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大连 上-一个人的极限

——南妮述事

昨夜,我再一次梦中回到了大连的怀里,阳光的风里我听到思念的琴声,我草绿色的军装前襟上洒满了泪水,泪水飘散干净,斑斑点点全都落成绵长的记忆,我哀伤地站着,看着白色的鸥群消失在蓝色的海上。

东林从遥远的南方张开翅膀飞进我的梦里,当我迎上他的时候,我沉甸甸的心骤然轻松起来,温柔起来,我是多么的快乐和明丽啊,许许多多的日子,在绿意深藏的萧索里,我就是仗着这样的双翅鼓满我的风帆,使我在生活的寂寞海上能面对青天和空虚,向着人生的绿岛笔直地前进。

东林风尘仆仆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看得出来,生活的磨砺没使他有任何改变,他只是更加成熟,更加坚强和自信,他挥臂向我,步意挺拔地走过来,那样子好像又在说,看啊,那些风啊雨啊,算得了什么呢?我是海边铁杆的草儿,所有的草都倒了我也不会倒。他的目光坚定地注视着我,男性的力量,深藏在他宽宽的肩和浓浓的眉里。

“我来啦,”他说,语气中充满快乐和热烈,“咱们又见面了,真高兴!你好吗?”

“好。”我说,“一路顺利吗?”

“顺利。隔山隔海,隔不住你和我,说一声要来,哪有不顺利的事?”

“请假怎么样?我是说,单位怎么会让你请假?”

“单位当然是不想让我请,可我还是请了,我胡乱造谣,说北边地震啦,岛上打仗啦,天狗吃月亮啦,诸如此类。这就把假请下了,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嘛。怎么,你怎么也从岛上下来了?”

“院长开恩,给了我两天假,接完你就得回岛。”

“家里怎么样?有松动吗?能回去看看吗?”

“不能,”我黯然神伤地摇摇头,“不能。”

“嗨,你妈那个人呀,要加强学习哟。”他拍拍我肩,哈哈一笑,极力要驱走我的忧郁,“不回家也罢,有的国家人到十八岁就自立门户了,咱们也要多点独立自主的精神。走吧,是住在大哥家还是仍旧住那个部队招待所?”

“住大哥家。”

“那很好,”他说,背着包就向前走,东张西望的,“大连还是这么好,好得直让人想和它打招呼。”

“可我想家。”我忽然说,我不知怎么忽然就这么说了;

东林站住,回过头来看着我,一目光里有些爱怜和叹息。我也看着他,我看到他的身后夕阳正在退潮的海上作出一片红晖,那是暖暖的家的境界,充满了父爱和母受的情愫。我沉进了那片红。晖,可是,跟着我就看到了母亲敌意的眼睛,她正嫉恨地绝不饶恕地看着我们。

母亲老了。母亲年轻时的面容是浮在我记忆上的一道永恒的影子,那时她齐耳的短发黑而浓密,双臂有力,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抱起来,亲我疼我,说我是她的小甜人儿,我透明童年的小舟漂在母亲宽阔无边的月光海上,除了迷蒙的柔爱,我不知道哪儿还有生硬严峻的东西。如今,那一切都遥远了,凝滞了,我已成大人,而母亲已跨入她老年的门槛,她在那门槛里看着沧桑一切,看着她脚下一点点长大起来的我,以一个过来人的心思为我构想和设计了既定的人生,这是一条平稳安逸而又没有任何波折的路线:上学,当兵,找一个对象——当然是部队的对象,然后在中国最美丽的城市大连安一个美满的家,这就是没有尘垢的母爱托给自己女儿的全部光环。

我理解母亲,我知道她对于我的构想与她苦难的童年有关。母亲是苏北人,在穷得难以生存的岁月里,她八岁丧母,继母对她苛刻而又残忍,十五岁时她抱定必死的决心逃了出来,四处流浪,然后当兵,与爸爸结婚以后住在上海,而爸爸很少在上海呆过,入朝作战,外出学习或执行任务,总是母亲孤单地带着孩子应付生活,爸爸追着军旅生涯和上级的命令匆匆奔走,母亲则追着爸爸的脚印匆匆跟进,后来就从上海调到了大连。母亲离开上海时有过疑虑,在南方人的眼里,大连是荒夷之地,胡地的黄沙铺天盖地,完全是流放的情景了。她把我们四个孩子拴好,大哥,二哥,我,小四,一条带子按这个次序连接起来,免得我们丢了哪个。在海船上晃荡许久来到大连,她依旧心绪不安,直到见了大连的真面目,认识了大连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的独特气候,她才信然地笑了。在阳光明媚花木夹道的街路上,她常常把我抱起来,喃喃地说,南妮南妮,你永远都是个大连人,再也不会有妈那种难日子了。那时候大哥二哥和小四就嫉妒地看着我,看着我的这个家中唯一的女孩在母亲心目中的位置。

母亲没有想到倒行逆施的事情会出现在我的身上,我也没有想到,怎么会呢?在母亲的眼里和我自己的眼里,我都是个纯真的囫囵的整体,母亲翼下的成长温软了我永远的依顺,我怎么可能去件过母亲呢?

裂纹的细线最先是从我的好友蔡小昕身上捻起的。我们都已长大成人,这一点肯定被忽略了许久,那一阵子小昕异常兴奋而神秘,原来她是恋爱了,对象是市外贸局长的儿子,在远洋公司工作。母亲知道了这事,非常吃惊。

“部队的闺女,怎么找了地方的对象?”她说,同时又自问,“到找对象的时候了吗?小昕到了吗?”

小昕和我同龄,她到了,说明我也到了。母亲开始忧虑,不是忧虑我会找对象,而是忧虑我是否也会像小昕一样不声不响也找个地方的对象,她对一个地方的女婿是不能容忍的,在她对女儿的全部设想里,首先一条,女婿必须是部队的,看看我们这个几十年的军旅家庭和出入这个家庭的叔叔阿姨们身上的领章帽徽,一切就不难解释了。她探问我,观察我,又不时向小昕打听我,生怕我突然会在哪一天有什么动作,为能彻底放心,她“彼不动我先动”,给我张罗起对象来,她相中的目标是何晓鲁。在我们的周围,部队干部的子弟是非常多的,何晓鲁是其中之一,他是要塞区后勤部部长的儿子,是这一带部队干部子弟的头,我和他是同班同学,非常熟的,中学时他常常到我家来玩,对我也有那点“意思”,这个我早就知道,可我不可能找他做对象,不是他人不好,他长得很漂亮,腰板直直的头发眼睛黑黑的,人也聪明,可他身上我不喜欢的东西太多,譬如,虽然聪明却学习不好,从来不肯下功夫。这也是他周围那帮干部子弟的共同特点,他和他们一样自我感觉良好,充满了部队干部子弟特有的优越感,平时拉帮结伙地玩,穿爸爸们五十年代的大靴子和呢制服,逢到“要后”大礼堂放电影,总会见到何晓鲁领他那一帮人“跨跨”地走进来。在学校时还不尊重老师,有一次教唱歌,大家都唱完了,他嗽地来了一声,弄得哄堂大笑,老师脸都气红了,喊他起来,他还满不在乎,油腔滑调地和老师一句来一句去,气得老师白了脸走了,课也不上了。中学没毕业,他就参军到重庆的军校学习了,这是培训干部的学校,是“后门兵”,本该悄悄一走了事的,他却不,他穿了崭新的军装,唱嗷嗷地到学校来前前后后地走,专门气老师的,老师到上面四处去告也不顶用,他还是走了。这样的人,我怎么能找他做对象呢?

“他各方面的条件都好,”母亲说,“他身上的那点小毛病,在部队上吊几年就没了。”

“我还小,”我找我的理由,“我想过两年再谈,趁现在多学点东西。”

我确实想学点东西,从小学到中学,我一直都是数学课代表,一直很好学的,后来就当了兵。我的当兵是一种很不公平的选择,那时的中学生纷纷下放,我也跟着下放,下放到一个小农场,只呆了一个星期,就穿上军装走了,接着又读了军医学校。那一批部队干部的小孩很多都是这个路径,我也没有例外,女兵的生活成了我的全部生活,直到认识东林。

我的秘密也是蔡小昕泄给母亲的,在我回绝她的一个很长时期以后,一次她又与小昕谈起我,说我也不小了,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事情呢?这闺女不会有什么毛病吧?样子是很担忧的,小昕一听就笑了。

“放心吧阿姨,”她说,“南妮呀,她一点毛病也没有,嘻嘻……”

小昕的嘻嘻傻笑露了馅,母亲警觉起来,追着问:南妮是不是自己谈了?谈的是什么人?哪儿的?小昕慌了,连忙否认,可母亲一下认定有了这事,三问两问,就把东林的事儿审出来了。

母亲说:“那个人是地方的?”

小昕说:“嗯嗯……”

母亲说:“那个人还在安徽?”

小昕说:“嗯嗯……”

母亲说:“那个人的家庭是农民?”

小昕说:“嗯嗯……”

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事,立即到部队来问我。

“这不是真的,是不是?南妮,这不会是真的,是不是?”

