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如火如荼的半个月流星般地一晃而过。过了初八,依偎在寒冰怀中的艾婷婷哑着嗓子说:“你该回去了。”
寒冰如梦方醒,哦了一声,游移在艾婷婷水一般光滑的脊背上的手止息了。他的确该回去了。在幸福的汪洋中畅游,激情似火,浪漫如荼,春晓一刻值千金,自然也就苦短了。
“你已经大逆不道了,对父母,对妻儿,还有单位。”艾婷婷的手指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弹击着,像在叩问他的心。
“我会对你负责的。”寒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是成年人,我自己对自己负责。”艾婷婷把身子更紧地贴在寒冰的身上,梦呓般地说,“我从虎口里逃出来,现在身边有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从地狱一步跨进天堂,我该知足了。”
寒冰执著地说:“我不会让你失望。”
艾婷婷抬起身子,把胳臂肘撑在寒冰的胸膛上,盯着他的眼睛,目光渐渐迷离,“其实,我也挺虚伪的。能知足的人太少了,贪婪大概才是人的本能。嘴里说知足的时候,心里往往潜伏着更深的欲壑。我这会儿就是。越是珍贵的,越不能容忍和别人分享。现在你看我是不是个小女子也。”
寒冰把她揽在怀里,边吻着边说:“在我的眼里,你永远是真实的。有了你,我也活得真实了。”
艾婷婷翕动着嘴唇,声音像游丝一样飘出,“你会和她离婚吗?”
寒冰说:“其实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结合过。说这种话也许太那个了,有点像花心男人为自己解脱的惯用的借口。”
“假如你真的离了婚,会给你的妻子儿子心灵上都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而我就是罪魁祸首。我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而你也不会轻易摆脱心灵的重荷。即使我们结合了,阴影随时笼罩着我们,幸福的光芒也就黯淡了。”艾婷婷延着自己的思路拓展出新的空间。
寒冰说:“你像个哲学家。”
“我是不是有点假惺惺。偷了人家果园里的果实,流下几滴连地皮都湿不了的眼泪,心理平衡了,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品尝果实的滋味。”艾婷婷的眼睛湿润了,闪烁着亮晶晶的天真。
寒冰说:“我怎么成了人家果园里的果实?不过也有几分道理,李啸鸣可能也是这样看我的。我这个男人当的也太窝囊了。不过你尽可心安理得地吃,我愿意。”
艾婷婷轻轻推开他,边穿衣服边说,你确实该回去一趟了,看看父母、孩子,单位里的事也得有个交代。咱们先去买车票,然后见见汪老师,谢谢人家,把稿费的事了了。寒冰像个乖巧的孩子,默默地听从着艾婷婷的安排。
汪一凡一见到艾婷婷立刻舒展双臂,奔涌的热情扑面而来,“你来给我拜年,这可是锦上添花。我还就盼着你来。”
艾婷婷迎上去,毫不羞赧做作地和汪一凡贴了贴脸颊,说:“您是不是担心我把您的稿费独吞了?”
汪一凡一头银发抖擞出青春的光彩,“你以为我小肚鸡肠、小眼薄皮、小家滥气?你也太小看我了。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吧。”
艾婷婷说:“他是寒冰。”
两人原本神交已久,感慨寒暄之余扯出许多陈年旧事。其间,电话铃此起彼伏,拜年的,设宴的,娶媳妇的,聘姑娘的,谈创意的,卖信息的,红红火火,热闹非凡。让艾婷婷和寒冰既扫兴又羡慕。汪一凡说:“初八是游八仙的日子,二位神仙大驾光临,少不了薄酒一杯。走,咱们换个地方。”
三个人刚刚走出大门,一辆红色桑塔那停在他们面前,从车里走出的是刘学养,拱手给三位拜过年后,毫无遮掩地指着艾婷婷的鼻尖问:“说说看,你是怎么认识汪老师的?”艾婷婷愣了一下,蓦地想起刘学养的小本上记着汪老师的地址、电话,诡秘地一笑,说:“你问汪老师吧。”汪一凡说:“我们是老乡,忘年交,比认识你早得多。”刘学养释然一笑,说:“汪老师是书刊界如来佛,想取真经,非他莫属。我受益非浅,早想给你们引见。想不到你们是近水楼台。是不是要喝酒去,算我一个怎么样。”说着,打开车门,恭恭敬敬地把汪一凡让进车里。
汪一凡说:“你们都是我的客人,我请客。咱们找家清净点的小饭馆,吃为辅,聊为主。怎么样?”
