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二 章-心情在别处

这天下午下了班,韩立冬刚出外贸公司的大门,就见肖守本倚在一辆乳白色的蓝鸟轿车上,眼珠子斜斜地瞅着他。韩立冬立刻意识到肖守本是向自己示威来了,就不再看他,推了车子就要骑上。这时,肖守本却拦住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尊敬的立冬韩先生,敝人今日设宴,为局长大人高升为第二副总送行,不知阁下愿赏光否?”

韩立冬气得七窍冒烟,直想给这小子的肥腮上来上一拳。他“哼”了一声:“姓肖的,你高兴得太早了吧?”

肖守本说:“落到这么个狼狈地步,还他妈嘴硬!”

韩立冬的拳头都攥了起来:“你嘴里干净点儿!你再敢骂一句,我就砸掉你的门牙!甭觉着你是个杀猪的,今儿个咱就来一场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肖守本有些胆怯了,说:“立冬老弟,刚才是跟你开玩笑呢。真的,我真是为老弟设了一宴,一来送行,二来咱兄弟俩叙叙旧。当了副头儿,也没专车了,坐我这辆走私车吧!”

韩立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一不用你送行,二也没有旧跟你叙。我告诉你姓肖的,这出戏还没唱完呢!”说罢,骑上车子,扬长而去。

怒气冲冲心中却又有点儿悲凉地骑车走着,却又不想回家了。回家,实在是太没意思了,就想找个小店吃点儿东西,再喝上几杯。嘟——兜里的手机响了。停下车,人不下来,一条腿撑住,掏出手机一看,却是二愣子打来的:“喂,冬哥,晚上没饭局吧?”“没有。”“那,你现在能上我这来不?”“你那儿几个人?”“就我一个,还一个小朵。还上你最爱吃的八香排骨吧?”“喔,好吧!”

到了二愣子家,只见那棵大核桃树的枝叶长得更加繁茂了,如一把碧绿的大伞,罩住了半个院子。枝叶间已长了不少翡翠般的小核桃。小朵正在沏茶,穿了一件白色的针织短袖衫,一条白色的中裤。看上去又胖了点儿,胸脯像一对小蘑菇般鼓了起来。心中不觉暗暗称奇,这才三个多月,变化就这么快呀!韩立冬坐下来,刚喝了一口小朵给倒上的茶,就见院子里一个穿浅绿色连衣裙的女孩儿歪着右肩,拎着食盒,如一只绿翅膀的蝴蝶翩翩而来。近了,却是小荳。小荳摆好菜,二愣子让她敬了韩立冬两杯酒,她就告辞走了。

“来,哥!”

二人喝了几杯,吃了一会儿。二愣子见他愁眉不展,就诧异地问:“哥,最近工作不大顺心?”

韩立冬摇摇头,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将杯子一放,长叹了一声:“不是不大顺,而是大不顺呵!”又说,“愣子,我讲了,你出去一定不要乱说!”二愣子眼一瞪:“哥,这你绝对放心!我这嘴,你还不知道,绝对严实!”又对小朵说,“朵儿,你先学习去吧!这儿你甭管了!过一会儿来吃饭。”小朵应了一声,去了东间。

韩立冬跟他碰了一下杯,低声问:“你知道百货商场的那个玉儿不?大名叫苗玉。”

二愣子微微一怔:“知道,也见过。那不是故道城的美女一号吗?”却没说是自己的高中同学。只笑笑,“大哥跟她恋上了?大哥本来不是不近一点儿女色的吗?”

韩立冬又长叹了一口气。在这个非常忠于他的小老弟面前,他还有点儿爱面子,只简要地说了到玉儿家去抱她,亲她,被来永撞上,后来让来永闹大了,加上吕副县长、郑二秃子、肖守本等人推波助澜,大做文章,县里把自己调到了外贸公司的事。

二愣子听了,很是愕然,三角眼瞪得老大,说:“哥,这事儿你该早告诉我。要是刚出事的工夫,我让两个弟兄去警告一下来永,他就绝对不敢那么闹了。”又问,“哥,现在还需要去敲打敲打他不?”

韩立冬摇摇头:“打出了事之后,玉儿就不见了。现在我都不知道她上了哪儿。”

二愣子安慰他道:“哥,这事儿,我看你也别太当回事了。可能是大哥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儿,把它看得太重了。你跟玉儿交往了这一段,也不亏了!就全当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吧!大哥年龄不大,以后的路还长着哪!至于嫂子那里,估计过去了这个阶段,也就慢慢地跟你恢复了。”

韩立冬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出了这个事儿,仕途是不好办了。本来,这次的副县长或副县级,是手拿把攥的呢!”

