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收审对峙-天囚

傅梅是谁?

她是否曾经与程家卿苟合过?两人是否在安宁大练特练过一套野狐禅?回答是肯定的。

一个人的命运就像一颗色彩斑斓的玻璃球在黑白格子交错的绒布上滚动时迅速转换的一面与另一面……与无数面,人们一般把它停下来时停下的地段呈现的颜色看作他的立场,而把他停下时呈现颜色看作一生的颜色。

程家卿到现在还想不起过去此刻自身的颜色是什么,也难怪,纸是最终包不住火的,他与傅梅的那一段丑闻最终会被抖搂出来。那一段丑闻,他不怕向任何人展览,除了章如月。他时而想着傅梅,时而想着章如月。想着傅梅的时候,他觉得对不起章如月;想着章如月,他又觉得辜负了傅梅。章如月虽然没有参与密谋,但她倘若得知了自己懒情傅梅勾搭连环在一起,她肯定会比受到一场谋杀更为震惊、更为郁闷,章如月就是自己的生命。她的悲愤、郁闷,会以千钧压力迫向自己,自己的悲愤和郁闷将是扩大了十倍、二十倍的悲愤和郁闷。一时间,程家卿的脑子螺旋桨一样旋转着只觉得爱恨交加,胸闷气短,摸摸额头,摸摸贴肉的内衣,已是大汗淋漓。章如月一旦受了因自己的鲜谦寡耻而带来的感情的打击而倒下了,自己也活不长。程家卿像一个六神无主的人,也想镇定下来,身子却不听使唤,存心要与他过意不去,冻坏了一样哆嗦不已,他越想越恐慌,若有所悟地打了一个寒战。章如月也许对自己的蝇营狗苟不以为然,对于背叛她感情的人,她是一定不肯原谅宽容的。她对自己更真诚,对待个人的感情是极为珍视的,她也希望爱她的人也善待她。她的爱情誓言是坚如金石,韧如蒲苇。当她得知自己的越轨问题,一定会失望,甚至是绝望的。尤其自己在她的印象中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自己因为她而贬官离职,因为她而众叛亲离。她获悉了自己朝秦暮楚的勾当,自己的形象便会在她眼里一落千丈。章如月完全可以嘲笑自己,可以勃然大怒,可以拿出对奴隶古铜色的脊背一样的傲慢来蔑视自己也无不可。然后是裂缝的出现。可是,没有一道裂缝不是鸿沟的开始,问题她不会这样,而会一下突然昏阙过去,从而神思恍惚,变成一尊没有情感没有思想的蜡像,或者变成一个整日里絮絮叨叨、自言自语类似幽闭症患者的人,那就太可怕了。

面容憔悴的章如月仿佛就在眼前,程家卿心里一阵凄楚,忙闭上眼睛,不闭还好,一闭就看到章如月脸色煞白、四肢冰冷地躺在凌乱得很的地上,憔有那丝丝缕缕的鸟油油的黑发如同一团黑色的暖气,是那样的真实,程家卿的心仿佛从摩天大楼的最顶层摔了下来,碎成了一片,一片,又一片,成千上万片,万花筒般。

