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1-紫茗红菱

唐紫茗从心底感觉获得了新生。

绷紧差不多一年的情感神经至此彻底松弛下来,泪腺也恢复了正常的工作量。

依然会经常想起叶勃朗,但每次想他时的心情竟都是那么平静而释然,仿佛过去那些夸张的心动与心痛,都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传说。唐紫茗对自己前后感情反差之大不仅感觉讶异,简直有些不满。虽然这平静和解脱就是她想要的,可她又觉得如果这期间能适当穿插一些伤感的回味,似乎才能让这段故事更像一场真正的初恋,而不仅仅是一场旋风式的单方面着魔事故。可惜类似悲伤的症状并没有发生,唐紫茗也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百般暗示怂恿自己强挤眼泪。因为她现在发现,顺其自然地生活而不去擅自捏造感情,是多么轻松快乐的事情。她猜想,照这种趋势发展下去,也许过不了多久,叶勃朗的名字对她而言就会如同“亚特兰蒂斯”一样陌生而遥远。但就算真到了那么一天,又能如何呢?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

在家呆了几天之后,受到在北京生活的舅舅的邀请,唐紫茗和母亲跑到北京玩了两个星期。这是唐紫茗继五岁之后第二次去伟大的首都。与前一次只拥有少量模糊的记忆不同,这一回,拥有了独立思维和鉴赏力的唐紫茗在这两星期内充分见识了紫禁城的绝世之美,潘家园的趣味横生,保利剧院里的豪华表演,胡同里猫狗鹩哥们的幸福生活,国贸商城名牌店营业员们戏剧化的势利嘴脸,以及京城出租车司机对外地口音乘客的精湛绕道技术。

可是无论如何,她挺喜欢这座城市。

从北京回来,又在家休整一个月之后,面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唐紫茗宛若一台重装系统的电脑。心无挂碍,步履轻盈,眼神清澈,饭量大增。清晨盖满一身的阳光,雨夜推开窗后袭人的草香,超市里新出炉的面包香味,翠蓝看综艺节目时前仰后合的爆笑,这些细微的生活痕迹,唐紫茗以前很少在意,如今留心观察,从中得到不少温馨的喜悦。

很有点一夜长大的意思。

很快就要开学。考上嘉华高中的狂喜滋味已经日渐寡淡,现在剩下的只有平静的茫然和冷不丁袭来的兴奋寒战。有了世凯的前车之鉴,这回唐紫茗不再提前贮备愚蠢的向往,当然,也并未提前培养仇恨。这座号称市里乃至省里最好的高中,对于她究竟意味着一个绚丽迷人的万花筒,还是蹦出弹簧怪物的恶作剧盒子,也只有走着看。就算实际情况是后一种,唐紫茗也并不害怕。过去的三年生活赐予了她一件抗打击性极好的黄金圣衣,她愿意再次披挂上阵,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可能。

“开学前还想去哪?还有一个星期,想做什么就抓紧时间去做。”一天早饭后,穿鞋往外走的章文熙对女儿说。

唐紫茗站在阳台上寻思了一会儿,她突然很想回小学看看。

站在明月小区的大门口,唐紫茗有些兴奋地深吸了一口气。一晃已经三年多没回来了。明月小区虽然没有发生什么质的变化,却也有了一些小小的趣味性的不同。当年守在小区门口摆摊弹棉花的小两口,接活的位置没变,身边却多出了三个或跑或趴的小孩。居民楼三号楼一单元一楼原来是老太太们练法轮功的根据地,被围剿之后,摇身一变成了小发廊,灯箱上撅着屁股的外国大美人和对面楼的数学补习班招牌遥相呼应。明月小学校门外三百米处的大红墙,唐紫茗他们上学那时候上面只写着一句“五讲四美人人爱。”现在这标语后面又跟上了许多稚气的儿童字——比如“朱宇刚大王八”,比如“陈小军是大傻逼”等等,一笔一划都充满了仇恨。

明月的校门,如今也赶时髦地换成了巴洛克式铁艺门,唐紫茗先是站在远处观望,然后走到近处,双手抓着铁栏杆使劲晃了晃,那沉重的声音让她觉得很有趣,于是便晃得更猛烈些,还煞有介事地喊了一句:“放—我—出—去—”,没想到话音刚落,收发室里便神奇地蹦出来一个小男孩。

“哎哎!你干什么?”小男孩脸色健康如石榴,气势汹汹地指着唐紫茗问。

“噢,我是这儿毕业的,回来看看。”唐紫茗有点尴尬,讨好地笑笑。

小男孩瞪了唐紫茗一眼。“你说你是这毕业的,有啥证据?我是今天的护校组组长。你不告诉我就不能让你进!”

