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书商

第二十一章出租车司机居然没听说过大红门这个地方,艾婷婷讲了半天,把自己也搞糊涂了,司机还是一头雾水。反正也不急着回去,走着看吧。途中司机问了好几个老爷子,都是热心肠的人,指指点点的,却没一个能说出个准确的走法来。司机说,你换辆别的车吧。艾婷婷摇摇头,心想,离了寒冰,她难道真是寸步难行。再想想,这一晚上孤枕难眠的情景,心头像覆了一层死灰,凉凉的,且透不过气来,胸闷感再一次浓雾般地弥漫开来,像溺水一样。她说,掉头去火车站吧。那一刻她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直到站在售票窗口,她才意识到自己想家了。

没有买到卧铺,坐了整整一夜,她的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小腿肿胀得明晃晃的,随时都有崩裂的可能。这幅难民般落魄的样子,母亲见了肯定不会给她好脸子看的,此刻她需要一张床,让她钻进梦中,缥缈到另一个世界中去。她拨通了安谧的电话,听到的却是盲音。

此时的安谧住在西沟村,她是和吕海涛在一起的。

萧雨浓把电话打到安谧的办公室,说,你不是一直想拍电视剧吗,我手头有六十万的宣传经费,只要有关水和树的内容,其余的都不加以限定。一个月你把剧本拿出来,我这一关能过就行了。我有个建议,最好能沉到西沟村去,老白开创的业绩,我看值得大书一笔。安谧心有所动,说,能不能见面详细谈一谈。萧雨浓说,我在准备一个重要的会议,等你拿出剧本再谈怎么样。他拒绝得非常干脆,没有商量的余地。安谧也不是那种矫情的女人,只在心上多添了一个牙印,忍了忍就把话筒放下了。拍电视,她有瘾,萧雨浓开了一剂麻醉药,洒在她累累的伤痕上,也算得上是一种补偿。她放了话筒,其实就是默认了,痴痴地想了许久,思维总是聚不到一个焦点上,散乱得如同阳光下的浮尘,细碎而不成型。吕海涛进来了,他已经习惯不敲门就推门而入,仿佛得到一种特权。他是来请示一件无关重要的小事,如同家里有一只苍蝇用不用把它打死。安谧没有答复他,却请他坐下,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探究什么。她有自知之明,独自拿下一个六七集的剧本,她还不具备这样的天赋,实在是勉为其难。眼前的吕海涛是不是一个最佳的合作伙伴,她心存芥蒂,不是怀疑他的能力,而是畏惧和他独处的结局。吕海涛烁烁的目光总是像聚光灯一样让她恍惚,让她睁不开眼,让她不得不避其锋芒,视而不见。她发现,和他对话时思维总是不那么流畅,一个坎儿一个坎儿的,磕磕绊绊的,说话也常常出现结巴。这不是一个好征兆。但眼下,除了吕海涛似乎再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伙伴,这是一座独木桥,想淌过这条河,只能踏上去,打晃也罢,失足落水也罢,认了。安谧把这件事对他讲了,征求他的意见。吕海涛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坚定不移,欣喜若狂,而是有些迟钝,眼里飘忽着疑虑,像狐狸面对饵食一样,但他还是点头了。这倒让安谧得到些安慰,他的慎重似乎表明,他把做事和情感是分离开来的。

安谧把白思明的材料给吕海涛看了,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一直珍藏着这些东西,现在看来,她像是有先见之明。吕海涛看了材料之后,很激动,他说,这是个真正的人,值得大书特书的人,有这些素材,再要是搞不出一个像样的东西,那只能说明我们是不可救药的蠢才。他提议,咱们该下去了,囚在这里,搞不出好东西。

