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蓝时光》3-淡蓝时光

张悦然

第一次见到蒋峰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那是个冬天,在北京。他还有些高中生的模样,青涩,欲言又止,但绝不允许别人将他看轻。

那一次我们的交谈全部是围绕阅读和写作的,彼此都很严肃,像猜灯谜一般交替询问对方读过某本书没有,是否喜欢某个作家的作品。

现在想来,有些好笑,此后我们就再也没有那么密集地讨论过文学。因为大家熟悉起来,成了好朋友,反而不好意思坐下来一本正经地聊创作,谈理想。那犹如对垒一般紧张逼人的谈话,已经夹藏进我们十八九岁的书页里,但蒋峰与人疏冷又固执的严肃面孔,好像一只晾不干的昆虫标本,鲜活一如那日。

我记得第一次见蒋峰时,他的长篇处女作《维以不永伤》还未写完,谈话中有一半话题是关于那本书的。

那时他在北京念大学,一面与学校严格的纪律作对,一面全神贯注地投入他的小说创作。我几乎没有听他提起还有什么其他爱好,除了读书写作,我也没有听到他除了逃课、深夜爬起来摸黑写作,在稿纸上一遍遍誊写之外,他的生活中还有什么。他告诉我,这个小说在他的心中,酝酿许多年了。我看看他,那时他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然而我很快发现,的确,他和他的主人公生活在一起,他之所以能够忍耐这空洞而煎熬的生活,在学校里尽量表现出平静与谦和,是因为他去了另外的世界,住在多年来一直困束他,他一定要写下来的小说里。

我一直记得那年的蒋峰,他内心有激烈的冲突,要不要写作,如何来要写作等问题令他为难。《维以不永伤》像沉默少年在不见天光的幽深谷底用尽全身气力的一声叫喊。它短促而有力,好像要从喉咙里咳出血。

后来蒋峰便全然不顾地走上了他的文学道路,作品接连问世,得到的认可也渐渐多起来,他的生活仍旧有些动荡,离开北京,去了广州,离开广州,去了上海,离开上海,去了长沙,离开长沙,又去了北京……这期间我们见面并不多,但在他的作品里,我能够看到多了一丝丝光亮,便知道他的生活在逐渐变好,而蒋峰也正慢慢适应并享受自由创作的生活。但写作始终不会使人轻松。给我印象非常深的是,他在长篇小说《一,二,滑向铁轨的时光》结尾这样写道:“到了没有,我的荣光。”

而这一次,他写了一个有关爱情和同居的小说,初看都是明快的生活片断,人物很少,线络简单——几乎不像蒋峰的小说。可是慢慢读下来,同居的小家宛如小小的舞台,不断有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物出现,平静的生活就又起了波澜。

这恐怕是蒋峰最好读的一个小说,在写它的时候,蒋峰决定老老实实摊开双手,将一段值得怀念的生活奉上,与读者分享。因而他没有选择一个偏僻的角度,用繁复的叙述缓慢又悬念迭起地将一个沉重的故事慢慢展开。

如果说蒋峰从前一直是一个躲在窗后说故事的神秘人物的话,这一次,他打开门,请你进一次他的家。

这个少年一路不曾停顿地游走,找寻,这是他的第一个家。

虽然只有11个月差7天,可是它曾让少年兴奋和满足,曾让他感到幸福。

是的,我相信是因为感到了幸福,因为值得怀念,所以蒋峰才决定写下这个离他很近的故事,短暂地放弃一下他那神秘说书人的身份。

事实上这篇小说并没有在谈爱情,虽然男女主人公的确在恋爱。爱情只是一段生活的标识——还会有什么能像爱情这样琐碎,却无处不在地渗进生活的各个领域呢?这是一段短暂的稳实的生活,甚至没什么重大事件发生,除却一些小小的悲欢离合。但它又牵引着千头万绪,可以连接延伸下去的故事,许许多多。这是一段过渡的生活,犹如冬日的湖面,爱情便是表层冻结的冰,它有一种伪饰的平静。但我愿意相信,平静或者是假的,但幸福却真的存在过。

在这篇小说中,蒋峰狡黠地将《树上的岁月》、《呼喊特丽莎的人》等外国作家的名篇的名字嵌进去,不动声色地继续向他心爱的大师们致敬。而蒋峰是一个一直呼喊“幸福”的人,可他不过是叶公好龙,“幸福”真的有了,他却又会害怕,会再挣脱着逃离。

我很喜欢他提到“树上的岁月”的那一段:男主人公看到小猫在树上爬行,经过他家的窗户,小声说道:留在我家吧。我从这中间找到了最浓郁的眷恋,找到了一个不可能停留的浪子那一刻因为这个家而感到的幸福。

我应当为蒋峰找到过他的家感到高兴。当然,他必然会失去它,因为路还太长,他是那树上的猫儿,怎么可能才走了几步,就停下来呢?但最初的眷恋有多宝贵,没有人可以做出衡量,而幸福感将更难产生,家也不会有最初的那样温暖。所幸蒋峰留下了此篇,这段从春天里穿行的光阴,幸福感曾那么真实的降临,犹如三月的小雨沙沙摩挲着脸庞。还有那么渴望爱的眼睛,一丝还未变老。

蒋峰说,他一直希望有人能大喊他的名字,那也许意味着为他注入一股巨大的力量,意味着他被需要,被关注。故将本序原定标题《呼喊幸福的人》改为《大声呼喊蒋峰》。

也好,我心想,若是这个始终游荡的人有一天走的太远了,我们可以这样呼喊他,他便能找到回来的路。回到我们中间来。

于2005年11月4日凌晨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