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致炟刚坐到餐桌边,正准备开始早餐,电话铃响了,刘嫂慌忙接听,边故意重复着对方自报的家门:
“啊,是咱老家的。什么,啊,老家贺兰县栗市长的本家兄弟栗小九,你找栗市长。”刘嫂已经习惯这种接电话方法。边听边把对方的身家姓名播报出来,以使就在身边或房间的栗致炟听得清楚,为他是接还是不接这个电话提供信息依据。听到求见的人姓甚名谁及单位出处,主人就可当即表明态度了。若是不想接听的电话,只要使个眼色,刘嫂就知道该怎么打发对方了。如果是主人不在家,刘嫂会将来话人报的姓名及单位记录下来,待栗致炟回家时如实汇报给他。栗致炟听到是老家的本家兄弟来电,就走过去接过刘嫂手中的话筒。
“是小九啊!有什么事吗?”他知道,这是未出五服的本家一个小兄弟,他突然来电话,肯定家中有什么事,当然是应该接听的。
“致炟大哥啊!我是小九,也没啥事,还是上回我跟嫂子说过的那事,你侄子从部队转业要安排的事——”他说的你侄子,实际是这个小九的儿子。
本家兄弟的话,一下使栗致炟发蒙了。至今罗虹尚没有跟他提起栗小九托办的事。可是,根据小九的话音,可以断定,他是专门跟罗虹说过这事的,说不准还到家里来过。这时候,他不便马上告诉对方,妻子尚未将这事转告他,他更不想叫老乡及本家的人知道他们夫妻不和的隐私,就试探性地问:
“噢!上回你来过——”
“对——对,还是过大年前,我和你侄子专门到家看你了,不巧,那两天你外出不在家,你侄子还把复印的一些材料给了嫂子,嫂子说,等你出差回来就跟你说这事的。”
“噢——噢——”栗致炟明白了,为这事,本家兄弟小九不仅专门来汴阳找过他,还专门送了礼。如今人们只要一说专门到家看谁了,那肯定是去专门送礼了。可是,这个罗虹,这种事也敢瞒着自己,肯定还收了人家的礼,太不该了,太不该了。栗致炟心里默默地埋怨着妻子,嘴上还是婉转又客气地说:
“小九啊!这事我再了解一下,再说。”
“好——好!致炟哥,这事就全拜托你了,致炟哥,你也知道,你小九兄弟没啥本事,又够不着当家管事的大领导,俺也就你这个大哥啦,致炟哥——”
“小九啊,都是自家人,也不用外气。不过,我得跟你说明,今年军队转业干部最难安置,编制少,指标少,千万不敢在一棵树上吊死,要多找几个渠道。”
“俺知道,村里人都说,只要俺致炟哥把劲用足,这事没有办不成的。还有个理由,你侄子的对象就在汴阳市工作,结婚证都领过了。”
“不能光听村里干部议论的,小九。如今的事,最难办的就是安置人了。好了,我还有事要应酬,就这样吧。”栗致炟没等对方再接话,就“啪”的一声将电话挂了。他的心情太坏了。自那栗小九在电话里说出要他帮忙安置转业军人的事,他就觉得十分棘手;又说这事已与罗虹说过,栗致炟就火冒三丈了。若不是强压住怒火,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他早把电话摔了。谁不知道,如今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最烦帮人去做这类人事之类的事,特别是对部队转业干部的安置。时至今日,虽然国家每年都有计划安置军转干部的指标,在一些行政机关、执法部门也有少量的安置名额,但是,真能进去的军人,都是花费了很大代价的,这种规则早已成为公开的秘密。除非有十分权威的大人物,决心要安置的人,情况会特殊一些。一般情况,即使托熟人拉上了关系,在运作这种人事事宜的流程中,上菜加油也是不能免去的。像栗小九这样的本家兄弟,他尚属于不懂城里人游戏规则的乡下人,在他心中,这事只要交给本家哥市长办,就万事大吉了,实际上根本不是那回事。栗致炟越想越气,怒火直往头顶上冲,就冲着准备吃早餐的罗虹没好气地说:
“小九的事你为啥不告诉我?”
栗致炟打电话时讲的话,罗虹都听见了,她已经知道,栗小九是在催栗致炟办他托办的事。这些时,她的心情就没有好过,也是对丈夫有了怨恨,栗致炟老家来人说事,她压根就没当回事,心想,自家的烦心事还没人帮忙办呢,哪里有心情去管他们那破事。那栗小九大年前来过家里是不假,当时她只是跟他应酬几句,说一番客套话,自那栗小九走后,她早将这事忘到九霄云外了。要不是刚才听到丈夫通话的内容,她是不会再想起这个小县城来的乡巴佬的。这阵儿栗致炟这样质问她,她当然也没好气了,就以攻对攻地说:
“我是你的秘书,还是你们市政府的干部?我有啥责任跟你汇报工作。”
“正因为你不是这种角色,你没资格跟他们讲这种事,知道吗?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凡是这类事,一律不能收他们送的材料,更不能收他们送的东西,叫他们到市政府找我嘛,有人接待他们的。”
“谁叫你不在家哩,又是你们家的破事,我咋办才好?”