到了西沟村,乡里早得到消息,上上下下忙乱了好一阵子,把他俩吃的住的都安排得妥妥贴贴,被子褥子都是从里新到外,像是给新人备好的新房,只差没备上八抬大轿吹吹打打地把他俩迎进来了。乡里新上任的李书记是从公安转到地方的,说话办事都挺痛快,第一天陪着喝酒先把自己放倒了,倒了还是一条汉子,把胸膛拍得啪啪作响,说,给我留个角色怎么样,我就演白思明。当个乡干部,都说是当了土皇上,夜夜新郎,村村都有外母娘,扯他妈的蛋。乡干部是孙子辈儿的,凡是上面来的都是爷爷,哪个伺候不周,你就等着穿小鞋吧。白书记是个好样的,留给后人的就是这一坡一坡的树。拍戏就从这树上拍吧。那天,吕海涛也喝高了,和李书记称兄道弟,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把自己都感动得泪水纵横。第二天,吕海涛的酒醒了,脑袋疼得像是无数根针在里面跳,他却非常兴奋,边拍打着脑门儿,边说,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这话一点儿都不假,一进这个村,所有的脑细胞都被激活了,随手一抓就是灵感。我的思路捋顺了,现在就可以拉大纲。咱俩分分工,你到县里市里跑跑赞助,有市委的上方宝剑,割点肉,大概问题不大,况且对你来说是轻车熟路。只要有钱,底气壮,名导、名演员就肯屈就。有大腕儿们加盟,本子不行,也会自带几分亮色。那帮搞本子的家伙我没少见识过,胡编乱造的本事咱比不上,要论根底深浅,我还真不服气。一个星期我把大纲拿出来,到时候咱俩再见面。

事情就这样定了。安谧在县里市里奔波了一个星期,比预期的效果虽然小了点,但作出承诺的企业家还是让人看到希望的翅膀,成与不成,本子就是关键了。

安谧返回西沟村,吕海涛还在酣然大睡,窑洞里混杂着令人窒息的气味,狼藉的烟头,瘫软的蜡烛头,(西沟村虽然通了电,大多时候却只是应景的点缀。)记录着主人呕心沥血的艰辛。安谧站在原地,呆呆地,许久没有挪窝,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人推门进来了,是给吕海涛送饭的。小伙子无所顾忌地在吕海涛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吕海涛似乎并不在意,指了指桌子上的稿纸,说,请过目。他的眼球上挂着血丝,目光却炯炯的,燃烧着自信。

安谧拿起那一摞稿纸,进了对面的窑洞。刚刚翻了几页,吕海涛嘴里嚼着馒头跟来了。他兴冲冲地敲着脑门说,这里面的东西还没有完全倒腾到纸上,精彩的部分还藏着掖着呢,干脆,我给你讲吧。讲的过程中,说不准还会有灵感跳出来,而且也能把你调动起来。咱俩凑他个满堂彩。

吕海涛讲故事的能力很是了得,有点唱京韵大鼓的味道,有板有眼,平淡处,丝丝入扣,牵动着听众的神经;激昂时,响彻行云,振聋发聩。加上动作,把一台戏演活了。由不得安谧暗自喝彩。

