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国栋是一台机器,起早贪黑,不知疲倦地忙碌着,刨、凿、敲,忙得不亦乐乎。吴家宜帮他做饭,饭好了就来喊他吃,他只需要把活做好就行了。小仓库里已经摆起了几件打好的家具,看着这些还未上漆的活计,陶国栋喜上眉梢。为了给老爷子看病,他得加把劲儿。今天,他特意起了个大早。�
吴家宜走进来,埋怨道,又起得那么早!也不叫我!�
陶国栋笑笑:“想让你多睡会儿。咱们今天晚点儿去医院就行。”�
“你看给老爷子做点什么?我上街买去。”�
“你呀,买条活鲫鱼,让他们拾掇干净了,回来我烧个豆腐鲫鱼汤,多撒点儿胡椒面,老爷子准爱这口儿!”说着,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了20块钱,给吴家宜递过去。吴家宜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唉!要搁过去,哪顿饭不造它个千儿八百的?现在为几个小钱儿算计成这样儿!真叫“一个钱憋死英雄汉”!�
陶国栋安慰妻子说:“可咱们谁叫钱憋死啦!钱多多过,钱少少过呗!”�
老爷子的住院费,怎么着也得交吧。还有奇奇,也得多给他寄点儿,不能太苦了孩子。唉,还是电视里说得对,钱虽然不是万能的,离了钱却万万不能啊!她说着,就回头往外走去。陶国栋直起腰来,望着她的身影,心中生出几多感慨。是啊,这段时间多亏了家宜,不然,他一个人可是顾不过来呀。让她跟着自己受苦,也难为她了。�
吴家宜挎着菜篮子,从证券公司门口走过,她停下步子,朝门前看了一眼。证券公司门庭若市,进出的人比平时还多。吴家宜手里仅仅攥着20块钱,在证券公司门口张望着。最后,她不知被什么吸引着,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
证券交易所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电子显示牌上,红红绿绿的数字在不停地翻动着,人们一个个仰着头,或懊悔,或傻笑,或跺脚……这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气氛,熟悉的人声,令吴家宜热血沸腾,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她木然地随着涌动的人群靠近柜台。�
交易员马上接近她:“大妈,您买哪支股?买多少?用现金还是信用卡?”�
吴家宜猛醒:“啊?我……我不买!”�
周围的人群里发出一片嘲笑:�
“不买跑这儿干嘛?”�
“以为是小菜场吧?”�
“瞧那土样儿!怕连股票是什么都没听说过吧?”�
“哈哈哈哈!”……�
老娘没听说过什么是股票?老娘炒股的时候,你还在地下玩尿泥呢!吴家宜急了,她气得回身就走。后边的嘲笑声跟着她直到门口。吴家宜狼狈地跑出来,一个高高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吴家宜抬起头,是吴老板,她一怔。�
吴家宜上了吴老板的“奔驰”,她将菜篮子放在交叉的双腿上。吴老板问她,最近期货又好做了,想不想再玩儿一把。吴家宜心想,家里最近出了好多事儿,几个钱全折腾光了,还欠着债,拿什么玩儿?她没有作声。�
“为什么不找我?”�
“算了吧。再赔进去,卖了我也没法儿还。”�
“不用你还,行不行?”�
“凭什么呀?你那么有钱,泡多少漂亮的小妞不好?干嘛拿我这大妈开涮?”�
“小妞?她们哪能跟你比?我这人比较恋旧。几年看下来,还是咱俩合适。看你沦落成今天这个样儿,说实在的,我也心疼。”�
吴家宜低下头,突然抽动了一下鼻子。吴老板触痛了她的内心,她感到悲从心来。吴老板善解人意地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吴家宜接过,很响地擤了一下鼻子。他的手就势搭在她的肩上。吴家宜一耸肩膀,将他的手拱了下去。�
吴家宜心里在隐隐作痛。人生苦短,自己转眼已成黄花落叶,青春不在。想当年,风华正茂之时,自己却好高骛远,不知道珍惜拥有的一切,到现在,人老色衰,门前冷落,仍然一事无成。仔细想想,人干吗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累?人生不过就是一场戏,与其演一个恶名昭著的角色遭人唾骂,倒不如踏踏实实地演自己本分的角色,不求名垂青史,但愿问心无愧,这就足够了……�
