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起来,胡泊正琢磨干点儿什么,忽然电话铃响了,一听却是西郊木材厂厂长丁琳打来的。就问:“老同学,什么指示?”
丁琳说:“最近,一个广厦建筑公司承接了一个商厦工程,急需大批的木材。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胡泊“哟”了一声,说:“搞木材我可是一窍不通,一点儿门路也没有。”
丁琳迟疑了一下,问:“你下午有空没?我想跟你当面谈谈。”
胡泊说:“行。”又问,“上你厂里去?”
丁琳说:“不不,咱这样,你从东郊来,我从西郊去,两下里接就一下。3点半,在蟠桃园酒家门口碰面。我开个黑色的伏尔加。行不行?”
胡泊说:“行。”又看看表,问,“3点行不行?”
丁琳说:“行。”又叮嘱了一句,“就你一个人来。”
胡泊说:“明白。”就对玉儿说有事出去。
玉儿问:“你回来吃晚饭不?”
胡泊说:“要是回不来,就给你打电话。你下午好好休息。”心想,怎么成了跟家庭主妇请示汇报一样了。
胡泊走后,玉儿才发现阳台上晾着自己昨天换下来的衬衣、裙子、袜子,还有胸衣和内裤。不用说,都是胡泊给洗了的。心里又是一阵子感动,一阵子难为情。她擦了桌椅、茶几、柜橱,收拾了厨房,又拖了地。穿过门厅,正要去涮拖布,却瞅见了茶几上的白色电话机。略犹豫了一下,扔下拖布,过去拿起话筒,打给秀娟。
电话是那个中年妇女周师傅接的,玉儿问:“请问秀娟在吗?”中年妇女说:“在。”就叫:“秀娟,电话!”过了几秒钟,连高跟鞋底叩打地面的声音都听到了,秀娟来接了电话,一听是玉儿,就大叫起来:“哎呀,可想死我了!”
玉儿忙说:“别让身边的人听出是跟我说话。”
秀娟说:“知道知道。最近怎么样?大前天我打亚苹那里,她对象大辛说你出差了。”
玉儿说:“以后我给你打吧。亚苹外出讲课去了。我不在她那里住了。”
秀娟问:“怎么了?她姐儿们不够意思?”
玉儿忙说:“不是不是。”又试探着问,“来和韩那边,有什么变化吗?”
秀娟支支吾吾地说:“有……有点儿。”
玉儿问:“不好说,是吧?晚上我再给你家打吧。”又担心胡泊这时候回来,忙说了声“再见”,放了电话。
胡泊“打的”到了蟠桃园酒家门口,下了车,站了不到三分钟,从西边驶来了一辆半新的黑色伏尔加。车在他身边停下,右边的门开了,丁琳在里边叫道:“快上来!这里不让停车!”胡泊忙钻了进去。
个头不高的丁琳,留着齐肩短发,发梢烫了一下,往里卷起。白皙的脸上有了明显的细纹。从侧面看,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一些。大概是年已不惑,当厂长又劳累的关系吧。但弯眉下的一双大眼睛依然是那么神气,显示着沉稳、自信和精明。
车子转了个弯,驶入了南北大道的车流。胡泊问:“怎么?还挺神秘的?”
丁琳把着方向盘,眼盯着前方,说:“商场如战场。谁掌握了重要的经济信息,谁就抓到了效益。”
胡泊说:“交代任务吧,怎么干。不过,让我去倒木材,可是赶鸭子上架。”
车子驶入了南郊,在一条幽静的马路边减了速,拐进了一片浓密的白杨树林里。高大的树干上有一只只大眼睛形状的斑纹,树上灰喜鹊喳喳直叫。
丁琳递给胡泊一瓶矿泉水,说:“木材的货源已经有了,就在咱们市的木材公司,是我的一个老关系,经理姓吴。这笔业务,本来我这个厂自己就能办得了。而且,我给他们两家牵个头,他们自己谈也行。如果我不拒绝,双方还都能给我一笔介绍费。可我那个业务科长是个吃里扒外的坏家伙,如果让他去办,他个人起码得拿几万元的回扣。最关键的是,木材的数量和质量很难保证。你没经过商,不太了解这里边的道道。他怎么办?就是把价格提高,对方不就赚大了吗?对方再给他回扣。加上木材丈量尺寸的伸缩性比较大。那边装上的是20立方,到我厂里卸下来一量,连19立方都没有。你明白这里边的文章了吧?所以,我想让你去办。甩开我的业务科。这样,我有赚头,赚建筑公司的。但这个钱全归厂里,我自己一分不拿。我收的木材价格合理,货真价实。你记准了,我只要白松。”
胡泊大体上明白了,问:“既然这个业务科长是个大老鼠,你换了他不就得了?”