吕海涛一口气讲完八集。安谧觉得基本框架不错,路子也对头,就让吕海涛坐下来,一集一集地讨论。两人都很投入,触到分歧点,各不相让,难免脸红脖子粗的,小窑洞里空气就有些火爆,外面的人听着担心他俩已经动手打起来了。尤其是说到床上戏,安谧主张尽量淡化,能避开的就避开,实在剧情需要,用画外音,或者用空镜头,一带而过。比如吕海涛最得意的那场戏就不能拍实了,最好用在窗户下听房的人的议论把事情交代清楚就行了。吕海涛说,这是最能出彩的戏,最能打动人,把人性中的善恶交迭,命运的残酷和苦尽甘来的逆转,都表现得淋漓尽致,为女主人公成长的铺垫,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这场戏不但不能淡化,而且要加强,细节一定要有真实感,大红的喜字,大红的蜡烛,大红的盖头,大红的衣服,把气氛渲染得浓浓的。老光棍的眼里要挂着血丝,要像猛兽扑食猎物一样凶残。衣服一条一条撕下来,雪白的肉体一片一片裸露出来。烛光摇曳,喘息浓重。把观众的情绪调动到窒息的程度。安谧说,想法不错,但行不通。感官的刺激太强烈了。换一种形式,把情节交代清楚就行了。适可而止。吕海涛把烟头甩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成粉沫,大喊大叫地说,想不到你也是如此地腐朽,如此地谙熟为官之道,宁可把艺术当作祭品当作平步青云的台阶。你不配做艺术家,只是一个政客,和萧雨浓简直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萧雨浓三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濡染着轻蔑的唾沫星子。这句话像炸弹一样,轰轰烈烈之后是硝烟弥漫,两个人都觉着心口堵得慌,透不过气来,彼此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任凭死寂笼罩着小小的窑洞。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吕海涛突然扑了上来,像凶猛的猎豹一样,把安谧箍在怀里,双手痉挛地揪扯着,触摸着。安谧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整蒙了,像只柔弱的羔羊一样,瞪着惊惧的眼睛,不知所措。窗外似乎有脚步声,安谧并不喊叫,只是顽强地抗拒着。吕海涛的力气大得惊人,双手向铁钳子一样,把安谧的胳膊拧得生疼。她几次闭上眼睛想放弃抵抗,却又在瞬间恢复了勇气。几个回合下来,吕海涛的凶猛渐渐疲软了,突然间,“扑通”一声跪倒在安谧的面前,扬起巴掌响亮地击在自己的脸上,挂着血丝的眼睛蒙上了泪帘。

眩晕感一波波袭来,安谧只觉着骨头架在眩晕中消融了,瘫软成案板上的一堆肉,听凭屠夫的宰割。这会儿,吕海涛要是扑上来,他一定是可以得逞的。

有人在敲门。安谧麻醉的理智惊醒过来,冷静地对吕海涛说,起来,把来人打发走。

这一夜,安谧睡得很不踏实,恶梦不断地纠缠着她。醒来之后,精神萎靡,神情恍惚,她在镜子中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自己。

吃过早饭后,两人继续讨论大纲。激烈争辩的场面再也没有出现,两人都平心静气的,像一对合作默契的伙伴。但彼此的目光都是萎靡的,没有火焰,没有激情,连相互撞击的勇气都没有。大纲顺利通过了,虽然各有遗憾,但原本的期望值就没有定得很高,能讨一个基本满意,也就心安理得了。时间很紧,两人分了工,吕海涛写前四集,安谧完成后四集,虎头,猪肚,豹尾,前面要引人入胜,中间要有丰富的内容,结尾要突出主旋律。三天一集,最多不能超过两个星期。

