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住龙城别墅的人物,从现象看有个共同特点——有车。这里说的车,是指私家轿车,它不是公家汽车,也不是摩托车、电动自行车和人力自行车之类。虽然有时间也能见到别墅的业主蹬上自行车在小区跑道上转悠,那多是健身和玩耍。业主们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汽车。还有一个特点,别墅是他们的第二套住宅。只有两个从台湾来的商人和一个美籍华人,这里是他们在钟南省汴阳市拥有的唯一住宅。不过,他们并不是一年的春夏秋冬都住在这里,房子的使用率充其量也就是二三成时间。也就是说,一年间这号人物最多在这里呆上三四个月光景。这样看来,这里虽不是他们的第二套住宅,但可谓是他们的“行宫”或是异地买断的定点旅舍。
作为本地入住
别墅的新贵,他们的第一套住宅多在拥挤嘈杂的市区,也有的在郊区和县城。像一个发了财的养鸡专业户,他的老婆孩子都住在汴阳市大南郊的农村,只有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在这里居住。关于这类隐私,周围的人无从知晓,但是陆霖知道。陆霖虽然知道,那养鸡专业户却不知道陆霖知道,更不知道陆霖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的。不过,陆霖有个做人原则,他绝不会把这种隐私捅出去,在任何人和任何场所,他都是佯装对入住业主的所有情况一无所知的。理由是凡属隐私,就不应该去打听。入住别墅只有一个条件,就是照价付款,付足了房款,就获得了房宅,就是房屋的业主。住进别墅的人物,还有几个是取得国外某国绿卡和加入外国国籍的中国人,他们当然在国外有住宅,也有事业,可是他们还是在钟南省、在汴阳市办着某种公司,干着某种行当,有的还打着涉外企业的牌子。其中有一家名字叫“克劳斯特”的汽车经营维修公司的老板,一下子购置了毗邻的两套别墅,其中一套是老板起居使用,另一套里住着他的保姆、厨师和专职饲养员。饲养员专门负责主人喜爱的名犬的护理,其中有观赏犬、看家犬和搏斗犬,大约六七只,为这些爱犬的起居专门改造了两间卧室。其中有只名叫“北极熊”的俄罗斯名犬是老板的至爱,他走到哪里,总爱带着那只洁白如雪、躯体威武,又通人性的“北极熊”。他家的犬有个特点,那皮毛永远都是光滑润泽的,那面孔永远都是洁净精神的。据说,他们的犬,不仅有专门的营养食谱,还有专业的训练项目,每晚都要由养犬师(不妨如此称呼这种专业人员)为每只犬沐浴梳整,打发入睡。如今,克劳斯特汽车经营维修公司已在钟南省首府把产业做成了老大,他们不仅成为几种抢手的名牌轿车、商务车、越野车的钟南省总代理,而且将拥有汽车最多的几家政府单位的汽车维修业务揽到怀中。当然,他们是经过公开竞标,在击败诸多同行强手之后,方有此收获的。用这位老板的话说,是克劳斯特公司的收费合理、技术精湛、服务到位、信誉超群,方赢得客户的青睐和信任。陆霖对这位成功人士,当然也是知根知底的。尽管理论上他说不打听入住业主的“往事”和隐私,但那只是理论,实际上,他认为应该知道能购置自己房产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这个老板姓宗,宗老板并没有多高的文化,早先在钟南省一个中等城市经营维修汽车的业务,最早是跟别人打工,学修理汽车,当手艺学成以后,他自己开汽车修理公司了。这人脑瓜灵活,做事活道,又善察言观色,且说话很叫人愉快开心。不久后,他的公司就把这个城市政府的汽车维修业务拿下,以后政府所有的车辆维修都到他这里了。他善解人意,来修车的人不必交维修现金,一个季度结一次账就中了。他的发迹从那时候就开始了。接下来又办了连锁公司,扩大了规模……有了钱以后他去了国外,弄成了外国国籍后又返回国内,办起了这家克劳斯特公司。
