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紫茗红菱

星期六的早晨,柯笛站在家里的穿衣镜面前,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

“你不说这星期不回家吗?咋又回来了?”姚双花倚在门口狐疑地看着柯笛,抹着蜂蜜和牛奶的双手揉搓着。几年过去了,她没有显出老态,倒越发像一个风姿绰约的妓院老鸨。

“我有事,回来换衣服。”柯笛把脸贴近镜子,一边挤粉刺一边说。

“说多少次了别挤别挤,越挤越容易留疤!”姚双花走近柯笛,把他拽到自己面前,“我帮你看看。”

闻着继母身上的浓郁香水味,柯笛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一步:“别摸我。手上什么玩意恶心吧啦的。”

姚双花恹恹地放下手,“我正做手膜呢,你懂啥?妈妈摸摸还不让了。”姚双花扭动着她那依然纤细的腰,笑意盈盈地瞟了柯笛一眼,“怎么感觉你一下子长大了?你自己发现没?”

“我也没吃猪饲料,什么叫一下就长大了?”柯笛冷笑着整了整外套的领子。“我这身行不?”

“嗯,完全是大小伙子样了。”姚双花赞叹地点点头。“约会啊?”

柯笛看也不看姚双花,甩着头发走出屋去。

“哎!你是不是又跟小姑娘鬼混去?都快高考了,不学习扯这个,小心我告你爸!”姚双花在后面尖声厉嗓地喊。

柯笛回头意外深长地看了看他的继母:“这话留给你自己吧,是你应该小心我告诉我爸。”

“说什么呢小逼崽子!你告我什么?你给我回来!”

柯笛笑了笑,大步流星走出去。

想到一会儿的约会,柯笛禁不住浑身颤抖——那个魂牵梦绕了几年的小妖精,终于要从他的电脑屏幕里走出来,从他每夜的梦境里走出来,从他充满负疚的回忆里走出来。虽然阮红菱在柯笛脑海里的模样已经几年没有更新,但柯笛坚信她一定出落得更加无敌。就算她越长越苛碜了(哪他妈有这种可能性),可好底子在那摆着,苛碜也苛碜不到哪去。一想到阮红菱的美貌,柯笛就激动得不能自已。他对于她的爱情,如果可以算作爱情的话,百分之八十都是建立在对她外貌的迷恋之上。当然了,迷恋也是分许多种的,柯笛属于其中较诚挚、较健康、已经外延得宛若爱情的那一种。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被阮红菱迷成个傻逼一样,柯笛不懂,也懒得懂。反正这回,他是想好了,不管她现在什么模样了,他要从见到她的第一秒钟就上前抱住她,从此以后再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如果能变成连体人,每天吃喝拉撒都在一起,他也没意见。

所以当阮红菱提出要在商业街见面时,柯笛坚决反对(虽然这提议让他感到十分亲切),而把地点改在了公园。虽然当下的天气已经没有鸟语花香,但柯笛还是要寻找某种浪漫幽静的氛围来开展自己那已经准备很久很久的爱情宣言。

坐在出租车里的柯笛兴奋地啃着自己的手指头,然后又掏出裤兜里的小镜子(从姚双花那里顺来的)对着自己的脸庞和发型左照右照——这种娘们儿的行为在平常的他看来足够被胖揍一顿,但今天他却觉得有十二分的必要让自己的每一根汗毛都接近完美。

终于到达目的地。柯笛看着计价器上显示的十三元钱,给了出租车司机五十块钱并告诉他不用找了。在司机惊愕的表情中,他哼着小曲下车,使劲提了提裤子,又拿出镜子最后检查一遍自己的微笑,然后便忐忑万分地走进公园。

说好在湖边的凉亭见面。里面还空无一人。

这很正常,她约会向来喜欢迟到。柯笛深呼吸着对自己说,心中甚至泛起昔日回忆带来的温馨感。

站着还是坐着?是漫不经心地把玩自己的新款高级手机,还是斜靠着柱子假装眺望湖面风景?柯笛紧张地设计着自己的造型。他要阮红菱远远望见他时就被自己的风姿击倒,那后面的一切事情也就好办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柯笛换了十来个酷毙帅呆的造型,阮红菱还是没有出现。柯笛烦躁地松弛下来,坐在凉亭台阶上,点起一根烟,百无聊赖地抖着腿。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黑色的尖头长靴突然出现在柯笛涣散的视线里。