丁琳说:“这个厂,上边一直不让我承包,干部任免都是公司说了算。那个业务科长是公司经理的小舅子。”又说,“我主要是想让你挣点儿钱。你搞摄影,花费肯定不少。人们不是常说,玩相机就是玩钱吗?以后,你再找个媳妇呢?”
胡泊忙说:“谢谢老同学想得这么周到。那好吧,我去试试。”
丁琳说:“你只去联系,把价格谈好。到装货时,我派检尺人员前去丈量木材。我有个退了休的老木材检尺员,业务上很棒,也非常负责,人非常可靠。”
胡泊仍然有一种隔行如隔山的感觉,只说:“好,那我就学习学习吧。”
丁琳把一张写着市木材公司吴经理电话号码的条子给了胡泊,又说:“我有个表弟办了个西营木材公司,因他碰上车祸断了腿,在家养伤,就先停了业。他公司的一切手续,都在我那里。明后天,我拿来交给你,你以他的名义去办就行。绝对出不了问题。这里边还有这么个事儿,就是你从利润里给他留下20%。他好养伤用,怎么样?”
胡泊说:“好。”又问,“哎,跟长胜见面了吗?”
丁琳叹了一口气,说:“见了。”又说,“谢谢你。”
胡泊开玩笑道:“没抱头痛哭一场?”
丁琳勉强一笑,又说了几句心底的话:“哎,胡泊,见了他,还不如不见。”
胡泊“哟”了一声:“嫌人家老了?”又惹她,“如今,不少富婆都包二爷呢!小二爷,又年轻,又英俊,那多来劲儿!”
“净瞎胡扯!”丁琳不好意思地笑笑,“要说老,是我老得多。同样的年龄,女人比男人老得快。我这头发,白了可不少了,是染的。”又长叹了一口气,“哎,胡泊,按说,老鲁人很老实,对我挺好,对孩子也挺好,对我的工作全力支持。他虽说当个普通的工程师,但工作挺重要,也挺忙的。我常不在家,家里的事全靠他撑着。可我……真是怪。对老鲁就是激动不起来。可一想起李长胜,心里立刻就有一股子热流往上涌。还真有点儿刻骨铭心的劲头儿哩!打见了李长胜,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好几天晚上梦见他,跟他在一起。好像还是二十一二岁的时候。我真担心说梦话叫出他的名字来。”
丁琳长吁了一口气:“好啦,不想这事儿啦!”
胡泊回到家,就琢磨带不带玉儿去市木材公司。可对倒木材,心里仍没底儿。此外,自己一心扑在摄影上,一想起要干别的,特别是经商,就觉得特别累。可是,这挣银子的诱惑,又难以摆脱。一时,又想起自己规划的那件大事来。这时,玉儿已做好了饭,一盘海米炒油菜,一盘炖茄子,熬的红小豆大米稀饭。胡泊吃着可口的饭菜,道:“该我说一个谢字了。我好几年没吃过这么香的老百姓饭了。”
电话铃响起来,是李长胜打来的。
“怎么搞的?昨天上午打了好几次,一直没人接。”
“我出去了。”
“哎,老弟,你今晚有空没?到我这儿来一趟。‘打的’来,‘的’快。我给你报销。”
“干吗?”