母亲满眼痛苦地盯着我,等着我否定的回答,我的心疼起来。

“妈,我知道你不喜欢地方的,我……”

母亲一听就哭了,她泣不成声地伏在被子上,身体耸动个不停。母亲是坚强的,遇到任何困难都很少掉泪,可为了我,她哭成这样,这是我太伤她的心了。看着痛苦不堪的母亲,我的泪也流个不住,母亲,我可爱的母亲,我怎么会把你伤成这个样子呢?我这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了。

“妈,你不要哭,你千万不要哭,都是我不好……”

“孩子,南北几千里,你了解他吗?他在那个小县城里,又在安徽那么穷的地方,他除了是个大学生,什么也没有呀,孩子……”

“妈,我对不住你,你别哭,妈……”

“孩子,千好万好,与他断了吧,像我们这个家,像你这个条件,在大连,什么样的好人找不到?你不要伤妈的心……”

“妈,我不伤你的心,可是,妈……”

“孩子,你真是没有疝绑个茄子充疝,你是妈的心尖尖,别的事情,妈没难为过你,这一回,就算妈难为你了,与他断了吧。退一万步,就是找地方的,咱们也在大连找,至少条件也不能比小昕的差,孩子……”

“妈,我听你的话,可是……”

“孩子,不要可是,妈知道这样要求你是太难为你了,可你和那个人的那点事妈也掂量了,不就是你说的那些吗?现在与他断,还为时不晚,干万不能再陷深了,孩子,千万千万要听妈的话呀……”

“妈,我听你的话,我一定听,可是,妈……”

“你能听就好,能听就好,孩子,别的话,妈都不要再听,你再说什么都要再伤妈的心,孩子,不要怪妈这样太专断了,妈是为你好,看在养你多年的份上,这一回,你就算是迁就妈了,行吗?孩子,你点点头,就算是妈求你迁就了。孩子,你能点点头吗?你点点头吧。”

母亲说到这里,带泪的声音已把我的心淋碎了,我看到母亲的神经此时脆得如一页薄纸,我再加一粒沙尘就会把它弄破的,无论如何,就是有夭大的事情,我也不能再刺伤母亲,我必须点头,我一定得点头,哪怕是暂时的应付,我也要点,我泪出如涌,两手抓着母亲,用力地狠狠地点了点头。母亲看到了我的点头,在她确定了这一点以后,就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哞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地哭了;我们抱在一起,哭成伤心和感动的一团,母亲的泪,我的泪,都流在一起了。

这一年雾大,如期到来的夏天的热风吹在海的绿浪里,把海雾源源不断地推向海岛,越过岛上的马尾松林子和薪炭林,从我们医院上空的山顶上飞过去,天地迷蒙地就笼在了一片雾中。这时近海上响过一声长笛,就是老牛船要靠岸了。“老牛船”是大连开往长山群岛的班船,两天一班,因为慢而大,与那些轻捷奔驶的军船相比,大家就叫他“老牛船”,它是整个长山群岛与大陆间,最重要的交通联系,上下岛的军民以及邮件等,基本上都依赖于它,它的每次到来都给岛上许多牵动,医院或下面的司令部总要派车去接船。船的码头在四块石——一个小镇,那是长山群岛的县城所在地,傍着蓝色的海湾,迤逦着一些洁白明净的建筑,玲现小巧得让人心动,在整个大连,在整个东北三省,它也许是最小的县城了吧!码头是不足以让老牛船驶入的,海湾水浅,老牛船远远地停住了,小的机船靠上去,把乘客一船船载下来,还有邮件。每次老牛船都带来我的邮件,有时一封,有时两封,最多三封到四封,东林每天都给我写信,就像我每天都给他写信一样。在没有老牛船的间隔里,或是大风雨的日子老牛船不能来,我就寂寞而焦急地等待,有时爬上西边的山顶望着海,风雨后海空的能见度是很好的,除了夕阳和透明的空气,什么也没有,真是不染纤尘,南面的哈仙岛,东面的小长山岛,北面皮口镇所在的海岸线都清清爽爽,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一样,风后的大海无浪,巨大的海涌还在动着,老牛船仍为它而不能来,这种时候,我多么希望海涌立刻停下来啊。我坐在绿岛的山顶上,面对着海水和蓝天,一任阳光射着我的信笺,我就开始写自己。有时不写,我坐在马尾松的荫凉下,让海风拂着面颊和头发,冥想着我自己世界里的一切,宁静的海声和宁静的松涛渗进我的心里,常常地,我要在夏日的风里默默地流泪,为那些即将邀去和即将到来的一切,为我那绵绵的一尘不染的梦。

那个无风的晚上岛上一切都非常宁静,天很黑,山上海上都没有~点声音,散落在山脚下的渔民的窗户里也没有一点声响漏出来,站在楼外的阳台上,看到的天空只是一片虚寂,偶然地,山边上的连队里响过几声战士的歌,响过就寂静了。回到屋里女兵们都低头默然,翻翻书摸摸被子,都不作声,大家都想家了。住我对面的小昕忽然提议说,我们哭吧,哭一场就不想家了。大家便哈哈笑着装着哭起来,哭着哭着,腔调就变了,大家真的都哭起来。我也哭了;而且总也收不住,为了堵眼泪,我拿起一本杂志,顺手一翻,一个标题映进眼里:《流泪的女孩》,我顺着这个标题看下去,却见是一篇戏曲,是写一个青年姑娘的悲欢的,我看了个开头,尽管对那种时而对白时而唱词的形式很不习惯,还是一口气读下去了,一遍看完,我的哭意全没了,那个流泪女孩的生活艰难和以生命为代价而对理想的追求深深地感动了我。我立即给作者写了一封信寄去,信中写的是即兴式的一些感想,写过寄过也就忘了,不料两周以后作者回了信,不长,措辞礼貌而周到,大意是说在戏曲极为衰落的今天,竟有远方的一个女兵赞许他的剧本,他很高兴。我又回了一短信,一切就此结束,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把这事丢在脑后了。一天医院召集女兵开会,说为了迎接“八一”,司令部的意思让医院出几个节目,为此我们就到司令部宣传科找材料,翻那一堆《剧本》杂志,一下又看到了东林的名字,上面又登了他写的一个戏,我读了一遍,有一种老相识的感觉,亲切极了。我又给他写了一封信,我不记得我是否写了人情味的东西,反正是从这一封信开始,就再也收不住了,这边的信和那边的信,源源不断地穿山过海,跨过几千里路飞向各自的目的地,鸿雁的翅膀一层又一层驮走了我的情感。我感到恐惧,我知道这是一道恋爱的陡坡,天长日久,我是驻不住脚的,家里不会允许我从这样的坡上滑下去,我必须在适当的分寸上勒住情感的马缰。可是,我发现自己很难做到这一点,越是这样想,就越是觉得应该抓紧已经看见的珍贵东西不放。在女儿家理想化了的世界里,我确实觉得来自东林的珍贵东西太多,譬如,他孤寒的出身和他对事业追求的统一性,就使我感到闪光而突兀;在接触他之前,我对中国戏曲一无所知,是他让我知道了中国戏曲在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最能用它来表现现代精神,只要有才能的人渗进去,肯定会大有作为。他断定有人会使中国戏曲大放光华,而他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虔诚于斯的神圣态度和为事业献身坚韧不拔的气概装满每一个信封飘飞过来,像云层里射下来的一道道阳光,遥远而强烈地照彻了我的周围,使思想有所充溢,情感有所寄托,心境得以升华,并且反差极大地看见了周围的寂寞和狠琐。为此,一我恐惧更甚,我知道我是在向我的家庭之舟的边缘走去,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把家庭的船压斜的。家里不会允许我滑那道陡坡,而我在滑。

我想过中断交往的事情,可是在流泪不流泪的时候,我都觉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一想到断,那住在我骨髓里的永远的“青泥洼人”就跃到了我的眼前。