柯笛心中一震,扔掉烟头,张着嘴痴痴地往上看。大红色的褶皱裙子,宽边的针织白色腰带,短小紧身的水洗牛仔外套,铺满肩膀的栗色卷发被一条红色发带在额上勒起来,耳边晃荡着两个大大的圆耳环。至于那张脸,那张让柯笛日夜思念的脸,已比当年美出千百倍,正带着某种柯笛既熟悉又陌生的妖邪之气和惊讶万状的神情,与她那婀娜的身体一起凝固在清冷的秋日阳光里。

柯笛捂住脑袋闭上眼,他真的有点晕。当柯笛还是柯小虎的时候,当柯小虎第一次看见那张脸的时候,那无以复加的震撼,此时此刻在瞬间重现。眼前的菱菱是如此的美丽,尽管这美丽中带有让他觉得陌生的攻击性和野气,但柯笛又不得不承认这些气质却与她今天的装扮相得益彰——偷偷看着那在风中抖动着的烈火般的裙裾,柯笛想起在电影里才看得到的吉普赛女郎。

然而这迷人的吉普赛女郎在清醒过来之后第一个反应却是撒腿就跑,其结果当然是被柯笛一把抱住——这个动作他已经在心里演习上百遍,实操起来有十足的梦想成真感。

“放开我!”阮红菱在柯笛怀里颤抖着大喊,身子却并未挣扎。她那藏在无比浓郁的睫毛里的双眼盛满了湿漉漉的难以捉摸的神情。

“我不放!”柯笛把阮红菱脑袋按在自己胸前,喃喃地说:“我不放我不放我不放……你给我听着,我再也不放了!”

阮红菱从柯笛怀里艰难地抽出右手,突兀地举起巴掌冲他脸扇了下去。可临触到柯笛的脸,她又后了悔。导致这个貌似凶狠的动作在最后一秒变成了不那么温柔的抚摸。

柯笛先是有点懵,随后明白过来,激动地一把攥住阮红菱的手按到自己脸上,“不疼,接着打!接着打!”

“死德性!稀得打你!”阮红菱蛮横地把柯笛推开,背过脸去。

听到这两句熟悉的娇嗔,柯笛欣慰地笑了,像羚羊一样以极其幼稚的姿势蹦跳到阮红菱面前,乐呵呵地扳起阮红菱的尖下巴,却看到她正在悲伤地啜泣,不防水的睫毛膏被眼中不断涌出的泪花晕染开来,加工出一串串黑色的泪滴,顺着她那打着鲜艳腮红的面颊往下淌。

柯笛向来最受不了看女孩流泪,更不用说在此时此刻看到自己失而复得的心肝宝贝小蜜糖哭成这样……他大概知道又不太确定她在哭些什么,但可以肯定地是这些泪水是自己惹出来的。柯笛既感动又难过,笨拙地拿自己的大手去蹭阮红菱的小脸,同时自己也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菱菱……菱菱,别、别哭了,哭啥啊。”

听到这粗拉拉但充满柔情的呼唤,阮红菱深深抽泣一下,哭得更厉害了。

柯笛更加乱了阵脚,不知所措地挠挠脑袋,又拍拍阮红菱的脑袋。“咋还越说越哭呢!别哭了啊!乖!眼睛都成熊猫了!”

阮红菱哽咽了一下,擦擦眼睛,“有镜子没?我看看。”

柯笛利索地从兜里掏出镜子。“给!”

“妈呀,还真有啊。”阮红菱破涕为笑。“大老爷们儿走哪还揣着镜子,你丢不丢人?啥时候有这爱好了?你瞅瞅,还是粉色,我真服了!”

柯笛无地自容地笑着摇摇头。“那啥……不是……嗨!这不是要来见你嘛!”