二愣子边给他斟酒,边说:“哥,我说两句,你别在意。如果你听着不中听,就当小弟没说。如今不是流行一句话,叫做动什么别动感情吗?我给改一个字,叫做动什么别动真情。你就是动了真情,太控制不住自己,陷进去了。女朋友嘛,就是玩玩而已,绝对不能动真格的!绝对不能太认真。你看看,有几对情人能白头到老?真正白头到老的绝大多数还是夫妻。所以,哥,这个事儿既然出了,你还得勇敢地把腰直起来,把头昂起来。我看,你先缓缓劲儿,如果干上个一年半载的,在外贸能干上一把手,就来个东山再起。如果不大好办,大哥你干脆自立山头办个公司。凭着你的能力、为人,凭着你这些年的关系,干上个十年八年的,挣上几十万上百万,上千万,就给个县长、市长也不干了。所以,哥你一定要想得开。别为这事儿太劳神了!这无所谓!”

听了二愣子的一番话,韩立冬的心里好受多了。

韩立冬看二愣子喝得有点儿多了,又看看地下的七八个空啤酒瓶,说:“行了,差不多了!”

二愣子定定神儿,说:“那,哥今晚就住下吧!小朵把房间都给打扫干净了。”

韩立冬正不愿意回家去住,就点了点头。

亚苹介绍的这个飞天信息公司很令玉儿吃惊。装饰得如豪华宾馆似的办公室,有中央空调,很凉快。外间是大的,有十几个人分头在用浅蓝色装饰板隔起来的办公桌前咔咔咔按着计算机键盘办公,没有人交头接耳。只偶尔有电话铃响,接电话人的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公司的老板金大章则在大办公室一侧的小办公室里。

玉儿的工作是在总经理门外的一间玻璃房子里的写字台前,把大办公室工作人员送来的报表文件送到里屋总经理的办公桌上。另外是随时听总经理按动电铃的传呼,到里屋接受一些如打电话和把批文拿到室外送到有关工作人员手中的任务。还有每天早上要提前半小时上班,把总经理办公室打扫一番,打好开水。包括把茶杯刷洗干净,在总经理刚一上班时,就把一杯他最爱喝的茉莉花茶沏好端到他面前。

金大章有个习惯,白天把长长的落地窗帘拉得严严的,打开台灯工作,就像晚上办公一样。办公室一侧墙上,挂了那幅挺大的《飞天》铝合金框装饰画,画面上是个半裸的飞天女子,上身一直袒到肚脐以下,头发、耳朵、手臂、脖颈、小巧的胸衣上缀着五颜六色的饰品。高高的胸,细细的腰。第一次来的客人,都对照片惊叹不已。对面墙上,有一幅放大了镶在镜框中的敦煌壁画《飞天》,还挂了一幅龙飞凤舞的书法: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

第一天去飞天信息公司的路上,亚苹就嘱咐玉儿:“上了班一定要说普通话。”玉儿说:“我这普通话老讲不好。”亚苹说:“讲不好也要讲。公司要求必须讲普通话。从现在开始,你平时讲话全换上普通话,练上一个月就差不多了。有些咬不准的字我帮你纠正。”

见了金总经理,金大章热情稳重又不失威严,只看了玉儿一眼,其他什么也没问,也没叮嘱什么,就让亚苹带她去买工作制服。标准是800元以上,1000元以下。并配上衬衣、领带。金大章给了玉儿1500元现金,让拿发票回来报销。又说:“皮鞋买平跟的,上班穿。先试穿一下,走路别有声响。”亚苹带玉儿去了全市最大的鹊桥商厦,选中了一套浅绿色的西式裙服,一件雪白的真丝衬衣。玉儿试穿后非常合体,把脸衬得越发如梨花瓣儿一般。脱了西装上衣,解开白衬衣的第一个纽扣,则亭亭玉立,清纯可人。亚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老觉得还缺点儿什么。”玉儿指了指脖子,笑着说:“本来家里有,没带出来。”亚苹这才恍然大悟:“戴我这个。”就动手取自己颈上的金项链。玉儿忙拉住她的手:“不不!这样就挺好。无所谓。”又挑了一双黑色的平跟皮鞋。玉儿回去上了班,下午三点,金大章交给她一个红绒绒布的长形盒子,不动声色地说:“拿去戴上。”