末了,吴家宜叹道:“我绕了一大圈儿,才悟出这点儿道理!真的是把人生看得透透的了!现在,只要老人平安,丈夫高兴,儿子有出息,我真的是别无他求!你说我俗也罢,沦落也罢,我都认了!吴老板,人活一生一世,怎么不是个活?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平平淡淡那才是真呢!好了,不耽搁你赚钱了。我该回家做饭去了。”�
吴家宜起身准备下车。吴老板没有动,也没有拦她,只是深深地、无限惋惜地长叹了一口气。听到这声叹息,吴家宜愣了一下,但她依然拉开车门,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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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国栋从仓库里走出来,感到饥肠辘辘。他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了,家宜还没有回来。买个菜,买到哪儿去了?真是的。他一边嘀咕着,一边推起那辆旧自行车,出了院门,径直往菜市场骑去。陶国栋在熙熙攘攘的小菜场中边走边寻找着吴家宜。咦,怪了,一点儿她的影子都没有。陶国栋有点纳闷,莫非她已经回去了,他们走了差路?这样想着,他骑车就往回绕。走到证券门口时,他忽然看见吴家宜从一辆奔驰车里钻出来。他一惊,刹住了车,望着吴家宜的背影发呆。�
吴家宜提着篮子匆匆朝前面的菜场走去。陶国栋也不叫她,就那么慢慢地骑着车,远远跟着。他看见吴家宜匆匆走进了菜市场,便也跟了去。�
吴家宜先买了一些青菜,然后走到一个鱼摊前,挑了一条最大的鱼。摊主帮她杀了,刮了鳞片,递给她。吴家宜接过杀好的鲜鱼,放进已装着豆腐和青菜的篮子里。忽然,一只手从前后伸过来,抓住了她的篮子。吴家宜一惊,下意识地抓紧了菜篮,她回头一看,这才看见陶国栋正笑嘻嘻地站在身边。�
吓我一跳!你怎么来了?�
陶国栋接过篮子:“看你老不回来,不放心。全买好了?”�
吴家宜笑笑:“啊,我再买块姜。”�
陶国栋帮她提着菜,两人一起走着。�
噢,不放心了?出来盯着我?怕我跟人跑了?�
对呀,我就是怕你跑喽!这么好的老婆,跑了让我还上哪儿找去?�
咳,就我这个样儿,谁还要?你就拿棍子赶我,我也不走喽。�
陶国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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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特护病房里,陶国栋和吴家宜正要往外给陶明山倒汤,周警官走了进来。�
咳,你们还真在。�
周警官!您怎么来啦?�
往你们家打电话,老没人,我想一定是在这儿。他对外面喊了声,三儿拎着一兜苹果磨磨蹭蹭地走进来。吴家宜一见就急了:“三儿!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还敢来呀?”�
陶国栋赶紧劝她:“家宜!听周警官怎么说!”�
周警官脸一沉:“杨太平,你不是说当面能说清楚吗?人都在这儿,你说吧!”�
三儿做出一副可怜相:“国栋哥,咱也不用从头说起了。咱拣重要的说。您说我让人引开您,好抢您的家具,您有什么根据?是那个警察亲口说的,还是您自己这么认为的?”�
陶国栋愤怒地说:“事情在那儿明摆着!还用说吗?”�
那还是您的想象。要定我的罪,光凭想象可不成,您得拿证据。我的警察朋友多的是,说不定是有哪个人存心想帮我的忙呢。可我敢保证,这绝不是我指使的!跟我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信您找他来当面对质!还有,您说是我带人打伤了老爷子,老爷子就在这儿,您让他老人家自己说,到底是我的人打伤了他,还是他老人家护东西心切,自己腿脚又不灵便,一不小心撞伤了的?�
陶明山气得直瞪眼:“你……你……”�
“老爷子,您说,就是他!是他打的!”�
陶国栋喝道:“家宜!”�
三儿得意地说:“击打造成的伤和磕碰造成的伤,那可不是同一种伤,我相信医院诊断书上肯定写的明白。这么说吧,要确实是我打伤的,周警官,您马上给我上铐子,我绝没二话,自己走进监狱里去。要不是,对不起,这打伤人的罪名,我还真不能担着!”�
