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中国近卫军

没有永恒的友谊,只有永恒的利益。贺东航、甘冲英这对并肩多年的老战友之间突然爆发了一场冲突,程度属于“剧变”。

龙副司令到总队的头几天,甘冲英到贺东航这里走动有所增多,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他亲自来,他也跑一趟,还到总队其他领导屋里串串。他两次劝贺东航,婚姻问题要贯彻“快、准、狠”的方针,重拳出击,防止夜长梦多,鸡飞蛋打。龙振海拜访贺远达,作为陪同的甘冲英说有急事请示贺东航,先到了贺家,等于打了前站。他向贺远达夫妇讲述他和贺东航的源远流长的情谊,歌颂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对缔造我军的历史性贡献。贺远达以为他在缅怀哪一位老帅,后来听出是歌颂自己,就有了几分不悦。说:“年轻人,不要乱戴高帽子,对什么人能称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中央有明文规定,我不够格。”捕歼战斗当中甘冲英占了上风,按惯例,他得在贺东航脸前居功自傲一阵子,这次却表现得意外谦虚,他甚至对贺东航说,参谋长的战斗指挥是大气磅礴的,他搞录音带不过是雕虫小技,赶巧了的事。贺东航明白,甘冲英的“平易近人”同龙副司令将要考核干部有关。希望他不要给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常委在用人上都有一票之权。但究竟用谁不用谁,还要以正副书记即政委、总队长的意见为主。他俩也谦称自己只有一票之权,但他们那两票具有决定性,夸张点说,含金量要超过其他票的总和。他俩若是不同意用谁,或是在用谁上意见不一致,根本上不了会,这连傻子都知道。像贺东航这样的常委,征求意见的时候可以说说一家之言,待两个主官有了明确态度,就会向主官的意志靠拢。没有哪个人会为了一个可以提升但也绝非必须提升,若不提他整个部队就将末日来临似的干部,去同主官较劲,惹得他俩不高兴。这是所谓“成事不足”。但如果贺东航一类常委,果真指出了某个提升对象的劣迹,那主官也不能置若罔闻,还得查一查。查来查去,即使查否了,这茬提升你也可能被耽误了。再说现在不少干部经不起查,没大事有小事,没此事有彼事,有那么多没被查的人还在等位子呢,干吗一定要提你这个被查的?如果查实了,别说提升,现在的位子能否坐得住都成问题。这就是所谓“败事有余”了。

甘冲英对贺东航的愤怒,是在龙副司令找总队班子成员逐一谈话,征求对师以上干部使用意见的第二天表现出来的。

那天,索明清向贺东航、甘冲英报告说,省城招标办开标了,大东公司中标。除了因为卖地切给罗玉婵的特支营院工程,直大营区和停机坪、场站她都中了标。

贺东航倒吸一口气,这个女人果然厉害,不是做了什么手脚吧!他眼前浮现出罗玉婵非我莫属的玄奥和高见青阴鸷的眼睛。

“这不好说。”索明清摇头。“招标是市招标办组织的,他们根据咱的设计和预算做出标底。参加竞标的有二十几家公司,资质都是一流,大东公司的标书预算最接近标底,只低了50万,合法中标。”

贺东航不甘心这个结果。像迎面滚过来一个烧红的大铁蛋子,躲也躲不开,推又没法推。他问甘冲英怎么办,甘冲英没理他。

贺东航预料到自己同龙振海的谈话内容会传到甘冲英耳朵里,但没想到这么快,有点尴尬。就打着哈哈没话找话说老甘怎么不表态,是不是当了叛徒?

甘冲英不是一般地火了:“贺参座总算当面怀疑我了。话虽然歹毒,总比背后污蔑好。你说我当了叛徒,有什么罪证落你手里了?拿出来嘛,直接交给叶总、宁政委,或者干脆交给龙副司令带回北京!”