在众多的老板业主中,也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文化人。这几个人,陆霖更加了解。其中一位颇有名气的书法家叫成大金。成大金本是学美术专业的,二十三岁时就从一所美术学院毕业了。他曾师从一位德艺双馨的水彩画家,这位老师早年
留学英国皇家美术学院,据说英国的水彩画在世界上是很有地位和名气的。也是由于伦敦为世界雾都的缘故,那种特殊的气候及温湿度有利于水彩颜料的轻快、湿润及透明感的凸显。水彩画也是在英国最早发展为独立的画种的,所以谈起水彩画,总把英国视为水彩画故乡和权威之地。成大金超凡出众的绘画天分使他成为同学中的佼佼者,特别是他的水彩画。在那位境界高远、技法精深的老师教诲下,他成了前程光明灿烂的青年画家。老师期望他美术学院毕业后能到英国留学,专攻水彩画。但是那时由于政治原因,国家与西方世界没有这种教育留学的交往。学院计划派几名有培养前途的毕业生到莫斯科美术学院留学,成大金的名字已被列在其中。很不走运,就在他毕业前一两个月的时候,突然发起一场“文化大革命”,学校一下子停课了,师生们都专心地去搞革命了。不仅如此,不久以后,国家做出决定,大学停办,不再招新生,老生也不再学习深造了。毕业生大多去接受工人农民再教育,
出国留学成了一场黄粱美梦。几经周折,成大金回到老家——钟南省一个小县城以画人物肖像为生。直到一九七九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小县城方发现竟有一个文革前美术学院的高材生,就将他安排进县一所中学当美术老师。不久,他又调进省美术家协会。到了一九八一年,省里筹办书法家协会,由于没合适人选,而美协却是人才济济、卧虎藏龙,就将他暂借到书协筹备组了。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一下倒是歪打正着了,弄对了。本来他也有一定的书法基础,经过十多年的奋斗,他就坐上了省书法家协会主席的交椅,到二○○○年时,他竟然当上了全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他说的弄对了,就是冲这种结果说的。倘若还在美协混,别说到国家美协当什么,连省美协的主席也混不上。因为画画的人太多,又是强手如林,轮不到他,毕竟他最有灵气的天才焕发的时候已过去了。如今的他,不仅是钟南省书法界的一把手,也是整个文艺界最有钱的人之一,若是在他所在的单位比较,别看有十一家协会,有数不清的名人大腕,最有钱的还是他,而不是那些实力极强的画家、那些如雷贯耳的作家、那些光彩耀眼的舞台艺术家……是的,这真不公平,自己如今写一个字,就价值三千元了,写个条幅,就五千八千元的,写上几个大招牌字,就上万元的人民币到手了。而且,这价格还在往上蹿。他尝到了写字的甜头,远比画画轻松、潇洒、效益快且高。他更明白了字以人贵的道理,先前他做书协理事时,他的字就卖不出去,当然与那时的大环境也有关系。变化是从九十年代初开始的,他当上书协副主席时,他的字一夜间价位就翻了一番,当他从副主席晋升为主席时,那字的价格又翻了一番,而后是他当上了全国书协副主席,字的价格又飞涨了一番。他自己明白,自己的书法水平并没有像职务升迁那样地长进,可以说,他当上全国书协副主席时的书法水平与未当之前完全是一个样子。直到现在,他心里清楚,不要说在钟南省,就是在汴阳市,也有几个书法家从写字的功夫上说,绝对比他造诣高深。可是,他们的字根本就卖不出去,即使偶尔参加展销,也是有场无市。为什么?这几个书呆子在书法家协会中根本没有交椅坐,连个理事也不是,只是在家闷头练字,这怎么行!如今买字的人不懂字,只懂权力和职务。在这帮子人构成的买方市场里,职务高低就等于价格高低。