“来了再告诉你。”李长胜又说,“哎,带相机来。”
吃过饭,胡泊跟玉儿说晚上有点事儿,要出去,大约9点才能回来。让她别忘了吃药,又说:“要是闷得慌,就看电视。”
胡泊背上相机包正要走,看见了玉儿那一堆衣物中装在塑料袋中的红兜肚,就问:“那是什么?绣花围裙?”玉儿脸儿一红,说:“别人送的。”却拿起来,递给了他。胡泊接过来展开一看,禁不住“哟”了一声,又看看玉儿,说:“以后我拍农姑照时,借你这用用!”就把兜肚叠起来,还给了她。这时,玉儿拿了一沓钱,不大好意思地放在胡泊面前:“胡老师,医药费都是您垫上的。还在您家吃住……这些也不知够不够。”胡泊笑笑说:“你先拿着吧。就算我学雷锋了,行不?”玉儿仍没收那一沓钱,转身收拾着自己的衣物,小包里三姨给的那把剪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胡泊瞅了一眼,打趣道:“哟,还有自卫武器呀!”玉儿拾起剪子,看了看胡泊,说:“它不会伤好人的。”
胡泊走了十几分钟,玉儿突然想起得给秀娟打电话。从厨房窗口往外边看看,已没了胡泊的影子。回到门厅拿起话筒刚要拨号,又想这打长途得花不少钱,胡泊月底交电话费时发觉了,就不太好了。有心到外边去打,方才从后阳台往外看时,门口乘凉的人很多。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去再走回来,别给胡泊带来些口舌。万一再碰上个认识自己的人,就更难堪了。双手握在胸前,想想,先拨通了秀娟家,对她说:“姐,你给我打过来行不?”秀娟说:“行。”玉儿告诉了她号码,放了话筒。过了不到一分钟,电话铃就响起来。
秀娟说:“来永那边,好像没啥动静。据说他也到平川地区找过你,托丘豹子开车上你妈家找过。后来就不找了。也没听到来永的父母有啥反应。只是听说,最近地区纪委来过人,查来永他爹有啥受贿问题,受贿多少,还没个结论。”
玉儿恨恨地说:“怎么不查来永?”
秀娟说:“你举报一下,不就查他了?两毛钱的邮票,就送他进去坐上两年!”
玉儿“哼”了一声,说:“何止两年呢。”
秀娟说:“还念着八年同床异梦的原配结发之情?”
玉儿说:“他要再打我,不答应离婚,我真的就让他进去坐上几年!”
秀娟又说:“哎,玉儿,来永的那个狐朋狗友丘豹子,最近也倒他娘的霉了!”
“噢?是吗?”
“他是嫖娼。这回呀,不但丢了所长,连党票也保不住了!还得罚款。说不定得‘双开’!”
“太好了!”玉儿叫了一声,又问,“哎,那个姓韩的……”
“没啥新动静,还在县外贸公司干着。估计日子好过不了。”
“噢,姐,你最近怎么样?”
秀娟说:“还行。老四现就在这里哩!”
玉儿说:“那你代我谢谢四哥。”又说,“祝你们快活!”
秀娟骂道:“这个死丫头!”
玉儿说:“姐,再见吧。”又说,“平时你别往这儿打电话。”
放下话筒,玉儿长舒了一口气。地区纪委去查来老太爷,来家的气焰肯定不敢那么嚣张了。对来永的升迁也肯定不利。回去离婚,量他来永也不敢对自己怎么样。还有那个丘豹子,过去他给来永肯定出过不少坏点子。至于韩立冬那里……唉,还是死了心吧。人家一个有妇之夫。即使他当了大款,养起自己来,不还是个情妇吗?不不!坚决不能跟他再来往了。
边收拾房间,玉儿又想起了苦水河河滩上的那个惊心动魄的暴风雨之夜。唉,人哪,真是怪,那一段情缘,怎么就是丝丝缕缕的,总也割不断呢……
胡泊到了嫦娥酒家总经理的办公室,李长胜反锁上门,悄悄对他说:“老弟,那个屠夫的事,还得请你出山。”
“怎么?又有新线索了?”
“对!这次,他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噢?”
“我这后院,有几个高级套间。屠建以前来住过。这些日子,他带了个年轻女人来住了四次。每次都是晚上9点多天挺黑了才开车来。第二天一大早就带了那女人走。我这个店有个后门,他车子开进来之后,停在房间门口。车门一开,女子下了车,直接就进房间。而且总是用个纱巾包着头,看不清长相。从背影儿看,有点儿像南山小别墅里的那个。我估计,可能是那女子一个人住在小别墅里害怕。屠建又有老婆,不能每天晚上都去陪她,就上这儿来了。”
“那,可不大好拍呀!要是有台微型摄像机就好了。”
“来不及弄摄像机了!我想,要干,就猛追穷寇,狠打落水狗,一下子把这小子整垮。起码撸了他的乌纱帽!”
“我去瞅瞅地形,看怎么个拍法。”
“方案基本上有了。屠建住的那个套间里有个壁橱,实际上是个安全门,是失火后用于逃命的……”
胡泊摆了一下手,打断了他:“如果在壁橱门上钻个孔,正冲着床,哼哼?”
“对!”