唐紫茗笑了,她想起自己五六年级的寒暑假当护校生的情景。那时她也和这小石榴一样把护校看得比保卫边疆还重要。“我班主任是常玉,数学老师是王平美,校长名叫张大川。现在还是不是他我就不知道了。”

“你说的老师我倒是都认识……可是你怎么跟刚才那人说的一样啊?”小男孩有点纳闷打量着唐紫茗。

“是吗?谁啊?跟我说的一样?”唐紫茗好奇地往操场上看了看。“那我进去看看,可能真是我同学呢。谢谢你啊。”

小男孩不太乐意地一挥手,“进去吧!别乱走!”

走进操场,空无一人。唐紫茗慢慢悠悠地走了一大圈,发现自己上了六年的旱厕所如今已经被夷为平地,篮球场中央的大树也给砍死了。唐紫茗惋惜地摇了摇头,爬上操场北侧的大看台,坐在第三级台阶上,杵着下巴看国旗。她是很有那么一点感慨的,可又不知道该如何抒发是好。正看着身旁的蚂蚁搬运死毛虫的时候,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突然叫出了她的名字。

“唐紫茗?!”

唐紫茗立竿见影地打了个寒战。她抬起头慢慢向上看。一双漆皮的紫色高跟凉鞋上面是纤细的蜜色小腿,小腿上面是浅粉色的蕾丝花边短裙,短裙上面是桃色亮片吊带背心,里面裹着丰盈的胸部,那些闪闪发光的亮片映红了阮红菱那张无比美丽的脸。

唐紫茗缓缓起身,嘴唇微张,两只手不知该往什么地方放。

阮红菱确定眼前人是唐紫茗,也吃惊地哑在那里。左右两肩上的吊带相继滑落竟还浑然不觉。

大眼瞪大眼半天,唐紫茗和阮红菱方才艰难地回过神来。

唐紫茗有点没话找话但还算是由衷地说道:“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那是。”阮红菱不领情地翻了翻浓重卷曲的长睫毛,一屁股坐在看台上。“你可没以前好看了。”

料到阮红菱不会给自己好话听的唐紫茗镇静地笑了笑。“谢谢。”

“不客气。”

“你怎么来了?”唐紫茗命令自己压住一切不良情绪,在阮红菱身边坐下,歪头问。

“学校是你家开的?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唐紫茗咬着嘴唇思量几秒,盯着阮红菱的翘鼻子问:“你是跟所有人都这么说话还是就跟我这么说话?”

“当然就跟你这么说话。跟别人也这么说话我还咋混呢?”阮红菱从包里掏出一盒烟。“来一根?”

唐紫茗摇摇头。“那我是应该感到不胜荣幸了?”

“少整那书面语,爱咋想咋想。”

“我没觉得这是书面语。”

“那是你当干部当习惯了,自己觉不出来那么说话多恶心。”阮红菱斜眼瞟了唐紫茗一眼。

“你普通话退步了。”唐紫茗接住阮红菱的目光,不为所动地看着她的右眼睫毛。因为睫毛膏没有涂匀,她的睫毛粘连成粗粗的四根,呈放射状盛开。上面还粘着从双眼皮缝里掉落的银色眼影。唐紫茗很想伸手去弹掉,想得手直痒。

“少扯这套。说普通话有奖咋的?我最烦你没事就装老师那劲儿。”阮红菱厌恶地说。“我咋也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

“那你觉得我们应该在哪碰见?”

“不知道,反正不是这儿。刚才在这院里转了一大圈,一下子想起来好多咱们小学时候的事儿,没劲骂你。”阮红菱面无表情地把烟灰弹到两只正在工作的蚂蚁身上。

“你一直特恨我是吧?”唐紫茗鼓起勇气问。

“不不不,千万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恨一个人得特有劲,特有精神头才行,我可没那闲工夫。”阮红菱轻松地甩了甩头发。

“……”

唐紫茗没想到阮红菱能用这么有劲的话来噎自己,不由暗自佩服。

“再说我琢磨琢磨,确实也恨不着你。你也没咋地我,就是追求自己的大好前途呗!关我屁事啊!要怪只能怪我命不好。人要是命不好,那就谁他妈也怨不着。”

“我觉得人和人之间都是平等的,命运应该自己掌握。”唐紫茗本来不想搭茬,想了想还是肯定地说。

“扯淡!我最听不了这话!什么人和人之间平等的这类屁话都是你们有钱人说的。安慰人?用不着!我小时候也觉得只要努力争,别人有的我也能有。可我现在发现这人哪,生下来就不带平等的!怎么就有那么多人生下来就嗷嗷有钱,有的人生下来就挨饿?远的不比,你就说咱俩。我哪都不比你差,怎么从小就混得不如你?还不是因为你家有钱有势?”

