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一直在喋喋不休的人忽然打了一个趔趄,撞在我身上,我把他扶住了。我就是那个被他称为朋友的人,一个转述者。现在我在做的就是转述。我的工作已经快结束了。——他嘴里喷出一股腥热的气味。他的手很烫,像一块炭似的。他用力抓住我的手臂,我能感到他在一阵阵地抖着。电话,你有电话吗?他说。我把我的电话给了他,他抖着手拼命地按,按了一会儿又还给我,他简直是把电话摔在我手里,他说这是什么鬼电话呀,全湿透啦,没用啦!没人来救我啦!
他沙哑着喉咙叫道,天哪,谁来救我呀!
他叫了一声,又叫一声。他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叫到后来就听不清他叫什么了,只听见他呱呀呱呀地叫得很恐怖,像要撕碎什么似的,让人毛骨悚然。
他的头发很长,乱糟糟的,遮住了他的脸。即使不被头发遮住,我也看不清他的脸,天这么黑,雨这么大,大家都只是一个黑黑的影子。
他喘气就像抽风箱似的,很重很急促,并且伴随着一种湿漉漉的抽泣声。他果然是哭起来了。他压着喉咙在哭,呜噜呜噜的,跟满街流动的水的声音很相似。一个抖动着的黑影。一个悲哀的人。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谁有本事安慰一个这样的人呢?他想哭就让他哭一哭吧。
我是在路上碰到他的。当时的雨跟现在一样大。雨来得很突然,瓢泼大雨,直接从天上倒下来。虽然每年都有雨季,但我确实没见过这么大的雨,转眼之间,积水就没过了我的脚背,接着又没过了我的小腿,漫上了我的膝盖、大腿。我一下子就落入了一片汪洋之中。所有的光亮都熄灭了,眼前黑得跟锅底似的。能看见的只是水的光亮,很微弱,一闪一闪的,很神秘很飘忽的样子。满世界全是哗啦哗啦的声音。真像是末日到了。不断地有东西撞在我身上,我只能大概知道这是一只鞋,那是一只泡沫饭盒或别的什么。水的味道很大,腥味很呛人,像灰屑似的有些嚣躁。我想感受一下它们的来向(因为我失去了方向),它们是被水流带起来的,我弄清了它们的来向就等于弄清了水的来向。水往低处流,但水流给我的感觉是乱的,一会往这边,一会儿往那边,像一群野马,左冲右突,谁知道它要往哪儿去?可是弄不清水的方向就不能确定自己的方向。我只好借助它的扑面而来的气息了,但是雨点又把气息打乱了,打得粉碎,像雾一样四处弥漫。我只好乱走,水已经漫过我的腰了,我上半截泡在雨里,下半截泡在水里,站在这儿不动是不行的,走总比不走好。我希望我是在往高处走,可是谁知道呢?听天由命吧。就在瞎走瞎撞的时候,我碰到了这个人,这个现在正在痛哭流涕的人。一开始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我们靠得很近,互相跟着——你跟着我我跟着你——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叫了我一声,朋友——
最初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走,陆陆续续的,不断地有人跟在我们后面。他走不动,在水里东倒西歪的,没有一步是利索的。他讲他的故事时也是喘吁吁的,声音毛刺刺的,好像累极了似的。我们只好一边走一边歇,在地势高一些的地方,就摸到马路边上,找个高台阶,让他坐一坐。下半夜他坐在马路中间的一个交通安全岛上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借着泛动的水光,看到身后竟是黑乎乎蠕动着的一片人影。
就这样,走走停停的,一夜都泡在水里,一夜都在走。
大约黎明时分,我的朋友真的倒下去了。就像坍塌似的,一头就栽倒了,不见了。一开始我以为他真是支撑不住倒下的,但紧跟着我就感到了水底下有一种吸力,很强大很急遽,像绷紧的绳索一样死劲地拉扯着我。我心里一惊,身子一仰,赶紧抽腿往后退,并死死地抓住了后面的人,我们拉着手往后退。这时候远处有一些电筒的光亮,灰蒙蒙地射过来,接着是一片喊叫声。雨点太大太密了,水流声呜噜呜噜的,喊叫声只能零零碎碎隐隐约约地传过来,等到手电光照在我们脸上,喊叫声才渐渐清晰起来……当地驻军组成的救援队伍就这样喊叫着来到我们身边。
在手电光中,我看到了一片旋转跳跃的水光,接着便看见了一个深凹的漩涡,极凶狠狰狞的样子,涡纹又粗又急,发出浑浊沉郁的呜呜声,像一只怪兽一样。我汗毛倒竖,心骤然扑跳起来。我的朋友说过,他曾经希望有一个黑洞呑没他,现在他如愿以偿了,虽然他说他现在是想好好活着的,而且还想活它个两百岁。
一名救援队员说:“这是个没盖的窨井。”
我说:“我的朋友掉进去了。”
救援队员说:“没办法了。”
我说:“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救援队员看着漩涡,缓缓摇着头,说:“没有。”
跟我们一道走过来的人都探头探脑地看那个呜呜作响的漩涡。有风嗖嗖地旋上来,阴森森的。我们脚下还感到有一种拉扯。我们战战惊惊的,互相拽扯着。
不知道谁叹了一声,“唉,这人说没就没了。”过了半天,旁边有人问一句,“这个人真是个什么大师吗?”