“不过,即使这个方案能行,可按快门是有声响的呀!”
“傻瓜相机呢?”
“自动卷片也有声音。”
“走,实地去考察一番。”
李长胜领胡泊去了4号豪华套间。室内弥漫着一股子香水和枪手牌杀虫剂的混合气味儿。胡泊看了一下里间的大壁橱,恰好斜对着大床,相距三米多远,就对李长胜说:“我把相机用布包一下,估计按快门声音不大。又隔了木板,声音传不大出去。此外,抓住最佳时机拍,等那一对狗男女有所察觉,我早就撤退了。”
李长胜说:“好的。就这么办!”然后从提包里取出一把螺丝刀,卸下壁橱下半部的一块木板,从包里取出一块同样颜色同样大小的带圆孔的木板拧上。又在圆孔内侧贴了一张跟木板外侧颜色一样的纸。
胡泊说:“克格勃蓄谋已久了!”
“嘘!”
“来,演习一下。”胡泊给相机调好光圈速度,让李长胜坐到床上去。他钻进壁橱,关好门,揭开圆孔上的纸,从圆孔处冲李长胜拍了两张,又打开门。李长胜走过来,说:“微微听到一点儿声音。如果不仔细留心,根本听不到。”又说,“屠建每次来之前,都给我打电话。如果他再来,我就打电话告诉你。”
胡泊点点头:“明白!招之即来,来即能拍!”
回家的途中,胡泊去一个照相器材商店买了两个高感光度的彩色胶卷。回到家,立刻做准备。擦了相机镜头,卸下相机中的胶卷,装上高感光度胶卷,定好快门和速度,把相机装进包里。
第二天吃了早饭,玉儿就对胡泊说,自己身体已经好了,准备明天回老家去。胡泊想,你自己找上门来的,可不能让你这么快就走了。自己这两年好不容易有了个做伴的,况且是个年轻漂亮的伴儿。就说:“还是再休息几天吧!回家,坐四五个小时的长途车,你能受得了?再说,你回家后干什么去呢?”玉儿说:“我住这儿,太麻烦您了。”胡泊“嗨”了一声:“这麻烦什么!”心想我请都请不来呢!他本来打算让玉儿留下看门,自己去木材公司的。又想,玉儿跟自己去,做个伴儿,有事也好照应。另外,他也很想跟玉儿呆在一块儿。正想对玉儿说,电话铃却响起来。胡泊去接了,是小旋风打来的。问她有什么事。小旋风吞吞吐吐地说:“胡老师,是拍照片的事,我想跟您当面谈谈。”
胡泊想了想,说:“我们去春之梦影楼好不好?8点半到。”
两人在影楼见了面。小旋风仔细看了摄影棚里的设备、布景,说她要拍人体写真,尽量多拍点儿。并让胡泊说个底价。胡泊笑笑,说:“给朋友帮忙,不要报酬。你只给影楼交冲扩照片的费用就行了。”
小旋风娇媚地瞥了他一眼,说:“胡老师,您甭客气。有人给埋单。”
胡泊这才明白,很可能小旋风投靠了哪个大款大腕,给包起来了。就说:“好吧,我先构思一下创意。你也考虑考虑拍什么姿态的。我这两三天有点儿急事,抓紧处理完,回头咱们就拍,行不行?”
小旋风说:“行,您有空了就呼我。”又笑笑说,“胡老师绝对保密呵!”
刚回到家,电话铃就响了。拿起来一听,声音不太熟悉,但对方亲热得了不得,说:“哎呀,老弟,老弟,我可找到你了。打你走了之后,我问了好多人,都不知道你干吗去了。上你家找了两次,两次都是铁将军把门。好不容易才打听着你的电话,今天巧了!一打就打着了。哎,听出来了吧?”大概此人觉得胡泊还没听出他是谁,又哈哈笑道,“我是你大哥,老曹!哈哈!”