“青泥洼人”是我初中一个同学的绰号,他住中山区青泥洼桥一带,何晓鲁一帮人就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他是个很穷的孩子,家庭出身不好,一年到头总是穿着全班最破的衣服,整天躲在角落不讲话,大家都看不起他,不愿和他坐一桌,因为我是数学课代表,又是全班最早的一批团员,老师就把他安排和我坐一桌。他坐在桌上很少动,不讲话,也从不看我,更不问我数学题,有时出于好心,我问他:你会吗?他就支支吾吾地说做做看。很久以后我才发现他是个自尊、刚强而又聪明的孩子。有一次,我为一道难题算得满头是汗,怎么也做不出来了,急得不行,课代表的责任是要向全班同学讲作业的,尤其是难题更要做好提示,以我的功课来说,是很少有题做不出的,可是这一回做不出了,眼看着同学等着辅导,怎么办呢?正着急,“青泥洼人”在旁边轻轻叫了我一声:“南妮。”我有些惊讶,同桌半学期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找我说话,我转过脸,发现他递过来一张纸,上面是他做出的那一道难题。我简直有些目瞪口呆,因为他的学习只是中等,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难题。事后我找他一谈,就更加目瞪口呆了,原来他的功课根本不是什么中等,而应是最拔尖的,连许多老师没讲到的题目他都会。“可是,为什么你考试总那么差呢?”我说。他说:“我不能考好,以我这样的家庭出身,本来是念不上中学的,现在念了,若功课太好,他们不会容我。”我知道他说的“他们”是谁,就说:“你不用怕,这事我给老师说,你一定要露出真面目。”他奇怪地看着我:“在这个班上,老师能管住部队上的学生吗?”说到最后,他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一次考数学,一向很晚才出考场的“青泥洼人”第一个出了考场,考分一公布,满分,全班第一!大家全都哗然,尤其部队那帮小孩叫得更凶,说也邪了,抄的吧?爬墙头的吧?事情这么不正常,怕是要地震了吧?只有我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暗暗为他高兴,从此,我和他说的话就多起来,“青泥洼人”也显得比过去活跃了许多。这一来引起了那帮部队小孩的嫉妒,洋腔怪调说话给我听,对“青泥洼人”就更加不客气,有一回我听到教室一片喧嚣,进去一看,一个绰号“马蛋”的正和一帮人在打“青泥洼人”,我冲过去拉,拉不开,一转头我看到何晓鲁站在旁边,就知道这是他的主意,我叫他赶快让别打人。他掉头就走,说:“这是马蛋的事,与我无关。”好几个人把“青泥洼人”打倒在地,还不停地打,直到老师赶来。马蛋面对老师理直气壮,说“青泥洼人”因为他是光头就给他起了个“马蛋”的绰号。其实绰号已流传了许久,与“青泥洼人”全没关系,这事学校也都知道,可学校的处理结果,马蛋一伙竟无事,却要“青泥洼人”写检查。“青泥洼人”写了检查,沉默着一句话不说。一天他书包鼓鼓地来上学,悄悄在我耳边说:“我送你一样东西。”掏出书包里的东西,原来是个大海螺,长得光光滑滑奇形怪状的,半透明而闪着红莹莹的光,我从没见过那么精美那么漂亮的海螺,而且我也从没接受过男孩子的礼物,正不知怎么说才好,他一下子就把海螺装进了我的桌肚。“里面有你的信,你看吧。”他匆匆地说。我心慌意乱,立即低下头去找出信来。“南妮,”他写道,“原谅我冒昧地给你写信,我再也不能做你的同学了,在我灰浊浊的苦难生活里,你是第一个看得起我把我当作同学和朋友的人,一想到这个我就热泪盈眶,很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我永远感激你,永远记着你。再见了!弊炙渖伲�肿侄枷窭犹��姨�鹜罚�扒嗄嗤萑恕币巡辉谏肀撸�峡蔚氖焙蛩�裁焕矗�渭涫甭淼耙涣呈巧嘶乩戳耍��此�潜弧扒嗄嘧⑷恕苯谐鋈ゴ蛄耍���莺莸厣塘孔耪液蜗�橙绾伪ǔ穑�墒牵�扒嗄嗤萑恕贝哟司驮倜挥谐鱿郑�惶炝教烊�欤�恢芰街苋�埽��涝洞影嗌舷�Я恕N业角嗄嗤萸拍嵌�夜���抑�浪�〉哪欠轿唬�业侥抢铮�桓隼咸��嫠呶遥��寻嶙吡耍�思业姆孔硬蝗盟�×耍��幸桓龆嗖〉哪盖祝�桓雒妹茫�济挥泄ぷ鳎��克�桓鋈嗣�N镂��@咸��嫠呶以诖罅�宓谋毖睾1呤�焐嫌懈鲂∥荩�扒嗄嗤萑恕本妥∧嵌��腋系侥堑胤剑��∥菀裁涣耍�挥行∥莸囊偶T冢�扒嗄嗤萑恕钡男凶倬驼饷聪�Я恕C娑悦C5暮M搴涂瘴抟晃锏暮0叮�业男囊幌侣淞讼氯ァ4哟宋揖驮僖裁挥屑�健扒嗄嗤萑恕保�哟宋揖陀涝断肽钭拧扒嗄嘧⑷恕保�矶嗄曛�螅�也琶靼渍庖簧炼��摹⒆宰鸶涨慷�执厦鞯挠白邮侨松�囊坏拦饬粒�钦獾拦饬恋拇嬖冢�也诺靡栽谄降�钩5哪�菜暝吕锵胱派�畹纳疃龋�敛磺ň偷乜吹搅酥芪У母∏澈陀顾祝�簿褪谴幽歉鲇白酉�У氖焙蚱穑�揖涂�剂俗约旱难罢遥�幸馐兜暮臀抟馐兜模�恢止槲宜�械哪行孕蜗笠言谖倚闹卸牙萜鹄矗�皇俏颐挥邢氲剑�飧鲂蜗蠡嵩诩盖Ю镏�猓�馄渲械脑捣郑�恢�畈卦跹�陌旅亓恕?br

我背着家里和外人暗暗进行我的一切,云层里射下的阳光只有我自己看得见,只有我自己珍借它,爱护它,把它视为人生天赐的明媚,卓然地亘在芸芸众生的卑俗世界里。我也知道我在走着一条危险的路,像两岛之间悬着一根钢丝一样,我踩在上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掉下去,掉到波涛翻滚的海里和箭一样射来的鲨鱼的嘴里。这也罢,各人的选择各人负责,而且这也符合我自己的方向,在我刚刚开始为自己掌舵的人生世界里,我不愿平庸地毫无创见地安排我的人生。人生太短,太短的人生不该无声无息。

东林与我的第一次相见有一个暗号,我左手拿一个信封,他右手拿一本杂志,他从上海坐船过来,我到大连码头接他。那天早晨我觉得整个世界都面临着三岔路口,我不知穿什么衣服好,不知梳什么发型好,也不知站在什么位置好。船到之前我几次站到出口处试试,每试一次心都跳得不行,我慌,我是咬了牙才在最后一次站在那儿没有逃开的,我躲在接船的人群后面,不敢正眼向里面看,我无法设想面对真实东林的情景。在过往的信里我什么话都说了,已是一对不能分开的恋人,可我们从没见过面,柏拉图的方式要跌落到一个小伙子面前,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忽然脚下一飘,出口处走出第一个旅客,我极力镇定自己,可是不能够,心怦怦狂跳,四肢瘫软得没一点力气,几乎站不住了,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赶紧藏匿了暗号,把信封装进口袋,正正帽子,塞好头发,咬牙切齿站得像个女兵。我不敢向里看,又不能不看,走出一个人我的心就轰然一声跳,人群走到一半,我的心(口空)地更加响了一声,血也几乎不流——东林出现了,他背了个包,两眼向前看着,我极力寻找那本右手上的杂志,没有找到,却找到了照片上的那个面孔和那双眼睛。我认出他来了,他也认出我来了,笔直地向我走来,他盯着我的面孔而不是应该拿信封的左手,他的右臂比划了一下什么,我们走到一起,脸都红得不行,我胡乱地朝前指指示意他跟我走,他就跟我走了,走了三十多米,彼此都一句话说不出来。忽然他站住了,我听到身边没了脚步声,就回过头去看他,见他正弯下腰去摆弄自己的鞋子,原来他的凉鞋带子断了,他穿了一个很破很破的凉鞋,他曾说那是大学二年级时买的,他将要穿着那个烂鞋子来大连见我,果然就是这个样子。想到这个我忍不住笑了,他也笑了一下,彼此都在紧张中感到了松驰,这时我听到了他口中冒出的声音。

“你好。”他说,声音很粗,很厚,有很宽的共鸣声,让人听了很紧张。

“嗯……”我说,“一个人走的吗?”

他看看我不知道我说的什么,“船是从上海来的,逆风,走了四十二小时。”

“啊,很晴的是不是,你的鞋……”

他站起来,想做出一点什么样子,可是一点也不自然。我看到他比我高出半个头,上唇有着黑黑的胡子,牙齿很自,很大的手指在脸颊上极不自然地划来划去。我慢慢缓过劲来,提议先去给他买鞋,他看看我,明白我要给他做什么,便笑了。

我也想笑一下,说一两句轻松的缓和气氛的话,可是无论如何不能够,信上的东林和面前的东林完全是两个世界,面前的这个东林太真实,太陌生,太生硬,太和我的直觉格格不入,他是个从未见过面的完全不相识的男性,我为什么要和他走在一起呢?我怎么能允许他和我靠得这么近?就是他和我通了过去的那些信吗?为什么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感觉上剑拔弩张难以谐调呢?他是不是东林?是不是那个从云层里播下阳光的东林?我拿不准,我觉得在他和信中有一个很大的断裂,令我感到异样疑惧重重。而且,在这次相见之前还有一场波折,他不讲任何理由突然好久不来信,不论怎样写信他也不回,直到我把“青泥洼人”的故事写给他他才急转直下北上相见。他一如此,我的怨气就来了,气呼呼地等着见了面算帐,可是,面对难以消融的陌生,我“算账”的情绪也一下子变得毫无根据了。

东林住宿的地方是要塞海运大队的招待所,消息封得很严,除了我,没人知道他已来了大连。我住在家里,偷着空子去看他,陪他去看大连的风光,我们彼此一步一步走近,小心地观察,小心地试探,都想找到通信中的那个对方,我闭口不提“算帐”的事,心中却想着能够达到那种“算帐”水平的感情。