成大金还清楚,即使现在,自己的字也不能与自己的水彩画相比,一幅水彩画的价值至少要相当于字的十倍,这是他对自己两类作品的评价。所以,朋友向他索要水彩画时,他总是说,别了吧,我给你写一幅字吧。他知道,一幅画从立意构图打轮廓到润色彩等,是颇费心血的,一幅字,只是重复和克隆罢了。可是,他的水彩画,别说卖上价钱,就是想卖出去都难得很。想到这些,他有一种特殊的满足感,就自个儿偷偷地乐。他觉得如今的人,真傻。他们不是买字,是买人,那人一旦失去了职务,那字也就不值钱啦。这种事,不是没有例子啊!据陆霖对他的评估,这位书法家已是家产上千万元的那类富人了。而且,他的财源正在滚滚而来,所以,他置买别墅作为第二套住宅,一点都不奇怪。
还有一个住进别墅的人物是《易经》专家,这位先生姓易,人们叫他易大师。易大师并非街头巷尾摆摊挂牌的那类以《易经》为旗帜的占卜先生。他是八十年代初毕业于某重点大学哲学系的学生,在学校时,就研读过《易经》,且有良师指导。出校门时他已迷恋上这门神秘深奥的学问,是的,他是把《易经》作为学问去研究的。不,不仅是学问,如今,他以为《易经》是一门地道的科学。他先前是国家公务员,在一家机关工作,后来辞了职,辞职后专门研究《易经》。如今,他属自由职业者。他虽然购置了龙城的别墅,住的时间并不多。陆霖知道,他大部分时间在两三个大城市,还有海外几个国家,他在钟南省、在汴阳市,一年之中也就是三个月而已。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个单位领工资的,也没人准确知道他的经济来源是什么,只是看到他的生活水平绝对一流,不仅他的坐骑是世界名车,就连光顾他门前的轿车也多是奔驰、宝马、林肯之类,若停上一辆奥迪,那算是低档次的了。他在市内有一处宽敞的商务房,是他租来办公用的。他吃饭常去高档酒店,洗浴多在豪华浴池,这都是有人诚心诚意地请他,他也是盛情难却,不得不去那些高消费的场所。稍有空闲,又有人请他旅游,打高尔夫,找他喷空,对这些活动他一概拒绝,他没时间休闲玩耍,也没空儿扯淡胡呲,他很忙。
自从他来到钟南省汴阳地界后,名气传扬开来,愈来愈大。开始,登门求访、电话预约的人多是公司老板、企业董事长们,后来,就有政界人物纷至沓来,且到访者的职位有越来越高的势头。易大师的名气日益扩大,并没有采用当下时兴的炒作、策划和宣传的手段,任何报纸、电视之类的媒体都没有披露过有关他的消息。他的影响靠的是接触过他的人,这些人成了他的活广告。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地延续着。在省城汴阳,倘若发展到上千人对一个人感兴趣、信任乃至崇拜,就了不得了。陆霖知道,易大师的名气和影响还在扩大,这是因为接触过他的人们发现,易大师确实有真才实学,他对《易经》的理解、阐述很不一般,他能把深奥莫测的《易经》讲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这就是大学问家的风范与高明,而不是那些平庸的浅见寡识之辈,自知实力不够,却故弄玄虚,将十分简单的事物胡诌得深奥莫测,玄之又玄。易大师也谈八卦、谈风水、谈星象、谈择吉、谈相术之类的神秘文化,他的谈是以《易经》的思维方法、科学原理去诠释诸如此类的文化现象的,他把人生的命运、命运的历程讲成了一部哲学史。令人为之倾倒,叹为观止。他说过,《易经》是一部厚重的世界级大书,是一部人类生活的活哲学,是经济大师们不可不读的现代管理的“圣经”,是政治家谋略决策的良师益友。作为炎黄子孙,没有理由不传承、不发展祖先留下的举世无双的稀世珍宝……
易大师住进龙城
别墅,陆霖以为,它的意义非同寻常。所以,他一直在暗中向外界宣传炫耀这位大师出神入化的魅力。他把他也作为了无形资产,只要运作好了,仅易大师的入住就能让龙城别墅增值,特别是龙城的二期工程马上就要开发。神秘的易大师不能不说是又一道卖房的炒点和亮点。对于商人,他的本领就是处处能发现商机,时时能抓住商机,事事能利用商机,干什么?赚钱,唯此目的而已。