胡泊这才想起了勺星商店的那个比自己还要黑一些、瘦一些的外号曹泥鳅的营业员曹双。早就听说他挣了不少钱,还买上了轿车,不知现在干什么。又扯了一番家常,曹双问:“中午能不能出来聚聚?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怪想的。”胡泊心想,跟他聊聊也行,一是学点儿生意经,二是兴许又能找到一条赚钱的路子呢。就说好吧。曹双说11点到胡泊家来接。胡泊不愿让他见到玉儿,就说:“11点我在宿舍院门口等你吧。”放下话筒,有点儿歉意地对玉儿说,“午饭得你自己吃了,有个工友让我去聚聚,说有点儿事。”
玉儿说了声:“知道了。”
10点50分,胡泊要出门,换鞋时发现皮凉鞋给擦得油光发亮。
胡泊感激地看看玉儿,说:“关好门。”
玉儿点点头,说:“阴天了!”就递给他一把黑色的尼龙伞,又怔怔地瞅瞅他,似不太舍得他走,轻声说了一句,“喝酒控制着点儿,小心!”
一句柔柔的话说得胡泊心里“忽悠”了一下。
立在大门口不到三分钟,一辆黄“面的”车从南边驶过来,停在了胡泊身边。曹双下了车,跟他又握手,又搂肩膀,亲热得不得了。两人上了车,曹双对前边的司机说了声:“上黄河北!”车子飞快地开了起来。胡泊这才发现,大块大块的乌云缓缓地从四周汇集而来,低低地压在了城市上空。风也起来了,吹得地上的不少蓝色、红色、白色的塑料方便兜飞上了半空。
曹双问了几句怎么样顺利吧,就俯在胡泊耳边低声道:“你平时老吃山珍海味,今儿个,哥请你去品尝一顿泥鳅宴!”
胡泊暗自笑道,你不就是黑泥鳅吗?却问:“怎么不开你的轿子来?”
曹双道:“喝了酒开车不安全。”
车子驶上了黄河大桥,胡泊看了看桥下,宽阔的河床上干干的,没有一点儿水。想想电视上说今年是历史上黄河断流时间最长的一年,已断了80多天。车子又驶出去十几里,到了一个小镇边上,曹双让停车,交了钱。这时雨已下起来了,虽不大,却挺密。胡泊撑开伞,跟曹双朝镇南头走去。
来到一个挺僻静的小院门口,曹双伸手按了一下门铃,过了十几秒钟,门开了,里边是个画着浓浓的眼影和口红的白裙女子。两人进去后,白裙女子忙又闩上了门。胡泊见那女子削肩蜂腰,长形脸儿。一身白裙如蝉翼般薄透,连里边白色的胸罩和短裤都看得异常清晰。
胡泊跟曹双进了北屋,见屋里还有个黑衫黑裙女子,身高约一米六,身子丰满得如一只熟透了的大水梨,胸前的一对山峰又高又挺。黑纱短裙下穿着黑尼龙袜的两条大腿,就像两只大萝卜。圆脸两侧鬓角的头发做了两个长长的黑钩钩。脸上的妆化得过浓,眼影黑紫,红鲜鲜的嘴唇也画得大了些。这时,曹双指着白裙女子,笑嘻嘻地对胡泊说:“大泥鳅。”又指着黑裙女子说,“小泥鳅。”接着笑道,“其实大的只比小的大三个月。”又向两个女子介绍胡泊:“叫二哥吧,他比我小。”两个女子几乎异口同声地叫了声:“二哥!”又娇滴滴地说,“请多关照!”就让两人到西间里去坐。
胡泊就明白这是个暗门子了。这胖泥鳅,要是去当个美术或摄影的人体模特儿,肤色体型线条真是挺不错的。可惜在这里干上这个了。
进了挺宽敞的西里间,胡泊见一侧的圆桌上已摆好了酒壶酒杯和河蚌、藕片、河虾、糟小鲫鱼四个凉菜。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曹双说:“在这里,第一绝对安全,第二绝对卫生!你就尽情地大碗喝酒,大块吃鱼!”这时,大泥鳅端上来一个炸浮梢鱼,一个炖黑鱼。曹双对胡泊说:“咱今中午全是吃河里的,不吃地上的、海里的。”
曹双问:“下雨天凉,喝几杯白的吧?”胡泊说:“好。少喝点儿。”大泥鳅给曹双倒酒,小泥鳅给胡泊倒酒。四个人边吃、边喝、边聊,说话最多的还是曹双。他对两个女子介绍:“我这兄弟为人特别忠厚诚恳,刚直不阿,对坏人坏事嫉恶如仇,为朋友两肋插刀。”说他技术高超,拿过省里的大奖,又对胡泊说:“二弟,那个烂地瓜经理绝对不是个东西!那个老公鞋经理也不是个玩艺儿!连个草驴都跟不上!白送给我10个,我连看都不看一眼!”曹双伸出大拇指,连夸胡泊一心搞自己爱好的专业绝对是决策正确。又问:“兄弟,你知道那年春节前,给烂地瓜寄王八蛋,给老公鞋寄破鞋,是谁干的?”见胡泊一脸迷惑不解,就用筷子指指自己的鼻子,哈哈大笑道,“你大哥!我就最痛恨烂地瓜和老公鞋这种腐败分子了!”胡泊虽对他寄王八、寄破鞋的英雄行为表示怀疑,但被他一番热情洋溢的话和几杯白酒一鼓动,只觉得找到了个说共同语言的老工友,心脏和脑袋有些发热,也跟着指手画脚地骂起来。
又喝了一阵子,曹双对两个女子说:“哎,上你们的风味特吃吧!给俺兄弟俩开开胃。”两个女子相视笑了笑,就出去了。胡泊感到气氛异常,忙说:“老兄,这不行,不行!”曹双哈哈一笑:“没事儿!天高皇帝远,又是在住户家里,不是在路边店。绝对没事儿!”