程家卿忍不住以手抚胸,长叹了一口气。

再设身处地地思索一下自己的命运,程家卿舒出一口闷气又回到了他的胸腔。

他对那个夏天记忆犹新,那是个夏天,月光如水,繁星点点,那时,他还小。常常跟在父亲身后,去捕捉青蛙。青蛙捉多了,他背不动,就交给父亲背。让父亲背,自己轻松了,可是却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丢了什么似的。青蛙是一种机敏的小动物,禾田里到处都是,但是只要你贴近它的身边,蛙鸣立刻喑哑,潜伏在青润的禾杆和纷披的禾叶中间,一动不动。那时,手电筒是奢侈品,寻常百姓用不起,但是仅凭肉眼却不易发现。你得仔细观察才行,像寻找钻石一样,屏住呼吸,心也不要让它跳,眼里绞着劲。如果还发现不了,这时,就得和青蛙比比谁更有耐心。青蛙的眼睛可以不动,但它的腹部却没法不动。凭着这“万静丛中一点动”便可以寻觅到它。你一伸手,它就一蹦三尺高,采用的是蚱蜢的跳法,显出与它怀孕般的身子不甚谐和的轻捷与矫健。在月亮底下,身子一跃,影子也跟着一跃,转瞬之间,身子和影子重合在一起,很快又分离。它的逃离认真,一丝不苟,甚至有一股庄重感,尽管它们逃脱人手的概率是很低的。有一次,一只肤色转黄的青蛙差一点逃脱。在打开竹篓放进另一只被逮住的青蛙的一刹那,它遽然跳出竹篓,程家卿在短暂的错愕之后惊呼起来,走在前面的程家卿的父亲掉转头来。大约他觉得任何一只青蛙的逃跑都有失他做为捕蛙人的尊严,于是一鼓作气,穷追猛赶,将其擒获,擒获后玩于掌间还不解恨,咬着牙掷在稻里泥里了,掷后又拾起,拾起又重掷,反复数次,将那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青蛙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待停,但见那可怜的东西又动了起来,身子挣扎着爬起,又猛地塌陷下去。程氏父子让它跑,可是它已经跑不动了。也许是莫辨西东,不知南北了。程家卿的父亲垂怜似地将它第二次收进竹篓里,又将竹篓筛糠一样晃动了十几下,直到那可怜的小东西被铁定无疑地压在了最底层才罢手。假如没有它的第一次逃脱,也不会引来那一番荼毒之苦,第二次和第一次,在同一只竹篓里,一只青蛙的命运是多么不同啊。

想起了那只青蛙,便触类旁通地想起了自己命乖运蹇的现实。

也许明白得太晚了,也许感悟得不算太迟,地洞里的鼠辈是幸福的,它能将激情、计谋、焦躁、隐私、不正当的想法,连同自己的身体全部隐匿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场所。一切都很安全,一切都固苦金汤,连洞穴本身。在那里可悲的是那些没有包裹自己的人,连飞蛾,那么渺小的生物,为了展开一点追求光明的心愿,也被煞有其事的灯光照得雪亮,什么都不能隐瞒。隐匿的鼠辈在铁鍬没有铲到头顶的时候,是安全的,黑暗的帷幕在没有掀开之前是隐秘的。但掀开了一角的帷幕,又等待谁来将它全部掀开呢?

傅梅!傅梅!

过去有一句成语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现在是成也傅梅败也傅梅了。

傅梅!傅梅!这步棋下对了,我们就可以鸳鸯梦重温了,下错了呢?……现在看来……

被收审的第一个夜晚,程家卿没有睡好。整整一夜,程家卿心潮澎湃,难以平抑。

当曙色着陆于深垂的帘幕,帘幕像被香烟的烟头薰过,透出棕黄的亮光来时,程家卿索性从卧床上起身,趿上拖鞋,浑身酥软,如同肉搏过后一样地,疲疲沓沓向一道淡青色的门,他的手搭在门把上时,他想,“这是在哪呢?”一个念头抽得他一个激灵,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推开门,是盥洗室。

走进去,对着镜子,他合起双掌,先洗了洗脸,然后苦笑了一下,反头弯下,奋力探向镜子,似乎要把镜子撞个粉碎。咣啷一声,玻璃撞地时发出的脆响,破裂四散时发出的杂音,程家卿仿佛都已经听到了,他的脸不禁抽搐起来。微微开启的门,将卧室里斜射出来的光引渡到盥洗室内洁白如玉的瓷砖上,趁势将地面划出一幅柳叶形的图案来。乍一看,还以为是从门后面暗刺过来的一把锐利的长刀,不知有何企图。

洗刷完毕,程家卿似乎精神了一些,虽然眼睛依然有一些浮肿,表情还是那么因痛苦的麻木而显现出来的淡漠,下额还是如同斧痕那般的醒目。他回到卧室,心却游弋得很远。首先他要闹明白自己究竟身处何地。到这里的时候正是昨天傍晚:一路上,车窗外的景色,完全没有心情去领略,迷迷瞪瞪,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如在梦中。现在终于可以侧着身,掀起窗帘的一角,像掀开仙女裙子的一角去寻找天堂的位置一般来寻找自己的位置。这个位置未必需要准确到所处的经度和纬度,只要知道一个大概就行了——没有立锥之地是件难办的事,而不知自己脚下的土地属于何方则是更为难办的事,因为置身其中的人随时都会陷入一种漂泊到了一座孤岛的感觉。