东林对大连感觉异常新鲜,这个风光优美的海滨城市使他领受到了一种异国情调,他面对那些日本式的建筑,俄国式的建筑和英国式的建筑非常吃惊,站在斯大林广场的边上看着广场上的草坪,他更是喷喷不已,他说广场真是城市的眼睛,带草坪的广场就更是如此了,大连之所以这么漂亮,大概也与草坪广场有关吧?可是中国的其它城市几乎找不到这样的广场。他说大连的太阳比别处亮,月亮比别处大,草木也比别处绿,这归功于空气透明度大的缘故,在他这个南方的内陆人眼里,大连风清月白,一尘不染,而且没有小胡同,大连太年轻了,沉重压着人类的历史没有给它额外的负担。

他喜欢海,我们常到星海公园去,那里有我一个熟人的弟弟在管船和值夜,我们有机会很久地在那儿划船。无风的夜里,月亮从海面上升起来,远处漂着养海带的大玻璃球,远岛的影子和海面的迷蒙都浴在温柔的月色里,这时游人全散了,我和东林划出船去,很轻很轻地划着,桨声响在宁静的夜里,海在我们的下面,月在我们的上面,阔大无边的宁静在我们的周围,我们都不作声了,这是我们无数次信中谈到的境界,我们试了几次,没有成功,那几次月亮没有圆,我们彬彬有礼地划回来,几天流过的日子已使我们都感到对方已走得很近,可我们彬彬有礼。今夜似乎有什么不同,今夜月亮圆了,海又这么宁静,这已经预示了什么。我们向前划去,划到海带生长的海面上;让船停住,收了桨,海上愈加宁静,只有朝月的地方波光粼粼。东林看着海和月,向它们伸开双臂,自语地说着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的什么话,我看着他的双臂,他宽宽的胸和棱角分明的脸,还有他蓦然间注定我的眼睛,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

“南妮……”他说。

“嗯?”

船轻轻地摇了一下,我们都没有动。此时此刻我觉得我充分获得了某种权利。

我说:“东林,你讲吧,前些日子,你为什么突然不来信?”

“因为我想和你断了,我的原则是不找干部子女做对象,而你是干部子女,同时,你又对家里那么担忧,可是,直到……”

“直到我今天和你算总帐,”我说,“我今天要和你算帐。”

他不作声,却一下抓住我的手,我知道要发生什么,我想躲,可是躲不开,没有一点力气,我郁积许久的怨气一时间全化在月里和海里,包括我自己,也全都化尽,我孕育的东西似乎没有完成,也无须完成了,我看到了信中那个完整的对方。他长长的有力的臂和宽宽的胸一下把我盖住,他的唇在寻找我的唇,我本能地推着他,却不由自主地抓起他的手送到自己的唇边,当我的唇碰到他的指尖的时候,我的泪水刷刷地落了下来,在这海上无边的月夜里,我终于找到了我的“青泥洼人”,而且更加真实,更加健全,并已将我融合,我们紧拥不动,海上独一无二的小舟载着我们,载着我们温暖的月亮和我们的海,从这儿开始,我和东林就永生永世联结在一起,永远不能分割了。

坚信我和东林能分开的只有母亲。如同对待生活的态度一样,一旦信念确定了,就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阻拦住她。自从有了那一次情感的谈判,她就认定了我和东林已经分手的事实,在母女的情分上,她已把我看成个能至爱母亲而牺牲自己的好孩子。她这样看我具有充分的理由,从小到大,在她面前我没有半点谎言,东林的事情是唯一的例外,而在这唯一例外的事情上,我已给了她依顺的回答,她还有什么疑惑而不去这样认为呢?事实上,自从那一次她和我谈过以后,我也确实像和东林断了的样子,所有的信件都通过另外的途径转给我,身边有东林迹象的东西也全都隐匿,还当着母亲面撕了一张东林的照片,并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为了爱东林,也为了爱母亲,我不知不觉扮演起一个不属于我自己的角色了。母亲认定我和东林断了以后是非常痛苦的,对这种“痛苦”她以母爱的方式给予最大的理解和补偿,情感上不用说,她给我写信,打电话,来部队看我;物质上也是如此,她每次来都给我带许多东西,吃的,用的,穿的,有时是托人带来或寄来。在女兵生活中,除了军装,可以特别修饰自己的只有两个地方,一是脖下最上一衣扣间的“三角区”,穿什么颜色和质地的衬衣会从那儿露出来,还有一处就是鞋,当时女兵提干后才可以穿皮鞋,皮鞋的样式和质地上也可以做做文章。因此母亲一连给我买了六件不同样式的衬衣,还专门从内蒙给我定做了两双夏季的皮鞋和两双冬季的靴子。所有这一切,都更筑高了我对母亲的负疚的债垒。

爸爸也来了信,爸爸说,南妮,你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这一次你又做了听话的孩子,爸爸很高兴。你妈是一个受苦的人,幼年受的伤害大大,神经经不起刺激,你能在个人的大事上向她让步,说明你真的成大人了,懂事了,爸爸真要谢谢你呢。

看了爸爸的信,我愈加惶恐不能自止,我禁不住问自己:南妮南妮,朝后你该怎么办呢?你有力量不面临着一种崩溃吗?

母亲为彻底解除我的“痛苦”,有一个有力的安排,心病还需心药医,我和东林的“绝断”是感情上的失落,她就从这个失落处进行处理。一次,她让我请假回去,说有事,我回去了,一上楼她就笑容满面地迎出来接了我的东西,脸上露出某种神秘,我疑疑惑惑地进屋,一进屋就见客厅里坐着个年轻军官,样子很有些熟,一时想不起是谁,待想起来,我就立即转头触电一样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人是何晓鲁!我知道母亲要干什么了。

母亲悄悄进了我的房间,战战兢兢又裹着许多喜悦地轻声叫我:“南妮。”

“妈,”我说,“那人不是何晓鲁吗?他来干什么?”

“闺女,”母亲说,“你是吃枪药了还是怎么的?人家是来玩玩嘛,从前他不是常来玩的吗?”

“从前是从前,可现在他绝不是一般来玩玩的,他来干什么我知道,我以前就给你讲过了,他那样的人我不喜欢。”

“谁说一定要你喜欢他了?妈从前的意思,也是叫你先处处看,现在妈还是这个意思。再说,你也不能一根杆子捋到头,这么多年不见了,人家晓鲁早已变得不是从前那个晓鲁了,你不要还用老眼光看人。”

我极为生气地低着头不作声。

母亲说:“这事我和你爸商量了,绝没有强迫你的意思,你可以先和他处处看,不好就散,大家还是朋友,谁也不会伤害谁的,这样很合情理吧?再说,晓鲁这孩子这些年也出息了,各方面条件都好,小孩子时那些毛病都改了,他分到军区工作这几年,各方面都反映很好,我专门向人打听了这事……”

母亲絮絮叨叨还说了许多,一个意思,一定要我和他先谈,谈不好可以散,我想了想,觉得既然如此,“谈不好就散”反比僵着不谈好,这样我不理亏又掌握了主动权,在情感上也算暂时为母亲和自己都缓了一步。还是先“谈”吧。主意一定,我就从自己房间走出来,向何晓鲁打了招呼。

“时间真快,”他说,“一晃快六年没见了吧?”

“嗯,”我说,“时间真快。”

我打量他,觉得他确实变多了,高了,棒了,说话声音也变粗了,眉宇间旧时的神气还在,却不见了那种病气,是个很有点英气的男子汉了。我们胡乱地说着同学时的故事和别后的情形,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他显然具有了男子汉的某种成熟的潇洒,当着家里人的面,他居然大大方方提出去看电影的事,一点也不失分寸,我只好答应。可是,饭后一出来,单独和我走在一起,他就突然变得拘谨起来,说话声调里也渗进了某种胆怯。东林曾经说过,每个女人身上都有一面锣,不论她在意不在意,只要有男人爱上她,那面锣就会响起来。现在,我就听到了那面锣响,尽管响得很轻,但我还是听到了,我明确地感觉到他对我的感情不是泛泛的同学感情,也不是因为长辈的交往所生出的近乎,而是中学时代那种朦胧情绪的延续,时过境迁,随着我们的各自成熟,那种情绪沉淀了下来,如同埋进土中的种子,一旦有了水分和温度就会萌发出新芽来。而这是绝不可能的,我在这儿必须有足够的警惕,因为,我已经有了我的不可分割的东林了。

电影院还是“要后”的那个大礼堂,除了门面的装饰,一切都没有变,我不由想起当年何晓鲁领着一帮干部子弟穿着大靴子“跨跨”地走进来的情景,忍不住兀自轻笑了。

“我知道你笑什么。”他说。

我看看他的敏感:“你说我笑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你是笑我当年来看电影的那种样子。”

“不不,你猜错了,我想的是一件与你无关的事情。”

我不愿伸延那个话题了,我知道任何加深理解的东西都会增加对他的伤害,我应做的重要事情,只能是尽快以适当的方式告诉他,我和他只能是一般朋友或熟人关系,不可能再向前发展了,可是,我不知自己该如何告诉他,为了保密,我也不能把东林这个挡箭牌搬出来,而明确说出那些话又显得唐突。如何更好,我盘算着这个。

电影不好,人不特别多,我们在后边没有人的地方坐着,都没有心思看电影,又都装作着电影的样子,不时找一些话题出来说说。电影放完,临分手时他嗳了一声。

“南妮,本同志鼓足勇气说一句话你别生气,”他说,“这真像演戏。”

“什么意思?”