不一会儿,两个女子各端了一个搪瓷盆儿进来。大泥鳅端的盆里是二三十条活泥鳅,小泥鳅端的盆里是一块白豆腐。小泥鳅说:“这泥鳅饿了两天,肚子里的泥都吐净了。和豆腐放在一块儿,用文火慢慢炖。水一热,豆腐凉,泥鳅就全钻到豆腐里去了。豆腐、泥鳅炖熟了,加上作料,非常好吃。还有大补的作用哩!又叫泥鳅钻豆腐。”曹双就让两个小姐快去炖。两个女子就去了厨房。
这时,曹双以挺神秘的口气说起了他最近有一笔业务,是东边的一个邻海县有一批日本佳能照相机,从海上进来的。胡泊眉毛一扬:“什么牌子、型号的?”“我不大懂这一行。”曹双从小包里取出一张纸片递过去,胡泊见上边写着:“佳能EOS-500N/QD机身、EF28-80镜头。每套2000元。”心头不由得一动。这样的相机,从商店里买,一般也得在3600元至3800元。从海上走私,当然便宜多了。“我跟一家照相器材店,谈了几次最后定下,每套他们给3000元。一共300套。一手交货,一手交钱。怎么样兄弟?干不干?”胡泊没有回答。曹双又说:“兄弟你知道,我不懂相机这一行。我请你出马,就是让你当个质检老总,别让人家蒙了咱,给了假的,次品。这个账太好算了,干成这一笔就能赚30万。30万哪!哈哈,兄弟,想不想干?”胡泊一听来了情绪,说当然想干了。曹双就说他资金不太足,60万元一次拿不出来,问能不能两人合伙,一人出一半,赚了钱,也是一人一半。又说这笔买卖很简单,租个面包车到东边邻海县提了货,运到天河,天河的客户就给钱。胡泊暗想事情怎么这么巧?说走运,运气就一个接一个地来了。先是老天爷送来了个小美人儿玉儿,这又来了财运。美女金钱,一块儿上啦?30万元,自己是拿不出来的。可以考虑跟李长胜、金大章借。乘着酒兴,刚要说行,又想听曹双详细讲讲情况再下决心。
这时,曹双领胡泊打着伞去院中角落里小解。胡泊看看小院,墙头上爬满了碧绿的丝瓜、扁豆、吊瓜蔓,开着黄花、白花、紫花,让雨水浇淋得异常茂盛新鲜。曹双又对他说:“兄弟你放开点儿!绝对一点儿事也没有。你这观念,哎,也得更新一下嘛!何况,弟妹又走了两年多。不想?”胡泊只笑笑,摇摇头。回到屋里时,见窗帘已拉上了,小泥鳅又卡上了房门的暗锁。两个人刚坐下,两个泥鳅就分别偎在了他们身旁。大泥鳅指指桌子中间,说:“泥鳅钻豆腐,做好了!二哥先动筷子!”胡泊看了那盘菜,果然只见豆腐不见泥鳅,说:“你们残害生灵,可要遭报应的呵!”就用筷子挑开豆腐,里面果然有炖熟的泥鳅。他夹一条泥鳅蘸了作料吃了,那肉又嫩又鲜,还有点儿泥土味儿,确实可口。小泥鳅就双手捧杯,喂了他一杯酒。又拿筷子夹一条泥鳅喂他吃,再喂他一杯酒。这时,大泥鳅也移过了身子,一边一个,一个人扳住他的一个肩头,一个喂泥鳅,一个喂酒。胡泊的头上背上就出了汗了。暗想,我这不是跟贪官污吏、流氓、恶棍一个样了吗?