玉儿打开那盒子,里面睡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链上还拴了个椭圆形的小纸片片,上写:2888�00元。玉儿的手指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忙把项链盒放在了深褐色的老板桌上,说:“不不,金总,这我可不能要。”

金大章脸上毫无表情:“工作需要,让你戴你就戴上。”

玉儿还是有些为难。

金大章仍板着脸说:“不是送给你的。如果调动工作,再交回来。”

望着金大章威严的面孔,玉儿才拿起项链盒进了洗手间。她在大镜子前戴上那串项链。链坠上镶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绿宝石,正恰到好处地垂在她的两根突出的锁骨之间那块胸骨的凹陷处。

干了两天,玉儿的工作不算太忙,除了递交文件资料,再就是伺候来拜访金大章的客人,为他们倒茶递烟,迎来送往。不过干这种活儿挺熬得慌。即使没事也要在那儿坐着,不要说不准看书,连报纸也不准看。上厕所也不准超过五分钟。中午吃饭时间为半小时。但有空可以练习打电脑。整个公司的女职员上了班不准穿高跟鞋。高跟鞋走路咔咔作响,只允许下了班走出办公室换上。男职员也不准穿走路发响的皮鞋。玉儿感到这个公司的办事效率非常之高,工作方式很像报纸上介绍的日本企业。金总处理问题果断利索,常常一上午不出办公室。外出办事都是自己开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他身强力壮,精力充沛,开车技术娴熟。有时需要去有关单位送文件材料或去邮局邮寄时,他就让玉儿“打的”去,车票拿回来到财务部报销。叫财务部,其实只两个人,一个会计兼部长,是个男的。另有一个女出纳。

上班后的第二天上午,玉儿进屋去给金大章送资料,资料夹往老板桌上放时,突然什么东西碰了桌面,“当”地响了一声。室内本来很静,金大章又在聚精会神地看材料,那声音挺响,让他吃了一惊,抬起头瞪了玉儿一眼。玉儿忙说:“金总,对不起!对不起!”就把腕上的那只玉镯往下褪。

金大章问:“是它碰的?”

玉儿有点儿慌了,说:“是,金总,对不起!”

金大章说:“给我看看!”

玉儿把镯子递了过去,金大章在台灯下转着那白底绿花的镯子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又还给了她。

玉儿忙说:“以后我上班一定不戴了。”

金大章对此未置可否,说:“好,没事了。”

玉儿忙退出了他的办公室。

上班的第三天,玉儿碰上了一件挺难处理的事。她一大早来到办公室,先打水,后擦桌子、茶几,掸沙发,然后拿拖布拖地。金大章不吸烟,办公室里如果客人来得少,即使不打扫也是比较干净的。玉儿推开老板椅子,正要拖桌子下边时,发现地上有一张彩色照片。她忙弯腰去捡了起来,定睛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照片上竟是一个裸体的长发少女被反绑在一棵树上,脖子、胸部、腰间、脚腕都缠着红绳,却还在挺妩媚挺幸福地笑着。少女洁白的身体背后是一片红色的枫林。是哪个少女这么大胆,竟敢在郊外拍这种照片?一时,她又想起了来永西装口袋里的女子头发和照片。这些男人,怎么都……这照片,是收起来,过一会儿交给金总呢?还是照原样放在地下,装做没看到?如果金总知道自己看见了这张照片,会不会认为自己掌握了他的隐私,或者解雇自己,或者戒备自己?自己初来乍到,千万别得罪了上司。这时,听得外边大办公室里也有人打扫卫生的动静了,玉儿稍定定神儿,把那照片反扣在地下,又盖上一张报纸。她刚把老板椅子推过去,门一响,金大章就进来了。

对那张裸体照片,玉儿一直吊吊着心,担心金大章看不到,没收起来,或让外边的人进来看到。当她又进屋去给金大章沏茶时,用眼瞟了一下桌下,见报纸没有了,更没了照片,才放了心。

下午5时,办公室里刚刚响起一阵清脆的下班铃声,玉儿收拾好桌上的文件材料正准备锁进文件柜里,身旁的电铃轻轻响了一声,她忙放下文件进了金大章的办公室,垂手站立在老板桌一侧,问:“金总,有事吗?”

