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8-紫茗红菱

期中考试的前一天晚上,肖苗苗带领值日生收拾完桌椅,临走前紧紧抓住唐紫茗的手,吸了一大口气,凝重地说:

“好同桌,祝福我吧!明天考数学我要作弊!”

唐紫茗被她的英雄气概震慑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别劝我。我铁了心了!反正怎么都免不了一死,我就拼了!”

素来软弱的肖苗苗竟说出此等豪情壮语,唐紫茗估计她真是被逼到崩溃边缘了,想劝阻的话便都咽回肚里。

“那,怎么作弊?”

“不知道呢,到时候再说!我看我那考场挺多咱班同学,应该不愁。”肖苗苗似乎胸有成竹。

唐紫茗叹了口气,“我还是劝你,能靠自己就靠自己。别人说不定还不如你。而且这回学校说严抓!”

“嘁!哪次都这么说,吓唬人呗!反正我这回豁出去了。”肖苗苗悲壮地拍拍胸脯。“你就给我祈祷吧!考完试见!”

唐紫茗目送她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第二天早上,肖苗苗吃了两块奶油蛋糕,一个煎蛋,一个煎饼果子和一碗八宝粥。肚子膨胀起来,底气也足了许多。率领两条灌了铅的腿,肖苗苗沉重地踱入考场。

第一科是语文。肖苗苗全然不在状态,现代文阅读,一行读了七遍还不知其意。她的眼睛和脑子都用来考虑左邻右舍哪些是可以投靠之人。

总算熬到打铃,肖苗苗做了个深呼吸,用笔捅了捅前座的女生,巴结地说:

“嗨,杨一洁,我早就认识你,听说你数学很强啊!”其实她是看考场座次表时才知道人家的名字。

杨一洁冷淡地看看她,“听谁说的?我数学最差。”

“再不好也肯定比我好,嘿嘿。”肖苗苗卑微地笑笑。“能不能……答完卷借我看看?”

“我凭什么借给你看?”杨一洁毫不客气地说完这话,倨傲地梗了梗脖子,转过身去。

肖苗苗冲她的后脑勺竖了竖中指,无奈地站起身,朝坐在她斜前方的男生走去。这男生是她的同班同学,名唤钱丹峰。数学玩得很明白,人却十分奸猾而且还有口臭。肖苗苗一向讨厌他,但非常时刻需用非常之人。忍了。

“钱丹峰……”肖苗苗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嗲一点。

“啥事儿?”

“一会儿考数学……照顾照顾我呗……”

钱丹峰得意洋洋地抖着腿,“有没有什么好处啊?”

肖苗苗努力地思考了一下,谄媚地眨眨眼睛:“要不,我做你女朋友?”

钱丹峰险些从凳子上滑下来,慌张地摆摆手。“姐!姐!误会了!我可没那胆儿!嗯……听说你家是开饭店的?这样吧,给我带一个星期的午饭好不好?”

“不是吧?这么狠?”肖苗苗咬牙切齿地问。

“不行就拉倒呗,真是!”钱丹峰撇撇嘴,作了一个转身的动势。

“哎……我答应你!答应你!不就一个星期的饭嘛,小意思。”肖苗苗连忙把他的身子扳回来,堆笑道。“那,一会写完了给我传条好不好?”

“行吧!一会儿我把纸条扔你桌子底下。听见我咳嗽一声,你再捡。千万别慌,也别瞅我。听见没?”

肖苗苗拼命点头。

数学考试开始了。肖苗苗从写班级姓名开始就紧张得嘴唇泛白,呼吸困难,手里的圆珠笔莫名其妙掉到地上三次。将所有会做的题都做完之后,肖苗苗看看表,还有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是漫长的等待——等待自己桌子下面出现小纸条。一开始她趴在桌子上等,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地面。后来发现监考老师总是看自己,肖苗苗只好伪装一下,胡乱在草纸上画些花花草草,还时不时停下笔做绞尽脑汁状,然后再慎重地画上一片叶子。

还有十分钟就要交卷了,钱丹峰还是连头都没回一下。这下肖苗苗可沉不住气了,抓耳挠腮,连咳嗽带喷嚏,恨不得站到凳子上做广播体操来吸引钱丹峰注意。

“那位同学?你怎么回事?我可看你好几回了!要不就交卷,要不就老老实实呆着,别影响其他同学。”监考的男老师抿了口茶水,皱着眉说。

肖苗苗被说得心惊肉跳,坐在凳子上的上半身顿时矮了几分。

钱丹峰终于有动静了。他转过头来责怪地瞪了肖苗苗一眼,把纸条一扔,又转过身去。可惜这纸条并没有到达预期的目的地,却不偏不倚掉在过道中间。肖苗苗又惊又气,心肝肺都扑通扑通地使劲蹦跳起来。她在心中祈祷了两句,擦擦额上的汗,趁监考老师低头看表的时机,嗖地伸出一条腿去勾那纸条。

砰!

