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洪广义还是不大放心我,经常来绿岛。他在这方面很有一套,告诉我要这样要那样。见我做得很勤勉,开始上路了,他才渐渐地来得少了。我确实很认真很努力,每天要做大量琐碎而殷勤的交际和应酬。我学会了做两面人,三面人或者多面人,学会了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打乱话;学会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皮笑肉不笑,逢场作戏嘻嘻哈哈瞎扯鸡巴蛋。我还学会了观颜察色,听话听音,吹拍逢迎;学会了怎样和政府官员交朋友,学会了怎样和大官做朋友,怎样和小官做朋友;怎样和公安税务工商以及卫生防疫文化稽查交朋友,怎样和媒体交朋友,怎样和同行交朋友,怎样和地痞流氓交朋友。我发现做娱乐业没有别的窍门,关键是交朋友。我有了很多朋友,形形色色的朋友。朋友如敌人,敌人如朋友。我知道对谁要恭敬,对谁要亲热,对谁可以马虎,对谁可以敷衍;谁黑谁红,谁的胃口大谁的胃口小;谁跟谁是一条线上的,谁跟谁水火不相容;我要圆滑得像一条老鱼鳅,要喝两杯茶不喝一杯茶;要清楚谁重谁轻,谁荤谁素,谁爱红粉佳人,谁爱人民的币……
洪广义还给我配了一个帮手,我的帮手就是那个长头发女人,洪广义叫她娟子。娟子是副总经理。娟子又沉稳又泼辣,是个非常有主意非常能干的女人,是我的老师,教了我许多东西。我能入门全靠她。她同时又是个很时髦的人,据说她的专业背景是哲学,不过估计也丢得差不多了,但还是动不动就喜欢哲学一下,云遮雾罩地说说萨特和海德格尔之类,常常把一些小事跟哲学挂钩,把“存在”挂在嘴巴上。比如她酷爱时装,尤其酷爱牛仔裤,每穿一条新牛仔裤,她就欣喜地说,我又觉得自己还“存在”着。我不大懂哲学,我的头脑里装不住这种东西,因此也就不知道她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只是奇怪她怎么会和洪广义搞到一起去,给洪广义这么一个粗人做姘头。按南城人的说法,她就是个姘头。当然我只是这样想,她是什么不关我的事,只要她能干就行,就省了我许多事。可是没过多久,她突然说不干了。她和洪广义的关系彻底破裂了,据说是有一个叫小米的女孩顶替了她。于是她很伤心,她等了很多年,一直这么不明不白的跟着着洪广义,光打胎就打过好几次。她说:“原先我哪是这样的人呢?在学校时我是排球队的,我穿牛仔裤时腿缝里的裤子都会磨破,可你现在看我两条腿,都没有过去一半粗!”
虽然她穿着牛仔裤,但我却不好意思往她大腿中间看,我讪讪地看着她的脸。我说:“是,你看起来是显得稍微瘦了些。”她说:“只是稍微瘦了些?”她扯着丝质无袖衫的领子让我看她的肩和锁骨,“以前我多圆?现在你看看,全是骨头啊!”
