。女子的父亲却拔起船篙。
雪倩:“爹……”
爹将她一拉:“进舱去,淹不死他。”女子双肩拧了一下。
蒲松龄湿漉漉爬上船来。邻船慢慢走动了。雪倩抬起头,朝蒲松龄嫣然一笑。正所谓美人一笑百媚生。蒲松龄大喜过望,却不敢说话。
她撑船的父亲神色冷峻,一脸寒霜。
船从他身边驶过。他见那女子的纤手折断一根柳枝扔了过来,然后用脚尖在舱板上划着什么。
船走远了。
蒲松龄也用脚尖在舱板上照她样子划出点竖横撇。自己细看,竟是一个庄字,再看看手中柳枝,恍然大悟,一拍大腿,蹦了起来:“是柳庄。”脚下小船一晃,又险些落水。
他拍拍心口,静定下来望着柳枝出神。船工跳上渡船,他吓了一跳,赶紧将柳枝揣入怀中。
蒲松龄回到满井庄蒲家,两老早已在村外迎接。
蒲松龄叫了爹妈,就欲下跪,却被爹一把拉住。
蒲槃两手有些颤抖,泪眼模糊地将儿子一番仔细端详,这才说:“孩子,你可中了。你可给老蒲家挣了脸了。爹考了十几年也没中到秀才,到老还是一个童生。爹因为考场上没有指望,才弃儒经商,日逐蝇头小利,夜夜持筹握算,结果一辈子都没有出息。现在好,现在能指望你了。”
蒲松龄给爹拭去眼泪。
六十多岁的老人竟羞赧似的破涕为笑:“孩子,你是秀才,爹是童生,按官场上规矩,爹在你面前也只能自称晚生。”
蒲松龄:“爹,看你都说到哪里去了。”
蒲母也跟着埋怨:“看把你高兴的,都颠三倒四的说些什么。老三刚回来,路上能不累。”
蒲父:“对,快去家歇下。走,回家歇下。”
回到家里,大哥、二哥、四弟,还有嫂子们全围了上来。
大嫂端了三小碗汤圆:“老三,爹说你考上秀才了,还连中三元,嫂子就给你做了三碗圆子。”
蒲松龄:“谢谢大嫂,我不饿,还是给大哥、二哥,还有四弟。”
大嫂:“他们没有那福分。”
几位兄弟便嘿嘿陪笑。
蒲松龄:“其实,秀才也没有什么。”
大嫂一拍膝盖:“哎呀,老三的志向真是远大。咱们蒲家的这些难兄难弟,往后就指望你老三发达,你老三发达,咱们往后就都有个依靠了。”
蒲松龄:“我是说秀才原本不值一提,既不能放官,更没有俸禄。”
蒲父:“话不能这么说,秀才小举人,不是秀才就不能中举,不能中举就不能考得进士。是秀才就有身分了,见到官老爷可以不用下跪,可以叫大人不叫老爷,可以不用再自称小人而称学生。再说,秀才虽还要完税,可徭役却是免掉的,再怎么说,秀才也是功名。当然,秀才还只是第一步,我们蒲家要的是举人,是进士。秀才离举人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跨出,就进了龙门了。”
蒲家众弟兄目注脚尖,垂头聆听。
两媳妇互使眼色。
蒲父目光扫着两个儿媳,故意狠咳一声,接着说:“按说咱家老三今后考一个举人、进士也不是难事。这头一次下场就连中三元,是个等闲人吗?”