正在擦眼睛的阮红菱听了这话停住手,缓缓抬起头来。“对啊,你早就知道我是我,是吧。”

“那你以为!”柯笛抓住阮红菱双肩,一字一顿地说:“我等今天都快等死了。”

“小虎……”阮红菱呢喃了一声,踌躇了一下,终于带着呼之欲出的泪水扑进了柯笛怀里。

阮红菱的身子是很轻的,但柯笛抱住她的时候还是往后踉跄了几步。多么幸福的踉跄啊,柯笛叹息着紧紧搂住阮红菱,简直要把她的一身小骨头都捏碎了。

“小虎,”阮红菱抽了抽鼻子,把双手软塌塌地搭在柯笛肩头。“我……都不知道该说啥了……”

“啥也别说,真的,啥也不用说。”柯笛深沉地点着头,仿佛已经从阮红菱颤抖的叹息中得到了他想要的全部答案。

“不行!”阮红菱从柯笛怀里挣扎出来,皱着眉使劲摇头。“有几句话我还是得说,都憋了好几年了。”

“那你说吧!”

“我……我……”阮红菱艰难地咬着唇膏脱色的嘴唇,“我……”

“咋变磕巴了?赶紧说啊。”柯笛笑嘻嘻地抓起阮红菱的手摇来晃去。

“我对不起你。”阮红菱突然干脆利索地吐出这几个字,然后就虚弱地耷拉下脑袋。

柯笛睁大眼睛,盯着阮红菱看了几秒。听到这句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从阮红菱嘴里听到的词语,柯笛的心理活动很是微妙。然而这微妙又突然让他觉得难以消化,所以只好以没心没肺的傻笑打乱了这其实很适合深入谈心的气氛。“嗨!这扯不扯……对不起啥呀?你要这么说,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咱俩别整这个了好不?”

“你……我怎么感觉你变了……变成好人了?”阮红菱抹抹眼泪,微笑着去掐柯笛的脸。

“啥?这是啥屁话?”柯笛几乎跳起脚嚷嚷着反驳。“我本来就是好人哪!简直太好了,你上哪再找比我还好的人哪?”

“啊,对对,那是。”阮红菱灿烂地笑起来。“吹牛逼不上税!这才是你。”

“你再说我揍你了!”柯笛假装抡起拳头,顺势把阮红菱搂住。“菱菱,以后别再瞎跑了。”

“知道了……”阮红菱点点头,搂住柯笛粗壮的胳膊,把涨红的脸埋在柯笛胸前。

“等会儿等会儿,还有事没干呢。”柯笛捧出阮红菱的脑袋。

“啥事?”

“啵一个!赶紧的,赶紧的!”柯笛嬉皮笑脸地噘起嘴。

“死德行!瞅你那贱样,一点没变呢咋!”骂是骂着,阮红菱还是一把揪过柯笛的衣领,亲亲热热地在他嘴唇上吻了一口,声响跟刚才的骂声一样脆亮。

柯笛心花怒放咂巴咂巴嘴。“不过瘾,再来一下!”

两个咧嘴对笑的小人儿正要再次把嘴粘到一起,一个粗厚的男声突然而至,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还有完没?!”

柯笛怒目圆睁,扭过头来寻找声音的来源。阮红菱听到这声音则下意识地往后一蹿,紧紧抓住柯笛的胳膊。

毛六从一个圆滚滚的灌木丛后面慢慢走出来,从脖子到脸都是绛紫色。

“你谁啊?你刚才说什么?”柯笛上下打量着毛六,怒气冲冲地问。

“我是谁?你问她我是谁?”毛六冲阮红菱似笑非笑地努努嘴。

柯笛越发火了,转过身瞪着阮红菱:“怎么回事这是?你认识这逼?”

阮红菱浑身发抖,有气无力地靠在柯笛怀里,低头小声说:“你赶紧走。”

“啥?”

“我让你赶紧走!”阮红菱急躁地大喊着推了柯笛一把。

“我不走!我凭什么走!”柯笛梗了梗脖子,走近毛六。“啊!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劳改犯吧?”盯着毛六的大秃头,柯笛冷笑着大声说。

毛六抽了抽鼻子,也慢悠悠走上前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脸色苍白的阮红菱不知所措地跑到两个人中间。“你俩别闹行不,有话好说!”