我感到向他说明的机会到了,可他忽然间又打住了话题。

“算了算了,不说了,来日方长,再见。”说过立刻走了。

回到家里,母亲不问我感觉如何,只观察我的神情,我也不说,大家都盖着盒子摇。我在家住了几天,何晓鲁天天都找理由来联系,有时来,有时打电话来,以后的几天他都比第一天显得冷静沉着,而且闭口不谈那种事,看来他已确定了一种“文火炖甲鱼”的方式,我想这也好,可以慢慢让我想出妥善的回绝方式来。临离家上岛时,母亲问我:

“怎么样?感觉怎么样?”

“说不准,”我说,“处处看吧,我也是你那个意思,能好就好,不能好就散。”

上岛后我和蔡小昕商量这事,看是写一封信还是怎么的好,我们的主意还没拿定,何晓鲁忽然从军区“出差”到岛上来了,我知道他可能确实有公事,但更主要的恐怕不是公事。我感到了不安,从沈阳到岛上有一天的路,这么大老远的,没有那种动力,谁会“出差”到此呢?我的责任感告诉我,不能再拖延了,我必须向何晓鲁讲明一切,不然,就是对他太不尊重了。因此,当我到下面的司令部看他的时候,我就直言相告了。

“晓鲁,”我说,“我们是同学,朋友,彼此印象都挺好,和你交往,我也感到非常愉快,可是,家里对我们的意思,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他马上说,“上次我说真像演戏就是这个意思,我们都这么大了,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处理,干吗还要家里牵线呢?……”

“晓鲁,我也鼓足勇气说一句话你别介意,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他一愣,看着我:“为什么?”

“因素很多,我也讲不清,我只是这么感觉,你千万别介意”……”

他显然非常意外,眼光向下看,紧闭着嘴,半天不吭。

“是不是,”他沉思着说,“你还记着安徽的那个人?”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和你……”

他喃喃地说:“我知道你小时候对我的印象不好,可……”

“晓鲁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好啦好啦,”他忽然抬起头,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又坐下,挺男子汉气地笑笑,“没有什么,这没有什么,同学和朋友嘛,不一定非要是那种关系不可,来来来,别一副欠债倒霉的样子,吃苹果吃苹果。”

他递给我一个大苹果,足有八两重,红得像春天的早晨的太阳一样。

何晓鲁走后没几天,母亲就匆匆地来了,我以等待惩罚的心情迎接了母亲,可是母亲并没有指责和呵斥我,而是对我更加和蔼可亲,安慰我,说谈不好没关系,谁能保证谈一个就成呢?来日方长嘛,不用着急,等有了合适的再谈。母亲还让我千万不要沮丧,以我这么好的条件,可供我选择的好小伙子多着呢。母亲的宽容有些异乎寻常,以我的直觉而言,我对何晓鲁的拒绝明显带有对她的抗拒倾向,这个她不会觉不出来,她应该发火才是,至少也应该是不高兴,可是她没有,她的所作所为有点不像她的个性了,我想,这仍旧是因了我和东林“断绝”后的“痛苦”的缘故。为此我就更加不安和内疚,我该怎样向她说明这一切呢?我有这个勇气和力量吗?所谓纸里包不住火,水落石出,事实的真相终究是不能回避的,那真的是一种崩溃吗?而且,而且,我也能明确地感觉出母亲心灵深处存在着深深的痛苦,那一切都写在她的眉宇间,尽管她极力压抑和回避着它,我还是能够感觉出来,我也对它小心地回避着,不碰它,我强颜欢笑故作轻松,表演似的与母亲保持着一种亲密,每时每刻,负罪的情绪都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我和母亲都一齐戴着假面走去了峡谷,只能进不能退了。为了女儿,母亲是母爱的宽容;为了母亲,女儿是无奈的欺瞒。峡谷的尽头,将要向女儿和母亲呈示什么呢?

天地都随着这一切变化虚幻起来,不真实起来。白天,看着太阳划过天空坠入海面,冷瑟的红晕和迷茫的海色一同飞起来,就觉得一切像梦;进入梦乡以后,一切就更加蜕化生变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母亲手指着我走过来,说闺女讲假话的闺女,你还不如实招来么?逢此情景我总是一退再退,脚踏着软软的无底的海面直到醒来,汗留在脑门上,身心抽搐。而母亲的情形也同时如梦如幻,她或是躺着,或是异样地看我,或是在我刚醒的一刻啪地关了灯却跟着放出鼾声来。有一个软软的无底的夜里我再也无路可退,我看到母亲不是手指着我说我讲假话,而是掀起褥子,把我压在最下面的并用旧报纸盖起来的东林来信掏出来,两国垂泪看着我,我摇她,她不作声,只是两目垂泪不止,我一下子醒了,使我更加梦幻感的是,梦中的一切变成了眼前的一切。屋中灯亮着,海岛深夜的宁静已压得屋子嘿嘿直响,母亲坐在那里,面前放了一大堆东林的信——都是最近来的——只是静静地没有垂泪。

“妈,我……”

“我知道,我一直就知道,你从来就没有与那个人真断过。”

母亲的声音像梦一样,我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妈,妈,我不是成心要欺骗你的,我……”

“妈知道,妈什么都知道,妈是为了不太伤你,才没有挑明了强扭你的,本来,妈想慢慢来,可是,孩子,你太让妈难过了。”

“妈,我不是成心要让你难过的,有些事情,是做女儿的做不到呀。”

“孩子,你知道妈为什么一定要你和他断吗?妈这一辈子做强,样样事情都不愿落在别人的后面,更不愿落笑话给人家看,妈就你这一个闺女,在你的婚事上,可绝不能比别人差呀,你听听周围那些叔叔阿姨的话,哪个不说你南妮是个好孩子?妈也白天夜里为你高兴,盼你给妈多带点光彩来,可是,你若不听话一下子找了那么个对象,让妈在人前怎么抬得起头呀?”

我想向母亲陈述自己的种种理由,但我知道,那是没有半点说通的可能的,可是不说呢,我又怎么解释自己的一意孤行呢?母亲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只是在她的原则上,她完全不能理解我。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对我执意如此,我是不能不向她直说的了。

“妈,”我擦干自己的眼泪说,“你的全部心思我都知道,只是感情上的东西不是买卖物品,我已陷了进去,拔不出来了。”

“你至少可以试试,”她说,“如果试都不试,你怎么知道就拔不出来呢?这些天来,通过晓鲁的事情,我想了又想,不得不挑开和你说了,不论怎样,你都得试一试和那个人断,不能这样把我和你爸的意见不当一回事,你至少得诚心诚意试一试。”

“妈,这种事情,只有当事人才能最知道深浅,不是试不试的事情……”

“南妮,”母亲直视着我,她一直没有哭,奇怪的是这一次她一直没有哭,脸上表情一直是冷冷的,“妈这一次不是和你讨价还价,也不是强迫你,妈是求你,求你和那个人断了,至少要诚心试一次。”

我已经哭得说不全话了:“妈,你不要这样难为我,妈……”

母亲仍旧面无表情冷冰冰的:“南妮,说实话吧,你能和那个人断吗?”

“妈……”

母亲的话像石头一样冰冷:“说实话,你能和那个人断吗?”

“我……我做不到呀……”

“你再说一遍,你能不能做到?”

“我……我……做不到……”

母亲不作声了,静静地看着我,过了许久,静静地温柔地笑了。

“我多好的孩子,”她的声音里充满无限的慈爱,“多听话的孩子。”

我毛骨悚然,猛地摇晃着母亲,她不动,像一尊石质的雕像一样,只有静静的温柔的笑挂在脸上。

“我的孩子,你看那条大路,”她的声音里充满无限的慈爱,“那一条带子联四个孩子,你是那带子上的老三,我这辈子就那一个心尖尖……”

“妈!妈!”我摇着母亲,心里充满无限的恐惧,“妈你怎么啦?妈……”

母亲不动,不可摇撼,温柔的微笑忽然撕裂在苍凉的痉挛里,两行泪水,从她多皱的脸上直直地跌落下来,紧接着,她的手和脚都急剧地抽搐起来,我立刻跳起来,紧紧地抱住她,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弯曲下去,成一个罪人的姿势跪在她的面前,一个手指掐上了她的“人中。”

“孩子,与他断!”

“妈,我答应你!”

“你不要再骗妈,你真要与他断!”

“我答应你,妈!”

“你不答应,妈就会死!”

“你千万不能死,妈,我答应,我一定答应,这一次我宁愿自己死,也绝不骗你!妈,你醒醒吧!”