就在龙城别墅东北隅,矗立着一座小巧玲珑的独体小洋房。与众不同的是三层小楼的屋顶一半是格调别致的玻璃房间,里边有绘画用的工具、原料和各种设施,另一半是铺着特种石材的广阔平台。四周是铁艺制作的艺术栅栏。这座房舍是专门为陆雯设计构建的,也是大哥对小妹的爱的表达。小楼四周被四季常青的进口草坪和五颜六色的花卉簇拥着,一条由青石子铺就的幽径从屋门伸向甬道。
重大分歧栗致炟担心的争论终于爆发了,而且双方的撞击十分猛烈。争论的焦点还是对大年初三那场大火的定性问题,争论是在几位高层人物中展开的。这起大火酿成的群死群伤的恶果一出现,就引起钟南省乃至中央的高度重视。国家有关部门的调查组至今还在汴阳市“督战”。这种架势对汴阳市和钟南省都有很大的压力,也难怪上级要奔赴现场督促地方处理这一恶性事故,实在是死了太多的人,如果处理不当,负面效果会立即显现出来。
说起那场大火,至今仍令人心有余悸,万分痛心,又叫人觉得
这种灾祸
太不该发生了。那天是农历正月初三,阳历二月十四日。照中国人的习俗还在过大年,照西方人的习俗是情人节。就在省城十分火爆的新城开发区,一家名字叫“红玫瑰”的娱乐城开业庆典,日子定在大年初三,并非是冲着中国人过大年来的,而是要利用情人节这个绝佳商机。作为商人,当然是想从中赚到利益。是的,就这一天,红玫瑰娱乐城定购的玫瑰花全部销售一空。虽然说这家娱乐城发出去三四百张免费门票,可是在里面享用的洋酒、饮料、香烟、小吃及特制的情侣纪念品都是要收费的。还有红玫瑰这个名字的效应,通过情人节的运作,老板企图使红玫瑰飞扬出去,为今后迎来更多的情侣。为了迎合这个情人节,老板过年都没歇着,赶死赶活地算是把三楼多功能大厅整治完了。进口西班牙地板石材,古
罗马灯饰,古希腊塑像,舒适的情侣坐椅,温馨的情侣包房,将这里装点得典雅华贵、富丽堂皇,使光顾的客人犹如进入令人陶醉的世外桃源。可是,一层的服务大堂,二层的配套设施尚未完工,也是时间紧、工作量大的原因。为抓住商机,老板制定了边营业、边施工的招法。娱乐城的人员兵分两路,各司其职,当三四百名男男女女在多功能厅忘乎所以地狂欢之时,二楼的年轻电焊工因操作不慎使电线短路起火,引燃了装饰材料。其中一个年轻人急忙去取灭火器救火,慌乱中一脚踢翻了稀料桶,真是火上浇油,易燃的稀料立即引发大火,火势一发而不可收。两个小伙见状惊慌失措,夺路逃窜,跑出去红玫瑰娱乐城七八分钟后,方惊魂稍定,想起三楼还有几百个正在狂欢的男男女女,他们才去找电话报火警。因三楼的客人嫌二楼施工的噪音干扰,服务人员早就将两道门关闭得严严实实,当大火冲上来时,逃命的良机已经过去,待消防车赶来,又遇到横七竖八停放在娱乐城门前的汽车阻挡,耽误不少时间。就是这样,一下子使死亡人数多达204人,烧伤人数达82人,成为汴阳市因火灾伤亡人数最多的一次灾难。
此刻,坐在会议室里的有市公安厅厅长、市检察院检察长、市法院院长、市政法委书记,还有主管公安的副市长和市长。这是一个为2·14情人节大火定性的小范围会议,人不多,但很权威。会议由政法委书记主持,市长亲自坐镇。新城区没有来人,因为他们的态度很明朗,材料写得详实清晰,2·14情人节大火属人为故意放火的刑事大案,眼下就等市里表态了。