金大章看着一份外文资料,头也不抬,说:“你等我一会儿,我们出去有事。”

玉儿“嗯”了一声,忙到卫生间换了衣服,退出了门外。

大办公室内已空无一人,玉儿静静地坐在门口椅子上等着。

十来分钟后,小办公室门开了,金大章走了出来,玉儿上前接了他的长方形棕色皮包。金大章径直往外走,玉儿紧跟在他身后。出了大办公室,穿过长长的走廊。进了电梯,梯内只他们二人。玉儿这才觉得气氛跟在办公室里不大一样,也不敢正眼看金大章。出了楼,玉儿本来要坐在后座上的,她拉了一下车后门,却没拉开。金大章坐到了驾驶座上,伸手打开了右前门,玉儿只好坐在了他的身旁。车子开起来,玉儿的心也禁不住怦怦地跳起来。脑子里蓦地浮现出了韩立冬开着桑塔纳带她出去时的情景。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小包,里边有那只翠绿色的玉镯,但没有那把三姨给的剪刀。

穿过几条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闹市大街,驶上了一条封闭式的大道,车速明显加快,飞也似的开往郊外。玉儿两眼盯着车前,想看看金大章却又不敢看他。车子驶出去十多里,在一座树木苍郁的小山下减缓了速度,驶进了一个碧绿的蔷薇花丛簇拥的大院。院中已停了十几辆轿车。玉儿抬眼望去,原来是一家饭店,这才明白,金大章可能是来洽谈业务,看来自己也要在这儿吃饭了。又想起他办公桌下的那张少女的照片,不禁存了几分戒心。

玉儿跟金大章朝富丽堂皇的酒店大门走去。酒店前面的墙壁全用深蓝色的玻璃镶着,反射着耀眼的光亮。酒店楼顶上竖了五个饱满的楷体红色大字“皇宫大酒家”,还飘着几面彩色的旗子,有一面上边印着什么标志,可能是酒店的店徽。踏着红地毯上了台阶,一个身穿红色礼服的门卫小伙子忙打开不锈钢把手的大玻璃门,躬身说了声:“请!”

进了门厅,顿感一阵凉爽。金总一直往里走,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进了一个挂着“火锅城”牌匾的大餐厅。一个服务员小姐忙迎上来,笑吟吟地说:“金总,您好!还到6号座?”

金大章点点头,走进用一组屏风挡起来的小餐室里。里边摆了一张小巧的方桌,铺着洁净的台布。靠墙垂下来长长的落地窗帘。

金大章先去坐下,又对玉儿一指对面的椅子:“坐!”

玉儿一看这阵势,问:“金总,我们是不是要晚一点儿回去?我也在这儿吃饭?”

金大章点点头:“对。不是你也在这里吃饭,而是我请你吃饭。”

玉儿心有点儿发紧,却又不好拒绝。说:“那,我给亚苹打个电话,她还要等我吃晚饭呢。”

金大章说:“好,打吧。不过,就说有工作,要晚一点儿回去。不要提到我。”玉儿准备去服务台打电话,金大章从皮包里取出一只黑色的“大哥大”朝她递过去。

玉儿拘谨地说:“对不起,金总,我不会打。”

金大章在“大哥大”上按了几下,传出几声吱吱的响声,几秒钟后,传出了大辛的声音。金大章把手机递给玉儿。

“喂,辛哥吗?我工作没干完,不回去吃晚饭了。”

大辛道:“那,我们不等你了?”

“哎。”

“回来路上小心!”

“哎!”

“注意车辆,走大路,别跟不认识的人讲话,注意下水井盖子!”

“哎!”

“要是回来得太晚,打个电话来我去接你。”

“哎!估计不会太晚的。哎,就这样辛哥!”

玉儿把“大哥大”朝金大章递过去。金大章却说:“放包里吧!”玉儿就把“大哥大”放进了他的皮包里,又拉上拉链儿。

服务员小姐端上来茶壶,刚要给金大章倒,玉儿忙站起来,接过茶壶,说:“小姐,我来吧。”先给金大章倒。金大章用手一扶杯子,表示礼貌。玉儿又给自己倒。茶水呈淡绿色,略有点儿发黄。啜了一口,清香异常。

金大章用征询口气问:“玉儿,喜欢吃什么菜?”

玉儿说:“我是个农村孩子出身,吃啥都行。金总您不要客气,也不要破费。您留我在公司工作,我已经非常感激了。还要来吃饭,真是过意不去。”

金大章喝了一口茶,玉儿忙又给斟上。金大章说:“我跟亚苹、大辛是好朋友。你又是他们的好朋友。朋友之间,不必客气。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说。”又道,“玉儿,今晚请你吃这顿饭,算我表示欢迎。是吃涮羊肉还是吃海鲜?”

玉儿慌忙说:“金总,我吃羊肉不行。随便吃点儿饭吧。”

金大章说:“那就吃海鲜,能行不?”