两人很快就进入了状态,虽然中间只隔着一个堂屋,但除了吃饭的时间,难得见一次面,见面也是说剧本,全身心地投入,一切杂念都渺无踪影。

艾婷婷到西沟村的那一天,赶上了大雨,一段路被冲垮了。等雨势稍小一些,司机曾尝试着闯过这一段泥泞不堪的路,结果险些误在烂泥滩里。退回原地后,司机说,我是没招儿了,各位或是跟我返回县城,或是自谋出路。车里有人担心家里的鸡狗猪羊老婆娃娃房子庄稼,豁出命去,也要往家赶,身上披条麻袋,把鞋拎在手上,一头扎进雨雾中。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也有人动了心思,三三两两地商议着,说,这段烂泥滩路,大不过也就是两三里,对面的车过不来,肯定也是往回返,搭上它,不也就顺顺当当地回去了。车上的男人们便都坐不稳当了,连刚才吵吵着要往县城返的那几位,也怕丢了面子,犹犹豫豫的要随大流了,只剩下两个抱娃娃的妇女不声不响地拿定主意就赖在车上了。艾婷婷想见安谧虽然心切,却也毕竟是模棱两可的事,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荒郊野外,冒这个风险未必值得,况且还有明天,她原本就是来消磨时间的。但眼见得车上的人溜溜地往下走,她的腿就像安在别人身上,不由自主地跟着下车了。司机探出脑袋喊她,姑娘你不要命啦。她停住脚,心有些晃悠,定定神儿,冲司机笑了笑,还是往前走了。司机给艾婷婷丢下一张塑料布,喊住前面的一个后生,让他搭照这姑娘。后生脆生生地应了,一问,也是去西沟村的,正好搭个伴儿。一路上,后生尽职尽责,要不是两人的反差太大,别人会把他们当成一对小夫妻。走了两三里,前面果然有汽车正准备掉头。这群人便都庆幸刚才的决定是对的。后生更是兴高采烈,像是完成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安谧见了艾婷婷,像是处在梦境中,拍拍她湿漉漉的脸蛋儿,一把搂在怀里,眼泪缤纷而下。

吕海涛见了艾婷婷也显得格外高兴,主动下厨房做了两道拿手的菜。

晚上睡下,艾婷婷和安谧说着说着就钻进一个被窝里了。

艾婷婷说:“你瘦了。”她是为安谧一脸的憔悴而揪心。

安谧说:“你夸我呢。瘦是当代女人梦寐以求的事,我现在这副模样是不是可以当模特了。你倒是胖了,有寒冰呵护着,整天养尊处优,哪天变成个肥肥,哭也哭不成调了。”

艾婷婷说:“他现在是一仆二主,忙得根本顾不上我。”

安谧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吗。让他离婚,不然就把他辞了。”

艾婷婷说:“他老婆宁可委曲求全,也要把名分保住。说起来她比我还要可怜。”

安谧说:“女人是上帝从男人身上抽出一根肋条创造出来的,一生注定要靠男人撑着。”

艾婷婷心有所动,撑起脑袋,看着安谧说:“你怎么会和吕海涛在一起合作,他可是个危险分子。”

安谧说:“谁让你不在我身边。”

艾婷婷说:“我能干什么,给你添乱?”

安谧说:“不能指望你,只好找一个能帮我一把的人,病急乱投医。其实,好人和坏人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寒冰倒是个好人,可他让你苦起来,是苦在心尖儿上,说都说不出来。”

艾婷婷说:“说说你的书记大人吧,他让你尝到点儿什么样的苦头。”

安谧幽幽地说:“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即使人在一起,心灵也撞击不出火花。他大概急于想跳出这情感的漩涡。”

艾婷婷说:“你呢,你躲到这穷乡僻壤,把自己囚禁起来,是不是在逃避什么?”

安谧笑了,说:“你从北京跑回来,不也是在逃避么。”

艾婷婷扑到安谧的身上,紧紧地搂着她,梦呓般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泪水流到安谧的脸颊上。

安谧的眼里只是涩涩的,没有泪水的润滑,心是焦干的,像一片龟裂的土地。她有点儿羡慕艾婷婷,泪水中毕竟还孕育着希望。她轻抚着艾婷婷光洁的脊背,说,“咱们能不能避开男人这个话题,说点开心的。”

艾婷婷说:“男人在一起,三句话离不开女人,女人是男人开心的佐料。女人之间谈论起男人来,却总是爱恨掺半,牙齿把他们嚼碎了,却舍不得吐出去,一点儿不剩,又都咽进心里。”

安谧说:“现在我越来越相信宿命。几乎所有的经历都告诉我,一旦有所渴望,失望就必定会在不远的地方潜伏着。我抗拒不了命运,不如随风而去。这样活得还轻松点。”