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是体重过秤,反正就在那一瞬间,肖苗苗庞大的身躯随那条胖腿一起涌出座位,狠狠摔倒在地。

周围的同学都被吓了一大蹦,考场里顿时炸了锅。监考老师快速从讲台上走下来,把肖苗苗扶了起来。

“怎么又是你?咋地啦?好好地咋突然就坐地上了?”

“没,没事。”肖苗苗顾不得疼,趁乱捡起纸条。

“哎?手里什么玩意?”老师眼尖,厉声问道。

肖苗苗两腿虚得站都站不利索,双手背后,一声不吭。

监考老师明白这里面必有猫腻,便熟练地扭过肖苗苗的身子,扒开手心,把纸条拿了出来。展开看了看,粗声粗气地问:

“说吧,谁给你的?”

肖苗苗还是不吭声。倒不是因为讲义气,而是她已经吓得失去了大部分意识,精神恍惚中。

“好!不说是吧!那就让学校处理你!来,跟我来。”老师拽过肖苗苗的袖子就往外拖。

肖苗苗这才回过神来,哇的一声嚎哭划破天际,蹲在地上死活不起身。

“你这同学!怎么这么耍赖?赶紧起来,别影响别人!哎你不起来是吧?哪班的?我看看……初二五是吧?好!我这就叫你们老师去!”

监考老师愤愤夺门而出,留下一屋子学生面面相觑。

大约五分钟之后,走廊里传来让初二五班同学一听就会下意识屏住呼吸的高跟鞋声音。

穿着一身深红套装的黄金珠出现在门口,冷冷地说:

“肖苗苗,我数三个数之内给我出来。”

看到黄金珠,肖苗苗顿时魂飞魄散。一股想尿尿的冲动突然袭来,其他的一切意识都丧失殆尽。

“一……二……还不过来是不是?”

“三!”黄金珠发出振聋发聩的怒吼。“好,你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了!”说罢,她迅速地走到肖苗苗面前,俯下身。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自己起来!”

“黄老师……”肖苗苗很想站起身,但毫无力气可以支配。

黄金珠嘴角闪过恐怖的一笑,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起肖苗苗的左眼皮,用力一拧,“起来!”

肖苗苗发出一声惨叫,双膝跪地。刚想求饶,没想到黄金珠竟抻着她的眼皮往前走去。一股钻心的撕裂的疼痛让肖苗苗忘了一切。她像待杀的肥猪一样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喘息着,号叫着,尽力跟上黄金珠的步伐以减轻疼痛。

所有在场的人包括监考老师在内,都傻了。

走廊里传来骇人的哭叫声。隔壁考场正交卷的唐紫茗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脑子里嗡的一声,飞速跑出教室。走廊里已经围了很多学生,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看着肖苗苗被拽着眼皮,半走半跪地跟在黄金珠身后。

唐紫茗这时候也顾不得不跟黄金珠说话的原则了,冲上前去冲黄金珠大喊:

“放开她!你这样会弄死人的!”

黄金珠面无表情地看了唐紫茗一眼,“还是管好你自己吧!”然后就拽着肖苗苗走进她的办公室。

肖苗苗跪在办公室的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祈求地仰望着黄金珠。

“肖苗苗,看来你真是不想念了,是不是?”黄金珠把牙咬得吱吱作响。“作弊?可以啊!只要不被抓着,抄出花来我也不管!中考时要真能抄个好分数,那黄老师佩服还来不及!可你瞅瞅你自己,是那块料吗?笨得要死!”黄金珠嫌恶地看看她,自己转圈踱着步。

“你一个人堕落不要紧,可现在好了,作弊被抓着了!出名了!连累了咱全班也连累了我!你这是存心整我,对不对?”黄金珠用鞋尖踢踢肖苗苗,“说话!”

“老师……我……”

“哭什么哭,有完没完?行,我跟你交个实底儿吧!上次家长会后,你爸亲口跟我说让我好好管教你,不听就打!我这可是替你爸履行职责,别怪我!要哭上你爸那哭去!”黄金珠摊开双臂,嘴角挂着阴阴的笑。

“那,那你也不能这么狠啊!”肖苗苗不知哪来的勇气,哽咽着喊了一句。

“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肖苗苗你敢跟我顶嘴了?长脾气了还!让你顶嘴,我让你顶嘴!”黄金珠抄起墙角一把扫帚,狠命朝肖苗苗身上打去。

肖苗苗用手挡住脸,把自己缩成一个肉团,拼命号叫。

肖苗苗的激烈反应引起了黄金珠愤怒之外的纯生理亢奋。她把扫帚一扔,撸起袖子,拽过肖苗苗的领子准备大展身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黄金珠的第二拳落下之前,办公室的门被一脚踹开。门口站着唐紫茗,她身后是脸色铁青的教导主任。

黄金珠黄惊慌失措地放下肖苗苗,抿了抿乱发,磕磕巴巴地说:

“那个……主任,我……我……您……”

教导主任看也没看她,直接走进屋,和唐紫茗一起把肖苗苗扶起来。不料肖苗苗竟惊恐地尖叫起来,把接近自己的每一只手狂乱地打掉。唐紫茗摇晃着肖苗苗的大脑袋,“苗苗?肖苗苗?是我!唐紫茗!”