索明清和苏娅吃惊地看看甘冲英,又看看贺东航。�

贺东航早有思想准备。这次龙副司令找他谈话,他将会遇到一道难题,如何评价和推荐甘冲英。论资历、能力和政绩,甘冲英应当提升使用。贺东航不愿让出参谋长的位置,可以推荐他当副总,他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但那天甘越英的控诉使他受到了震撼。甘越英、甘冲英两兄弟因婚姻而造成的不同命运,二十几年来都是老战友们聚会时的话题。包括贺东航在内,大家对甘越英只是抱着惋惜的态度,戏说他是“要美人不要江山”,典型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丢掉了锦锈前程,这个“锦绣”是以甘冲英为参照的。时至今日贺东航才知道,甘越英、兰双芝夫妇的悲剧,竟是独立团的一桩冤案,而且听甘越英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当年甘冲英做了手脚。甘越英脸上的沧海桑田和宁折不弯的傲骨告诉贺东航,他是可以信赖的。老柴更能断明是非清浊。那天老柴并非玩笑地对他说:“宁丛龙出手太狠。已经毁了人大半辈子,还要毁人一整辈子?这事你们武警要不管,我就通过监管系统往上反映。”接下来就是兰双芝拦车喊冤。在这种情况下,贺东航难以说服自己投一张提升甘冲英的赞成票。

贺东航叫苏娅到作战指挥中心,把沙坪监狱的哨位调出来给她看,大屏幕上映出一个标准的岗楼,一个表情呆板的哨兵,不知在思考什么。苏娅听了甘越英的情况,惊讶道:“处理太过分了,为什么不纠正?”

贺东航说:“用现在的眼光看昨天的错误,总是感到很荒唐。但要纠正并不容易。因为错事都是人为,纠错就跟揭他的疮疤一样。”他又问苏娅:“这事该不该影响甘冲英的提升?”

苏娅说:“按说过去这些年了,不一定再追究。甘冲英当领导这么些年,当得也挺好,可是你是那种追求完美,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人,你不可能刚听了甘越英的控诉,转过脸就投甘冲英的赞成票。我说得对吗?”

贺东航笑了:“你把我看这么透彻,我怎么给龙副司令说?”

苏娅说:“如实反映甘冲英的优长和不足,不提历史旧账。再全面介绍一两个优秀的副师职军事干部,提出推荐意见。”

贺东航做出不屑的样子:“为什么不提历史旧账?我偏提。”

“这就说假话了不是?提的人叫贺西航,你叫贺东航。”

苏娅讲对了,此事现在不便提,因为宁政委也在重点考核之列。�

龙振海找贺东航谈话的那天,贺东航是在父母家吃的早饭。

父亲正在作“食疗”,空腹吃青菜。青菜有两碟,一碟菠菜一碟芹菜,都用开水汆了切成寸段,整齐地码成小垛子,如同障碍场上两堵矮墙。听说龙振海要来看他,头也没抬,只说噢,小龙啊。母亲说还小龙小龙呢,人家现在是副司令,中将,比你还多一颗星呢!父亲说含金量不一样。他夹了青菜填进嘴里嚼,很痛苦的样子:“你就不能放点油盐?”

母亲说:“肖万夫不是讲了嘛,一放油盐营养结构就变,就这么清水煮了吃,你全天需要的维生素就够了。”说着又照顾娇娇吃早饭。

父亲说:“你妈妈和老肖是拿我当牛喂呢,牛是个好同志啊……我说当年红军长征,成天吃草根吃树皮,怎么光打胜仗呢,原来是搞了食疗,吃饱了维生素。”

贺东航问父亲:“有一个干部,他本来有个未婚妻,他也跟人家睡过觉了,后来他看上了另一个女的,就把这个未婚妻给蹬了。当然这是多年前的事情。这个干部该不该提升?”他嚼着母亲土法腌制的香肠,有滋有味儿地提出这个问题。

父亲嘴就不动了,很警觉地问他:“你是什么意思?”

母亲也明显不自然地问:“你这是要问什么?”

贺东航觉得气氛不对,但没觉得问的有什么不妥,就把甘冲英的事儿说了一遍,没提甘冲英的名字。

父亲又去吃“草”。母亲干脆不吃了,收拾了娇娇的小碗到厨房去,说他:“你也是40出头的人了,不好好工作尽琢磨这些事儿,你连自己的婚姻还没搞明白呢。娇娇跑步去,你是越来越胖了!”

