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一个月里,唐紫茗几乎一门心思扑到校服设计上面了。她在章文熙的指导下从学画基本人体开始练习,看服装书籍,临摹时装画,然后试着画设计草稿。虽然是虎头虎脑的突击行为,但或许是真沾了点儿爸妈的灵气,又一直喜欢画画的缘故,上手还算快。章文熙对此甚感欣慰,唐紫茗自己也越来越着迷。但必须承认的是,她之所以那么入迷,一方面是喜欢画画本身,另一方面,她必须借此麻痹自己,减轻在学校里生活的痛苦。那痛苦是意料之内的,循序渐进的,甚至可能是难以摆脱的——只要黄金珠存在一天,那痛苦就要跟随唐紫茗和她的同学们一天。
在接管了初一五班之后,黄老师急不可耐地在教学和管理等各个方面都展现出她那严苛、专制、虐待的才华。她高跟鞋下踩着的那帮小可怜,与其叫“学生”,不如叫“赎罪者”更恰当些。上课迟到一分钟便是罪恶的,不穿校服是大逆不道的,男女生说笑是下流无耻的,在任何地方(只要被她看见)跑跳都是粗野的,更不用说在她的课上溜号私语,答错题目,对数学表现出厌恶之情……天啊,在她看来犯这些错误都足以送去判刑了。
黄老师上课从来不讲课。在她看来,学生们天生都是懒惰的投机分子。她在上面讲课只能给底下制造犯罪的机会。所以她要求学生们在家自学,课上时间全部用来做题——由于这无赖的方法效果显著,便得到教研组的默许和年轻老师的效仿。黄老师是题海战术的信徒,据说她清华毕业的儿子就是这么一路游过去的,她带过的许多尖子生也都如此。现在,她再一次无私地抡起这个杀手锏,所到之处血光四溅。
在四十分钟的课堂内做五十道中等难度的代数应用题外加一道高深莫测的奥数题,让正常人做都免不了吐血而亡。但我们的黄老师认为,这是每一个智商正常的初一学生都可以做到的。既然黄老师是这么想的,那么学生们也都必须这么想。所以,数学课上是没有人敢眨眼、打喷嚏、挪动身体的——上课时间每个人的每一秒都属于黄老师,除了做题以外的其他一切事情都是那么渺小而可鄙,连呼吸都不能过于使劲——太浪费精力了。
可是,就算学生们玩掉小命,仍没有一个同学能够达到黄老师那“太低”的要求。这没关系,晚上留下来继续做题就是了,只不过那就要再加五十道应用题作为惩罚,且尽是些与现实生活严重脱节的愚蠢问题——一个蓄水池,一边以某速度放水一边以某速度蓄水,然后求多长时间放完什么的。咱国家水资源不是已经很紧张了么,竟然还这么大张旗鼓地宣扬浪费,唐紫茗不知道是蓄水池的工作人员疯了还是出题的人疯了。最让她受不了还不是这个,而是那最经典的鸡兔同笼问题。每次碰到此类题的时候她都在愤怒地想,真会有人变态到把鸡和兔子放到一个笼子里让人数有多少脚丫子吗?我们学这些到底为什么呢?
可全中国的学生们都在兢兢业业数它们的脚丫子,从没人反抗。唐紫茗也只好强忍怒火,无精打采地跟大家一起数。于是乎,初一五班成了整个初一年组第一个上晚自习的班级,随后其他班级也就积极地效仿起来。每天近天黑或已经天黑之后,这群面如死灰的学生才陆续走出校门。附近的居民见到如此情景总要赞叹,世凯中学的学生就是要强啊。
对了,黄老师还有一个不能不提的必杀技,那就是,打人。也许你会觉得一个女人能有多大力气?那你可错了,心理学家和法医们都承认女人遇事若发起飙来绝对势不可挡。而我们钢筋铁骨的黄老师,绝对是她那性别里最勇猛的杰出代表(学生们怀疑她是黄飞鸿的后人)。黄老师打人,那叫一个花样繁多,那叫一个风格豪放。上课的时候,手边的任何物件都可以做为暗器飞向某个她认为走了神的倒霉蛋,而且绝对快、准、稳、狠。尽管每天的值日生总会把讲台上收拾得只剩下粉笔,可用粉笔也很够呛啊,虽能保障不血肉横飞,但被那么一个来势凶猛的粉笔头砸到眼睛上或撞到门牙,你挨一下试试?