“别碰我!都给我滚!离我远点!”肖苗苗看也不看唐紫茗,歇斯底里起来。唐紫茗和教导主任拼命把肖苗苗按住,从地上拽起来架出屋去。

肖苗苗狂躁地蹬着腿,下身冒出一股浓烈的臊味儿。唐紫茗下意识地向地上看去——一滩黄尿闪着光。

教导主任倒抽了一口凉气,闭上眼睛,冲着黄金珠站着的方向摆摆手说:“黄老师,走吧,这回你有话咱们慢慢说。”

这回换作黄金珠号叫了:“主任!主任!纯属误会!这学生作弊!还打人!听我慢慢解释!哎,校长!你别走,听我说……”

教学楼的女厕所里,唐紫茗流着眼泪给肖苗苗换裤子。

“苗苗,抬脚,把那只腿伸给我。快点,你妈爸都在门口等着接你回家呢!”

肖苗苗头发像干草一样四散着,左眼皮肿得透亮,鼻孔下挂着血痂,胳膊上好几处淤青,跟当年唐紫茗被打的状况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不过她似乎对这一切都不以为意,安安静静地低着大脑袋,专心看唐紫茗给自己换裤子。唐紫茗冲她笑,她痴痴地瞪着眼睛;唐紫茗把她搂进怀里,她畏缩地扭了扭身子,小心翼翼挣扎出来。

肖苗苗从厕所里出来后,一个中年女人嗷地一声扑上前来,搂着肖苗苗泣不成声。

“闺女啊……你咋被打成这样啊……跟妈说话呀!”

肖苗苗圆胖的父亲揉揉眼睛,使劲拍拍唐紫茗肩膀说,“真谢谢你!真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及时去找主任,咱家苗苗不得被打成啥样!”

“不客气。”唐紫茗冷漠地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家后,唐紫茗慷慨激昂地写了一份控诉黄金珠两年来种种罪行的报告。她想好了,如果黄金珠这回只是停职察看什么的而不是彻底被开除,那她就要动员全班同学在报告上签字,死活要把她炒掉。

好在这件事并没用这帮小孩子操心。从出事那天以后,世凯中学的同学们再也没看见黄金珠老师,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传说她进了监狱,也有的说她去了外地的学校,还有的说她专业办起补习班。不过她的去向已经无所谓了。对于初二五班来说,黄金珠滚蛋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事情过去一周后,唐紫茗带着十包麦丽素去肖苗苗家。肖苗苗的妈妈不让她进肖苗苗的卧室,只许她趴门缝往里看。只见穿着蓝色小猪睡衣的肖苗苗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攥着生鸡蛋,把它们一个个往墙上扔。看到鸡蛋在墙上到处开花,蛋浆四溅,肖苗苗笑得前仰后合。看到那笑容是那么发自肺腑,唐紫茗震惊得无以复加。她放下麦丽素,胆战心惊地离开肖苗苗家。

肖苗苗被送去精神病疗养院的那天,唐紫茗没去告别。她以为自己会大哭,会砸东西,会歇斯底里。这些她都想过,但最终她只是呆头呆脑地坐在曾经属于她们俩的座位上,看着肖苗苗刻在桌子上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傍晚时分,唐紫茗一个人坐在街心公园,点起刚买的ESSE。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抽烟的样子幼稚可笑,可她就是要抽。不为别的,只为给自己痛苦的嘴巴找个事干。说话,叫嚷,哭泣,都让她厌倦了。

唐紫茗想起一句话,但忘了是谁说的:生活就像洋葱头,你必须一层层把它扒开,同时还要流眼泪。唐紫茗不明白,属于自己的这个洋葱头怎么就这么难扒,这么辛辣。唐紫茗憎恨流泪,憎恨流泪时泪腺的酸涩,视线的混浊,流进嘴里的咸味,连带引发的头痛鼻塞……单是这些生理不快已让她感到郁闷,更不用说驱动热泪的那些痛苦的叠加。回想从小学到现在的种种不堪经历,唐紫茗感到生活在用它的肮脏和下作凌辱自己。

唐紫茗悲伤地捂住心房。此时此刻,有个男性的肩膀可以依靠该多好。她甚至有点想,为了恋爱而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