贺东航解释道:“龙副司令今天要找我谈话,我对刚才说的那个干部该不该提升拿不准,回来请教你,你对人对事总是看得准的。”他及时拍拍老马屁。

父亲终于说:“这要看他原来的那个女人是不是有问题。如果有严重的问题,这个干部离开她是正确的。军队的领导干部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来当老婆。”

母亲擦着桌子:“还要看组织上的意见。组织上怎么说的,是不是要他离开她?”

贺东航说是。母亲释然道:“这就没有问题了。组织上决定了,这个干部应当服从。我看这个干部不错,在个人婚恋问题上是讲了党性的。”

父亲终于吃完了“草”,在喝稀饭的间隙总结道:“还要看实践。这么多年过去了,实践已经做了检验,当初组织上决定他离开那个女人,是对还是不对?是对的嘛!哎呀,‘草’吃下去不好受,请组织下回还是放点油盐好不好?”�

考核干部的第一步是搞测评。大家在表格上打“√”,表示对被测干部是优秀、称职,还是基本称职或不称职的意见。干部们在礼堂里坐得很开,听着自己的咚咚心跳,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密写绝密情报一样,紧张快速地在一些格格里打上“√”,折叠了放到前面的桌子上,并且混进已经上交的表格中间,严防有人暗中把它认出来。

在这个基础上,龙副司令再谈话,个别听取意见。

龙副司令说:“我找你们谈话不要搞神秘了,就在靶场谈,顺便考考机关干部的轻武器实弹射击。”

爱考核射击的人一般都是枪打得好的人。龙振海在上个世纪60年代大比武的时候,是闻名全军的神枪手。一支半自动步枪,100米的距离,40发子弹40秒,40个钢板靶子叮当响着依次落地,中间还要换三次弹匣呢。但那次在北京给高级别首长表演,他受了批评。首长们说,这小鬼打得好,国产步枪质量也好,要他拿枪去看看。结果,有位首长的手被枪管烫了。龙振海的错误是,胜利冲昏头脑,忘了提醒首长急速发射之后的步枪枪管是烫手的,也忘了先把枪托递给首长。本来应记一等功,改记为二等功。

叶总、宁政委请龙振海打个示范。龙振海接过八一式自动步枪,盘马弯弓一般,立姿朝百米处的胸环靶一阵急速射,直打得靶子后面黄土飞烟。一报靶,十发子弹96环。周围一片掌声。贺东航心想,还真是宝刀不老。以往有首长示范,都事先对报靶员交代:环数报高不报满。龙老头却是真实成绩。�

短松冈,绿草地,蓝色遮阳伞,听着枪声喝着水,龙振海开始给班子成员谈话。贺东航知道,有些干部的命运,基本就在这大伞底下决定了。

“不要唱赞歌,有话直接说。今天你就回答一个问题:你们空出的副总位子,如果你们自己出人接替,谁合适。”龙振海指指总部干部部的处长。“就咱们三个人,你敞开说。”

躲不过。贺东航首先提出岳海市支队支队长作为副总人选,这人也是总队副参谋长兼任,副师职。他着重肯定他人品好,作风正派,私心少,能团结人,与他共事有安全感。说:“一个干部从排职提到副师,过筛子样筛了多少遍,熊包到不了今天的位置,谁当这个副总都干得了。所以我认为,选干部,越往上选越应当看重德性。军队嘛,一切行动听指挥,按照上级指示办,贴近部队实际抓,又不是搞科研,没什么复杂的。只听说心术不正带垮了班子,没听说本事不大带坏一支部队的……”

龙振海挥挥小巴掌:“这话是不是有点绝对?照你的意思光讲德就中了,不要才了?”

贺东航早有准备:“我这是就现有的人选具体讲的,并没有上升到原则。”

“你的原则是什么?”

“首长的原则就是我的原则:总的要讲德才兼备,才能相当时,德厚者优先。”

“话是不错,我什么时候这样讲过?”