首先往下俯瞰,凭经验,程家卿猜度出自己住的楼层是四楼,接着视角朝右。右边,有一个篮球场,几个穿着榄绿裤子的小伙子在玩篮球,他们跑着,跳着,抢着,动作灵活,刚劲有利,训练有素,拼抢积极,投篮命中率也很高。看得出来,是很过瘾的一群年轻人,有两个只穿着白背心。冬天旭日的散光像悠悠荡荡的羽毛一样飘向他们,使旷芜的球场升起一种在愉悦的遐想中才有了清甜气息。程家卿抽动了一下,半含醉意半含醋意地打量着他们不断变化的生龙活虎的身影,似乎忘记了观察的目的和初衷。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开,视线向左,扫视到的又是一叶橄榄绿,这大概是个值班人员,正拾级而上,却根本看不到脚下,左手端着饭盒,右手将馒头塞入嘴里咬一口之后往饭盒里蘸一下,饭盒里盛的大概是菜汤,程家卿一直盯着他看,直到他一步步进了门洞,才不无遗憾的将目光收回。

真是活见鬼,怎么到了一座军营?难道是直接就进入了看守所,还是只是收审阶段呢?不像看守所,他开始远眺,只有一千米的远处,横亘着一堵红墙。红墙上的铁丝网,貌似写意画家信手写出的黑丝,然而知道了它的功用的人,看它,便如看一条拉直的鞭子,找不到半点温情。程家卿被铁丝网上触动了似的,眼前一阵发黑。黯淡的前途和眼前的黑色连成了一片,被层层黑色纠缠的身子几欲跌倒。趔趄了几步,程家卿赶紧就着一张沙发坐下。

这里不是南章市市郊,就是南章外围的边缘地带。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南章只有在市郊或外围才有这么大的空地,再说,铁丝网也是一个标志。

程家卿四周看了看,发现屋里没有电话,真是怪哉,室内陈设华丽,什么都齐全,为什么单单短一个电话。看来,正是为自己这种人准备的。

程家卿脸上溢出一个苦笑,像是沉重的靴子踏过沼泽地时从沼泽表面挤出的一个泡沫。程家卿用苦笑,对自己作了毫不留情的讽刺。

由于睡眠不足,程家卿昏昏沉沉又昏昏沉沉的。一天才刚刚开始,日子就像一辆灰色的报废的列车一样,冗长、寂寞,而且停滞不前。这时,程家卿有点饿,也有点渴,好在水瓶里的水还有点温,只好将就了,正慢慢喝着,仿佛有谁也不敲门推开门就进来了。入门时,好似一片春天响亮的田野,猛然涌了进来。哦,是一位绿衣少女,程家卿的眼睛一亮,不锈钢的托盘上的无疑是程家卿的早点。送上早点,一转身,绿衣少女又将水瓶拎走了。

“等等。”

“什么事?”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请你告诉我。”

“上面有规定,不能乱说。”

“那么,电话呢?”

“昨天拆了。”

原来如此,程家卿还想问点什么,一闪,绿衣少女如水中风荷,飘出了门外。

听着渐行渐远的跫音,程家卿有些失望,也有些无可奈何。他决定不再多想,虽然要想的事情是那样多。自己大概是囚在一所部队的宾馆里了。如月呢,她在哪?也在这里吗?即使在这里,自己也是鞭长莫及的。毕竟今非昔比了,对她的挂念只能徒增懊恼和幻灭感而已。不知怎么搞的,身份就像纸,越高贵的越薄,越容易被撕碎。身份的改变最易引起心理落差,就像高处的瀑布,一旦落下,壮观形象在人眼里不复存在,就连瀑布本身,声音也由劈开的喧哗转为曲行溪石的低沉。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看来真是如此。”

事到如今程家卿还是株连到章如月而愤愤不平,他愤恨过很多次。他总是怪罪于现在的制度,而从不去检点自己的过去。有时候,程家卿希望能亲耳听到章如月涕泗滂沱的豪恸大哭。她总是那样,要么嘤嘤垂泪,要么低声啜泣,要么神情忧戚,欲落无泪,总是受了委屈似的、小媳妇似的,从不肯爽气放声地畅快淋漓大肆滂沱的哭上一场,宣泄一回,她的哭声也和她的丽质一样是娇弱的,她的眼泪也浊小巧的,银鱼一样的游啊游。看着她悲伤难受,自己也伤心,恨不能代她哭上一场。或者与她拥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大哭一回,万人广场的二重奏。

托盘上的早点还摆在那里,但已经没有了热气,和程家卿的心一样凉。

真没有办法,还得在心里替自己准备好辩辞,以往都是大话、套话、惯话、空话,所有讲稿都由洪秘书一手准备。

下一关一定要过好,不能不回答,也不能太轻率回答。不能掉以轻心,可能被提及的重要问题不得少先细想一遍。一场心智的交锋势在必行。而保持戒备,如何如何攻守进退,如何探听,如何虚实分合,如何应战如何操纵,也得成竹在胸。