我不知道她以前圆不圆。我犹豫着点了点头。
她的眼泪便簌簌地往下掉。
她一直希望洪广义会离婚,也相信他会离婚,然后会跟她结婚。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说:“我真蠢,死心踏地地跟着他!”这时候她一点都不哲学了,跟平常女人一样俗气,说到伤心时泪流满面,一边抹泪一边咬着牙说:“我不会便宜放过他的。”她和洪广义吵了好几次,每次都很激烈,但最后还是落实到了钱上头。我不知道洪广义给了她多少钱。她没说。洪广义也没说。洪广义只是像被人宰了一刀似的,一连几天都垮塌着一张脸。娟子尽管拿了钱,心里的气却消不下去,她连副总经理也不想干了,一再说要卷铺盖走人。她恨声恨气地说:“怪不得把我支到这儿来,他好去勾搭别人!”我劝了她几句,结果被她抢白了一通。她说:“你以为人家真是帮你?人家那不过是利用你,人家用的是你的名声,你没忘记自己过去是什么名声吧?人家还说你是活广告,说人家听到你的名字就会想到你画的那幅裸体画,就会想入非非,就会像苍蝇一样往绿岛飞!人家这不是把你当一块臭肉吗?你呀,你是作为一块臭肉存在的,莫非你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我被娟子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我还是很老实地对她说:“我知道这些。”
她鄙夷地看着我,看了很久,说:“对不起,我以为你不知道。”
娟子鄙夷我的样子让我几天心里不好受,觉得自己很鄙卑很委琐。
娟子真不干了,无论我怎么劝她,她生死都不肯留下来。我问她准备去哪儿?她说:“随便哪儿。”接着她又说了一句我不大明白的话,“风把我吹到哪儿,我就落到哪儿吧,我没什么可选择的了。”我把她送到了火车站。她挽着一件黑色风衣,披着长长的头发,满脸忧伤,挎着一个牛仔背包,拖着一个大拖箱。她确实太瘦了,那么窄小的牛仔裤,才绷出了一点点屁股。她就这样走了。她一走我等于断了一只臂膀,我没有了老师,也没有人给我当参谋,事事都要靠我自己了。我不敢大意,便在绿岛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小房间,平常基本上都住在那儿。见我住在绿岛,洪广义很满意,说徐阳你真是个有事业心的人。
因为我天天住在绿岛,很少回家,冯丽又开始发嗲,她说:“老公啊,现在我真离不得你了,你住到那里我怎么办呢?”我说:“我真太忙了。”她说:“既然这样,那我也住到那里去。”我说:“这不行,那里又不是住家的地方,那像什么话?”她便收起嗲相,说:“那我不放心!”她现在是先嗲后兵,并且又把这件事吵到我妈面前去了。她说:“他以前也没影响工作,半夜三更回来我也没说过他,我都是等他回来才睡的,你说他现在为什么要在那里住呢?”
我妈问我:“不是天天在那儿住吧?一个月总还要在家里住几天的吧?”我说:“那当然。”我妈便旗帜鲜明地站在我这边。在对待我和冯丽的问题上,我妈的态度和立场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老太太挺着瘦瘦的脊背,很不屑地看着冯丽说:“你能吊在老公的裤腰带上?男人不要事业只要老婆?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以前挺懂事的,怎么现在反而不懂事了?你拖他的后腿干什么呢?”
老太太还深谙打一把摸一把的道理,骂完了她又关心她怀孕的情况,问她恶不恶心?贪不贪酸?爱不爱吃水果?饭量大不大?跟她讨论一些怀孕期间饮食起居的细节问题,几下就把她弄得服服贴贴。
跟我妈讨论了一番怀孕心得之后,冯丽也想好了自己的应对策略。当然还是老一套,出其不意地跑到我这儿来,有时候是中午或下午,突然从店里长途奔袭绿岛;有时候是晚饭后,经过一番梳洗,浑身香喷喷地到绿岛来过夜;有时候则干脆过来吃晚饭,一步一趋地跟着你。反正你说不到她的时间,所有的时间都是她的点,她让你觉得她分布在这些点上,你不知道她会在哪个点上露面。尤其是晚饭后,几乎是每一分钟,比如七点五十一,或者十二点零两分,她都有可能出现在你面前。
她充分地利用了时间,而她则隐藏在时间里。一个隐藏在时间里的人可怕不可怕?虽然我并不想干什么,也不担心她会抓住我什么,但我还是怕她。
我的伤又疼起来了。雨季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一个灾难。我觉得我身体里仿佛长出了一大群龇着螯钳的蚂蚁,它们从骨头缝里一路密密麻麻地啃出来,啃得我坐卧不安夜不能寐。我便又去找老胡给我介绍的那位中医。老中医叹着气说:“那一年叫你好好吃药,你不听,如今是老伤啦,扎下了根啦,还有什么药能把它拔出来呢?我只能暂时给你缓一缓啦。”
我拿着几包药回到绿岛时已是黄昏,整个绿岛被灯光映照得花团锦簇。虽然雨季里生意不是太好,但也还过得去,不断地有小车开过来,几名保安打着伞在那儿安排停车。从车上下来的人大都认识我,左一拨右一拨地跟我打招呼,还有的跑过来搂搂肩搭搭背,跟我嘻嘻哈哈了一阵(绿岛的大门如一张总在呼吸着的嘴巴,把这些人吸进去又吐出来,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他们看见了我手上拎的药,便打趣说:“徐总肾虚了吧!”我强打精神,笑着回他们的话,“你们当心自己的肾吧!”