在母亲下岛后不久的日子里,我也下岛南行,去实践自己向母亲许下的诺言。无边的苍凉穿透骨髓,我得试着去和东林分开,为了母亲,为了一个女儿的罪愆,我得用自己的良心和牺牲去赎回某种东西,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已没有权利去设想对东林的伤害,我的神经末梢已经萎缩了,不属于我自己了。

下岛到大连时正是大连之冬的金碧黄昏,大哥已给我买好了船票,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停留,直接登上了南航的海轮。大哥在港口入口处送我,嘱咐我要沉着,要坚定,到那里时要好好给人家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论谈好谈不好,都要掌握好分寸,我默默地无言地听着。在我的事情上,大哥是家中唯一一个坚定地站在我一方的人,在大连所有的熟人和朋友当中他也是仅有的一个,即使和我的好友小昕相比,他也在理解之上多了一分支持,追着青春的向往和人生的目的,他的许多想法是和我相同的。临别时大哥握着我的手,让我保重。我看着大哥的眼睛,大哥也看着我,这一刻我忽然感到兄妹的感情是世间一种怎样的东西,我眼角发温,有些哽咽,我觉得我在大哥的手掌里真正地长大了,不再是从前趴在大哥背上撒娇的小妹妹了。我对大哥的叮嘱深深地用力地点点头,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他是希望第一次负着使命运行的我能顺利归来,他在担心过于稚嫩的妹妹的双肩能否承担起严峻人生的第一次重压。我泪水充盈但我没让它流下来。

船到上海,再转车到乌州,又赶上了小城冬日的黄昏。夕阳正在柏蒿的丘陵上沉落下去,冷光明亮覆盖了小城,宁静古老的感觉更加压重了我的心。

这是长江北岸一座旧有的城池,小而古老,比大连的金州、旅顺还要早得多,在中国最早的地理书《尚书·禹贡》的记载中,它就恍恍惚惚地躺着了。秦汉以后,它迅速崛起,成为江北名城,“九省通衢,南北绾毂”之地,文人墨客,多会于此,唐宋八大大家中的诸位文豪,都在此留下过诗文墨宝。可是沉重前进着的历史遗弃了它,到建国初期,它仅剩了区区四千人,尽管经过了近四十年的人口暴长和发展,它也仅仅是个拥有八万人的县城,当政机构是县委县政府,另加一个高一级的地委和行署。乌州的文化,一半在古老的城关镇,一半在城边膨胀出来的新城区。

我走出火车站,看看天和地,确实都灰蒙蒙的,真是一个“南方灰蒙蒙的内陆小城”,海边透明的空气把这种感觉衬托得非常强。

东林在出站口等我,一看见我就叫起来。

“南妮!嗨,南妮!”

我立刻奔过去拉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攥着,我感到只要手一松,他就会彻底失落,再也找不到他了。

东林领我去乘公共汽车,小城只有两路公共汽车,我们乘的是2路,车很旧,也很短,好像那种长途汽车似的,车上2路的“2”字写得又小又难看,看惯了大连那宽敞明亮长而鲜艳的车,再看这种车,一下子就有了倒退二十年的感觉。车在很窄的马路上行驶,街道两边的楼房和平房都矮而小,且灰浊拥挤,毫无规则,满地是摊点小吃和纸屑杂物,看不到花栏。汽车穿过新城区进入老城区,道路越发狭窄起来,路两边碎瓦灰墙,飞檐旧栋,一副电视上常有的唐宋时代的情景。一下车,就灰尘滚滚而起了,手扶拖拉机,柴油机改制的三轮载重车嘟嘟而来又嘟嘟而去,马达震天价响,肥硕的咸水鹅咸水鸭就卧在路边灰尘里的案板上叫卖,人群熙攘,一眼看上去是淹没在历史泡沫里而又匆忙热闹不知所措的纷乱。

“怎么样?”东林说,“乌州还不赖吧?”

我的心在汩汩流泪,但我本能地装作快乐:“就像个又穷又邋遢的人似的。”

东林大笑:“在乌州,在大连,在岛上,在北京上海和世界任何地方,都有人就那么样地活着,而且活得很好,这是人类对地球的全面占领状态。”

东林把我领到他的住处,他信中和口上无数次描述过的住处,它紧贴在路边,进门就有一个三步宽十步长的巷子,三间房子呈丁字形,院子有个孔洞是下水道,还有一口大缸和许多杂物,缸是装水的,院中无水,食水用水都要穿过外面的马路到一条巷子里去提,杂物则是一对邻居老两口从乡下搬来的家什,陈旧破烂讲不上有什么价值。院中景象比我想象的最低限度还要差,小城小市民的境界在这里一眼就看得清楚了,但此刻我却像面对珍宝一样看着它们,我萎缩神经卷起的使命告诉我,它们的失落也将拴在东林的失落上离我而去。

一进东林的小屋,就像有个钉子扎了我的心。小屋清贫而富有,比我想象中的最高限度还要好出许多,屋中一床一桌一椅,再无别的用具,许多书整整齐齐摆在墙边,下面铺上纸垫上砖头,墙上是出自东林手笔的墨竹和条幅,还挂着一柄剑,一根三截棍和一根铁链装的鞭子,东林叫它九节鞭,没有事的时候,他就摆弄这些东西,他老家尚武的传统留到了他的生活里。还有一张大照片,那是我的,我站在礁石上,身后是广阔无边的大海和白色的鸥群,一条大船正在海上拖出长长的航迹。东林在上面题了词:人生有你,有海,有永恒的蓝天和远飞的鸥群,便有我永远的绿岛。还有一句英文:Theeternalfemminedrawsmeupward(永恒的女性使我向上)。

我价向东林,东林拥抱我,爱抚我,绝望的热望萌动在我的血液里,我疯狂地吻着东林,呓语般地叫着他的名字,东林兴奋得不知所措,一阵急风骤雨之后他温情地看着我的面孔,忽然发现了我眼底深处的忧伤。

“南妮,你的情绪好像不对,有什么难言的事情吗?”

“不,没有,见了你,我这是高兴。”

我不能马上就对他说,我不能现在就伤害他,我要在这儿住些日子,好好地陪他玩玩,亲他,爱他,然后再告诉他二切,哪怕是今生的诀别之前给他一点慰藉,即使是一丝丝一点点,那也是我南妮负疚的心和爱的心了。可是,东林的眼光已把一切看穿。

“不,南妮,你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你这次的突然到来,还有你的眼光,都肯定地告诉了我这一点。说吧,南妮,是什么事?”

“真的没有什么事,没有,东林……”

“撒谎不是你的本行,来吧,照实说,是什么事?”

“分手……”

“唔?”

“是分……”

我语音哽咽,不知如何说明了这一点,东林怔怔地坐着不动,问我:

“为什么?”

我回答他的时候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东林听后站起来,在屋里来回急走,忽然咋地一声,他把手中的茶杯挤得稀烂,又把那些稀烂的碴子狠狠地砸在地上,他冷笑了。

“荒唐,真是荒唐!”他说,“我若是省长和总理的儿子,你家里肯定不这么作梗了是不是?”

“东林你别这么说,你别刺激我……”

“当然当然,我不该这么说,我什么都不该说,他妈的!”

他猛地拉开门向外冲去,我跳起来拉他,他用力一下把我推倒在床上,砰地关上门,走了,临走时甩下一句话:“你离我远点,让我一个人安静安静!”他的怒火烤糊了他的话,呛人的味道铺张四散,从每个毛孔侵入我的肌体。我伏在床上痛快地哭着,等我流干了眼泪,他回来了,轻轻地开了门,坐在椅子上,嘴上叼了一支烟,样子变得很平静。

“有一句很难听的话,叫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现在我很能理解。”他说,“可是,你对我非常重要,你明白吗?”

“我明白。”

“你不明白,你明白什么?你什么也不明白。以前我全给你说过了,身边的好姑娘一个又一个滑了过去,我选择了你,我为什么选择了你,这你知道,那是你身上一种透明永恒的东西打动了我的心,就像你所说的我身上的某种东西打动了你的心一样,可是现在你动摇了,倒退了……”

“我不是动摇和倒退……”

“你用不着辩解。”他不让我插话,“你辩不辩解都是一个意思,我想过了,我们如此相互了解,你能提出分手,不管因为什么原因,都绝不是随意和草率的,因此,你用不着过多地解释什么,你要说的都已说明了……”

“可是……”

“当然,”他不让我插话,“你若是一定要过多地解释,以后也会有机会,可是今天没有时间了,你马上得随我去参加一个宴会,这是我一起分来乌州的朋友们为你准备的。”

“不行不行,这怎么行?我这个样子……”

“你一定得去。接到你的电报,他们就筹划了。你南妮不是一般的姑娘,在我的同学和朋友中你已经成名了,人人都知道我俩的浪漫故事,大家早就想见你一面了,千呼万唤你才来,不去怎么行?”