雷环山和左处长是怎么进来的,程家卿一点都不清楚。

雷环山看了看那个四四方方银灰色的托盘,又看了看灰心丧气、萎靡不振的程家卿说:

“嗬,程书记,闹绝食可不行啊。”

“哼哼,我还像哪门子的书记。不过,倒落得个干净……真该谢你们两位。”

“你对我们有情绪,我们可以理解,不管怎样,你要拿出你自己的意见,你和我们配合,对双方都有利。”

“你们这样有枣没枣三竿子,叫我怎么配合?”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中带白就是黑中带白,白中带黑就是白中带黑,遮掩不了。”

“不要先谈白论黑,不要说我,无论拿谁拉出去用板子打,谁都要打出一屁腌脏出来。”

“说得绝对了吧。”

“如果我还当那个劳什子书记,我绝不会这么说。现在我不怕了,削了我的帽子,难道还再削我的脑袋不成,不是说言者无罪吗?”

“不必说赌气的话,在其它问题上,希望你能像在经济问题上一样,态度端正。”

雷环山的话像刚淬过火的一把剑,闪闪发亮,雷环山说话的时候,无声胜有声的是左处长的那双鹰眼,它们又黑又亮,好像在为雷环山的语言提供广阔的闪烁背景。

雷环山的话终于把程家卿逼到了绝境,程家卿来劲了,他硬撑着说道:

“经济问题该交待的我都已经交待了,总不能抓住了一只兔子当一只老虎来打吧。”

“俗话说:妍皮不裹媸骨。你程家卿是个聪明人,这一点谁不知道,但我这个糊涂人都要提醒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嗤,你糊涂?你若糊涂天底下就没有聪明人了,说我程某人如何如何,好像一不留神就会飞似的,纯粹是造谣,我着聪明,就不会被你掌握在手里,像捏蛤蟆尿似地捏来捏去。”

“言重了,言重了,你程家卿如果犯了错误,而我们又不及时去纠正,那就是我们渎职。”

“我不怪你,是有人在陷害我?”

“哦,陷害?谁会陷害你?在安宁,谁又敢陷害你?”

程家卿的矫揉造作,故作糊涂,倒打一耙的姿态引起了左处长的反感,左处长像闻到了难闻的气味一样,耸了耸鼻翼,十分不屑听他说下去。

“会没有?田刚亮都有人敢说,害我这样的——”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谋杀者居然唱出了与被杀者同样冤屈的道情。可是,倒行逆施,难道就那么容易被推个一干二净?冠冕堂皇的无耻!

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左处长气愤地责问道:“照你这么说,谁敢谋杀田刚亮呢?”

程家卿用恶声恶气、玩世不恭的口吻嚷道。既有洗清自己还以清白的意思,又有对左处长的问话嘲讽的意思。

“好了好了,老弟,你的情况一半要归结于你,别人也是爱莫能助的,你好好想想吧。”

雷环山见两人快要不可开交了,便循循善诱地对程家卿这样说道,程家卿却叵无其事地耸耸肩,嘟哝道:

“我没什么好想的,被这个那个捏泥人似地捏了半辈子,早就没脾气了。说像人可以,说不像人也可以,反正我是一团泥,你爱怎么捏就怎么捏吧,有什么好想的。”

雷环山劝道:“你还是好好想想吧,事实胜于雄辩,更不用说狡辩了。”

“我无缘无故遭人陷害,谁替我想过。”

雷环山见程家卿有些胡搅蛮缠,便叹道:“你即使不为自己想,也该替你的妻子好好想想,她为你付出的是那样的多,一个女人也挺不容易的。”

“我希望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好吧,我答应你。”

“她在哪?”

“谁?”

“我的妻子。”

“我只能说她现在很好,很平静。”

“我不放心。”

“你尽可放心。”

“我要见她。”

“还是不见的好。”

“她怎么了?你们究竟把她怎么了?”