绿岛就这样开始了它的夜晚。
绿岛的白天是黑夜,黑夜是白天,黑白完全颠倒了。
保安刘昆在门口挺得笔直。一个快四十的人了,吃这碗饭也真不容易。我朝他笑了笑。他见了我手上的药,赶快接过去,说他去找人熬药,熬好了给我端上去。我没想到端药的会是湘西妹子李晓梅。刘昆怎么会叫她给我端药呢?她穿着由我设计的服装,端着一大把缸黑色的药汤,嘴角上挂着一个小酒涡走进我房里。我接过把缸,她并不走,等我喝完了药,她飞快地剥了一颗糖,翘起兰花指往我嘴里送。我看看这颗糖,又看看她。我被这颗糖感动了。我小时候吃药都没有吃过糖。但我还是把她的手拨开了,我怎么能要她给我喂糖呢?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她说:“药苦嘛,吃个糖过过口唦。”我用两个指头从她手上把糖拈进嘴里,一边嚼糖一边问她:“刘昆怎么叫你端上来呢?”她摇摇头说:“他叫我端我就端唦,端一下药怕什么嘛。”我想想又说:“他没有跟你说些什么吗?”她说:“说什么唦?我又不跟他说过什么,他能跟我说什么唦?你说有什么好说的唦?”
她说着就噘噘嘴,笑笑。一笑,嘴角上的小酒涡就出来了。
她笑得很憨傻很孩子气。我很喜欢看她笑。我还感到她是个很鬼的姑娘,她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我不愿要她再给我端药,我怕冯丽从时间里现身。我不想跟冯丽啰嗦。我对李晓梅说:“以后你不要给我端上来。”李晓梅说:“我端上来不好吗?”我说:“不好。”她噘噘嘴,却并不生气,临走时又朝我笑了一下。
但刘昆还是叫她给我端药。我发现刘昆是个很细心的人,在察颜观色方面绝对有过人之处,可他是怎么发现我喜欢李晓梅的呢?我没有问他,不好问也用不着问。李晓梅来了我也没有再说什么,我是真喜欢李晓梅给我端药。有一回李晓梅端着药上来,正好碰到冯丽来了,说实话当时我还真有些紧张,担心李晓梅不懂事,更担心她会当着冯丽的面给我剝糖。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李晓梅既没有等我喝药,也没有给我剝糖,而是放下药就走了。这姑娘真聪明,就像跟我商量好了似的,连眼神都非常到位,既不看我,也不看冯丽,眼睛低低地垂着,简直像个小丫环。冯丽盯着她的背影问我,“长得挺好看的,谁呀?”
我看看她,皱着脸装傻,说:“你说刚才这个送药的?绿岛这么多人,我哪弄得清她们谁是谁?”
第二天李晓梅又端药上来,她没提昨天的事,我也没提。但她给我剝了两颗糖。我说:“一颗糖就够了,那一颗你吃掉。”她歪歪头,一定要把两颗糖都放进我嘴里。她笑着说:“是你的唦,是你昨天的指标唦。”我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我觉我心里悠悠地颤栗了一下,很轻,但我感到了。我不出声地叹一口气,顺从地张开嘴,衔住了她递过来的两颗糖。
我真想连她的手指头一齐衔住。她的指头很好看,指肚子饱饱的。但我还是忍住了,我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嘴唇,只衔住了那两颗糖。
不知道是因为李晓梅的糖还是因为喝了药,反正我感到好多了。我便给厂州的林胖子打电话,问他雨季里生意落下去了怎么办?林胖子说这个我是不知道的啦,我们这里没有什么雨季不雨季的啦。我说我在那儿时不是也老下雨吗?林胖子说那就是雨季吗?可是我们这里不管雨季不雨季,哪天的生意都是很好的啦。我想想也是,广州就是广州,南城怎么能比呢?既然这样,生意差就差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