刘学养说:“听我安排吧。”
车停在天天渔港的门口,富丽堂皇的外装修让艾婷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包。
等龙虾摆上桌子的时候,艾婷婷心里塌实了,做东的肯定是刘学养,谁也抢不走了。果然,刘学养已摆出当仁不让的主人翁姿态,起身双手捧着酒杯,必恭必敬地对汪一凡说:“汪老师,能结识您,真是三生有幸。新春第一杯酒,我祝您身体健康,聪慧的大脑永葆青春。”
汪一凡笑声朗朗地说:“赞誉的话谁听着都心里舒坦。这杯酒我喝啦。”
刘学养说:“我这话是发自肺腑的。从汪老师的身上我受益非浅。是汪老师丢弃的一张废纸使我摆脱了困境。可以说,今天我能开上自己的汽车,起码有两个轱辘是汪老师给的。”
汪一凡说:“如此说来,我是那辆桑塔那的半个主人。”
刘学养说:“我和车随时听从您的召唤。”刘学养一边招呼大家,一边讲起结识汪老师的经过。“三年前,我在全国转了一圈儿,来到北京后,我认定这是我扎根的地方。我盘下一家小书店,吃喝问题可以解决了。但我贼心不死,想发达,想得快要疯了,却怎么也找不到门道。原本以为我这脑袋瓜够灵顿的,没安滚珠轴承,起码也是膏了油的大轱辘车。可到了北京,我玩不转了。不单单是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儿小,而且还领悟到,这京城是人尖子荟萃的地方,小聪明、小智慧在这地界儿冒股青烟就没了。我甚至想打道回府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别人请汪老师吃饭,我去蹭饭,人家说得热闹,连个插嘴的缝儿都没给我留下。我只好发挥耳朵的功能,有用的、没用的胡噜胡噜往脑壳里装。这期间,我最想听的是汪老师侃侃而谈。其中的学问有我听不懂的、悟不透的,但也能让我这榆木脑袋开一条缝儿,仔细砸吧砸吧还真有味道。那会儿,我只嫌耳朵短了点,恨不得把在座所有人的嘴巴统统封掉。说到热闹处,汪老师把他的百宝包打开了,有文章,有创意,他无所顾忌地讲给别人听,一面征求意见,一面也想推销出去。那帮子人比鬼都精,一边劝酒,一边默默往心里装。肯出钱的只有一两个。汪老师却并不在意,一副坦荡的君子气度。酒宴散的时候,汪老师胡乱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进包里。我走在后面,发现地上有张纸,是汪老师掉下的。捡起来,本想还给汪老师,脑子里私字一闪念,就装进自己兜里了。拿回去一看,上面是对九五年书刊热点的预测,至今我还记得其中的几项:一,散文热、随笔热,将成为一大亮点。二,能够改编成影视剧的故事性强的中长篇小说将会奇货可居。三,面向打工仔、打工妹的武侠小说、期刊杂志继续走俏。一共大约有十项,其余的对我用处不大,我也没往脑子里装。就是这三项,让我茅塞顿开,成为我九五年的主打方向。就这一年,我起死回生,踏上一条金光大道。从那以后,我每月至少要拜访汪老师一两次,收益非浅啊。”
艾婷婷说:“你这是剽窃汪老师的劳动成果,按理说,应该将你的资产分给汪老师一半。”
汪一凡朗声大笑道:“这年头,像刘学养这样还有点良心的人已经是凤毛麟角了。起码他还能讲真话,能知恩图报,能承认我的劳动价值。我已经知足了。小刘,今天是不是还想从我的百宝包里索取点儿什么?”说着,就把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打开了,拿出一张张形形色色的创意书、主编寄语、阅读笔记、杂文随笔,兴致勃勃地推荐给大家看。
寒冰对其中的一篇文摘颇感兴趣,文中写道:
“在当今商品经济大潮汹涌的社会里,特别是在计划经济向商品经济过渡的转型阶段中,先荣后败的‘贞妇晚年失节’和先败后荣的‘老妓从良’的现象屡见不鲜。我们的文学期刊界也不例外。因为,文学期刊也不能置身于改革大潮之外。从八十年代后期开始,文学期刊沉浮跌宕,鲜见有常胜将军红旗不倒,各领风骚三五年已是寻常见惯平常事。在此期间,有些文学期刊大抵经历了三个阶段,或三种形态:胆子——点子——规模。胆子阶段,穷则思变使然,也可以说是‘逼良为娼’,或是狗急跳墙。这是在期刊断奶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一些杂志社无奈的选择,改变办刊宗旨,向通俗文学,甚至是庸俗文学大步挺进,甚而至于狗胆包天地贩卖起色情文学。