程家卿眼中的物质像酒精遇上火,腾地一下焕发出不可思议不可调和的光焰来,暴怒使得他无所顾忌,似乎任何阻碍都敢跨越。他大声喝斥着,声音像充足了电,一座断裂的山体在崩陷。他的手想扼住什么似地紧紧攥着,握成拳头,举在胸前,好像他根本不认识他的两只拳头,或者曾经认识过,现在需要重新认识。

雷环山不慌不忙道:

“我们会把她怎么样呢?不要这么激动,告诉过你,她现在很好,情绪比你稳定。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

程家卿自知失态,他不想在他人眼里从一个拥有政治家风度的人物堕落为一个一无是处的情种,尽管他只是一个落难的政治家,于是,几乎在一瞬间,他完成了一个情种到一个政治家的角色转换。也是,大大小小的政治家,哪一个走的不是一条由多情到掩盖多情的道路。这时,他忽然换了一种谈判时要求对方释放人质的口气对雷左二人说:

“我希望你们放了章如月,她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些什么?也许我在安宁做事做得很不得体,缺乏分寸,违背了某些人的意愿,激起了一些人的反感,但确确实实与她无关。”

程家卿语调中有一种奇怪的激昂。

“你如此贬低自己,不过是一种推脱的伎俩罢了。我早就想推心置腹地跟你谈谈,也希望你早点领悟,迷途知返。你并非缺乏分寸,而是过头了。”

雷环山本以为程家卿听了这话会悻悻然地垂下头来,哪知程家卿却横出一脸反常的倨傲。

“谁没有欲望,谁会没有?谁不想站在比自己站的地方更高的地方呢?只有欲望才是世界的动力,收起你的这一套说教吧?”程家卿越说越亢奋,有些语无伦次。欲望,使任何人都有越俎代庖的嗜好。不过,这种嗜好在程家卿身上表现得多了些,过火了些。

雷环山不想参与一场可能无休无止的辩论,他走出门之前说出的最后一段话——有人说,从以后的案件发展来看,它击中了程家卿的要害,使程家卿的心理防线一下子遭到瓦解。

雷环山是这样说的——“一个人,做官时少,做人时多;做人时少,做鬼时多——当然,鬼是不存在的,但是人死后因存在而形成的那种不存在的客观存在的。一个人做官很在行,不等于做人也很地道。豹死留皮,雁过留声,人去留名,人死后的名声是存在的。人死后的名声可以变成彩虹,也可以变成一片泥泞。就在死前,一个人还能得到拯救,他还有机会,但是许多人就错过了这样一个机会。”

其实,程家卿是个顽强近于顽固、执着近于执拗的人,绝不是一句两句劝诫能够打动的。在他坦白之前,他一定经过了一番复杂而激烈的思想斗争。要完成一次绝望中的诞生,不借助具有思辩色彩的理性是不行的。他用笔在纸上划来划去,显现在纸上的有杂沓纷坛的线条,有天书一般的符号,也有不太连贯的字词,他的心是乱的,过去他从未如此煞费苦心地去思考摆脱目前处境的办法。即使当年他迎娶章如月而引起轩然大波,遭到口谤腹诽,最后闹得在当地呆不下去也没有过。在那种凄风苦雨般的日子里,章如月始终在自己身旁,与其说是在共担一种灾难,不如说同在一起分享幸福。只要她在身旁,未必要她替自己出谋划策,甚至不需要她开口说话,她在身边静静陪着自己坐着,就胜过拥有一切。如今只有自己一个人来承受宫墙那么高、城墙那么长的孤独,光是孤独也许不算什么,还有那不亚于刀光剑影锋利的绝望的敲击。程家卿有些受不了了,仿佛一场出其不意的雪崩就在他的头顶酝酿。

真正使程家卿做出局部投降的,是左处长摆在他面前的从深圳特快专递的郭大夫的一份亲笔检举揭发材料。

郭大夫几番琵琶半抱,出于不驯服的良心,终于答应了调查组的请求。他的信写得和他所开的处方一样潦草,带有许多大夫共同的特征,虽然看得出来,下笔之前,他有写端正的想法,但最终没有如愿。

这边程家卿怏怏不乐,惶惶不安,将信将疑,担心其中有诈,把信上的字迹仔细辨认了几次,如同犬类将鼻子凑近食物嗅来嗅去,踌躇不已,惟恐其中含有毒素,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把信看完了。他在心里保留着一条怀疑的蛆虫,这条蛆虫能导致聪明人弱智,也能使聪明人在遇险的情况下保持维护自身的本能,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蛆虫将越长越大,直到将深入骨髓的理智也被蚕食殆尽。对于程家卿这类人来说,思考与怀疑是一个连体婴儿——他靠着多年的经验,认定任何人都是不足值得信任的,即使信任一个人,也不要达到完全信任程度的百分之六十。他们认为,在你陷入深深的泥坑时,正是你信任的人用他们的身躯遮住了天空可见的彩虹和使你获救的希望。

信是这样写的:

左处长:

你好!