争论是这样开始的。新城区报来的“关于2·14情人节故意纵火案”的材料中,之所以将这次大火定为故意纵火,其根据如下:根据之一,纵火主犯霍志勇原系汴阳市机械厂维修班长,该厂三年前破产,霍志勇随即下岗,失去原来稳定的收入,只好靠自己的一点焊接技术打零工找饭吃,这样的打工很不稳定,饥一顿饱一顿的弄得一家人怨声载道。老婆过不了穷困潦倒的生活,就与霍志勇离异出走。这更加促使霍志勇对现状不满,他经常散布攻击领导、污蔑社会的言论,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恨不得放把火把全汴阳市都烧光去。所以说,在大火未发生之前,这个霍志勇的潜意识里已充满故意放火的动机,故意放火对他只是个时机问题。根据之二,霍志勇对当今的富人特别仇视,他常说,见到那种发大财的人就眼中冒火,就想毙了他们,等着吧,迟早得把这些资本家老财们的财产分给穷人。他的极不平衡的心态助长了他的作案意识,可是他又离不开富人,他得跟富人打工。这次红玫瑰的老板叫他过大年赶工期,他要求过年出工得发双工资,老板不答应,他与老板理论,还搬出国家劳动法与老板辩争。老板却不热不凉地说,你霍志勇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三头六臂的人才,还是有高招绝活的技师。如今这年头,啥都缺,就是不缺两条腿的人。有你那点手艺的人我挤着眼到大街上一抓就是一把,要是贴个招工广告,报名的敢挤破头,你要是嫌我这庙小,立马走人。你要想着过节就得发双工资,对不起,我这私营企业,压根就没有过节的说法。你见老板我歇着了吗?笑话。老板的这番话着实刺伤了霍志勇的心,若不是身边同伴硬拉住暴怒的他,恐怕当场他就与老板火拼起来了。不过,事后冷静下来,他没有走人,老板也没答应给他发双工资,他还是忍气吞声地到红玫瑰娱乐城打工了。因为他得吃饭,再去找个活干,谈何容易。可是,大年三十的这场争执,就为大年初三情人节的大火埋下了火种。根据之三,霍志勇与妻子离异,并非他有新欢,也不是他不喜欢妻子,原因只是他太没本事,连个吃饭的岗位都没有,妻子年轻漂亮,经不住别人的挑拨,认为跟着这样的男人纯粹是耽误青春,活受罪。她下决心要与丈夫分手,可是分了手后她却没能攀上高枝,也是为生计所迫,无奈做了三陪。着火那天的傍晚时分,霍志勇亲眼撞见前妻与一个大她至少三十岁的老家伙,搂腰比肩地从他身边走向三楼的多功能大厅去享受情人节的快活了。他气得狠狠朝那二人走去的方向吐了口唾沫,同时发出了嗤之以鼻的响声。可是,前妻与那个老家伙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有。这种结果使霍志勇十分失望和痛恨,当时他就想放下焊接工具,冲上楼去揍那对狗男女一顿,也是被同伴劝阻,方才作罢。以上几个事实,都足以说明出事前的霍志勇处于不能自制的精神状态,一种报复心理已跃跃欲出,只要稍有外因诱导,随时就会引爆。根据着火的时间推算,当时正是三楼的“情人们”狂欢到了高潮时间,有的交换女友载歌载舞,有的三五成群情人共舞,有的三五十人团抱起来,伴着响亮的音乐疯狂地用双脚轮换地敲砸地板。舞步声、舞曲声、即兴的歌唱声、喊叫声如雷声般地冲击着撅着屁股干活的霍志勇,这时间,他的心里如狂涛冲溃了堤坝般失衡了。脱轨的思潮指挥着手中的焊枪,朝那易燃的装饰材料上一点,燃起的大火就像奔腾咆哮的海潮冲过海岸……当然,还有更能说明问题的审讯笔录和相关立案材料。在最新的审讯笔录中,霍志勇对自己故意放火已供认不讳,他供认出,他故意用电焊枪将电线烧短路,使电线起火引起
装修材料燃烧,大火烧起来后,他又故意延迟时间报警,延迟时间报警是为了报复,以解心头之恨,报警的目的可以证明自己不是有意放火,至于报复谁,他说他报复的不只是哪一个人,反正是想报复。