玉儿说:“行。”

这时,服务员小姐给两人面前各摆上了一只精巧的不锈钢酒精火锅,金大章就领玉儿去菜架上拿个亮晶晶的不锈钢盘子自选海鲜和青菜。

金大章说:“喜欢吃什么,就拿什么。每种别拿得太多。吃了再拿。”又对玉儿微微一笑,“剩下要罚款的。”

玉儿还是第一次到这么高雅的饭店来吃火锅,很有些新奇,就选了十几样。先接了金大章的盘子端回去,再回来端自己的盘子。服务员小姐用打火机点着了火锅下圆盒里的固体酒精,淡蓝色的火苗燎着锅底,不一会儿,水就开了。玉儿学着金大章的样子,把鱼虾等放进火锅里煮着。问:“金总,这菜得多少钱?”

金大章说:“菜是每人40元,酒水另算。”又问,“你喝什么酒?”

玉儿说:“我啥酒也不能喝,就喝茶吧。”

金大章就招呼小姐:“上两筒雪碧,两筒露露。”

吃了半个多小时,小姐去拉开了落地窗帘。天已黑下来了。窗外是一个挺大的池塘,池中心有喷泉,水面上映着宾馆的红灯绿灯。

金大章这时不板着面孔了,目光变得很和善,但仍没有笑容。这个人大概是天生不会笑吧?吃了一个多小时,他对玉儿没说一句过分的话。对公司的工作也一个字没提。兴许是他整日埋头飞天公司繁杂的事务,今晚想来放松一下换换脑子?这时,金大章讲起了自己的创业历史:“我下乡回城后,分到一家小电子元件厂当工人,干了三年,恰好有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我下乡的工夫就是先进知青,进了厂又评上好几次先进工作者,厂里就让我去上了大学。就是工农兵大学生,学的还是电子专业。毕了业,分到市电子一厂,第二年当上了技术科长。那个厂的厂长光用自己的亲信关系。我当了六年技术科长,给厂里出了大力。可厂里提了三个副厂长都没我的事儿。觉得挺寒心的。这时候,我就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老虎,纵然有浑身的本事,也使不出来。眼瞅着时光一分一秒地白白流走,而自己的年龄又一天一天地增长,只觉得十分可惜,又无可奈何。怎么办呢?我就去找一位老同学、老知青战友倾诉。他听了,对我说,干脆,你自己干得了。听了这句话,我犹豫了一个多月,把牙一咬,下了决心。恰好市科委要办个科技信息公司,问我愿不愿干,我回家想了两天,说行。这不,就办起了这个‘飞天’。开始也不好干,局面挺难打,效益也不高。这三年行了,每年交税20多万。除了上交市科委50000元管理费,剩下的全归我支配。我也不设副总经理,就一个人说了算。如果没有那个好友的那句话,我现在说不定还是个在人家手底下打杂的差役呢。”

“您原先的那个电子一厂呢?”

“早垮了!厂长贪污受贿四万多,给逮起来判了三年,现在大概已经出来了,不知道干什么呢。”

舒缓的舞曲《军港之夜》响起来了。已有几对舞伴在屏风外翩翩起舞。

精神焕发的金大章对玉儿说:“跳个舞吧?”

玉儿羞怯地说:“对不起金总,我不会,真的不会,从来没跳过。”

金大章说:“我知道你不会,才邀你的。来,我教你。”

玉儿不好拒绝了,就站起来,走到屏风外。当金大章的大手扶住她的腰时,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之后,在不太亮的灯光里,一步一步跟金大章学。一支曲子跳下来,就能跟上慢四的节拍了。

跳第二支曲子时,金大章瞥了一下她的右手腕,说:“把镯子戴上!”玉儿就去小包里取出玉镯戴上了。两人跳着,金大章握着她的右手,瞅瞅那淡绿色的玉镯在白皙的腕子上一闪一闪地亮,说了句:“喔,不错!”灯光暗了下来,伴着如溪水般流淌的音乐,金大章把玉儿往怀里拉了拉,却仍保持了一点距离。他见玉儿老扭着头,微笑着说:“别害怕,看着我跳。是不是我有酒味儿,熏着你了?”玉儿转回头看看他,却又低垂了睫毛,望着他的胸口。

跳了半个多小时,玉儿几次想说走吧,却一直没说出口。到了9点半,周围的舞伴们舞兴正浓时,金大章彬彬有礼地对她说:“咱们走吧。”