蒲松龄忙道:“这也是孩儿侥幸。”
蒲父目光扫向其他几个儿子:“咱们蒲家四子之中有一个今后能光耀门庭,我蒲槃也知足了。今后老三在北屋念书,闲杂人等别去打扰,寻常细事也别去烦他。你们几个都记下了吗?记下了就各自做各自的事去。”
众弟兄都说记下了,分头欲走。
蒲松龄忙从兜里摸出几样吃物,分别塞给大哥、二哥和四弟。蒲父对老伴说:“这孩子是个贤人。”
这天夜晚。
庄外隐有犬吠。
蒲家北屋里还亮着灯。
蒲父踮起脚尖踅近窗下,透着窗纸只见蒲松龄用手蘸了茶杯里水在桌上划字。他转身离开,想想又回到窗前。
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蒲松龄忙用袖子将桌上的字抹了。显然有些慌张。
老人起了警觉,推门进去,眼睛望着湿迹犹在的桌面。
蒲松龄料难掩饰,便问:“爹,柳庄在什么地方?”
蒲父:“柳庄在柳家集西边,爹做买卖去过。你有一个远房表姑父,家就在那地方,只是几十年没有走动,也疏远了。”他端详着儿子:“你问这干什么?”
蒲松龄欲言又罢,终于没有说出。
蒲父:“睡吧。该用功的时候用功。也别累着。”
老人走出北屋关上大门,检查了灶间水火,等到做完了一个一家之主照例该做的事之后才回到自己屋里,对已经坐在被窝里的老伴说:“老三年岁也不小了,该娶亲了。完了婚,读书的心就会更静。”
蒲母:“我也想着这事,要不要明儿就叫媒人访几家看看。”
蒲父:“刘庄刘家的二闺女我看不错。除了人样儿好,还断文识字,知书明理。而且人家以前也有过这意思。”
蒲母:“这还要听听老三的意思。”
蒲父:“儿女的婚事自古就是父母定的。我看就这样了,抓紧办,立马就娶。”
蒲母就把灯吹了。
第二天一早,蒲松龄悄悄离开满井庄,直奔柳庄。
进了庄子,蒲松龄犹豫再三,终于向一个老人打听这柳庄有没有一个叫雪倩的姑娘?
老人告诉他,这庄上名叫雪倩的姑娘不止一个。庄东李家五个闺女,其中有一个叫雪倩。这会儿正在许亲,还没说定把哪一个许出去,兴许你说的雪倩就在里头。
蒲松龄一听这话拔腿就走。
庄东李家,果然唢呐声吹得正欢。
门口披红挂彩,歇一顶花轿。
正屋一道垂慢。慢下露出五双小脚。
每一双小脚上拴一根彩绳:大红、朱红、紫红、粉红、梅红。布幔前站一个青年男子,一身喜服,眼睛望着五根彩绳,目光游移不定。
唢呐声一阵紧似一阵,声声催人。
青年男子伸手抓绳,快要抓着了,却又缩手。于是将手伸向另一根绳子,半途而又变卦……如是者再三。
旁观者都替他着急。
蒲松龄也挤在人群里观看,小声询问怎么回事?
有人回答:“这叫懵亲。刘家五个闺女,俊丑不一。姑爷想五个中挑选一个。女方家里不让相亲,女方家有女方家的道理:相亲把好的相去了,剩下丑的谁要?男婚女嫁是命里定的,哪能像买萝卜拣拣挑挑。双方父母一合计,懵亲,懵着谁是谁。父母既然这么定下了,儿女还能违拗?这不,就像抓阄似的,抓着谁是谁,是美是丑,都得上床。”
唢呐声又紧急起来。
青年男子似乎还没有想好该去选择哪一根红线。
旁观的人都跟着着急。
他终于抓定一根大红的彩线,自己却闭上了眼睛,是骡子是马在此一举。
布幔缓缓卷起。
五个女子美丑相差不啻千里。
新姑爷睁开眼睛,只见大红线拴着的女子麻脸细眼塌鼻孔。
观众一齐鼓噪:“恭喜新姑爷,恭喜新姑爷。”“新姑爷撒糖。”
新姑爷置若罔闻,双眼发直,忽然直挺挺倒在地上。
人群大乱。蒲松龄趁乱将花轿上贴着的“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两条彩带撕下来,扔在地上供人踩踏。他自己则快步到了庄西。
迎面走过一胖一瘦两人。
只听戴着瓜皮小帽的瘦者说:“妈的,天底下这样的美人还真少见,你看那眉眼那脸蛋那身段。”
胖者一指身后:“你说的就是傅家那女子!”