“我不能去,这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你是我的对象嘛,这个身份没有变化,至于分手,是另一回事,与此没有关系。”

不论我怎样坚持,都没有用,他非让我去不可,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我只好去了。我知道我要做的是正常点,高兴点,我又得扮演不属于我自己的角色了,生活的魔方是怎么回事呢?只要扭换了一个侧面,一切就都变了样,各种位置都不在它原来的地方了。

“宴会”是在行署招待所的房间里举行的,和东林一起分配来的一批学生,除了东林之外都分在地委和行署机关,也都住在招待所里。他们买了许多吃的东西和酒,把三张写字台抬到一个房间拼起来,抬出床腾出空间,大家一起围坐,其中有个女同学,姓宋,我叫她宋姐,她和我紧紧坐在一起,大家举杯。

“为我们心中最优秀的大连姑娘南妮干杯。”他们说。

“为我们安徽未来最好的妻子南妮干杯。”他们说。

我置身在自己的角色,让自己笑,火炭在我的脚下烧我。我正常的意识所感到的、是他们个个都是好样的,开朗,快活,健康,有热情又有知识,他们都是七七级的,都是高中毕业好几年后才考入大学的,他们品质优秀意志坚强,是智慧能干永不会垮掉的一代,在江淮丘陵上的小城里,真正文明的精神在他们这儿才真正地存在着。在他们中间,可以感到东林是一个无形的中心,也许是无意为官的缘故,他自由的气质中多了一分超脱和轻松,在同学的交往中更注意人的本身价值和人性的东西,这一点使大家都喜欢他。今天他的举止中没有任何异常,只有我知道火炭也在他脚下烧他。

晚上我和宋姐睡在一起,没有暖气,南方的冬天总是没有暖气的,屋中冷得够呛,床上被子很厚,我还盖上了军大衣。我们谈了许久,我言词闪烁演自己的角色,月亮升上中天的时候,她沉沉地睡去了。我却根本不能入睡,东林送我来宋姐这儿之前,我紧紧拉住他的手,他轻轻地把我的手掰开,说,去睡吧,我们今晚上不要再谈什么了,不能谈,自从你说出了那个事,我们两个都不再是自己了,谈下去我们都会生出一种病的,去睡吧,我们等待来日。我看着窗外冬夜天空上的月亮,想着等待来日和等待来世有什么区别。眼前的月亮比大连的确实要小,然而是一样的宁静,小城没有海声,没有夜夜来访的海风和大都市那种似有似无的喧嚣,它只有宁静,像森林中一个孤单的大鸟,夜一深它就安宁地睡去了。在它的羽翼上,只有我在想着遥远和并不遥远的一切,这两年漫长的时光,这几天的旅途劳顿和经历,无疑是我人生中一个复杂的和弦,我听到了它的响声却没有弄明白它,也许本来就不能明白,只有叫它和为它忧伤和心碎的份儿,人生难题能解成什么样子呢?明白如话的答案,都是些表面的浮浅的东西,答案的真谛只能久久存疑,就像我,在这异域小城宁静的冬夜所能想明白的东西,就是生活的魔方在我的面前已经扭动了,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然而这又能概括出什么来呢?

太阳明亮如初,冬天一如既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的,醒来的时候已是一个世纪以后的事情了,至少,我觉得是一个世纪以后了,过去的一切都已板结,那些人和事,都不再与我有关,当看到陌生的阳光铺在床上,昭示着我所期望的新纪元的开始。这一切就是梦,从中看遍了我的忏悔。

东林坐在屋中的椅子上,背对着我,我从他的身影中读到了沉重的几个字:你对我很重要。

“东林,你过来。”

东林转过身,明白我的意思,就过来,吻我。

“我们很相爱吗?”

“很相爱,”东林肯定地说,“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将来吗?”

“将来。”

我勾住东林的脖子:“东林,现在人类已经没有了,就咱们俩,四周都是汪洋大海,只有一个孤单的绿岛在我们脚下,我们永远相爱,谁也不来干涉。”

“那当然好。”东林说,“可是,那只是一厢情愿的童话,我们不可能摆脱这个世界,因此,你得跟我回老家去一趟。”

“去你的老家?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很重要,我需要你去,就像我需要你去参加同学们的宴会一样。”

我一下又回到了现实中,非常惶恐,现实的霜雪茫茫地白在了我的面前,使我变得清醒,我已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我觉得找得好好地和东林谈谈,我不能跟他去他的老家,在他乌州的朋友这里,只是一时半时的事情,可是,去他的老家,那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我要见到东林的母亲,那个一生苦难至今仍在苦难中的老妈妈,东林和她有着非同寻常的患难母子的感情,那样,我将怎么掌握自己呢?可是东林说什么也要去,他说他从故乡土地上走出来的,自己要有心理视觉上的完整性,事业和爱情上都得如此,他得向故乡的土地展示那一切。

“可是,”我说,“我不能将假的东西带到你的故乡去呀。”

“什么假的东西?没有假的东西,你是我的对象,别的都暂时与此无关。”

“可是,我母亲……”

东林抚着我的肩:“南妮,关于这个,我昨夜几乎想了一夜,要和我分手,你是做不到的,你之所以想做,是因为你的善良,你不想因为自己而伤害母亲。为此,我得请你原谅我昨天的粗暴,我是不该怪你的,一个人因为善良而以牺牲自己为前提去做某种事情,有什么可责怪的呢?只是,你做不到你想做的事情。”

“不过,东林,我……”

“当然,我没有别的意思,为你的善良,你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事情,如果你能做得到的话,那就是一种天数,我无可奈何。可是,这一次,无论如何你也得跟我回故乡一次。”

别的话都成了废话,结果就是跟他回故乡。顺水漂流,这就是我南妮吗?

东林的故乡是凤阳县,那是出过明朝开国皇帝和因穷困出名的地方。我和东林在这个冬天到那里去,从乌州坐汽车,穿过三个半小时的丘陵公路就到了。这是合肥——蚌埠公路上的一个小站,汽车在一所土墙草顶的屋门口停下来,我们就下了车,没有人收票,也没有站栏之类的东西,下车就是在公路上,东林指远处一株高大的银杏给我看,说那就是他的村子。我环顾四周,看到冬天的天空下面是褐色的丘陵和散乱无章的村落,除了少数的瓦房外,多数仍是土墙草顶的茅舍,都是尖脊,与大连郊区和辽南农村那些平顶的房子绝不相同。这就是凤阳的土地和东林的故乡,我来到这儿了,东林叙述过的那些童话般的故事都在我脑子里活起来,我看到夏天午后的寂静和酷热里走出一个赤脚的少年,只穿了一个裤衩,浑身晒得小黑球似的拿着一根鱼叉沿着涧湾走,涧湾清澈而宁静,忽然呼隆一声响过,那是箭一样地把叉射到水边,水边晒背的黑鱼就在鱼叉一端挣扎起来,好大的一条黑鱼啊!我眼角发湿,那些透明的故事使我的心颤颤地抖起来。

我走不好乡路,我穿着高跟鞋,走在高低不平印满水牛蹄印的小路上,趔趔趄趄地总要摔倒。细想起来,长这么大,我还从未走过这样的乡路,大连没这样的路,岛上也没这样的路,我走过的路太平坦了,一时适应不了皖东土地上的高低不平。

东林说:“也许,我找了这样一个贵族小姐,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我吊着东林的胳膊,酸楚的心情说不出玩笑。

东林说:“这样不行的,我们乡下,男女走路都一前一后走,并排走都要被人笑为轻佻,怎么能这样吊着膀子?”

我就松开手,仍说不出笑话。

我走进村子的时候引起一阵狗叫,东林喝狗,狗居然认得他,不叫了。村里人却惊动了,纷纷都出来看,东林一路大叔大婶地叫着,把我领到他的家。他的家三间草房,一个厨房,厨房一旁还有一间小屋,也是茅舍。两位老人就出来迎我们,一位是东林的母亲,一位是他的继父,他们笑着,又兴奋又拘谨。我心里想着东林对继父的成见和对母亲的感激,就走上去拉着东林母亲的手,叫了声伯母,伯母立刻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拉紧了又拉紧,样子像要把我搂在怀里亲我,慈爱母亲的浓郁情绪使我的心乱极了,她喃喃地说了句什么猛烈地敲动了我,我一时没有全听明白,很长时间之后我才想真切了,她是说可怜我的儿东林,一步一个坎混到今,总算有个人能真心对你了。我看到伯母苦涩的眼里有真心喜悦和幸福和泪光,我的心就跟着流泪了。

住下来的日子东林领着我挨家挨户拜访,这是一种周到的礼数。东林似乎与村上的每个人都谈得来,老人,孩子,男的女的,他都有话题,谈庄稼,谈孩子读书和女儿出嫁,逢人就按辈分喊大婶大伯什么的,有不喊的,那是辈分比他低的,有的老大岁数了居然还喊他“大老林”,浓浓的乡情中流溢着一种圣赞的情绪。一次一个比我高出一个头的中年人,张口就叫我“奶奶”,羞得我差点没找个洞钻进去,而东林却快活地笑着,说辈分晚三辈嘛,我东林找来的对象,他就该这么叫。我看着笑着的东林,他笑得没有一丝勉强的成分,厚厚的坚强的冰面遮住了愁肠的河,这时候我就感到农民的血液是怎样在他身上流淌的,那是一种丰厚文化的流淌,是我这样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的人只能意会难以言传的,它呈一种浓重的形态覆盖在乡野的土地上,高高托起从它上面长出来的东林,使他在任何野外都能表现出男子汉的健全和坚强,《,难道就是他要向故乡展示的心理视觉上的完整吗?