“您的那个用鼻子就能闻出首长的指导员,能把首长感动得夹着被子上猪圈。当然,当时首长身上肯定有猪味儿,不过再有味儿,他不到猪圈不接触你,也不会一鼻子就闻出来。这个指导员带兵,是靠了鼻子的特异功能,还是靠了对兵的深厚感情?”

龙振海突然问:“甘冲英怎么样?”

贺东航想好了:“也不错,可以作为一个人选。”他回避了“第二人选”的提法。

“他跟你说的这个支队长比,谁的能力强一点?”龙振海喝口矿泉水。

贺东航不假思索:“差不多。”

龙振海立时逼问:“那你是说甘冲英的德不如人家了?”

贺东航摆摆手:“这是首长说的,我没这么说。”心想我不上你的套儿,又看着处长记下了这句话。

龙振海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你刚讲了才能相当时德厚者先嘛!”

贺东航眨眨眼:“我那是讲的‘才能’相当的时候应该这么选。我还有个建议:‘德才’都相当时,适当照顾老的。岳海的支队长四十八九了,年轻点的今后还有机会。”他轻轻绕过了一个小小的“陷阱”。

“贺东航现在很老成啊!”龙副司令点头又摇头,“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这个问题不能绕弯子。“我当参谋长才三年,刚摸出点门道,对下步工作也有些想法,想继续当。我给叶总、宁政委也谈了。”

“是真心话?”

“谁当上级我都能配合好。”�

甘冲英的恶语相加是预料之中的。用苏娅教的办法,贺东航不停地自我调适:我应该这样向龙副司令推荐,甘冲英也应该这样对我。甘冲英骂我会使心理得到一点平衡;我因为挨骂,再见到甘越英、兰双芝也会好受些……调来调去,他有些难过。�

送走了龙副司令一行。

母亲要贺东航回家来,有两件事情要商量。

贺东航分析,两件事当中贺小羽大概占了一件。妹妹已决定投入离婚的操作。回家一问,小羽的事才排第二,第一是兵兵眼睛出问题了!

一个月前,贺兵骑自行车,同一个也骑着车子的澳大利亚男孩撞上了。兵兵头先着地,当时有点头晕,不久就感到看东西不清楚,吃力。医院检查说是外伤引起的视神经损伤。卓芳带他跑了悉尼的几家医院,都说治这种病没特别好的办法,只能往眼里注射些营养视神经的药。当地有华人说,不如把孩子送回国,辅以针灸和中药治疗,兴许效果会好些。卓芳要带孩子回来治。

贺东航就觉得心往下沉,柳树上刺耳的蝉鸣声声入脑。他闷声说:“那还等什么,快点回来治呗!”

母亲说:“卓芳怕你埋怨,没敢先告诉你,电话里就哭了。”

父亲这会儿正是左弓步,两眼眯缝,两臂虚抱着扇子朝前一送一送的,像在装炮弹:“这么大一个中国,装不下贺兵上学,要跑到南洋去。那些洋人,大都是英国人跑过去的,历来看中国人不起。现在好多领导干部这么做,我是很有意见的。”

父亲说的正是这会儿贺东航想的,但话由父亲讲出来他听着烦。母亲让他直接跟卓芳通个话,快点安排。他刚要进屋父亲叫住他:

“小羽要离婚,是你同意的?”

贺东航老实说:“她跟我说过。”

父亲继续划拉双臂:“只是说过吗?那孩子疯头疯脑,什么事不是听你的!”

母亲说:“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做呢,叫我们怎么跟你肖叔叔和易阿姨解释?”

父亲收住拳脚,开始正式谈话:“肖万夫是个多好的同志!作战勇敢,不怕死,能吃苦,关键时刻他动脑子。一场战斗看起来没办法了,败局已定,但只要他在就能改变颓势。颓势你懂吧?懂也没有亲身经历过。对他的功绩,军师团都是充分肯定的,中央军委也批准他享受副军级待遇嘛,你们怎么说离就要离呢?还有没有一点政治头脑?我看你这个人确实翘尾巴了,不得了了……”

贺东航心烦意乱:“首长,究竟谁和谁离婚哪?易琴阿姨要跟肖叔叔离婚了?”