“打住!我家可不是有钱有势,别这么说。”唐紫茗不高兴地摇头。

“那看跟谁比!你家跟我家比还不算有钱有势吗?都给你走后门送到世凯了你还想咋的?”

唐紫茗沉下脸。到现在为止她最不爱听人提起的话就是这档子事。

“你再看看我!我……”阮红菱眼珠子一转,后面的话又吞进肚子。“算了,不说了。”

“没事,说吧。我一直想知道你这三年过得怎么样。”

“想看我笑话?看我笑话上瘾是吧?我还偏不说!”阮红菱点起第二根烟。

“还说你不恨我?你这么说话,咱俩到底谁难受?”唐紫茗苦笑一声。

阮红菱听了这话,陡然丧了气,叹息着佝偻下去。“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命苦。爹妈不疼,家里穷的叮咣响,走出来还总碰不到贵人,真不知哪还有比我倒霉的?唉,也怨不得别人,还是那句话,命不好!你就说我这姓。姓什么不好?非得姓‘软’!听着就他妈好欺负!”

“你这么说是因为阮玲玉吗?”唐紫茗好奇地问。

“阮玲玉?哪学校的?不认识。”阮红菱甩了甩头发,冷淡地说。

唐紫茗并没有笑,她意识到跟阮红菱提阮玲玉本身就很多余。看了看阮红菱,她严肃地说:“我跟她也不熟。”

“那你说她干吗,我这儿说我自己的事呢,别打岔!”阮红菱不满地瞪了唐紫茗一眼。“下辈子我要还是人,我就姓硬!到哪都让人躲着我!让着我!”

“那你这辈子也能实现,不用改姓,裸奔就行。”唐紫茗不知哪来了开玩笑的兴致,挤挤眼睛。

“你这……”阮红菱先是想骂,半道又笑了起来,笑完之后又仿佛觉得不该笑,冷冷扭过头去。

过了好久,阮红菱才再次张嘴说话。“你看,篮球场那棵树被砍倒了。谁这么缺德?”

“哼,那时候你还天天嫌它碍事呢!”唐紫茗撇撇嘴。

阮红菱摇摇头,“那时候懂啥?傻子一个呗!不过说实话,我还真怀念上小学那几年,没啥操心事,天天乐呵呵的。”

看着阮红菱话越说越轻,最后垂下眼帘,唐紫茗突然难过起来。“我也是。”

“还记得六年级运动会不?”阮红菱很突然地咧嘴笑起来。“我那天差点被你气死!”

“你被我气死?你咋不说你把我鞋踩掉了呢?差点把我踩瘸!”唐紫茗也瞪起眼睛笑着说。

“那,谁知道你还光着脚跑啊?真虎!”

唐紫茗露出白亮的六颗上牙。“嘿嘿,我坚强呗!”

阮红菱懒懒地推了唐紫茗一把。“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你其实最精了!人们都说我聪明,其实我就是长了个聪明样,看着精,其实特傻。你是看着没心眼,其实啥事都有数!这样人其实最可怕你知道不?”阮红菱尖刻地看了唐紫茗一眼。

“是吗?你这么觉着?”唐紫茗心中一惊,脸上还挂着憨乎乎的笑。“你放心,我缺点是多,但有一条能保证,我绝对是好人,没有坏心眼。”

“这我知道。我也没说你坏啊。其实你对我咋样我心里都明白,你不用总觉得委屈。我这么回头一想啊,我长这么大,最关心我的人可能就是你了。”阮红菱淡淡地说。

听了这话,唐紫茗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心中泪如雨下。几年来她心里隐隐约约一直盼着阮红菱这么一句话。可今天终于听到了,她又觉得自己对阮红菱的感情并配不上她刚才的评价。唐紫茗很想对阮红菱说个同样感人的下联。可感动和愧疚令她失去了勇气,只好怯怯地用余光瞟阮红菱的侧脸。

阮红菱感到唐紫茗在看她,倔倔地转过脸来说:“感动呢?别整事啊!”

唐紫茗表情恢复常态。“别扯,我啥也没听见。”

“哎对了,我都忘了问你了,你中考考咋样?上哪了?”阮红菱好奇地睁大眼睛。

“我啊?”唐紫茗为难地挠挠头。她不知道说出“嘉华”二字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别磨叽,快说!”