没有凶器的时候,黄老师的拳脚功夫照样一流。一般情况下她只打男生,不对女生动手,因为女生一打就哭,没有挑战性。但也有过一次,她把一个上自习课偷吃零食的女孩从座位上拎起来,拿教鞭照其后背狠狠给了一下。当时大家都捂上眼睛,以为那倒霉的女孩从此要高位截瘫了,但这坚强的孩子在桌上趴了一节课之后愣是咬牙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了,然后继续做数学题,情景很是感人。至于男孩子,除了要害部位之外,黄老师几乎见哪打哪。每招每式都干净利落,声震云霄。当然,以她的智商和武功造诣,尽管总把学生打得痛不欲生,却尽量不留下难愈的伤痕让人抓到她体罚的把柄。
“什么叫体罚?我最讨厌这词儿!你们搞清楚,我是看重你们才打你们的。要不我咋不去打那些街边小流氓呢?你们要明白,棍棒不光出孝子,也出高徒!哭哭哭,哭什么哭!瞅你们这点出息!”每次打完学生,黄老师总是一边揉着发红的手掌一边这么说。
是啊,说她体罚是不准确的,这个词已不足以形容她的英勇。罚站还算是体罚呢,但那么温柔的招数黄老师觉得太不解渴了。唐紫茗真是从没见过比黄金珠更享受虐待的人。从前的薛贵芳老师虽然也爱施虐,但只停留在语言层面,而且翻来覆去就那几个词,听三遍之上就完全免疫。可皮肉之苦不同,就算只采用单一打法也总能创造出新鲜的痛感,更别说黄老师在此领域总是具有建设性创新。打学生带给她如此多的快感,几乎永不疲倦,仿佛能从中汲取永葆年轻的能量。每次看到她打学生打到两眼放光面颊涨红,唐紫茗总是幻想,黄老师的丈夫肯定也总被打得皮开肉绽吧。后来听说黄老师已寡居多年,唐紫茗更加坚信,那薄命的丈夫必定是被打死的。
唐紫茗一开始还义愤填膺地纳闷:被打的学生怎么都没有去告状的呢?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唐紫茗渐渐得出一个悲哀的答案:有些人似乎天生就是贱命,“反抗”从来就不存在于他们的字典里。挨老师打似乎并不让他们震惊,被打完去告状才让他们震惊呢。那些看起来就懦弱的自不用说,就连那些看起来五大三粗叛逆得不得了的男生被打过三次五次也都蔫巴下来。对于黄金珠的暴行,没有人抗拒,没有人告发,当然更没有人还手。他们唯一的发泄方法就是在私底下咒骂她,可只要黄金珠一出现,那些刚才还吐沫横飞的嘴巴便在瞬时间变得严丝合缝甚至媚笑丛生。还从没挨过打的唐紫茗半蔑视半怜悯地看着他们,想象着自己如果有朝一日被打了……让她打一个试试。
总而言之,黄老师的才能是横溢的,教育效果是显著的。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她似乎便把所有学生都改造成了她所希望的那样——坚定,勤奋,唯唯诺诺,给脸不上鼻梁。那帮最开始还叫她黄金猪的捣蛋分子们现在连看她一眼的勇气(及胃口)都消失了。女生们也学会把泪水咽到肚里,不再哭出声音给老师添麻烦。黄老师进教室的时候从来不用像其他老师那样用目光威胁学生们闭嘴,只要听到她的高跟鞋声迫近,班级里立刻变得比墓地还要寂静,只剩下诡异的空气在飘荡。初一五班的好名声在世凯迅速得到公认:这个班的学生学习最刻苦,成绩最优秀,纪律卫生最达标……最重要的是,他们具备老师们认为学生所能具有的最高尚品质:听话!
让我们为了这些进步向黄老师鞠躬吧!
唐紫茗从不跟妈妈说这些。说了能怎样呢?妈妈也不能替她去受苦。再说当初是她哭着闹着要来世凯的。花了钱找了人,费尽八力进来了,现在再腆个脸哭诉这里没法呆,这种事情她是绝对做不出的。就算死在黄金珠手里,她也不会跟妈妈说后悔来这里。她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就算后悔了,也绝不承认。
还好,黄金珠至今连骂也没骂过她一句。从开学到现在,唐紫茗一直安分寡言,守时勤恳,并且忍辱负重地每天穿成妇女干部上下学。黄金珠就算看她不爽也横竖挑不出理。但“挑不出理”很多时候也不是好事,尤其面对一个有天生训斥癖的老师来讲。或许在黄金珠的幻想里,唐紫茗已经被打冒烟了也不是不可能。
唐紫茗设计的校服效果图终于定稿了。颜色素雅,款式清新,但基本是借鉴日韩香港校服的样式,自己创意并不多。她为此有点心虚,但章文熙安慰她说:
“你想想,不吸附于任何已有式样,完全凭空想象设计出来的样式可能存在吗?能根据自己的需要有选择地理性借鉴,在借鉴的过程中又积极加入自己的灵感,作品能给人以美的享受,购买的欲望,就是一件成功的设计了。明白没?”