“你不要乱弹琴,易琴也是个好同志,入朝之前我们就知道的。”

贺东航提高了嗓门:“是贺小羽同志认为她和肖大戎同志过不到一块,她要离婚。他俩的婚事当初是你们几位定的,请你们好好听听贺小羽的意见,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父亲盯着他:“怎么没有关系?你是哥哥嘛,长子嘛……”

“你有二子啦?”

父亲更来气了:“我今天就是要和你谈这个问题。怎么叫没有关系?事物都是有关联的,你是哥哥,你做的什么榜样?你带头离婚嘛!你离得好呢,老婆离走了,孩子离到南洋去了,眼睛也离坏了,你还不够,还要鼓励你妹妹继续离!你在这个家里究竟起了什么作用?你们那个党委,还有那个什么龙振海,究竟要搞什么名堂?”他一手叉腰,一手把扇子鼓槌一样往下砸,如果再放个立式麦克,就完全像在主席台上了。

母亲没有制止父亲的意思,娇娇早撤到楼门口一个可进可退的位置上。对父亲老年的逻辑混乱,贺东航历来是谅解的,有时还感到很有趣。今天见父亲把互不相干的两件事搅在一起,又把所有的因果关系统统记在自己离婚的账上,也就真生气了,使出了孩子对父亲式的不讲道理,说了一句令他多年以后想起来就后悔的话:

“咱们家离婚的,我不是头一个!”

这话他说的阴沉沉、气昂昂。父亲听了一愣,忙问母亲:“他讲什么?”

母亲脸都白了,手指头哆里哆嗦指着贺东航:“这是你当儿子的说的话吗?!”

贺东航正有点后悔,父亲已经回过了味儿,那柄扇子就速度很快分量不轻动静很大地砸在他头上。他的头皮正在光火,就听父亲启用了封存多年的家乡方言,气急败坏地骂了他同时也就骂了他自己:

“你个龟儿子,敢教训你老子了!”

贺东航大校在家法面前只好落荒而逃。他做出盛怒的样子开车掉头,回自己家里生气去。当时他还不知道,他的头部在未来十几小时内,将会遭到第二次击打,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打击。�

贺东航一夜辗转,气未尽消,次日和苏娅到沙坪监狱去,看甘越英夫妇。他只顾闷头开车。

苏娅情绪很好。她说跟哥哥忙了大半夜,新居总算装修好了,妈妈这个月就可以来。贺东航说,刚装修完气味很大的,不能马上住人。苏娅说爸爸心可细呢,又懂材料,特注意防辐射,早就提醒要买环保材料。妈妈搞医,更讲究卫生,还把材料单子要去审查过。

贺东航盯着前方。前方的道路像被汽车强力吸引一样,嗖嗖地奔向车底,又像放线似的急速延伸到车后。才9点多光景,太阳就白光灼灼地孤悬在东天,刺眼的毫光像他爸爸的呵斥一样使他无法忍受。天旱,好久没下透雨了。贺东航放下遮阳板,叹息道:“你爸爸妈妈多好啊!”忍不住就把昨天的事说了。苏娅听了笑,说:“爸爸妈妈的话你也当真?他们疼小羽,小羽又任性不听劝,他们没法跟肖叔叔说,不朝你发火朝谁发火?你爸爸妈妈多可爱呀,上次在青岛那可真是光彩照人,这可是我哥说的,他佩服得不得了,你还说人家思维混乱!”

贺东航揶揄道:“你知道他俩吹捧你,就跟人家坐一条板凳了,这可真是的,看样子是想认这对公婆了……哎哎别动手,注意安全!”