“嘉华高中。”

“我操!你家人可越来越牛逼了!”阮红菱蹭一下蹦起来,兴奋地冲唐紫茗肩头重重一拍。

唐紫茗也噌地站起来,大声喊道:“天地良心,我要不是自己考上的,天打五雷轰!”

“不信!”

“真的!我发誓!”

“真的?真的?哇靠……唐紫茗,你行!我没看错你!嘉华你都能考上,以后肯定出息了……”阮红菱拍着手雀跃起来,脸上丝毫不见嫉妒,大睁着的眼睛里面写满了诚恳的佩服。

唐紫茗对阮红菱的态度感到意外,红着脸打断她:“得啦得啦,没什么了不起的。”

“不行!这可是大事!走,我请你吃饭去!给你庆祝一下!”阮红菱搂过唐紫茗兴冲冲地说。

“你请我?算了,我请你吧!”

“什么意思?”阮红菱敏感地收回笑容。“瞧不起我是不?”

唐紫茗忙摆手。“你请,你请!”

“这就对了!”

二人离开学校,走进小区里一家小馆子。唐紫茗点了麻婆豆腐、清炒西兰花和一瓶可乐。阮红菱点了土豆烧牛肉、火爆腰花和一瓶雪花啤酒。阮红菱学着成人那套举杯为唐紫茗考上嘉华祝词之后,二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酒下三杯,面如桃花的阮红菱擦了擦嘴,突然一撂筷,大大咧咧地问:“问你个问题。你还是处女不?”

唐紫茗立刻捂住嘴以防可乐喷出来。然后又快速向左右看了看。“这种问题你是不是应该小点声问?”

“怕什么,咱俩还一起看过黄片呢你忘了?”阮红菱音量更大了,嬉皮笑脸地说。

“没忘。你说吧,要是还嫌声音不够大就去借个喇叭。”唐紫茗无奈地往椅子后面一靠。

“嘿嘿,这可是你说的。老板!借我……”

唐紫茗站起来一把上前捂住阮红菱嘴巴,低声说:“姐姐,咱冷静点行不?你不就问我还是不是处女吗?我可以回答,我还是。”

“嗯。我想到了。就你那小胆,敢干啥?是不是就算金城武要跟你上床,你都不干?”阮红菱笑嘻嘻地问。

“那我可以考虑一下。”唐紫茗哈哈一笑。“我不是害怕,就是现在还没想这些。”

“你不会真像那次笔仙说的,等到二十才……”

“爱等到啥时候就啥时候吧。我对于性这种东西没什么渴望。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精神的结合更重要。”唐紫茗耸耸肩,正色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唐老师又来劲了!好好好,你是圣女。那我再问你,你有男朋友吗?”阮红菱一边大嚼牛肉块一边问。

“这怎么说呢……就算有过?也不应该算。反正,我是喜欢过一个人。”唐紫茗脑子里浮现出叶勃朗英俊的面庞,带着点忧伤地笑了笑。

“真的啊?”阮红菱感兴趣地凑近唐紫茗。“咋样?帅不?家里有钱不?你们处到啥程度了?”

“哎呀,跟你说不清楚。我和他还没开始处就分手了。我提的。”

“什么意思?你有病啊?”

“我一开始喜欢他,后来又觉得他不是我等那的个人。反正有些人,就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什么什么?我没听懂呢?”阮红菱歪着头看唐紫茗。“处个对象还想那么多?又不是非得跟他结婚,能好就好,不好就拉屁倒呗!这年纪不谈恋爱你以后才真后悔呢!”

唐紫茗叹了口气。“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我觉得这种事还是得慎重。我不怕你笑话,我的梦想就是一辈子只爱一个男的,一处就处到死,不再换了。”

“哎呦我的妈呀!”阮红菱张大嘴一拍桌子:“整半天原来你想当个旧社会妇女啊!真没救了!”

“我不是……”

“得啦,随你便吧,啥人啥命!”阮红菱突然对这个话题没了兴趣,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低声问唐紫茗:

“哎,你猜我还是处女不?”

唐紫茗眼睛眨都没眨。“肯定不是了。”这话说完她就后悔了,可看起来阮红菱对此并不在意。

“回答正确,加十分!”阮红菱表现出不正常的欢快神情,拍了一下手掌。“我还告诉你,我怀过孕,打过胎。”

唐紫茗震惊地放下筷子,眼球差点掉进碗里。“你……你说的是真的?别吓唬我!”