唐紫茗想说“你说得太快了我没听懂”,但为了防止妈妈再唠叨一遍,便深沉地点了点头。她想起小学时的语文老师说,天下文章一大抄。是不是也可以套用为,天下服装一大抄?嗯,妈妈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唐紫茗重新振奋了起来,深情地看着自己的设计图——咖啡色双排扣短制服,香槟色领结,高级灰色百褶短裙(男款是灰长裤)——她又一次被自己的才华倾倒了(这一个月里已经倾倒几百次了),脑海中放映着自己的小电影:全中国的初中生们都穿着她设计的校服在草地上奔跑嬉戏,在法国梧桐树下背单词,在阿尔卑斯山上滑雪,在南极考察站跳舞……以上画面均不用考虑实际可行性,只要慢放,配乐……用心感受就行。
第二天上学,唐紫茗小心地把设计图藏在书包里带到学校。绝对绝对不能让黄金珠发现,不然绝对有好戏看。
第一节是漫长无聊的语文课。老师是个温和迟钝的中年女人,人和气得没话讲,讲课把人讲睡着的速度也没话讲。或许为了吸引大家注意,她总爱涂与自己气质完全不搭调的酒红色唇膏,每次朗读课文时还非得挑衅似的把嘴噘起来。你说你涂就涂吧,撅就撅吧,可为什么总是把唇膏涂到门牙上呢?整整一节课,唐紫茗的双眼都在看与不看老师门牙的抉择中经受折磨。看了便觉地想呕,不看又十分心痒。被自己的强迫症折磨到下课,唐紫茗拿着设计稿跑出屋,鬼鬼祟祟地从教学楼跑进办公楼,直奔校长办公室。
走到门口,却突然没有勇气进去了。在家练习很多遍的话也都忘得一干二净。她恨自己太不闯荡,又恨领导们不来主动认识自己。在明月小学领导老师见到自己都可亲热了呢。唉……净想那没用的。唐紫茗紧张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自言自语着给自己鼓劲儿。
正挣扎的时候,校长室的门开了。谢天谢地,哪位好心人出来的这么是时候,真是太感激了。唐紫茗激动地冲了过去,和正往外走的黄金珠撞了个满怀。
“唐紫茗?”
“黄老师……”
两人错愕地僵在门口。屋里面长着一张和蔼面孔的老校长探出半个圆脑袋来:
“黄老师,外面是谁啊?让她进来啊。”
黄金珠笑容满面地转过头来用唐紫茗从没听过的柔媚声音说:
“嗨,是我班里一孩子,找我问问题追到这来,真是没办法。校长您忙吧,我得回去了。他们都离不开我。呵呵。”
唐紫茗一听这话缓过神儿来,急忙往里溜。可黄老师狠狠地把门一关,拽着唐紫茗就往自己的办公室走。
唐紫茗知道这下完了。
“说吧,打算干吗去?”黄金珠僵直地坐在椅子上,青筋暴突的手指头当当地敲着玻璃板。
“我……”唐紫茗被她手指头弄出的声响弄得走了神,循声去看快被她敲碎的玻璃板下的一张照片。那是黄金珠参加学校某老师婚礼的照片。照片上七八个人喝得胖头肿脸丑态百出,黄金珠穿着虾子红的套装坐在校长旁边谄媚地怪笑。唐紫茗顿时想吐,她宁可看语文老师的酒红色门牙也不想看黄金珠抖骚。
“跟你说话呢!怎么不吱声?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想去校长那儿反映?怎么的,还写了材料?”黄金珠耸动着她粗大的眉毛,看着唐紫茗手里的纸袋恶狠狠地说。
明白了黄金珠怕的是这个,唐紫茗立刻轻松了许多。虽然觉得黄金珠狭隘得可笑,但唐紫茗还是做出一幅严肃又诚恳的态度,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跟黄金珠说了一遍。
黄老师的脸色渐渐缓和,换成轻快的不屑,拿过唐紫茗的画仔细端详。
“嗯……记得在档案上看你爸妈好像都是搞艺术的?所以你觉得,你身上有他们的遗传基因,对吧?不过说实话,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画这玩意儿有啥好的?还不如现在我们穿的校服好看呢。啊?”黄金珠说完这句话,快乐地等待唐紫茗的难堪。