谈及贺兵的眼睛,苏娅宽慰道:“现在有些病,外国治不了的,没准中国就能治好。”她忽然眼里一亮。“巧了,我妈离休以后专门研究眼病哩,正好也快回来了,让她看看,说不定就有办法。我晚上就给她打电话。”

从昨晚到现在贺东航总算找到了点儿温馨,他心里一热,就把苏娅的左手攥到他的右手心里……�

刚进入沙坪监狱的地界,贺东航就远远地发现,在他不久前被水沟阻挡的地方簇拥着一群人,一群挟持着铁锨锄头的人,围着水渠推推搡搡,不时有人摔倒又爬起来,有几柄铁器已经举过头,顶端反射着阳光……不好,村民争水,可能要出械斗!他踩油门加速,越往前走看得越清:几十个蓬头垢面、热汗如津的青壮汉子,围在水渠两侧,一伙人要挖开,一伙人要堵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光头小伙跳进渠里,举起锄头就挖,那锄头似乎砸出了火星,迅速点燃了人们肚里的火药,随着一声“拍死他”,就见一张挂泥带水的铁锨飞过来,横拍在小伙子撅起的瘦屁股上,瘦屁股一下子陷进泥水里……贺东航取下车载电台的送话器塞给苏娅:“命令总队值班电台通知沙坪监狱,这里有械斗,立即派两个排来!”说着跳车跑向人群。

混战已经开始。

两伙人饿狮一样投入撕斗。每人都选择了对手,抡着锨锄,踢腾着黄土,铁器碰撞声和嘶哑的咒骂声令苏娅心惊肉跳。她边联络总队,边去寻找已经湮没在烟尘里的贺东航,匆匆报告了情况,也冲进人群,还是贺东航先发现了她。他正横在两个人中间,一见她就吼:“快回车里去!你们闪开让她走,她是女同志……”他不知怎么一趔趄就倒了,被他拦阻的那个脸都变了形的光脊梁,趁机抡锄头砸他的对手,贺东航抖起尘土一个前扑,把那个锄头临头的焦脸小伙推向一边。但锄头仍按主人赋予的轨道砸过来,锄背的边沿正与贺东航的头顶交汇……苏娅惨叫一声,不知什么动力使她转瞬间便扑到贺东航身上,把他已经冒血的头紧抱在怀里,她指着光脊梁变了音地喝道:“住手!我是警官!”大概是那女声激醒了光脊梁男人,他这才看清这个女人穿着警服,是个女官。近处的几对也听出动静有异,打斗分了神儿。苏娅喊道:“听我的命令,放下武器!你们打伤了武警!谁都不许走,武警部队马上就到!”

晕头转向的人群终于听出了情况,不知谁朝沙坪监狱方向惊呼:“当兵的来了!快跑!”

人们由慢到快朝东西两个方向撤退。光脊梁汉子看看头上流血的贺东航,发现这个官的肩牌上星满,结结巴巴说了声:“首长……误会了!”扛起锄头朝北飞跑。

贺东航的头深深埋在苏娅怀里。殷红的血分成几股细流安静地淌过脸颊,被苏娅的衣襟一蹭,又涂在额头上、鼻尖上、下巴上。血也染红了苏娅的前襟,那两处凸起的部位已感觉到鲜血的温热。情急之中,她拽下短袖制式衬衣捂住贺东航的头,紧身的纯白色针织运动背心上,便绽放了鲜艳的浓胭脂色的玫瑰花,一朵一朵连成一片……

贺东航清醒了,搞清了自己歇息的位置。他的头皮像被好多钢针在扎,但颅内细胞却很活跃。他的脸贴紧那柔软、平坦又富有弹性的部位,感觉着想象中的与腹部相联的条条曲线,嗅着灼人般的体香……这或许就是他梦幻中的港湾,他愿意时空就此定格,让他和她就用这种姿势进入辽远……但他还是被雨滴惊醒了。不是雨,是泪。他仍把头埋在温热之乡,轻轻说:“不要哭,不会伤着骨头的。头皮上,毛细血管最丰富,划破了就哗哗流血。”

她说:“你骗我。”

“《自救手册》上说的,相信我是轻伤了?”

“信了,是轻伤。”

他喘息了一会儿,抓到她的一只手:“有个姑娘送情人上战场,临别的时候她许了个愿,说:苍天,若让我的情人牺牲,就一下死去;要负伤,就轻一点……”

又有雨滴落下来:“都伤成这样了,还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