其他的人都没吭声,默默地看着,手电光把他们的脸晃得灰黄灰黄的。
我心跳如鼓。这就是结局?是我这位朋友的结局,也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可是怎么会是一个窨井洞或者一个漩涡呢?这是什么意思?还是原本就什么意思都没有?我想不清楚。除了惊悸,我心里剩下的就是惶惑,一种颤颤的、带着一种深刻痛楚的惶惑。
第二年开春,我们这儿流行了一种传染病,来势很凶,是一种大家都没见过的病,后来听说广州和北京以及其它几个城市也有这种病,说是非典型性肺炎。在报纸上和电视上看见专家分析该病在当地流行的原因,南城人却不同意,他们说我们这儿跟人家那儿不一样,我们南城肯定不是那个原因,我们也不是什么非典型性肺炎,就是瘟疫。我们的原因就是雨季,就是积水多了排不出去,成了死水臭水,满城都是死水臭水,死猫死狗死老鼠,什么不在里面沤呀烂呀?不死都要脱层皮。再说还有那些掉进窨井里的倒霉鬼,尸首都找不到,天知道他烂在哪里?不发瘟疫才怪呢。
南城人就是这样,动不动就胡说八道。
那一年雨季过后,有一天我路过彭家桥精神病院,想想便拐进去了,见到了一位瘦得像干虾似的副院长。记得我的朋友在讲自己的故事时提到过一位很瘦的副院长,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人,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的脸,颧骨尖削得如同刀片,眼睛眍得很深,看人时神情有点恍惚。他叫什么呢?似乎姓岳?我想起来了,没错,他应该姓岳。我说:“你就是岳副院长吧?”他像牙疼似地咝了一声,说:“你找谁呢?我不姓岳,我们这里没有姓岳的副院长呀。”
我一愣,“那你是……”
“我姓严。”
“哦,严副院长。”
他不姓岳,他是严副院长?是不是我的朋友在说到自己故事中的人物姓名时,采用了当下较为普遍的做法——化名?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他自己的名字也是靠不住的,为了证实这一点,我问这位严副院长认不认识一个叫徐阳的人?严副院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又问他,认识一个长头发的男人吗,是个瘸子,脸上似乎还有疤?他又想了一会儿,说,你说的是不是……谁呢?我怎么把他的名字忘了?好像叫余达明?可他不怎么瘸呀,也不是长头发呀。严副院长用一个指头不住地点着脑门,你说的这个人他究竟是谁呢!我摇摇头说,算了,记不起来就算了。他是不是还有些东西在你这儿?几只箱子,还有蛇皮袋?严副院长说,东西嘛,倒是有人放过一些在这里。我如释重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最后我要求严副院长让我看看他这儿的东西。严副院长勉强同意了,但他显然怀疑我的动机,他说,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不过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你看什么呢?我说就是好奇,想看看,没别的意思。严副院长说,既然你一定要看,那就看看吧。他把我领到一个闲置的车库里,在那里我果然看见了徐阳(或者余达明)说过的那些东西:几只箱子和一些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在得到严副院长的允许之后,我先打开几个袋子看了看,又打开几只箱子看了看。袋子和箱子被打开后都散发出一股陈年的霉味。我的朋友确实是个诚实的人,他说的大概都是真的,比如他提到过的他小时候用蜡笔画的一棵苹果树,对了,是一棵金苹果树,现在就静静地躺在一只樟木箱子里,我一打开箱盖就看见了它。只是由于时间太久,又经历过许多湿漉漉的雨季,因此它看起来已经不是金色的了,而是灰褐色,上面还泛着暗绿色的霉斑,但无论如何,从画面上还是能够看出一点褪了色的纯粹和欢乐的,它也毕竟还像是一棵苹果树。而且我也愿意相信它就是我朋友的那棵苹果树。
从车库里出来时,严副院长说:“对不起,我想问一下,你是谁?”
“怎么说呢?”我想了想,说:“朋友。我是他的一个朋友。”
不久以后,我又在一条小街上看到了一家画店,店里挂的都是油画,而且画的全是些裸体女人,每一幅画的价格都高得吓人。一个褐色皮肤的姑娘迎上来给我介绍这些画,又告诉我作者是一位多么有名的画家,还给我看一本画册。我翻了翻画册,说:“作者现在在哪儿呢?”褐色皮肤的姑娘便沉黙了,脸色也暗了下来。
2001年9月—2002年8月3日初稿
2002年12月26日二稿
再改于2003年10月24日
定稿于200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