远处响起了一串闷雷,那雷由远而近,如排炮延伸而来,“轰”地一声,在小院的上空如炸了一颗导弹,震得窗棂子和身下的地皮都抖动起来。突然,一道银色的闪电从胡泊眼前划过,银光里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狂风吹着她长长的黑发和白色的衣裙,浓厚的云层中传来她那柔柔的声音:“……控制着点儿,小心!小心!小心!”
胡泊身子一抖,如被玫瑰的刺扎了嘴,忙推开小泥鳅站了起来,怔了怔,转过身子,摇摇晃晃地就往外走。小泥鳅愣了愣,说:“二哥,你别怕,我什么病也没有,在这儿一点儿事也没有。大哥已经买了单。”
胡泊仍担心小泥鳅以后赖着他,回过身去,一手指着她的鼻子,瞪起眼,恶狠狠地警告道:“你对任何人也不准说我来过这里。要是说了,我就勒死你,再把你扔到黄河里喂王八去!”
小泥鳅双膝跪着,被绳子勒得喘不过气来,连声说:“二哥,你放心,如果我被抓住了,打死了也不会说的。”
胡泊这才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票,扔在了地上,拿起撑在门旁的伞,打开门,出了屋。踩着院子里的积水去开了院门,迎着很凉的风雨朝镇中心的马路上走去。
风雨席卷着黄河滩上的稻子、垂柳、荷叶、芦苇、蒲草不住地摇晃起伏,黑压压的远处、近处仍不时地亮着闪、响着雷。胡泊来到公路边,一股子愧疚、懊恼、沮丧从心底涌了上来。嚼烂了咽下去的鱼虾河蚌泥鳅似乎变成了活的,在胃里喂哇大叫着又蹦又蹿。他恶心地打了个哆嗦,蹲在路边,哇哇地吐了一阵子。捧几口稻田里的水漱漱口,又把手指伸到嗓子眼里去抠,抠得恶心了,再吐。如此吐了几次,觉得吐起苦水来,才又捧起稻田里的水漱漱口,洗洗脸。又担心脸上嘴上有大泥鳅的口红,忙掏出块手绢擦了一番。收起了伞,让雨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里才痛快了些。他把右手食指伸到嘴里,吭哧咬了一口,鲜血流到嘴里,又腥又咸。“打现在起,甭管家里的那个女子能不能成为你的妻子,除了她,以后坚决不能碰任何别的女人了!要再碰,你就不是个人!”
下午3点多,胡泊从黄河北边的小镇乘“面的”回到了家。
玉儿迎上来,柔声说:“胡老师,您回来了?”忙接过他手中的雨伞,又接过他在黄河桥头上买的一兜桃子。那桃子是给她买的。想起中午的荒唐举动,胡泊觉得挺对不起玉儿,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仍担心脸上有小泥鳅口红的痕迹,忙去洗了脸,照照镜子,看看脸上脖子上没有一点儿可疑之处,正准备去洗澡,玉儿忙托着一叠衣服走过来,递给他。胡泊一看,却是一个月之前,玉儿卖给他的那件浅蓝色的T恤衫,被她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四四方方。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只觉得身心都很疲劳,就到里屋床上躺下了。心里直骂自己,你他妈的怎么这么不值钱?你怎么这么喜欢听拍马屁的奉承话?几杯马尿黄汤就把你灌得不知东西南北了?一个泥鳅精就把你迷得乱了马脚了?定定神儿,又想,如果曹双敢在外边败坏自己名声,就对付对付他。谅他也不敢。明后天得打听打听他家在哪里。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交友千万要提高革命警惕性,坚决不能跟这类伙计来往。还有,那个走私相机的事儿,是坚决不能干的。就是能挣100万、1000万,也不能干。要是自己借上30万投上了,曹泥鳅卷了跑掉了,你上哪儿找他去?还是安分守己地拍你的照片,一来搞点儿艺术,二来挣点儿小钱吧!自己天生的就没有挣大钱的命。再想,按说平时喝三四两白酒没问题,中午怎么那么快就醉了?还老像腾云驾雾似的,浑身像烧红了的一块铁?他猛地想起,那泥鳅钻豆腐的盆里有几只黑棉桃样的东西,莫不是人们说的大烟壳?要是自己染上吸食毒品的毛病,可就坏了。一个人要学好不容易,但要是想学坏、堕落,可是太容易了!想着想着,睡着了。醒来后,他怕玉儿再给他洗那些淋湿的衣服,就要去洗。但衣服不见了,是玉儿给藏起来了。他向玉儿要,说自己洗。玉儿却说:“您别管了!”胡泊无奈,心中更不安,就说:“那谢谢了!”