当这些材料陈述之后,在座的绝大多数领导已经没什么异议,都同意新城区的定性。这确实是一起报复社会的故意纵火案,政法委书记是第一个表态的。他以为新城区报来的材料事实清楚,定性准确,应从严、从快结案,对这种仇视社会、报复人民、破坏稳定大局的罪犯要加快斩杀。他提醒大家注意,不要去强调犯罪人的身份背景,如今国有企业破产已不是少数,失业下岗职工还在增多。罪犯就是罪犯,并不是因为企业破产使其收入不稳定方才犯罪,若是那样,整个钟南省、汴阳市有多少同样遭遇的工人,为什么人家都不去犯罪,这还是个人的素质问题,对社会转轨变型的承受能力问题,有没有国家大局意识的问题。如果把犯罪人的身份处境描述清楚,很容易使它与犯罪产生因果关系,这样非常不利于大局的稳定,也不利于对群众进行法制教育,这是政治,我们的干部首先应该懂得政治。政法委书记强调政治当然是正确的,不过,黎明从他的话中理解到他要以政治为盾牌,以抵挡法律锋芒的这柄锐利的矛。他已觉得,自己该说话了。他一向说话很少,不到不得已时,他尽量不说。当然,这与他的职业和身份有关。当他刚张一下嘴,公安局长的话已先他发出来了。局长是在表态,表示完全同意政法委书记的意见,办案不仅要考虑法律,要依法办案,也要考虑稳定,注意政治,政治就是稳定。局长的话似乎尚未画上句号,负责公安工作的副市长就插进来了,他的话无疑更加加重了向政法委书记倾斜的砝码。很明白,代表着新城区意见的上报材料,已经旗帜鲜明地亮出了底牌,将2·14情人节大火案定性为故意纵火案,绝非哪一个人的态度和意见。新城区是汴阳市一个大区,它上报的材料所表露的意见,当然也是有权威性的,也可以说,这种意见是事先与一些重要人物交流沟通过的。进一步讲,是统一过思想和认识的。新城区的权威人物可以认为,他们之所以将2·14情人节大火案定性为故意纵火报复社会的恶性刑事大案,不仅是做到了依法办案,更是将“稳定压倒一切,政治是一切工作的灵魂”的境界和意识,潜移默化地渗透到办案之中了。将这个意见拿到领导面前讨论,完全可以认为,这只是履行一下重大决定所应该旅行的程序,履和旅虽然音同意却不同,只有在官场炼得油滑了的人物,方能体会什么事应该去履行职责,什么事只是叫它旅行旅行走走过场。可是,黎明不这样认为。尽管黎明在官场已久经磨炼,个中的游戏规则、处事方略他都一清二楚,但是他往往不能顺流而下,也不会随风飘去。他总是挺立在风口浪尖(由院长位置所决定),以他发挥到极限的力量去阻拦狂风的袭击,去平息恶浪的冲刷。这不仅是他认识到自己特殊身份所担当的神圣职责,更是他自幼就形成的不可动摇的人生观。是的,人与人是不同的,最大的不同是素质的不同,不同素质的人是不能互相理解的,也是改变不了对方的。此刻的黎明已经感到一种被动,他若等市长栗致炟讲了话,定了盘,自己再出场说什么,效果肯定不好,不过,即使到那种时刻,他也不会放弃说话,只是到那时刻就更被动了。市长的目光随着副市长的话音落下移到了他的方位。他知道,这是市长让他发言,一般情况,在座的最高官员不会在下级未讲完话时就出场表态的。特别是今天这种场合,还有黎明这种身份,尽管他级别低于市长,但是对案件的最后裁决,他是权威。他扮演的角色是着执法的“裁判”,就像绿茵场上激烈的赛事,定夺队员是否犯规,是否该给以黄牌和红牌惩罚,踢进的球算不算数之类的是是非非,都是裁判一哨定音,就是场外再大的天王老子,想实施自己的意图,他说不通裁判,也不管用。
黎明说话了,他的话语节奏平稳温和,词句清楚简练,他呷口茶水道:“对于2·14
情人节大火案的定性问题,我个人意见是,不同意刚才几位领导的意见。根据现有的证据,还不能证明霍志勇是故意放火报复社会。定性的事实根据是事实必须确凿,而不是根据主观的推论。有人说,霍志勇本人已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是的,从审讯笔录看,白纸黑字,还有手印,不可不信。可是我了解的情况是,审讯霍志勇时,干警有明显的诱供嫌疑,除此,还有逼供的事实。当把一个犯罪嫌疑人折腾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时,审讯他的干警叫他说啥他就说啥了,根据这样的供词定案,公正吗?公平吗?正确吗?”黎明的话说到此,公安局长已听得不耐烦了,就截断他的发言,问道:
“黎院长,你有什么依据,说新城区公安干警有诱供嫌疑,有逼供事实?”