奥迪车沿着宽阔的公路飞驰。车窗外不时地飞过一辆辆闪着车灯的轿车、卡车。金大章仍是一言不发。进了市区,才问:“玉儿你住哪儿?送你回家。”玉儿说:“还住亚苹家。”又说,“还到公司吧,我骑自行车回去。”金大章说:“不,送你回家。明天你打个‘的’来上班。车票到财务报销。”

玉儿就指点着,车子左拐右转来到东方大学第二宿舍的院门口停下了。玉儿说了声:“谢谢金总。”刚要开门下车,金大章却伸手抓住了她的左手腕,低声说:“应该谢谢你,伴我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玉儿脸上发起烧来,轻轻挣了一下手,没有挣开。夜色中,玉儿看金大章的一双大眼就像猎狗的眼似的,又亮又贼。金大章低声说:“玉儿,今晚吃饭的事,一定不要跟任何人说,你明白吗?任何人。”玉儿说:“我知道。”金大章把她的腕子往怀里一拉,说:“玉儿,吻一下吧。”玉儿慌了,忙说:“不!不!”金大章嘻嘻地笑着,又往怀里拉,左手去扳她的脖子:“哎,就一下。”玉儿慌乱地说:“金总,对不起!对不起!”金大章就放了手。玉儿又说:“金总,实在对不起!金总,再见。”抬腿出了车。车子转过头,轻轻鸣了一声喇叭,向来路上驶去。玉儿朝车窗摆摆手。

金大章一周里,有三四天的晚上有业务活动,即请人吃饭,或被人请去吃饭。每当有活动,他都带玉儿去。吃了饭,就跳舞。可玉儿除了慢四慢三,别的舞不行。金大章就给联系,让她到区文化馆的交谊舞培训班去学习。每天下午学两个小时。文化馆教舞的教师是一男一女,舞是国标舞,挺正规的。那个小伙子老师非常热情,取出一套崭新的运动服和一双白色的网球鞋,让她到更衣室里换上。每次学舞之前,先领她单独到练功房里,手把手地辅导压腿、踢腿,做形体操,然后才学舞。女老师就悄悄地跟小伙子老师开玩笑说:“别想入非非呵!当心烫了爪儿。”玉儿学得比较快,只七八个下午,四种常用的交谊舞就学会了。陪金大章去赴宴或请客,不止要陪他跳,还要陪客人跳。

玉儿到飞天信息公司第四天下午的两点,金大章交给她一张纸条,上边写了个电话号码,还有名字:胡泊。让她联系。玉儿开始打,没人接。隔了10分钟又打,还是没人接。她隔15分钟打一次,到3点,接通了。“喂,请问您是胡先生吗?请稍等,我们金总找您。”就给他把电话转了过去。只听金大章哈哈笑着跟对方说:“老弟,这回定下开拍的时间啦!下午来怎么样?拍完了,咱老战友去聚一聚……好,好的。”

下午4点,门外来了个瘦瘦的中等个头的男子,右肩上背了个黑色的摄影包,手里拎个装了三角架的帆布袋子。他推开门,挺有礼貌地问:“小姐,你们金总在吗?我是他的同学,叫胡泊。”

玉儿忙说:“他在,您请。”

金大章和胡泊见了面,亲热非常。金大章又指着墙上挂的《飞天》大照片对玉儿说:“这丫头也是胡记者的大作!”玉儿把一瓶矿泉水放在胡泊面前,金大章忙摆摆手:“不不!开水!胡记不喝这自来水。下午也不喝茶!记住了啊?”玉儿忙去倒开水。这时,胡泊已经支好了三角架,装上了相机,在摆设金大章桌上的电话机、笔架、台灯。又端详了一番端坐在老板椅上的金大章,让他再自然一些,别太一本正经了。右肩往下落一点儿。先拍了三张打电话的,又拍了三张写材料的,再拍看杂志的。胡泊让金大章把杂志斜着拿起来,不要遮住脸,眼睛也不要盯在杂志的字上,而是看杂志的上边沿,闪光灯又亮了三次。

金大章站起身,对玉儿招招手:“来,让胡记给拍几张光辉形象!保证比照相馆里拍得好!”玉儿本想谢绝,又想别惹得金大章不高兴,就说:“请稍等。”去洗手间对着墙上的镜子整了整头发,才走出来。胡泊让她去坐到老板椅子上,也打电话、写材料、看杂志,每个姿势拍了两张。但仍觉姿态有些不自然,拘谨,是摆出来的。他从镜头中看看玉儿,正琢磨怎么再拍几张理想的片子时,却见她的右小臂支在写字台上,手背微微托住圆润的下巴,稍侧着头,眼睛若有所思地朝他看。唔,好!胡泊急忙按了一下快门。

金大章这时拎起了“大哥大”包,问:“好了吧?走,吃饭去!”