“贱货一边去。”毛六看也不看阮红菱就准确地把她推出一米远。

“我操,你敢推她?”柯笛勃然大怒,一步跨上去,飞快冲毛六脸上打出一拳,被毛六用堪称娴熟的动作一把扛住。

“我操你祖宗!”柯笛脸上青筋暴突,奋力拧回手,紧接着抬起脚冲毛六圆滚滚的肚子猛踹过去。毛六龇牙咧嘴捂着肚子刚想直起腰,又被随即扑过来的柯笛压在身下。

惊魂未定的阮红菱跑上去拉架,却不知被谁的腿一脚踢坐在地,目瞪口呆地看着柯笛和毛六扭成一团边翻滚边厮打,轮番把汉语里数得出来的脏话全都咆哮着骂了出来。

眼看着柯笛占了上风,骑在毛六身上招招狠拳,阮红菱不由重新振奋起来,咬牙跺脚地站起来为柯笛加油:“小虎!打死他!打死他!打死这个畜牲!打!打!打……打呀?小虎你怎么不打了?小虎?”

不知什么原因,柯笛突然僵住,一动不动趴在毛六的大肚子上。下一分钟,他便被毛六猛地用劲拱开,掀翻在地。

“小虎?”阮红菱汗毛倒立,尖叫着跑上前去把蜷成一团的柯笛翻过身来。只见他的左侧大腿已经被鲜血染红一小片。

阮红菱错愕地看着自己手上沾到的温热血水,再看看毛六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变出来的弹簧刀,愣了一秒之后,她发出一声尖厉得足以震破摩天大楼玻璃的怪叫,像一头急了眼的母豹一样挥舞着长指甲扑到毛六身上,冲着他的大圆脸一口咬下去。

“我操……啊……”剧烈的疼痛让毛六眼冒金星,他扔下刀,用力把阮红菱甩开,号叫着去摸自己血肉模糊的脸:“我的脸!我的脸!”

阮红菱在离毛六两米的地方披头散发地站着,眼中的恐惧已被狂躁的光亮代替。

“臭鸡巴婊子!看我今天整不死你!”毛六气喘吁吁地捂着脸去弯腰找刀。

阮红菱趁这工夫像兔子一样蹦到柯笛身边,使劲摇晃他:“小虎!小虎!你没死吧?没死就睁眼睛看看我!”

本来就处于眩晕状态的柯笛被阮红菱这一摇,更加有了呕吐的冲动。他费劲地睁开眼,面前是一片模糊的红色,里面有晃动的人影和飘浮的香水味,还有一大片长长的卷发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柯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越发红得耀眼。他挣扎着坐起来,大口喘着气:“我手机……在裤兜里……右边……”

阮红菱一边盯着柯笛腿上的血,一边颤颤巍巍地掏出了手机。

“快跑!”柯笛恍惚中看到后面杀气腾腾走上来的毛六,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阮红菱。“快报警!”

阮红菱领会了柯笛的意思,拿着手机撒腿就跑。毛六面露慌色,看了看像瞪羚一样飞速跑开的阮红菱(这是她从小的运动长项),又看了看在一边神情恍惚坐着的柯笛,腿上的血已经渗开一大片。思考了几秒钟,毛六佯装镇定地走到柯笛身边,低声说:“今天我不要你命,你也给我留条路。要是我这回又进去了,你也废了。记着我这话!”说完,毛六就揣起刀,朝阮红菱跑开的反方向狂奔而去。

柯笛没太听清毛六的话,但他知道他是离开了。柯笛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缓缓躺下。深刻的疼痛持续地撕咬着他,自己这副窝囊样带来的耻辱感也在撕咬着他。与此同时,柯笛感觉自己的身体正慢慢往土里下沉。他难以置信地笑了,却眼看着身体两侧的沙土一点点升高。向上望去,血红色的天空越转越快,像一个巨大的发了疯的摩天轮。柯笛简直能听见坐在上面的人们在尖叫。他难以忍受地挣扎着伸出一只沾着血的手去盖住双眼。嘿,终于黑了,没东西再转了,舒服。

只是困……越来越困。

菱菱,你快点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