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女 佛 堂 5-云顶寨

法华的故事

法华有着一张苍白瘦小的脸,脸上的表情永远是幽怨难平,大眼睛里蕴藏无限忧伤,仿佛随时要向人诉说什么。但她自从进了女佛堂,就极少开口,她紧紧地抿着嘴唇,紧紧地守护着自己的心事,正如她把自己单薄的身体,严严密密地掩藏在宽大的灰袍里……

据说法华年少时与付氏定了亲,两家父母本是好友,后来因政治问题分歧反目。一怒之下父母悔婚,但却忘记了撤回互换的八字。

几年之后男方已另娶,听说媳妇知书达理,又会打理家务,颇得公婆欢心。法华是个认死理的人,认为八字既然没有撤回,仍算是许给付家的人,因此不肯再嫁。

过了几年,父母双双去世,法华成了一个孤身女子。亲友不断上门来做媒,法华皆摇头不应。有知情者猜到她的心思,问是否还愿嫁入付家,只是男方已另娶,只能嫁去做妾了。法华垂泪不已,半响说道:事已如此,愿往付家。

于是经人撮合,法华嫁入云顶寨。嫁过去之后,法华才知侯门一去深似海,从此与外界断了音讯。男方不仅有可心的嫡室,还有宠爱的小妾,法华才貌家世不如正室,乖巧献媚又不如其他妾,亦不会煮糖拍酒,讨好公婆。因此既不得丈夫喜爱,又不讨公婆欢心。加上自持本是正室,世事变故才沦落为妾,因此既不愿巴结正室又愿与其它妾为伍,在家中显得孤立无援。

云顶寨里的妾和丫头一样,多半是用钱购买来的,身价多少不一,写在卖身文约上。约上有很多条规矩,第一条就是要与本家断绝来往。有的妾生子多年,才能悄悄在后门与亲属见上一面,还不敢从大门进出,让人看见了。这还得是娘家在本地才行,要是离家远的,那就只能在梦中相会了。但是对嫡室就不一样了,不仅礼敬有加,常来常往,年节还会差人送去礼物。法华虽与那些用钱买来的妾不同,但毕竟是妾,也得遵守这一规矩。自入付氏家门,就再也没有见过亲友。其实就算她可以见,父母双亡,又有谁惦记着来看她呢?

法华就这样把自己置于了孤立的境地。在这个显赫的家中,她妻不像妻,妾不像妾,佣人不像佣人。她就是一个多余的人,搁在哪儿都碍眼。无论她走到哪里,哪里的欢声笑语都会戛然而止,连聚在一起的佣人们都会默默地散去。她听到佣人们议论她,说她自讨苦吃,人家男方明明一早就不想要她了,还非要嫁过来,活该受冷落。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的身子越来越消瘦,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越来越不爱出门。家人渐渐将她淡忘,只有一个老仆,每天记得给她送去食物。

有一天阳光很好,她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她的手伸出来已没有一点血色,她的眼神漆黑空洞,阳光下她的影子飘飘惚惚。她就这样飘飘惚惚地走到花园,看见春花开得正好,圆形的石桌旁男人正与妻妾饮酒赏花,几个小儿女绕在膝畔,稚嫩的童声清脆地响起,一片莺歌燕舞。

她梦游一般地站在那里,站在那欢宴的咫尺间。她们看见她了,欢乐的气氛顿时凝固,好像她的出现,有一种无声的谴责,谴责她们的欢娱。男人也看见了她,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转过身去对妻妾说:别理她,我们一家人接着喝!

就在这一刻,法华大彻大悟。以前她还抱有幻想,幻想生一个孩子,能够在这个家里赢得一点地位,能够让男人稍稍重视她一点。她曾经在佛前祈求,求上天赐给她这个孩子,这个假想中的孩子曾带给她无尽的希望。可是孩子没有到来,因为男人自从她过门就几乎不到她的房里来。现在她终于明白,她不属于这个家,她是一个硬插进来的外人,无论孩子还是别的什么都不能带给她任何转变。他有爱妻美妾,活泼伶俐的儿女,他不需要她,亦不需要她的孩子。她能做的和不能做的都有人为他做了,她做什么都是多余,她呆在这个家里也是多余,只会讨人嫌。

她请求去女佛堂修行,男人立刻同意了,他及她们巴不得她离得远远的。佛堂所费不多,又不辱名节,正是难得的好去处。

法华来到女佛堂,依旧不苟言笑,不和人来往。没有人去问她什么,她也不向人诉说什么,她用一张漠然的脸与一幅漠然的身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起来。在一年又一年的孤寂岁月中,她一定后悔过自己当初的决定吧?要是当年另嫁他人,此刻也已儿孙绕膝,共享天论了。是的,她一定后悔过,不然那一脸的幽怨从何而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