艾婷婷撑起身子,严肃认真地说:“你不能这样,会毁了自己的。我不答应,你听见没有。决不答应。”一种莫名的恐怖攫住她的心,挤压出绝望的泪水,滴落在安谧的胸口上。

安谧笑了,内心的酸楚却愈加张扬,把全身的毛细血管都填充得满满的。她是在无意中说那番话的,却把艾婷婷的心绪搅得凌乱不堪,似乎有所预感。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常常是女人,心心相印的女友总是能在不经意中感触到另一个女人最细微最隐秘的特质。由此可见,向宿命俯首是她惟一的选择了。这话她不能说,只能把话题转到天南地北去,哪怕是婆婆妈妈的鸡零狗碎的不着边际的。

两人聊到天色发白,才朦胧睡去。

村里有家娶媳妇的,一大早,鞭炮声就把小小的山村搅得沸沸扬扬。安谧拉着艾婷婷去看热闹,主人家真情实意地说,你们可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沾你们点儿福气,这小日子一定会过得红红火火。娶亲的回来了,是一顶蓝色的轿子,上面蒙着一条红布,并不那么喜气盈盈。

安谧悄悄对艾婷婷说,我在梦里也坐过轿子,是那种火红火红的轿子,坐在里面的感觉就像是在火焰中迎接涅槃一样。

新娘子下了轿,没有红盖头,身上的红衣服也不那么鲜艳夺目,脸是化过妆的,胭脂和粉都用得过分,像是戏台上的演员。新郎也不那么精神抖擞,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背着新娘,进了石头垒起的院子里。典礼开始了,主持人念念有词,扯着嗓门高声吆喝,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仪式逐一进行,新郎新娘像是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艾婷婷想起一个故事,有人问村子里的羊倌儿,你养羊干什么?羊倌儿说,攒钱。问,攒钱干什么?羊倌儿说,盖房。问,盖房干什么?羊倌儿说,娶媳妇儿。问,娶媳妇儿干什么?羊倌儿说,养娃娃。问,养下娃娃干什么?羊倌儿想了想,说,放羊。眼前的这对新人会不会沿袭这古老的传承,大概不会了。丢下这实实在在的生活,丢下这石头垒起的小院,丢下质朴的乡亲们,插上梦想的翅膀飞向城市。返朴归真是城里人的梦想;过城里人那样的生活,是村里人的梦想。梦想成真后,还会生出新的梦想。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有人来请他们入席,把艾婷婷的遐想扯断了。这时才想起带着照相机,忙不迭地摁起快门来。这其中的滋味等到以后慢慢琢磨吧。照片老了会像酒一样。

艾婷婷不便继续骚扰安谧,住了两夜就走了。安谧强迫自己定下心来,重新进入创作状态。

十天的时间,太阳晃了晃脑袋就过去了。其实对安谧和吕海涛来讲,白天和黑夜的界限也不那么分明,月亮也是借着太阳发光的吗。吕海涛把安谧写的四集拿过去,往一块攒了攒,严丝合缝,大功告成。两人这才感到疲惫,恋着枕头,连饭都不想吃。

安谧打了第一个喷嚏,身上就觉着不对劲儿,浑身的骨头都酥了,胳膊腿没个放的地方,大热的天却觉着冷,捂着棉被还直打哆嗦。她随身带着感冒灵,吃了两粒,又昏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屋里黑黢黢的,身边炕上坐着一个人,不用看就知道是吕海涛。不知他呆了多长时间,也不知他做了些什么,安谧都不在意了,只觉得有他在身边心里很踏实。吕海涛说,喝口水吧。安谧点点头,顺从地就着他喂到嘴边的杯子喝了几口。那水是甜的,不是加了糖的甜,是长途跋涉在沙漠中偶遇甘泉的那种甜,甜透了心,每一个细胞都甜得生机勃勃。吕海涛问,感觉怎么样。安谧说,好多了。吕海涛的手触在安谧的额头上,说,还有点烫。我去卫生院叫了医生,一会儿就来。输点液就好了。安谧说,我没那么娇气。本子要是没写完,病魔也不敢纠缠我。精神放松了,它就趁虚而入。