“这个问题嘛,你应当去问执行审讯霍志勇的执法干警,他们比我更清楚。不过,我可以郑重地说,我刚才的话全是事实,如果我的话与事实不符,我愿意负法律责任,并接受法律的惩处。”
黎明没有正面回答公安局长的问话,他把应该回答这个问题的对象推到执法的公安干警那里,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因为他不想与在座的人去争论一些细节问题和认识问题,如果他来回答局长的问题的话,一场徒劳的争论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争论的结果是没有结果。相反,他把局长提出的问题的答案出处亮出来,这样的回答容不得对方不信,因为答案的出处太权威了。而且,他的言外之意是,他已经将干警在审讯中执法犯法的行为掌握得一清二楚,否则,他是不会轻易地道出,他对他的话要负法律责任的。多年的工作经验使黎明理解到,做领导必须抓第一手资料,六十年代的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有句名言:“吃别人嚼过的馍不香。”那意思是当领导不能光听下边的人向你汇报情况,有时候,汇报的东西不一定准确,所以领导也要有一竿子插到底的工作手段。这方法在现在更得使用,不然,做光听汇报的领导,很可能会被蒙在鼓里。所以,黎明特别重视调查研究,特别是对重大案件,他总是要抓第一手资料的,倘若只是人云亦云,不求甚解,草率行事,那是很容易把案子办错的。他不允许把案子办错,更不准出现冤案。
黎明的话说到这份儿上,在场的任何人都不好再说什么了。这就应了那句话: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尽管大多数人都倾向这是一起故意纵火案,可是,黎明的态度已表明,这不是那类纵火刑事案,而是重大责任事故。而且,黎明对故意纵火案定性的否定,使其他人无法去否定黎明的否定。其实,他们心里清楚,为啥要将这起火灾定性为故意纵火案。黎明也清楚其中的猫儿腻,只是他还为他们留点面子,不去将事实真相完全揭穿,而是把对方作为高高在上的官僚,由于不了解实情方造成对案件定性错误的后果。
本来,栗致炟市长准备在今天这个场合,把这个案子的性质敲定下来,然后,司法部门就可照定夺的框框依法办事了。而且他知道,近几天已连续有五六百人到区市两级政府门口上访,甚至有上街游行的趋势,都是在大火中死伤人员的亲属,他们要求政府出面给死伤人员亲属一个说法。照新城区的意见办案,将故意纵火案主犯霍志勇尽快枪决,这样至少可以平息一下死伤人员家属的愤慨,使正在日益扩大的死伤者亲属的上访队伍到此却步。同时在经济上予以死者适当的赔偿,以使亲属们的愤怒情绪渐渐淡化,从而将大事化小,使汴阳市恢复正常的秩序。这种对火灾的定性,更大的意义在于可以保护一批干部,使他们免于责任的追究和法律的惩处。这才是市长及同僚的真实目的。倘若是重大责任事故,霍志勇犯的只是过失罪,而政府各级执法部门的有关干部,都要接受严厉惩处。且不说区里有关局委的干部要受处罚,如此大的事故,肯定要追究区长和市级领导的责任。甚至主管安全的副省长也是难以推卸领导责任的。如果因为2·14
情人节大火事故将一些负责干部免职,或用如今时髦的弄法叫引咎辞职,令其离开领导宝座,实在叫人遗憾和难以接受。同时还会有人议论,他新任市长栗致炟连手下的干部都保不住,以后谁还为他实心实意干工作。唉,如今的官们,官官相护,保护下级,似乎也是一种潜规则了。从大道理上讲,一个城市,有这么多市民不正常死亡,作为领导,能说没有责任吗?可是,做一个领导,能事必躬亲地管到一个娱乐城吗?可是,那些为红玫瑰娱乐城办理营业执照、特殊行业许可证、消防设施合格证的执法干部,倘若其中把住一个关口,也不会有这二百余名冤魂啊。还有新城区的两个一把手,他们怎么能允许红玫瑰娱乐城边施工