第二天上午9点多,丁琳来了电话,说要给他送资料过来。胡泊心里明白“资料”是什么,却不想让丁琳到家里来看到玉儿。两个人的关系,现在还不好说。就约在莲花湖公园门口见面,自己骑车子去了。丁琳把他表弟西营木材公司的营业执照、公章、私章、发票收据、银行账号都给了他,说:“这批木材,兵贵神速,越快越好。”又说,“木材公司的办公地点在城东二区,但储木场在东北郊。”
回到家,胡泊对玉儿讲了要去倒木材的事,说:“这做买卖,我还真是个外行。你跟我一块儿去吧,给我当个参谋。”
玉儿说:“我估计今天就有事儿。”
胡泊惊讶地看了看玉儿,说:“你可真是聪明绝顶。你怎么知道今天有事儿?”
玉儿说:“去哪儿,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今天要出门。”
胡泊问:“你身体怎么样?能坚持不?”
玉儿说:“基本上没事了。”又说,“没事儿了!”
照着丁琳条子上写的地址,胡泊和玉儿打的到城东找到了市木材公司。一个挺俊巴、挺利索的小媳妇办公室孙主任找来了吴经理。吴经理50多岁,矮个儿,胖嘟嘟的身子,留着背头,挺着个皮球似的肚子。待人倒挺热情,打着哈哈,让二人喝茶,吃西瓜。
胡泊开门见山,提出这批木材需求量比较大,请吴经理多多关照。又装做挺内行似的,提出:“吴经理,咱去看看货吧。”
吴经理就叫来了一辆灰色的标致轿车,和胡泊、玉儿去储木场。那库房在七八里外的郊区,占地几十亩,堆满了长短粗细不一的白松木材,最粗的一根直径足有50多厘米。木场内到处都是高高的蒿草,木材上爬满了茂盛的拉拉秧和牵牛花。还有的腐朽了的木材树皮上长出了黑色的木耳,地下的烂树皮中长出了一簇簇蘑菇。玉儿采了一把胖胖的木耳,托在手中玩。
胡泊看了货,心里仍吃不准。玉儿悄悄对他说:“既然吴经理是丁厂长的老业务关系,估计这木材的质量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你得跟吴经理签个合同。”胡泊就对吴经理说了签合同的事。吴经理前额上的汗珠被阳光照得银光闪闪。说:“这事儿还得请示一下我的顶头上司,市物资局的仁局长。因我们局各单位没承包,财务大权都还抓在仁局长手里。他不签字,任何人也办不成一笔业务。”
胡泊说:“你这儿还卡得这么死呀?这搞法生意能做好?”
吴经理“嗨”了一声说:“要不这木材积压了这么多呢!有的都压了两年多了。光资金就压了几百万。”他把胡泊叫到一边,低声说,“你要跟局长谈,得先把回扣说好。不然他是不干的。”
“得给他多少?”
“你买这么多木材,少说也得给他一个整数吧。”
“先给呢,还是买卖办成再给?还是签了合同之后给?”一听要去送礼,胡泊心里更加发虚。自己从来还没干过这种事呢。
“这事儿我不好说。你见机行事吧。反正谈成了之后,提货之前,你得表示表示。”
胡泊勉强地点点头,对吴经理说:“今晚上我做东,你把局长请出来,怎么样?”
吴经理说:“好。”就让司机小王开车先把胡泊、玉儿送回木材公司。他再带车去请局长。
胡泊和玉儿等了40多分钟,吴经理满头大汗地回来了,说:“唉呀,真不凑巧,仁局长半个小时之前刚坐车走了。说去了外地,要五六天才能回来。你们二位看这事儿怎么办?”
胡泊说:“那我们只好过几天再来了。”见吴经理也没有留他们吃饭的意思,就和玉儿告辞了。
二人刚下楼,司机小王拍拍脑瓜,摇头叹道:“这小娘儿们可真他妈的俊!”又说,“那黑小子艳福不浅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