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当代文化史上,有几个人的经历和命运特别耐人寻味,他们是周扬、冯雪峰、胡风、丁玲。他们四人有过合作,但更多的是分歧,最终还是带着恩怨离开了世界。他们的命运又和两个伟人有关,一是政治领袖毛泽东,一是文化旗手鲁迅。
四个人中,除了丁玲以小说知名外,其余二位都是有影响的文艺理论家。在关于冯雪峰的研究中,有一个问题在困惑着人们,因为以冯的资历和与毛的关系,他不应该有那样的结局,但他一生的坎坷给人们留下的却是另外一种感觉,研究冯的思想历程,我首先想到的一个问题就是毛泽东为什么不喜欢冯雪峰?
冯比毛小10岁。早年曾是著名的“湖畔诗人”。1927年加入中共,1933年到中央苏区瑞金,结识毛泽东。从许多资料看,毛与冯的关系一直很好。冯雪峰之子冯夏熊在《冯雪峰传略》中曾说:“两人一起交谈散步不下数十次。”可见关系非同一般。冯后来成为中共与鲁迅之间联系的主要人物,与他和毛个人的关系有关。
1949年后,对冯的安排是中国作协副主席,《文艺报》主编,中国作协党组书记,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以冯的资历,这种安排似乎不能说是很高。1954年,冯就开始受到批判,显然,毛对冯是有看法的。对冯的不满,最初是由李希凡、蓝翎评《红楼梦》的文章引起的,理由是“两个小人物”给《文艺报》投稿受到冷遇。李、蓝的文章后在《文史哲》刊出,毛看见后先让《人民日报》转载,后觉不妥,改由文艺报转载。《文艺报》转载时,冯写了编者按,使毛大为不悦。后来袁水拍写了《质问〈文艺报〉编者》一文予以批判,冯迫于压力写了《检讨我在〈文艺报〉所犯的错误》。此文被当时在南方的毛泽东看到了,作了极为严厉的批示。他在“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错误”这一句旁批道:“应以此句为主题去批判冯雪峰。”没过多久,毛泽东读了冯的诗歌《火》、《三月五日晨》和寓言《火狱》、《曾为反对派而后为宣传家的鸭》、《猴子医生和重病的驴子》,并批给当时中央的主要领导人刘少奇、周恩来等阅,同时又嘱陈伯达、胡乔木、胡绳、田家英这些中共党内的秀才看。毛的批件中有一句话:“如无时间,看《火狱》一篇即可。”此后,冯即受到批判,1957年与丁玲、艾青等同成为右派。那么“看《火狱》一篇即可”是什么意思呢?
《火狱》是冯的一篇杂感,写的是苏军攻人柏林后的大火,作于1945年的重庆。这则杂感,被毛视为寓言,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而杂感一旦被作为寓言对待,那读出什么内容的可能也有。冯在《火狱》的开始即说:“苏联红军攻入柏林,柏林立即全城大火,成为人类的‘恐怖之城’。”杂感用的是诗一样的语言,有些意思和比喻需要前后照应着读,如果粗看,会有另外的感觉。如第一句中的“恐怖之城”,忽略了那个引号,意思就不一样了。还有:“为了我们现在也拿出了真的恐怖,而历史的胜利就从恐怖的火光里照明了出来。”“全世界的人民围绕在优秀的民族及其伟大的领袖周围,却只为了反抗流氓恶棍率领着被恶化了的民族,所首先肆行的横暴。”(《雪峰文集》第3卷348页)我理解,冯的本意是欢呼胜利,但杂感用语晦涩,容易产生歧义。毛的批件在对冯产生不满之后,读这样的杂感,容易产生另外的联想。黎之发表在《新文学史料》上的一篇回忆文章中说:“只记得胡乔木说过:有一次毛主席拿着雪峰的一篇文章说,冯雪峰的湖畔诗写得很好,怎么文章写得这么坏。不知是否指的就是《火狱》。不过胡乔木又补充说:有时主席一会这么讲,一会儿又那么讲。”
冯雪峰与周扬关系不睦,这常常使人觉得毛对冯的不满与周扬有关,这种猜测有一定道理,但在没有可靠史料披露前,不能妄下结论。我理解毛对冯的不满主要还是理论上的分歧。
然而,毛泽东怎么会看到冯雪峰的诗《火》、杂感《火狱》和那些寓言的?它们分别编在诗集《灵山歌》、《论文集》(第一卷)、《雪峰寓言》中,是江青还是周扬或别的什么人提供给毛泽东的?提供时附带说了些什么?这些都还是个谜。
1946年2月,冯雪峰由重庆到上海。9月间,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出版了他的杂文集《跨的日子》。他给当时已到了张家口的丁玲写信,并寄去了书,并请她转给毛泽东。此事丁玲在《四十年前的生活片断》中有记载。她在1948年6月19日的日记中写道:“毛主席告诉我雪峰那本书有些教条,我答不上来,因为我没有看。雪峰那本书是寄给我的,同时有一本寄给毛的。”(《新文学史料》1993年2期第8页)这个记载很重要,它至少说明从1948年起,毛就认为冯有教条主义的毛病。毛看的那本书,就是雪峰的《跨的日子》。这本杂感集,具体内容不说了,单看他谈的问题和文章的题目,就容易引起毛的不满。雪峰杂感集的最后三篇文章是《新的骄傲》、《帝王思想》、《封建的意识与封建的装潢》。丁玲日记说毛认为冯有教条主义,这是很要命的批评。熟悉毛泽东思想的人都知道,毛一生对“本本主义”、“教条主义”等极为反感,而且常以这种词汇否定一个人的一生。研究冯雪峰,这是一个重要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