这的确是要冒一定的风险,是需要胆大心细遇事不慌,是主编们把乌纱帽拿在手里玩走钢丝的勾当。等原始积累基本完成之后,有点脑子的主编们开始明白,钻到钱眼儿里,早晚有一天会作茧自缚的,于是,急流勇退,改弦易辙,另辟蹊径。这就需要智慧,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需要周密的市场调研,大量的信息库存,需要取长补短,需要光彩夺目的点子。纪实文学、隐私文学、女性散文、时尚新潮的网络文学闪亮登场,开本向国际化看齐,装帧日趋精美,图文并茂,雅俗共赏,争奇斗艳,百花齐放。一时间,沸沸扬扬,热闹非凡。这是点子的效应。然而,这种小聪明、小智慧,毕竟难成大气候。集团化的规模经营,将成为潮流,气吞山河,笼盖四野。规模有一个大概的公式:规模=雄厚的资金+高智商人才+知名度+现代化管理。广东报业集团的组建,就开创了先河。可以预见,它们就是未来。”
寒冰对这篇短文爱不释手,汪一凡挥手道:“各取所需,你可以拿走。小文章写得很精彩,很有见地。你现在大概处于胆子阶段。我看这一步迈的还是对头的。古人云:‘饿死事小,失节为大。’我党现阶段的宣传政策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传承古训的。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不失节的基础上,生存是第一位的,必须珍爱生命。当然,也不能不思进取,活着还要有质量,活得轰轰烈烈。我不知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寒冰谦恭地说:“艾婷婷说我现在是,盲人瞎马,夜半临池。一点不假。真心希望汪先生能不吝赐教。”
汪一凡哈哈大笑,说:“有点危言耸听了,起码有一点,你是知人善任的,能选中艾婷婷做合作对象,就是高瞻远瞩。”
刘学养插话说:“这话说的一点不假,艾婷婷是巾帼英雄,有勇有谋,我是她的手下败将。”
艾婷婷说:“你们别晕乎我,我不是江青,多少有点自知之明。汪老师,您还是接着说吧,我们都洗耳恭听的呢。”
汪一凡说:“苏东坡有句名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由此可见,东坡先生是把精神追求当作第一位的。然而,江南有道名菜‘东坡肘子’,相传是东坡先生发明的,可见东坡先生也是食不厌精,肉与竹是要兼得的。一代文豪尚且如此,芸芸众生岂能脱俗。毛泽东先生有句名言:我们的文学艺术是为人民大众的。人民就是芸芸众生。所以,脱俗的所谓雅文学未必就是正宗。《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不都是俗文学吗,照样流芳百世。依我之愚见,能推出这样的俗文学,是出版界的一大兴事。眼下张恨水的作品不就重新登上大雅之堂了,蝴蝶鸳鸯也好,风花雪月也罢,都是人本的东西,除非人将不人。”
寒冰说:“先生所言极是。我看贾平凹的《废都》就是文坛的一记春雷。”
刘学养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废都》刚一问世,我就偷印了一万册,小赚了一把。样本是从汪老师那儿搞到的。”
汪一凡说:“小心我要举报你的。”
刘学养把一段龙虾夹到汪老师的碗里,毕恭毕敬地说:“汪老师是我的再生父母,即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也要报恩的。”
汪一凡看见艾婷婷不吃不喝专心致志地翻阅那些材料,笑着说:“那些东西是复印件,你可以拿走。只要我的脑袋瓜还能正常运转,这些东西就可以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我是一部性能良好的永动机。”
刘学养不失时机地讨教道:“依您的预测,今年的热点是什么?”
汪一凡不假思索地说:“纪实文学依然是重头戏,今年应该是中国年,许多大事,世人瞩目,这是书报刊的巨大商机。其二是女作家的内视小说,国内涌现出一批漂亮的小姑娘心血来潮,也想玩一玩文学,十分坦荡地把自己的隐私和内心体验,甚至性生活,细腻如实地写了出来,肯定会成为一大亮点。同时,武侠小说方兴未衰。诸位以为怎么样?”
刘学养大喝一声:“好!”