“不在家就更好办,叫他等我回来再来嘛,你凭啥收下他送的那些东西,知道吗?他能把材料放到这里,他会怎么想呢?”
“我管他怎么想哩,关我屁事。”
“你懂个屁,去,马上把他送的东西给我找出来。”
“那还用找,都在储藏室放着,要找自己找去,他拿的东西,我懒得动它。”
很有眼色的刘嫂立马从厨房出来,刚才两口子的对话她都听见了。她不想让夫妻二人的口角扩大,只想熄灭两人的火气,就进入储藏室,将一个旅行包和一个档案袋都掂了出来,放在
客厅一角,对着栗致炟指了指,没敢说啥,又溜进厨房。遇上这,刘嫂总是很为难的,站在二人身边,听他们别嘴磨牙,当然不妥,离他们远去,置之不理,也是不妥。尽管刘嫂脑子管用,人又勤快,遇上这事,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尴尬。
在外人眼里,堂堂一市之长,安排个把军转干部,是轻而易举的事。实事求是地说,栗致炟只要决心安置这个本家侄子,也是可以做成的,只是他不打算去做这事,为一个本家的侄子,惹出一些舆论,去损害同僚的利益。他这人办事,是有他的规则的。他要去做的事,首先考虑的是值不值得去做,需不需要去做,而不是做成做不成。许多事,对一个市长来说,都是能做成的,只要他动真格的去做。
栗致炟太清楚了,如今多得成灾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两条腿的人。从乡到县,从县到市,从市到省,无论哪一级哪一地,都是人满为患呀!人缺了少了不行,人多了也不行的。何况如今的人多,不是一般的多,而是多得使社会有点承受不了,多得成了一种病症,多得后患无穷啊!想到这些,又看看钟南省人口多得要命的现状,他就想痛斥过去的当家人,何以不计划人口的增长,何以叫人口增长如此之快。他查过有关资料,他刚出生那年,全国才五亿多人口,也就是五十年光景,如今就十多个亿了。不得了啊!他不敢统计到底有多少人属于无业、失业、待岗。实际这个数字是客观存在的,但是下边的人是不会把真实的数字统计准确的,他也不想知道这个确凿的数字。对于这个问题,大家都在采用“鸵鸟政策”。怨谁呢,造成这种积重难返的人口局面,当然是有它的历史原因和领导责任了。可是,你无法真的去追溯一下它的“源头”,去看看到底是谁造成的罪过,使人口问题弄到这种局面,以至于强令去实施独生子女的政策,还是难以控制人口增长的态势。这种事是不能做的,过去的事毕竟过去了,关键是面对未来。
做了市长以后,他更清楚了人多为患的道理,他也更清楚了这种积重难返的人口现状。几次缩减
公务员的行动,都无法奏效,企图精简机构,早已是天方夜谭。有一次在一个乡政府,因为乡党委书记列出了精简人员名单,风声出去,竟有那被精简的人串通起来,把书记的孩子杀了。做了市长,他知道这人事的厉害。一般情况,原则上他不插手人事的事。像老家栗小九儿子的事,他从刚才知道这事开始,就没打算帮这个忙。他已决定,将栗小九送来的材料交给秘书,让秘书婉言告诉栗小九,这事办不成,叫他早点另想门路。栗致炟知道,市政府及市直机关及公检法司确实都有安置军转干部的指标,但是,指标很少,且竞争者很多,它的比例要大大超过高考及考研的比例,且都是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可以说,每个市长、局长、主任的背后都排着长长的竞争人选。他们都在发愁这事,毕竟狼多肉少,僧多粥少,能够达到目的的幸运儿实属稀有宠儿。倘若自己以市长名义再向某局某委压下任务,定会遭到这方官员的深恶痛绝,确实这事太难,也太叫经办人为难,自己就不想染指其中,这方面,栗致炟并非强者。栗致炟当市长几年了,他还感觉到,这种事若自己真的去帮老乡的忙,即使为他们办成了,也不过是几句好话而已,那些“乡下人”是不懂如今大都市的规矩的。可是,在省城,又会酿造出一种舆论,说他栗市长怎么怎么的以权谋私,安置亲属云云,甚至会有说他收取贿赂的话题等等。这些东西,不仅栗致炟老家的人不懂,罗虹也是考虑不到的。想到这些,栗致炟总是暗暗埋怨罗虹不善解人意,不理解自己。这时候,他愈加觉得,罗虹只是个形式上的妻子,他们夫妻生活的内容实在太苍白了。所以,他对罗虹也就越来越冷淡了。两个人基本没有思想上的交流。