卫生院的大夫来了,备了满满两大瓶液体,说,你的心脏也不大好,液体一定要滴得慢一点。一分钟不要超过三十滴。吕海涛说,我守着,你休息吧。

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不说话,也不相互对视,只是偶尔看输液瓶时目光撞击一下,又惶惶地避开了。时间像拉面似的抻长了,颤颤悠悠的没个止境,三四个小时,地球环绕着太阳不知转了多少圈儿。安谧几次想说,你先睡吧,输完了我叫你。但舌头就是懒得动。那漫长终究到了尽头,两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像是长时间潜在水中,终于露出头似的。

安谧精神了许多,丝毫没有倦意。她想让吕海涛陪着说话,什么话题都行,只要别把孤独留给她。这时她才觉出自己是个柔弱的女人。

吕海涛说:“别老想着病,转移一下,再聊聊剧本,这也是一剂药。”

安谧说:“是不是还想折磨我。”

吕海涛说:“虽然生一个孩子像小死一场。但回头看看她,就会有成就感、幸福感。”

安谧说:“还不知道能不能得到认可。要是被查出有高度残疾,就白费心血了。”

吕海涛沉默了片刻,目光中聚起一股寒气,几次欲言又止,却还是把话说出来了,“你是担心过不了萧雨浓这一关。”萧雨浓三个字,他说得很重,每一个字都是用牙齿咀嚼过。

安谧的担心不无道理。萧雨浓指示,剧本打印十份,分发给文联、文化局、电视台、宣传部和省里的几名作家。把关一定要严,质量一定要高,一定要出精品。“五个一”工程奖拿不到手就是失败。研讨会整整开了两天,与会者争先恐后发表宏论,把剧本挑剔得体无完肤。

最后的半天,萧雨浓亲自与会,并作了总结,剧本的基础是不错的,弘扬主旋律的基调基本把握住了。如果能把大家的意见集中起来,消化掉,这个剧是完全可以获得成功的。我个人的意见是,剧本中存在的一些芜杂的东西一定要消灭干净,不能迎合低级趣味,主人公的形象一定要高大、饱满、充实。

研讨会散了。安谧和吕海涛的心都凉透了。吕海涛把剧本撕成碎片,摔在安谧的办公桌上,说,安主席,恕不奉陪了。伺候官僚,还不如放羊去。

安谧想约萧雨浓面谈。萧雨浓在电话里说,剧本我没有仔细看过,也提不出什么新的意见了。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拿出一个让我满意的作品。最近我很忙,研讨会已经把我的日程都打乱了,现在,我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精疲力竭。我发现自己老了,很悲哀。真想一头扎在你的怀里,长眠不醒。短短的几句话,包容着麻辣烫,整个一个重庆火锅。终了,究竟是什么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即便喊一声“爽”,也是言不由衷。

第二天,安谧对吕海涛说,咱们走吧。吕海涛什么也没说,跟着安谧上了汽车。两个人重新把自己囚在各自的窑洞里。新的一稿又诞生了。

激情被消磨殆尽,念新的剧本时,吕海涛的声音涩涩的,神情倦怠,像歌星在唱歌。念完最后一句,吕海涛把剧本丢在桌子上,嘟囔了一句:“真他妈的像是被姓萧的强奸了一样。”

窑里的空气便有些凝滞,两人的呼吸都变得不那么顺畅。沉默,一种奇异的深邃在窑洞里延伸,是那种灵魂振翅飞去,身体也就虚无的深邃。一切作为就变得原始,变得顺理成章。吕海涛俯下身来,把海蜇一样湿漉漉的嘴唇贴在安谧的嘴唇上。安谧的身体酥软了,羽毛一样轻飘飘地浮起来,她看见一大片美丽的罂粟花,有成熟的果实流着白色的浆液,味道像露露一样,有杏仁的苦涩,更有令人迷醉的甜。