酒宴散的时候,艾婷婷把稿费交给汪一凡,他不数不问便放进包里。艾婷婷本想告诉他那是两万块钱,多余的钱是他俩的一份心意。话到嘴边,觉得多余,也就免了。刘学养听说寒冰要上火车,坚持送完汪老师再送寒冰。两人无奈,只好把刘学养的这份情义领了。
从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挤出来,上了车,刘学养对艾婷婷说:“过年时节,家家户户都团团圆圆,只有你我两个人孤孤单单。不如搭个伴儿,找个地方消遣消遣。首体的游泳馆就是个好地方,潇洒一把怎么样?”也不等艾婷婷回应,刘学养已经自作主张地把车开向首都体育馆。
艾婷婷有些忐忑不安,她心里明白,刘学养对她虎视眈眈,在她孤独的时候,正是最容易让他得逞的机会。但她没有反对的理由,也懒得找什么借口。送走了寒冰,她处于一种梦游般的飘忽中,仿佛心已随他而去,只留下空空荡荡的一具躯体,这具躯体对她而言是一团白云,可以随风散去,也可萦绕在高山峻岭之间。刘学养的一只手悄然落在她的腿上,她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她的心情还颠簸在经历了几天惊涛骇浪的欢愉却又于瞬间失落的空廓中,肉体已经磨砺出厚厚的茧子。刘学养知趣地把手收了回去,解嘲地讲了一个很无聊的笑话。
进了游泳馆,想不到这里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像个集市。艾婷婷匆忙换上泳衣,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像是在欣赏另一个她,竟生出几分自恋,又突然哀怨地想到,寒冰怎么会离她而去呢,难道她的磁场还不足牢牢地吸附着他吗。虽然是她催促他回去的,但他应该义无返顾地留在她身边,厮守着她,直到永远。爱情竟是如此脆弱,脆弱得如同一个五颜六色的肥皂泡,欣然得到阳光的恩惠,却在微风中迅速地破灭了。她又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有点那个了,孔老二的名言骤然闪现在脑海中: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她笑了,抹掉了心中的阴影,轻盈如飞地跑向泳池,一头扎进清凉的碧水中。许久,她钻出水面,甩掉眼前的水帘,近在咫尺的竟是刘学养的笑脸。她一时怔忡,疑是寒冰,冲动地几乎要扑进他的怀中。刘学养击到她脸上的水花儿,惊醒了她,她笑了,出水芙蓉一般娇媚动人。刘学养说:“有了你,满池粉黛无颜色。”艾婷婷突然想起水淼淼的话:我就是杨玉环。这种感觉还真不错。她重新扎进水中,奋力扑打起水花,与激越的心情一同飞溅开来。
躺在池边的躺椅上,刘学养说:“咱俩都半裸着,能不能容许我说几句全裸的真心话。”
艾婷婷心不在焉地“噢”了一声。此刻,她才体会到曾被她鄙夷的身着比基尼的模特摇曳着蕴涵魔力的身段走在众目睽睽的T型台上那种美轮美奂的感觉。展示女性的美,不单单是取悦男性,更有一种征服男性的威慑力、震撼力。女性的伟大在于美。
刘学养说:“你在想寒主编?”
艾婷婷从恍惚中惊醒,迷惘地看着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滑落在对方隆起的胸肌上,半个月来被寒冰唤醒的情欲此刻又有些蠢动。她急忙把目光移到清澈的水池中,将芜杂的念头漂洗一清。
刘学养无奈地感叹道:“在你的眼中,他就那么完美无缺,任何人都不能替代吗?”他夸张地笑了笑说,“请容许我卑鄙一回,诽谤一下你心目中的偶像。用我们男人的眼光看,尽管他的确是个好人,用五十年代的标准去评判,可以说是优秀的男人。但时代不同了,旧的标准自然就会被淘汰。寒主编的身上还留着他那个时代的烙印,把愚钝当成美德,谨小慎微,胆小如鼠,终究难成大器。更不用说你们年龄上的差距。你知不知道,权威的数据表明,老夫少妻的婚姻,能够维持在一年以上的,不到百分之三十。”
艾婷婷说:“如此说来,你才是这个时代叱咤风云的英雄。”
刘学养傲然一笑,说,“承蒙错爱。虽不敢说当之无愧,却也有潜在的素质。”
艾婷婷饶有兴趣地问:“如此隆重地推出自己,目的何在?”
刘学养眼里闪烁着骄矜,爽快地说:“君子不夺朋友之所爱。我是小人。狼子野心,岂不是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