你三番五次打电话给我,并声称若不答复,便要与这里的公安部门联系,或者亲自前来取证。你是执行公务,本为稻粱谋;我是垂暮之年远至异乡的人,同为稻粱谋。并无矛盾,我们俩人。但与你们这种身份色彩很浓的人打交道,生平我还是第一次,心理压力之沉重,可以想见。有时,连我在镜子里看自己都有些像通缉犯了。

我不知程家卿现在是不是已被逮捕?我可以做证:程家卿的确有预谋杀人的企图,原安宁县委书记黄海同志被车撞伤住院期间,程家卿向我面授机宜,要我在注射液中混入其它毒液,置黄海于死地,然后使外人认定这是一起医疗事故。我一辈子清白行医,一辈子救人,从未害过人,更没有想过杀人。于是,我当然断然拒绝了他。因为怕程家卿事后报复,我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远走高飞来到了深圳。新的一年开始了,我不能再背一个包袱向前走。今天,我解下了这个包袱,也要谢谢你们,不是你们,我也不会这么快解下这个包袱。

郭日升

1996年元旦

程家卿,这个声威赫赫的名字,竟然会被一个不起眼的大夫指名道姓地揭发,真正不可思议。那姓郭的真有这么大的胆量吗?倘若不是他写的,那又为什么分明写着只有他与自己知道的事情?倘若是他写的,那为什么他要说出心中的秘密而不守口如瓶呢?他完全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这样做于他何益呢?是迫于形势的压力,还是迫于良心的压力?到这时,程家卿才意识到当时直接找郭大夫毒死黄海的行为太张狂,太鲁莽了。当初这么做是为了减少中间环节,想不到弄巧成拙了。原来为知识分子的痼疾除了爱面子就是胆小,不曾想到,知识分子善于犹豫的胆有时也会被吓大的。设若当初指使一个人找姓郭的去干,也许这时候便不是这样了。可是,即便那样做了,线索牵到自己也只是一个迟早的问题,而且只会让更多的人了解自己的卑鄙与毒辣。这桩事情,看来只能咎由自取。

摊牌的时候到了!

也许不。

雷环山与程家卿面对面的时候,程家卿依然心存侥幸。

雷环山与程家卿近在咫尺,雷环山端正地笑着,笑里究竟藏着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程家卿模糊的意识里还不十分明确,但笑里的寒意一阵阵袭来,令程家卿不寒而栗。

这居心叵测的笑面虎。

程家卿心里暗骂道。

“郭大夫的信不是写给你的,但写的是你。”雷环山不紧不慢地说道。

程家卿反诘道:“你信吗?”

“我不想信,但愿是郭大夫在说谎,可是事实是残酷的。”

“你们这是请君入瓮。”

程家卿压根儿不甘示弱。

“哈,这么快就分出你我来啦。”

“这可是你们划分出来的,我程家卿不是笨蛋,我受过高等教育,好歹我也是一步一个脚印走上领导岗位的,我怕摔跟头,我知道摔过跟头的人爬起来后连影子都有人踩了。这低人一等的滋味叫人受不了。唉,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事实上,车撞黄海的行动不是我策划的。我也没有参与,这是齐万春指使他的弟弟齐万秋干的,我是事后才得知的,为了不让导火线烧到我身上——我毕竟与齐万春、齐万秋有过一些庸俗的私下交易——这种情况在近年来是司空见惯的——我就在黄海住院期间,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找到郭大夫,请求郭大夫下毒手解决黄海,对外宣布是意外事故。并许愿事成之后,将郭大夫一个在银行做临时工的女儿转为正式工。哪知郭大夫是一颗花岗岩脑袋,而且脑袋上长着的筋一根根都是硬筋,他不通融,事情呢,只得搁下来。”

在黄海的事情上,为了使罪行减轻,程家卿轻描淡写地坦白着——只承认了自己想与郭大夫联合遭到拒绝的事实,却对齐万春、齐万秋相色结车撞黄海的事实进行了推卸。除此之外,他对双十谋杀案只字未提,避重就轻,恐怕只是程家卿一个小小的手腕,看来……

郭大夫的信没有一下将程家卿镇住,反倒给他在赎罪立功方面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筹码,再长出一条尾巴来,程家卿简直就是一只老狐狸了。

雷环山不免有些失望,但他还是笑着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