玉儿上前要替胡泊背相机包,胡泊说:“谢谢!我来吧!”金大章笑道:“胡记把相机看得跟命根子似的,谁都不让动哩!”玉儿就帮他拎三角架袋子。三人一块儿下了楼。金大章开出车来。玉儿忙打开车的右后门,用手一扶车门上方,对胡泊说:“胡记者,请!”胡泊冲她点了下头,说了声谢,进了车。玉儿关上车门,又拉开右前门,钻了进去。

车子停在了一家酒店门口。玉儿抬头看了看门头上的“魁星酒楼”四个楷体金字,暗想,过去老百姓都说魁星是玉皇大帝那里点状元的神。可惜自己的大学梦在上高三时就破灭了。

在大餐厅的一角,三人围着一张长条桌坐了下来。金大章和胡泊边吃边聊,很是尽兴。聊的多是上中学和下乡当知青时的一些往事。

金大章指着胡泊对玉儿说:“当年劝我自己干的,就是他!挽狂澜于即倒,立砥柱于中流。”

胡泊笑笑:“我还没有那么伟大吧?”

金大章正色道:“关键时刻,一句话,就救了一个人呢。”又说:“听说过老四大傻不?出差不拐弯儿,按时上下班儿,苦熬盼当官儿,喝酒打一圈儿。当年哪,我就是老四大傻之一。”

这时,大厅里响起了舒缓柔和的舞曲,已有几对男女下了舞池。金大章说:“玉儿,你陪大记者跳个舞吧!”玉儿忙站起来伸手邀请胡泊。胡泊跟玉儿下了舞池,有点儿局促地说:“小姐,我这舞不行,请你带我吧。”玉儿说:“我也是刚学了几天,跳不好。”胡泊和玉儿跳着,左手握得不紧,右手也是轻轻扶着她的腰,身子离她老大一段距离。玉儿这才看清了对方的五官,微黑的长方脸,一双细细的却挺有神的黑眼睛,浓浓的黑眉毛,高高的鼻梁。紧抿着的嘴唇,显示出男子汉坚毅自信的神气。

两人跳了一支曲子,玉儿又陪金大章去跳。胡泊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饮料,默默地看着玉儿。哎,他猛地想起来了,这个女子,就是二十多天之前,自己买T恤衫的那个服装店的服务员!怪不得刚才一看就挺眼熟的呢。打扮得比在服装店时高雅多了,一时竟没认出来。哎,她怎么上这儿来了?唔,雪儿!他的心忍不住又咚咚地跳了起来。当玉儿又陪他跳时,一直没说话的胡泊带着她移到离金大章的座位较远一点儿的地方,突然开了口,说:“小姐,我这几天正愁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广告模特儿,今天碰上了你,觉得倒是挺合适的。”

“拍广告?啥……什么样的广告?”

“是一家首饰店,拍首饰广告。”

“我可从来没拍过广告。”

“拍广告照片,不是时装表演,很快就能进入角色。”胡泊又说,“对方要求拍四张,放大48寸。每张的报酬是500元。预计顶多两天就能拍完。”

玉儿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那,您得跟金总说。即使我想试一试,也得他同意。”

胡泊往前探了一下身子,低声说:“那这事儿你不要跟大章说,如果我下了决心请你拍,还是我跟他讲吧。”玉儿点点头。

但直到舞会散场,胡泊却没再提请玉儿去拍广告照片的事。

金大章开车进了市区,拐来拐去,进了护城河东边的一片居民小区,沿着一条比较窄的马路钻进去,在一个宿舍大院门口停下了。胡泊问:“不到寒舍一坐?”金大章说:“不了,改日再来。”玉儿忙开门下车,给胡泊开车门,用手扶住车门上方。胡泊下了车,玉儿又把三角架袋子递给他。胡泊冲金大章说了声:“老兄,再见!”又对玉儿点点头,“小姐,再见!”

第二天下午4点多,金大章开车外出了。玉儿就提前收拾他的办公室。心中蓦地想起昨天那个拍照片的胡泊来,心想,金大章说他是记者,可他怎么又给商店拍广告呢?他说的拍首饰广告照片的事,还真有点儿诱惑力。正想着,听得有人敲门,忙叫了声:“请进!”前去开了门。外边站着胡泊,没背相机,只拎了个黑色的皮夹子。

“呵,是胡记者,请进!”

“你们金总呢?”