“瞅你那样,有那么吓人吗?”阮红菱不乐意地拿起餐巾纸擦擦嘴,“我这几年呀,一堆事呢,想听吗?想听我就给你说说。”

唐紫茗沉默地看着阮红菱。既想听又不想听该怎么表示?她用手支起下巴,轻微地点点头。

阮红菱明白了唐紫茗的意思,放下手里的筷子。把这篇篇幅不短的“阮红菱奇遇记”(某种意义上的奇遇)用她那细软水灵的嗓音娓娓道来。

“听起来真的很吓人吗?”一口气讲完自己的故事,阮红菱喝了一大口啤酒,舔舔嘴唇,突然抓住唐紫茗的手恶狠狠地问。见唐紫茗低下头,她的眼神又急剧变得近乎乞怜:“你说,一般人听了这话是不是都像你一个反应?说心里话。说话呀!”

唐紫茗为难地咬了咬嘴唇。“我不知道……其实,这种事也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得了你别说了别说了!”阮红菱烦躁地撒开手,把筷子使劲往地上一扔。以前她也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悲伤刺激过,这次却格外强烈。鲜活着跳动着的伤口让她脸上丧失了素有的玫瑰色,慢慢呈现出黯淡的灰白。她的面颊轻轻抽搐,牙齿咯咯作响,手心往外渗着冷汗。她求助地去看对面的唐紫茗,只看到一个黑色的模糊的影。阮红菱绝望地闭上眼睛,久久地,才发出一声饱满的呜咽,随后便放开眼泪的闸门,伏案放声大哭,看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唐紫茗接受了阮红菱这份放肆的信任。她静静地看着她哭,不劝也不动,心却随着阮红菱哭声的律动上下起伏。她看着阮红菱因为哭泣而抖动着的长发,猜想着她哭声的内容:怀孕的羞耻?扼杀生命的罪恶感?被爱着的男人抛弃?无论哪一样,都足够令人悲伤。唐紫茗越想越入情境,最后竟也不知不觉地湿了眼睛。

阮红菱哭累了,擦擦鼻涕抬起头,满脸泪花。“唐紫茗,我跟你发誓,我没干过什么坏事,我就是想过好日子。想过好日子有错吗?”她抽泣着问。

唐紫茗摇摇头。

“这不就得了!你可以觉得我堕落,但你要相信我是好人。只不过命不好……”

“别总说命不命的了。”唐紫茗冷冷地截住她的话。“我还是那句话,命运是自己选择的。谁都想过好日子,但咱们得走正路!你还念书吗?一定要接着往下念。这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个屁。”阮红菱擦干眼泪点上烟。“我跟你说,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在学校呆着。像你,就适合。我,就不适合。”

“你怎么不适合?你好好念了吗?怎么能这么早就放弃呢!”唐紫茗瞪大眼睛语重心长地说。

“我求你了大姐,别总跟我唠这套没味儿的嗑!我自己是什么人我自己最清楚。我上学就是浪费时间,还白费钱。念完一场可能还啥都不是。那还不如早点工作。”阮红菱逐渐恢复了往常的风骚样,眯着眼睛说。

唐紫茗有点泄气,没好气地问:“那你现在找着工作了?”

阮红菱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嗯哪。”

“什么工作?”唐紫茗扫了一眼阮红菱桃色的紧身背心。

“你这么看我有点损啊!”阮红菱抓住了唐紫茗的眼光,笑了笑:“你放心,我没去做鸡。”

“……”

“现在我就是晚上去酒吧推销啤酒。不过这活一点不好干,还贼累。我也快干不下去了。嗨,这些事儿,就再说吧。哎呀,四点半了,我得走了啊。”阮红菱看了一眼表。“老板!买单!”

“你干什么去啊?我怎么跟你联系?你家还是原来电话号吗?”

阮红菱表情清冷:“我没家。别找我。也没必要联系。”

“什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看着刚才还好好的阮红菱一句比一句冲,唐紫茗有点手足无措。

阮红菱一边掏钱给服务员一边做了个打断唐紫茗的手势。“唐紫茗,今天碰见你是咱俩有缘分,我真挺高兴。可是咱俩不是一路人,这你心里也明白。不是一路人就别硬往一块拧了,没劲。以后要是还能再碰见,你就回请我吃饭。要是碰不上那也就是命中注定,无所谓。你就在嘉华好好念吧,我估计你行!走了。”一口气说完这话,阮红菱整了整胸罩带,冲唐紫茗一飞吻,起身离开了。

唐紫茗怅然地站在桌旁,冲着阮红菱渐渐远去的粉红色背影,轻轻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