唐紫茗虽然料到她会这么说了,但是亲眼看着这些话从黄金珠那灰暗崎岖的口腔里蹦出来,还是让她感到了意外的愤怒。这愤怒给唐紫茗带来了极大的勇气。她清清嗓子,直视着黄金珠说:
“黄老师,您是数学老师,美术的事儿您是外行。也许我画的是不怎么好,不过我的设计是面向我的同龄人。我相信我比您了解他们的审美。”说完这话,唐紫茗眼睁睁看见对面那张苦瓜脸不断拉长。
“唐紫茗,”黄金珠冷笑着说,“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小学时候,还是大队长对吧?我可真纳闷了,当干部的跟老师说话还敢这么冲啊?唉,看来烂学校还真是培养不出好学生。哦?”黄金珠恶毒地笑了笑。
唐紫茗咬紧嘴唇,心中燃起愤怒的小火苗。虽然明月小学的确是个烂学校,可自己的母校也只有自己才能骂。世凯就了不起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最近学会的成语)!她做了个深呼吸,尽量心平气和地说:
“黄老师,您训我可以,别连我学校一起骂,不公平。”
“唉呦嗬!”黄金珠很意外唐紫茗还有胆继续顶嘴,眼睛瞪得大大的。
“黄老师,要是没什么事了的话,我想走了。把画还我行吗?”
黄金珠见这么多回合还没震慑住这个臭丫头,不由动了真气。“你敢!谁批准你去找校长的?不把我这班主任放在眼里是不是?这么没教养呢!你别犯傻了,你以为我不拦你,校长就能接受你的破烂设计,重改校服?幼稚!大队长是怎么当的?真可笑!”黄金珠腾地站起来,边冷笑边摇晃着手里的纸袋。
唐紫茗发自内心地想打她一巴掌,手心攥了一把汗。咽了一口吐沫,她强忍怒气说:
“黄老师,我画这稿子也没想非要怎么样。只不过想给校长看看,听听他怎么说。我花费了一个月心时间弄这个,您就给我个机会让我去试试吧!”
谁成想黄金珠听见这话更来劲了:
“哈!可见你开学以来都没学习对吧?天天来学校假装学习应付我?你这是什么学习态度?喜欢美术你怎么不去念美术学校?我们世凯可是正经学习的地方,你不爱念拉倒!别在这瞎搅和!”
这回唐紫茗的脸再也挂不住了。“黄老师,你这话说得过分了。难道只有世凯的是正经人,学美术的就不是正经人了?”
黄老师粗暴地把话拦了下来:“反了你了!跟我顶嘴?跟我顶嘴!啥也别说了,你这画我没收了。期中考试考进班级前五名我就还你。不然你就永远看不见它了!走走走,出去吧。把门给我带上。”
“黄老师,你没这权利!”唐紫茗气得浑身颤抖,她没想到黄金珠这么无赖。
“权利?你一个小初中生讲什么权利?真有意思。考上名牌大学再跟我讲权利也不迟!赶紧走!”黄金珠把唐紫茗的设计图锁进抽屉里,拿出一本数学教材,像模像样地看起来。
唐紫茗定在那儿一分钟。这一分钟内她在考虑是继续和黄金珠据理力争还是立刻走人。最后她决定走人,而且重重地摔上了门。她以为黄金珠会追上来打她,可惜没有。唐紫茗真想再回去摔一下。
这一天唐紫茗很晚才回家。她穿着傻乎乎的校服(今天她对这身衣服的厌恶达到顶峰),挎着沉重的书包,在学校附近的街心广场坐着。唐紫茗回想着今天可怕的遭遇,不觉笑了出来——太新鲜太荒唐了!这么可耻的羞辱,这么失败的挫折,真的发生在我唐紫茗身上了吗?老天爷你忍心?也舍得?让向来受老师器重,受同学敬畏的我,被一个雄性荷尔蒙分泌过量的虐待狂辱骂?她居然还把唾沫星子喷到我伟大的作品上!看你们这些面无表情的路人,竟也没一个对我投来同情的一瞥——难道你们不知道今天唐紫茗有多么悲惨的遭遇?这世界太冷酷了。
唐紫茗万分沮丧地回到家。本想跟妈妈狂骂一顿黄金珠,但看到她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唐紫茗的怒气顿时消去半打。把章文熙拉进卧室去睡之后,唐紫茗自己跑到阳台上看星星一直看到困得睁不开眼睛。临睡前她做出了一个决定:期中考试要拿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