“他出去了。”玉儿忙去倒了一杯热水,放在胡泊面前的茶几上。

“大章下午还回来吗?”

“他没说。”玉儿问,“胡记者,您有事吗?”

胡泊从皮夹子里取出一个纸袋子放在茶几上,说:“照片小样扩出来了,我想让他看看。”

“要么,我打一下他的手机,您给他讲讲?”

胡泊犹豫了一下,说:“先不找他了。你让他看看照片,如果有什么意见,打个电话给我,我再来。”

玉儿说:“我记住了。您放心。”

胡泊从皮夹子里取出另一个纸袋,说:“玉儿小姐,这是你的。”

玉儿接过纸袋,取出照片一看,第一张是她打电话的,头部和上身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橘黄色光晕里,神情专注而又端庄,说:“这么好呀!”又看了几张写字、看杂志的照片,效果也很好。最后是她用手背支着下巴,稍稍歪着头,小嘴儿微微张开,冲镜头若有所思的那一张,禁不住“呵”了一声,说:“我还从来没拍过这么好的照片呢。谢谢您了,胡记者。”

胡泊微微一笑,说:“不用谢。好照片,往往是‘碰’出来的。平时,你精心摆布拍出来的,倒还不如在那一瞬间捕捉到的。”又看着玉儿那张若有所思的照片,笑道,“当然第一个条件是人要长得好,气质好,拍出的照片才好呢。”玉儿却没有笑。胡泊想起来了,打一认识玉儿,她就没笑过,连个微笑也没有。这是个冷美人,天生就不爱笑,还是内心深处有什么难言的创伤和痛苦?胡泊又说:“哎,小姐,你别叫我记者,我不是报社的记者。大章叫,是开玩笑。我只是个业余的摄影爱好者。”

玉儿说:“那,叫您胡老师吧。”

胡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说:“随便,叫老胡也行。”又问,“拍首饰广告片的事,有希望不?请两天假,悄悄地搞个第二职业?”

玉儿摇摇头:“我刚来几天就请假,肯定不行。从事第二职业,如果让金总知道了,他肯定会发脾气的。再说,我不会表演,从来也没拍过广告照片,也不一定能拍好。谢谢您了,胡老师。”

胡泊颇有点儿遗憾,就说:“那,我们以后再找机会合作吧。”又说,“女孩子形象比较好,应该趁年轻吃一点儿青春饭。这也是一种机遇。有了机遇,一定要紧紧地抓住它。”临走,他说,“如果有事找我,可以到外边的公用电话给我打。如果白天家中无人,晚上再打。号码我写在你那个照片袋子上了,注意保存好,别让大章看见。”

玉儿看看他,点点头。

胡泊站起身,拎起皮夹子,告辞要走。玉儿把他送到了门前。胡泊见她一直没认出自己来,鼓了好几鼓,冲口说了一句:“玉儿小姐,你记不记得,二十多天之前,我们见过面?”

玉儿定睛看了看他,摇了摇头。

胡泊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指着身上浅蓝色的T恤衫,“这还是你卖给我的呢!”

“呵——”玉儿叫了一声,但仍对胡泊印象不那么深。却又说,“胡老师,请您不要告诉金总,我在服装店打工的事。”

胡泊点点头:“知道。”

二愣子没告诉韩立冬,自己私下实施了一次偷袭行动。晚上8点多钟,他骑上那辆深蓝色的嘉陵摩托,在城东找了个小百货店的公用电话,先给来永打了一个,警告了他一番。说:“如果你再虐待玉儿,你再抓住韩立冬纠缠不休,就小心你的一条狗腿!”来永给吓得不轻。

开始不吃二愣子这一套的是屠夫出身的肖守本。他在电话中乱吼乱叫:“你是谁?有本事有种的报个真名真姓,咱到大街上比试比试!老子非劁了你不可!”二愣子冷冷一笑:“咱俩还不知谁劁谁呢!”肖守本又吼道:“你说的那个人,我知道是谁!老子把他弄到外贸去,还便宜他了!他一边跟小媳妇胡搞,一边还查老子的账,想把老子整垮,真是他妈的没数了!下一步,老子非让反贪局弄他进去坐上三年!让他连个女人的屁股都摸不着!”

二愣子又是冷冷一笑:“肖肥猪,你才没数呢!大爷我不跟你啰嗦!我只送你一句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要是你继续为非作歹,当心你的那一根猪鸡巴,睡着觉的工夫就让人给割了去!”说罢,忍不住哈哈大笑。

肖守本虽然嘴硬,事后却真的心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