装修边营业呢?规范的做法,是不允许这么大规模的娱乐城仓促开业的。唉,也怨这个情人节。黎明发表见解之后,人们不再触及实质问题了,有人就把话语转向节日,指责都是洋节日惹的祸,也不知道从啥时间开始,人们莫名其妙地过起外国人的节日,什么愚人节、万圣节、母亲节、狂欢节、圣诞节、感恩节,还有这个情人节。可是,中国的那么多节日,却在被人淡化和淡忘。若不是盲目地赶工过情人节,也不会弄得边开业边施工,事故自然也不会发生了……
这种场合,去说过洋节的是是非非,用句准确的话说,这就叫扯淡。可是,这阵儿不扯淡怎么办,即使与黎明意见完全相左的人物,这阵儿也不得不收敛一下情绪,闭住尊口。说实话,这阵儿也没有人敢与黎明争论。在座的人没一个糊涂,大家都知道真理是在少数人黎明的手里,你与他争论吗?真的争论起来,真理是愈争愈明的。歪理,似是而非的理,以权力强扭成的理,都害怕争论,这些玩意儿是愈争论愈容易现出原形,露出破绽,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位懂法、执法的法官。法律是他忠贞不渝、无限崇奉的“圣经”。在捍卫和奉行“圣经”的旨意行为中,如果有人试图利用权力去扭曲和玷污这部“圣经”的话,他是不会对任何人和权力让步的。
栗致炟没能驾驭住会议的走势,他也没有能力驾驭住会议的走势。因为他有一个黎明这样的对手,尽管事先他做过充分的准备工作,做过充分的沟通、交流、统一认识的思想工作,几乎所有的同仁都与他统一了思想认识,他只是没有专门与黎明沟通,他知道他与黎明一对一的促膝谈心也好,推心置腹交流也好,都是弄不出结果的。所谓的结果,就是他从政治角度,或叫从政治高度(他一向这样认为)上认为的应该那样必须那样实施的结果。所以,他没有与黎明达成默契,他是把希望寄于今天的这个碰头会上。这不是一般的碰头,是重量级的权力的碰撞与磨合,他原先想,有这么多权力的代言人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发出朝一个方向行进的“号令”,你黎明总不会置广大“民意”而不顾,自个儿一意孤行吧。你黎明也应该是个识时务的人吧,大家都要朝既定的方位走,不怕你不“入乡随俗”。可是,他失算了,今天的沟通、交流,结果只能是不了了之,结果只能是没有结果,结果只能是再等结果。碰头的人只能是在他的没有态度的结束语中散了。他说的最后几句话是“案子大、问题大、分歧大,为慎重从事,待日后再议”。
走回办公室时,时间很晚了,他没有及时回家,他有些生气,也有点委屈。他想不通,难道我栗致炟这样做是为自己吗?难道我堂堂一市之长,你黎明就不该配合配合我的工作吗?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法律,它们不都是为政治服务的吗?不都是为大局服务的吗?不都是为稳定服务的吗?你黎明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他走进办公室的里间休息室,打开了电视机,
新闻联播节目已经开始,他却一句话也没听清楚,心里还在愤愤不平地想,他霍志勇不就是一个下岗工,一个无业工人嘛,这人的素质也太差,如果换一个电焊工,肯定不会弄出这等事故。就算是责任事故,烧死那么多无辜的公民,枪毙他一百回也不亏啊!把他治成故意纵火,有什么不对,死他一个这样素质不高的人,汴阳市有啥损失!相反,死了他一个,救了一大批干部。要说,叫他去这样地死,也是对“废物”最大的利用啦……栗致炟的胡思乱想,已到了有点离谱的地步。直到他坐上汽车回家时,脑子里还在翻腾着,想的全是他所谓的政治,所谓的稳定,所谓的社会效果——牺牲最小,获得更多……他以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钟南省,为了汴阳市。司机把他送到家门口,他都不知是怎么迈上二楼的,谁知黎明正在开屋门,他也是刚上楼,只是早他一步。他没有像往日那样,客套地打个招呼,或是寒暄一句,黎明听见脚步声,连头都没回,开了屋门径直进去了。栗致炟下意识地环视一下楼道,这时,刘嫂已为他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