吴家宜瞪着他,“你不要想推得干净!杨太平!你千万不要说你不是阴谋!你千万不要说这事儿你不是计划好的!”�
“嫂子,当初是您亲手打的借条儿!虽然没写还款时间,可有您亲手写上的一句话,‘若无力偿还,愿以家中等价之物品相抵’,不错吧?你兄弟我没出息,做生意赔了,国栋兄又不肯帮我,我当然只有执行借条上的约定!您家有啥值两万块钱的?想来想去也只有老爷子打的这套半成品家具,还马马虎虎值俩钱儿!”�
陶国栋愤怒了:“你废话!你早惦记着老爷子这套家具了!对不对?难道老爷子这套家具就值两万块钱?”�
三儿耍赖道:“那你说值多少?10万?20万?你请评估公司作过评估吗?没有吧?那我说他就值两万,你有什么话可说?”�
陶国栋顿时语塞。吴家宜和陶明山也只有气得瞪眼的份儿。�
周警官喝住三儿:“好了!你别再说了!你有理由,为什么不通过法律手段解决,要用这种强制的办法?这不等于明抢吗?”�
是,我法制观念不强。我以后就知道了。�
陶国栋急得说不出话来:“周警官,这……这不对!这……”�
周警官对陶国栋说:“陶师傅,看来,你需要提供进一步的证据,我们才能受理这个案子了。经济纠纷,不属于我们的职权范围。”周警官站起来,说跟他去一趟,把借条复印留底,赶紧还给人家。�
三儿把苹果放在陶明山的床头,看了陶国栋一眼,跟着周警官走了。吴家宜气乎乎地提起苹果就追了出去:“杨太平!你站住!”�
三儿止步回头看。吴家宜将那兜苹果狠狠地扔给他,他一愣,没接住,苹果砸在他身上,滚得满地都是。三儿忙蹲在地上一个个拣起来。吴家宜转身回了病室,她看见陶明山和陶国栋全沉着脸,一声不吭,室内气氛极其沉闷。�
吴家宜勉强笑笑:“嗨,这样也好,是不是?等于那两万块钱的债不用还了。那套家具留着也没用,等于便宜卖出去了呗。”�
家宜!别说了!陶国栋蹲在地上,猛捶了一下头:“咳!我真是没用!怎么被他三说两说,连一句道理也讲不出来了呢?”�
三儿那张生意人的嘴,你哪儿讲得过他?算了,破财免灾,别生气了。老爷子,快喝鱼汤吧,都凉了。她把鱼汤倒进碗里,试了试冷热,再端到陶明山嘴边,要喂给他喝。陶明山气乎乎地用那胳膊一掀,半碗鱼汤全泼在了吴家宜的手上、衣服上和被子上。吴家宜愣了。�
陶明山愤愤地指着儿媳:“都是你!……白上了人家的当!……你还得意呢,你?谁叫你打那张借条儿哇?啊?你说说,你都为陶家干了什么好事儿了?”�
吴家宜瞪着陶明山愤怒的老脸,委屈得泪花儿在眼里直打转,却一句嘴也没敢回。陶国栋一看这情势,突然开口道:“爹!怪家宜干什么?借条是我让她打的!条件也是我同意的!要怪,您怪我好不好?不就为让奇奇顺利上大学嘛!谁想到是个套呢?三儿又是我的老同学,是我的朋友……”�
朋友?这种人你也拿他当朋友?这年头儿,不坑朋友,坑谁呀?�
您说得对。是我蠢,是我没眼光,我认错了人。可您别怪家宜呀!她够不容易的了!�
陶国栋为吴家宜辩解,她再也忍不住了,一回身跑出病房。陶明山叹了一口气:“你……还不快去瞧瞧她?净守着我干什么呀?陶国栋应了一声,拿起块毛巾跑出去。”�
吴家宜跑到病房洗手池,一边抽泣着,一边冲洗着手上、衣上沾染的鱼汤。陶国栋把毛巾递上去,吴家宜看也不看,接过来擦着手。她低低地对陶国栋说,还不快去照顾你们老爷子,守着我干嘛?�
老爷子他心烦,……�
甭跟我解释。我知道。他骂得对,是我蠢,上了三儿的当。我真的没给陶家办什么好事儿,……吴家宜说着,眼泪又涌出来。�
陶国栋在一旁看着心疼:“看看,你又把老爷子的气话当真了!你怎么没干好事儿?生了奇奇,这就是给陶家的第一大贡献!要再往下说,还多着呢!你弄到身上的鱼汤,这鱼,不也是你一早巴巴儿地跑到菜市场给老爷子买回来的嘛!你以为老爷子心里就没数?要是没数,他能催我赶紧来劝你?行了,再别哭了,啊?”�
吴家宜慢慢停止了抽泣。�
陶国栋叹口气:“咱这一家,全靠穷乐和!甭管发生什么,日子也得过下去!自己先不能乱了营!没了什么,不能没了和气。丢了什么,不能丢了感情。老爷子心疼他那套家具,气儿不顺,要说两句,你就让他说,他说了,气儿不就顺了嘛。你身上又不少块肉,要是少了,我拿我的肉给你补上,反正我的肉多。”�
陶国栋一腔趣话还真管了作用,吴家宜噗哧一声笑了:“讨厌!”�
吴家宜把毛巾递给他,转身要走。陶国栋以为她又怎么了,有点紧张。吴家宜说,老爷子鱼汤还没喝呢,她得再热热去。陶国栋笑了,跟着她一同走出水房。他们看见一个拎着水果的军人正在向护士说着什么,陶国栋一看,那不是卫纪周么?他大声喊起来:“纪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