东林的话成了我耳边重复的音乐:一个人因为善良而以牺牲自己为前提去做某种事情,有什么可责怪的呢?只是,你做不到你想做的事情。

冬天村边唯一青绿的东西是竹子,每家后园里都有竹子,它坚定,冬天不枯,它不出风头,春天不开花,正像诗,人们说的,未出土时已有节,及凌云时尚虚心。诗人们还说,宁可食无粟,不可居无竹,无竹则人俗,东林屋中总是贴着墨竹,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吧?可借我们北方没有竹子,现在我来到南方,就禁不住天天走进竹林了。东林远离忧郁地给我讲竹子的间伐,松土,施肥,讲竹子的生命和它永恒的绿。我们走在竹林里,满地松软的竹叶,黄昏时麻雀飞来了,结成大阵的麻雀在丘陵的黄昏中轰轰地飞行,麻雀之多飞得天空都黑了,真像渔汛季节海里的鱼群,它们落到竹园上,宁静的冬天立即就喧嚣成一片。这时东林钻出竹林,看看天空,忽然忘情地大叫了一声:

“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彤云密布的天空飞下几点雪花,接一点在手心里,冰凉冰凉的,渐渐就大起来,密起来,茫茫地飞成一片。东林张开双臂,冲着漫天的雪花快乐地大叫,我也完全忘记了一切地快乐了,这是南方的雪呀,暖国的南方的雪一片温存,绝不似北方的寒冷,走在它飞扬的翼下是这样的柔韧,这样清丽和洁白,这样地使人远离尘世的污秽和艰难,走在它的飞扬里,整个灵魂都被飞扬得洁白无瑕了,在这时刻的丘陵上,相信只有我和东林这样欢快地迎接冬天的使者和寒季的白花了。

回屋时已暮色四起,漫地皆白了。东林母亲嗔怪了自己的儿子,但已生好红红的火盆,火很红却没有多少烟。晚饭后,我和东林就在厨房一头的小屋里围着它坐着。雪仍在外面下着,沙沙的雪声敲击着窗棂,使人想到地上的雪越来越厚了。

“这样的雪近年很少见,”东林说,“小时候就常下这样的雪,那时候季节冷,冰锥从屋檐上垂到地面,我们敲下来扛着走,现在不行了,冬天也不冷了。”东林说,“你看,这样的雪夜,这样的火盆,你和我就这样坐着,人生就宁静了,什么因素也不来干涉我们。”东林说,“前些年也有过这时光,我一个人坐在这小屋里,冷得受不了,也没有钟表,只有困极了才倒在床上睡,那时候冬夜里只有我这窗里有灯,很迷茫,没有出路,也没有想到后来还允许考大学。”东林看着我,“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听你说呢。”我说。

“我们这儿高中毕业生有六百多人,可真正考上大学的就我一个。”东林说,“多么不公平啊。你不要以为他们智商低或不肯学,不是的,是生活条件和教学条件太差了,人都劣掉了,耽误了一代又一代呀。”东林说,“近年来看到那些下来绕一趟又回城的知青们鼻子一把眼泪一把地控诉生活,我就觉得真他妈的。当然,你们这些新兴贵族的子弟养尊处优,很难理解这个……”东林说。“我这样说你不介意吧?”

“我不介意,”我说,“可我也是能理解的……”

“譬如你对青泥洼人,是不是?”东林说,“其实那是很浅的,那只是人道主义,善良的姑娘都有人道主义,我在中学时也有个很优秀很善良的姑娘那样对我,她叫尤玲……扯远了。”东林说,“这厚土上的绝大多数人都笃定要失败,或者说基本上都要失败,有的人拼命于把自己都干废掉了,结果还是失败了,这实在悲怆得让人心疼。”

“可也有不失败的,譬如你。”我说。

“我吗?”东林听听外面的雪,“我吗?当然,我是仅有的一个,那些都很遥远了。你听,上面有老鼠的声音。”

我听了听,并没有。

“那会儿有,”东林说,“那会儿我用旧报纸糊了天棚,老鼠就在天棚上走,那时方圆十几里就我这个屋子有天棚,进来看的人都眼睛发亮,我是很优秀的,真的很优秀。”东林说,“我从小就优秀,小时候庄里小孩养鸟,就我养得最好,还养了一只好八哥,那八哥。”东林摇摇头,“斗蛐蛐我的蛐蛐最厉害,我在罐底放软泥,做了个半通孔,让蛐蛐自己咬通,它就以为是自己的天地,放出来就野得很,谁也敌不过。游泳扎猛子我也最快最远,从小学到中学我也学得最好,这都有方法,在后来也是,学习,写作,武术比赛,总之,在具体环境中我都是最优秀的,我这样自吹自擂你笑话我吧?”

“不,”我说,“生活是个沙轮,可以磨垮掉一些人,也可以把另一些人磨得无所畏惧,更加坚强。”

“我就是那种无所畏惧更加坚强的人吧?”他说,异样地看着我,“二十七年了,”他忽然说,“在家乡人,在同学,朋友和一切认识我的人眼里,我都是个快快活活的人,没有孤独也没有软弱,可是……”

他停住不说了,脸对着窗子,静静地不动,又不像在想什么。我揽揽他,他就依顺地倒在我的怀里,脸伏在我的胸前一动不动,许久许久,我忽然觉得他颤抖起来,我扳他的脸,他不抬起来,我伸手去摸,一下摸到了热雨般的泪水,我的心猛然科起来了。

“东林,东林,你……”

“我的委屈,我的痛苦从没有人可说,世界上从没有人真正理解我,没有……南妮……妮妮……”

他哭得更加厉害,并且恸然失声了,他拱在我的怀里,完全是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他要哭,要诉说,要倒尽他二十七年来郁积在心中的全部泪水。我也哭了,我抱着他,我的东林,我任他哭。有人说过,一个女人能否走到一个男人的爱情核心,就在于她在爱和被爱的过程中是否当过男人一次母亲。现在我理解了这一点,现在我就当了一次这样的母亲,我搂着我高大坚强的孩子让他哭,这个世界,这茫茫的人海,只有我的怀抱我的胸前对他是可倒泪水的地方。哭吧,我此时此刻的宝宝,倒尽你的委屈和泪水,你将更加坚强,更加真实,更加一览无余地做我终生可托的好丈夫。有人说我们接触的时间少,在一起的日子少,我们少吗?不,我们不少,我们的一分钟可比别人的一天,一天可比别人的一年,一个月可以比别人的一辈子还要多。哭吧,我的东林。

可是,突然,我看到了母亲,她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如电直入我的心髓,她的声音金属般地响起来:孩子,与他断,你不要再骗妈,你真的要与他断,你不答应,妈就会死。

你千万不能死,妈,我答应,我一定答应,我这一次宁愿自己死,也绝不骗你,妈,你醒醒吧。

只是,你做不到你想做的事情。

南妮,你想做又做不到的事情其实是你并不想做的事情。

东林从冗长的恸哭里沉静下来,抬起头,恢复自己。

“人生有数,运总在天。”他说,“我在嘈杂的世界上找到了你,就是找到了自己的眼睛,我在这儿撕开一次男人的软弱,流过男人的处女泪,已经很满足了。我想了,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我之所有,虽丝毫而莫取,我们真的从今分手以后,我也会站着走自己的路,不会垮下去的。”

“不,东林,”我突然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声音,“我们不分开,我们永不分开!”

“我们分开是不可能的,是不是?”

“是的,永不可能的。”

“可是,你母亲那里怎么办?”

“你别问这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小昕和大哥都说过,那是分手吗?你若是去那里谈分手的事,那就明显不可能分的,可是你选择了去那里,那也就是不能分了。小昕和大哥的话,真的是预先就说准了吗?

我违诺归来对母亲的刺痛,是我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我知道母亲必有强烈的反应,但没想到会强烈到如此程度。我走进家门流泪说了南行的结果,母亲第一个反应就是把东林称作了“骗子”,她指着家中的诸多电器和物品对我说:

“你要是听我的话和那个骗子断了,家里的这些东西都是你的,家里的四个孩子就你一个女孩,他们都得出去,我们就留你。可是你舍不得那个骗子,你这个该死的丫头!”

她的第二个动作就是跳起来打大哥。在我们同胞几个人中,大哥一向都是最能唬住母亲的,母亲来“长辈作风”时,他只要咋唬几声,母亲就作罢了。可是这一次,不论大哥怎样咋唬也不行,母亲骂他是同谋,原来在我南行没归之前,他就对母亲说我是不可能分开的,并把我和东林相爱的动人故事从头到尾尽他所能地告诉了母亲,现在我果然没有与东林断,母亲就对大哥不能饶恕了,她拿到什么东西都往大哥身上砸,砸得大哥只好退出门去。

紧接着,她就勒令我“滚出去”,因为“从今以后家中没有你这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