瘦者点点头,笑道:“我们康大爷不是总嫌自己婆娘不会床上那个,如果娶了那女子,包他满意。”
胖子也跟着邪笑。
蒲松龄朝他们手指的方向走去。
他认识那个瘦子叫康利贞,是一个什么人家的账房。
蒲松龄走到庄西,见一扇木门内有疏竹数竿,老树几棵,是一座清雅的园子,便信步走了进去。园内有芦苇篱笆,再里面是北屋三间。
屋内有女子的花裙。
蒲松龄脚下犹豫起来,欲进不便,欲退不甘。
这时则听到一女子娇声念道:“百年玉骨委沙尘,罗绮犹存旧日春。枫树已荒风送雨,鬼灯漆夜来迎人。花间泣泪成先兆,梦里疑蝶是后身……”话语渐成悲声。
蒲松龄一楞,轻声道:“何人在念我的诗句?”
言犹未了,一女子以扇捂面,哭泣奔出。
蒲松龄无法避退,万分张惶。
女子也发现了蒲松龄。
两人都大吃一惊。那女子正是船上见过的雪倩。
雪倩脸上泪痕犹在,她陡一见蒲松龄,先惊后喜再羞。
她转悲为嗔,将扇子扔在蒲松龄脚下:“你是谁?都是你!”
蒲松龄捡起扇子:“在下没有通报就先进来,请恕在下唐突。”
雪倩回嗔作喜,一把从蒲松龄手中夺了扇子回去:“既然已经送人了,还想要回去吗?”
蒲松龄:“如果小姐喜欢,日后就再送你一把。”
雪倩指着折扇:“就这一把,已经把人眼泪给勾出来了,再有一把,你想叫我成一个泪人。”
“在下实在是无意的,这里就向你道歉。”蒲松龄真的弯下腰。
雪倩:“这诗是你写的?”
“胡乱涂鸦,让小姐见笑了。不不,倒让小姐掉泪了,实在该死。”
雪倩嫣然一笑:“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找到这里来了。这当然还要感谢小姐船头赠柳。”
雪倩:“承蒙你大热天赠扇,我不留一个地址,怕今后连说一声谢谢的机会都没有了。”
蒲松龄:“这么说,我今天倒是来向小姐讨赏的了。”
雪倩:“我就是赏你,也该知道你名姓。”
蒲松龄:“在下姓蒲,还没有请教姑娘的尊姓。”
雪倩:“小女子姓傅。你是不是满井庄蒲家的?”
蒲松龄:“正是。满井庄蒲家老三,蒲松龄。”
雪倩激动、忘情地靠近一步:“你就是蒲松龄,按理我还该叫你一声三哥。”
蒲松龄一拍脑袋:“我爹说柳庄还有蒲家的一门多年没有走动了的亲戚,没有想到就是你家。”
傅雪倩笑望着他:“那现在可以重新走动了。”
蒲松龄:“你说的是不是仅仅因为亲戚?”