退潮之后,没有缠绵,迅速地穿好衣服后,两个人都没有动,神情都有些恍惚,仿佛从梦中惊醒,身心依然沉浸在梦的泡沫中。一滴泪从安谧的眼眶中悄然爬出,在脸颊上蜿蜒出一条伤感却美丽的痕。她抬手迅速地将泪痕抹去,说了声,该吃饭了。挺起胸走出门去,那一刻的心却佝偻着,连从阴云中筛漏下来的阳光都觉得刺眼。

新的一稿顺利地通过了。不经历风雨,怎见得彩虹。那彩虹在安谧的眼里却像一条斑斓的蛇,是伊甸园里的那条蛇。这条蛇出现在她的梦中,时而变幻成吕海涛,时而变幻成萧雨浓。她被蛇紧紧地缠着,像是在地狱中,还有烈火的烧灼。惊醒后,梦境依然清晰地留在脑海中。她相信,那就是她死后的情景。

剧组成立了,请了一个北京的导演和安谧合作。吕海涛作制片。忙乱了整整一个月,终于封镜了。一个月里,剧组中风风雨雨的,摩擦不断,剧组中发生的故事比苦心编造的剧情还要复杂,还要精彩。别人的故事多了,剧组里的核心人物安谧和吕海涛也就顾不得再添什么色彩,就像消防队员置身在火海中,哪有什么闲情逸致浪漫情调。

哭哭笑笑吵吵闹闹疙疙瘩瘩恩恩怨怨统统都化解在散伙酒里了,女主角抱住安谧叫了声“姐”,泪水就哗哗地夺眶而出。女人们都呜咽起来,男人们红了眼睛,哑着嗓子,大声吆喝着“喝酒”“唱歌”。整个一个生离死别的场景。

安谧陪着大伙儿喝了几杯酒,突然感到眩晕恶心,踉跄着出了饭厅,没走几步,就吐了。吐得轰轰烈烈,一塌糊涂。有人在给她轻轻捶背,不用看也知道是吕海涛。

安谧说:“你回去吧,我没事。”挣扎着站直了,恶心更加强烈,安谧强忍着,厉声说,“赶快回去!”

吕海涛走了。一个念头霹雳似的闪现在安谧的脑海中,“我怀孕了。”例假没有按时来,这是常事,但几杯低度酒决不至于折腾得她翻肠倒肚。绝望把她全身的血液凝固了,寒意从脚心一直窜到头发梢,思维纷杂无序,休想理出个头绪。安谧笑了,是那种欲哭无泪的笑,心灵一片片碎裂开来,永远休想拼出原来的模样,那痛苦就无法用眼泪冲刷掉,只有麻木的笑臻于完美地表达出心灵的痛楚。

晚宴散了之后,吕海涛敲安谧的门。

安谧说:“我已经睡了。”

窑洞的门里面没有插销,吕海涛犹豫了片刻,还是把门推开了。安谧是躺着的,却没有脱衣服。月光照在她身上,像蒙了一层纱,朦胧中,一种韵味儿十足的美从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散射出来,像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让人迷醉,却不忍亵渎。

吕海涛呆呆地站在地上,屏着呼吸,像座雕塑一样守候着。

安谧打破了静默,说:“你去睡吧。”

吕海涛像是被仙气吹活了,移到炕沿边,俯下脑袋,呼吸已有些急促。这时,他看见安谧的双眸,乌亮乌亮的,却透着冷峻,寒气森森的。吕海涛怔住了,定格在弯腰曲背的状态中。安谧馨香的呼吸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翼,让他神魂颠倒,欲望在血管里奔突着,却找不到释放的渠道。近在咫尺的安谧离他越来越远,他守望的是一颗不可企及的星。

有人在哭泣,悲痛欲绝。是剧组中的女主角。她的哀怨是被北京来的导演诱发的。

安谧想,能哭出来多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