看着刘嫂取出来的栗小九的那个旅行包和档案袋,栗致炟还想再教训一番罗虹,他总觉得肚子里还有许多话没有倒出来,面前的妻子似乎也没听明白他的话。正在这时,门铃响了,刘嫂赶紧一溜小跑,从厨房往门口奔,打开门,是萌萌回来了。栗致炟看到萌萌,方醒悟过来,今天是星期六,双休日的第一天,唉,都叫罗虹气蒙了,直到现在,早餐还没顾得吃。萌萌一手提着个提包,一手抱着一摞书,兴冲冲地叫道:
“爸爸、妈妈,我得奖了,全省的数学竞赛一等奖。”她边说边把一摞书递给刘嫂,就从提包里取出获奖证书,展开亮相。
还在气头上的栗致炟和罗虹都走过来看女儿的数学竞赛获奖证书。
“好闺女,真为妈妈争光。”罗虹用手抚摸着萌萌的头,自言自语道。她看到女儿,一肚子的气,就慢慢消了。
“还没吃早点吧,萌萌。”栗致炟提醒女儿,让她一道吃早饭。
萌萌看一眼餐桌上摆好的饭菜,说:
“谁像你们,这么懒,都啥时间了,还没吃早点。我早就在学校吃过了。”
“吃过就好,吃过就好。”栗致炟说着,自己就吃起来。
萌萌扫视一下爸妈,有些不满地说:
“怎么,您二位领导都这么麻木不仁,这么大的事都没一点表示。嘿嘿。”小姑娘边说,边笑起来,她故意逗爸妈。
“好萌萌,你说吧,你想要什么,妈妈去买。”
“萌萌啊!咱们家也设个奖,凡是在学校获了奖,在家再加倍奖励一次,行了吧。”栗致炟边吃饭边对着萌萌说。
“不行!”萌萌冲着爸爸,正面否定了他的许诺。栗致炟不解地问:
“为什么?”
“我才不要家里的什么奖励呢,买什么东西给我,我都没兴趣,那有什么意思。”
“你想要什么?”
“我想叫你们陪我玩,看人家黎伯伯,人家小黎姐姐对我讲,每到双休日,都有一天时间,黎伯伯他们一家三口是要外出玩耍的,要么到附近有山有水的风景区,要么到市里最热闹最繁华的大街商场。哪里像你俩,就没有一块儿带我出去过。”萌萌也是故意把话说得夸张些。实际上,她的爸爸妈妈还是一块儿带她出去过的,只不过那种机会很少。
对于罗虹,萌萌的话可谓正中下怀,她其实很想让栗致炟与她母女俩一道外出的,无论是到景区小游,还是到商场购物,还是到公园漫步。如果一家三口能结伴而行,她觉得那是一种幸福与慰藉,她已好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天伦乐趣了。当女儿提出这种要求时,她很是默认。可是,对于栗致炟,就不一样了。已经很久了,他没有与妻子一道外出过,除非是对方特别邀请的那种场合,他会带罗虹一道应邀。不过,那也只是走走过场,因为他感觉不到与罗虹一道活动的乐趣。这阵儿可爱的女儿提出这个特殊要求,他有点无法应付了,就搪塞道,最近太忙了,等过了这阵儿吧,不太忙的时候,再说出去玩的事。
萌萌却不是那样好哄的,她抱怨说,到啥时间才是爸爸不忙的时候?她甚至很是尖刻地说,除非爸爸不做市长,要是做市长,就永远没有不忙的时间。
栗致炟看着真的有点生气的小公主,就解释说,肯定会有不忙的时间的,这种时间决不会叫萌萌等到爸爸不当市长的时候的,爸爸一定想办法,忙中偷闲,挤出时间好好陪陪萌萌。
萌萌听到爸爸这样的许诺,并不心甘。她非叫爸爸道出个具体的年月日,能把话说到那种程度,这事才算有个眉目,她才能善罢甘休。
也是没有办法,那就推一天算一天吧。栗致炟把承诺的时间推迟到放暑假,说一定在今年暑假期间,好好与女儿一道玩个够。在栗致炟心中,即使时间到了暑假,他还是不想与妻子结伴外出的。可是,在小萌萌咄咄逼人的催迫下,他实在没了办法,那就往后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