傅雪倩:“你说的是不是再在亲戚之外……”
蒲松龄:“你真聪明。”
傅雪倩打开折扇:“我早就听说过三哥一肚才学。我原来还暗想,这扇上的诗该是三哥写的,果然是三哥写的。”
“三哥赠傅家妹妹扇子,傅家妹妹竟让三哥站着说话。”蒲松龄故作不满。
傅雪倩便拉起蒲松龄:“那就去我房里坐坐,我给你沏一壶好茶。”
二人正欲回屋,忽听得门外犬吠。
雪倩急道:“我爹回来了,你赶紧从围墙出去。”
蒲松龄:“你爹回来正好认认亲戚。”
雪倩拉着他就走:“我爹脾气暴躁,最反对男女私会。让他撞见了,亲戚也会不认。”
蒲松龄赶紧在傅雪倩帮助下翻墙而出。
雪倩父母走进园子,发现了女儿脸色有些慌张。
傅母:“倩儿,娘看你脸色不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雪倩摇摇头。
傅父:“八成是被那把扇子弄的。前天我带她去赶集,不知道在哪里弄了那把扇子,回家就总是怔怔的。”
这时墙头上露出了蒲松龄脑袋。
雪倩看见了非常着急,慌忙直使眼色。
傅父发现异常,一扭头:“谁?”
围墙那边噗通一声,蒲松龄摔了下去。
这边傅父动作更快,一声大喝,纵身跃过围墙。
蒲松龄爬起来:“晚生见过、见过姑父?”
傅父怒声喝问:“你是谁?谁是你姑父?”
雪倩赶到:“爹,他是蒲松龄,是满井庄表舅舅家的老三。”
傅父吼了起来:“我们傅家没有这门亲戚。谁都知道满井庄蒲家是书香门第,我们商贩之家高攀不上。”
雪倩见蒲松龄手上有血,连忙上前察看。
傅父一把将她拉开:“姑娘家,也不知道害臊,给我回去。”
傅母赶到:“孩子,你真是蒲槃大哥家老三?”
蒲松龄:“回姑妈,晚辈正是。”
傅母:“孩子,姑妈听人家说你也考上秀才了,秀才就是读书人,读书人登堂入室都该正门进出,你怎么……”
雪倩忙欲分辩,蒲松龄接道:“小侄荒唐,小侄先给姑父姑妈请安,再给二老告罪。二老在上,小侄决非爬墙钻穴之徒,小侄还有事容禀。”
傅父火气不减:“没有什么好说的,傅某不听,你给我走。”
傅母不悦:“你跟三侄子发什么脾气,老辈子就是有几句闲话,也是旧年间的事了,何况还是鸡毛蒜皮小事,怎么还搁在心里?”
傅父仍是大嚷:“我就是这人,就是一点小事也抹不开的人,而且连今天这事也一并记下了。”
雪倩不服:“今天有什么事了?”
蒲松龄:“今天是小侄孟浪,小侄向姑父告罪。但小侄喜欢上了雪倩姑娘,却是出于一片至诚。”
傅父气得差一点跳起来:“什么?你喜欢我女儿?你知道我女儿就一定会喜欢你吗?”
雪倩想说什么,被母亲扯住。
傅父冷哼一声:“你别妄想,就算你喜欢,那也该请媒人上门明说,堂堂皇皇,那才是读书人的做法。”
蒲松龄还欲再说什么。
傅父蛮横地一挥手:“别再说了,女儿的事由父母做主,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今天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女儿这一辈子不会嫁给你蒲家。你给我走,快走。”
蒲松龄倔犟地站着不动。
傅母:“你也真是,第一次和侄子见面就发这么大脾气,也不怕左邻右舍笑话。”
傅父一听,拉起雪倩就走。
傅母也一跺脚回家。
蒲松龄在围墙外听到围墙内有嘤嘤哭声。
特别是姑父的训斥分外刺耳:
“你这丫头,爹是为你着想。咱傅家与蒲家也没有结下什么深怨。但爹可以肯定,蒲家祖祖辈辈把一本死书看得很重,那就是注定了受穷,爹能眼睁睁让你到他家受苦?爹把话说重,就是断你念头,断他妄想。人说蒲家老三生下来胸前就有铜钱印,那是一辈子都在想钱的穷命。更有一条,爹最恨的就是什么私订终身。私订终身就是无父无母,目无尊长……”
蒲松龄踯躅在围墙外,迟疑不去。
忽然一盆水从围墙里泼出。蒲松龄兀立不动,纵由“天水”当头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