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六年级的学生来讲,在明月参加的最后一次运动会到了。唐紫茗和阮红菱此次都报了一千五百米。阮红菱素善长跑,年年运动会都是前三名。唐紫茗虽有长腿一双,体育却是软肋。这回只因为班里此项缺人,在大家恳求之下也只好硬着头皮报了名。
运动会当天,两个人都在凌晨四点半左右蹦下了床——中小学生开运动会总是很亢奋,小学生尤甚。就算不参加比赛,做普通观众也足以乐得合不拢嘴——合法地罢课一天半,放肆地吃各种零食,追踪学校的体育红人和各自心中偶像,在本班运动员比赛时呐喊助威……要是还能借来一面大鼓,那就找班里最壮的男生玩命地敲,咚咚——加油!咚咚——加油!平日再没交情的同学此时也会被感染得亲如孪生。
一千五百米本不是最吸引人的项目,这回却因为大队长和校花的参加而备受瞩目。各自的拥护者把这次比赛看作她们之间一场明朗化的战争,早早就开始预测胜负,仿佛选手只有她们二人。喜欢她们的男孩纷纷拿来了望远镜,从检录时就开始窥视。
“看你那傻样,紧张了吧?喏,嚼一会儿就好了。”阮红菱递给唐紫茗一条口香糖,表情半同情半幸灾乐祸。
素来强势的唐紫茗此时却是脸色苍白,双腿发软。一边谴责自己的懦弱一边幻想自己跑死的惨状。
“没事啊小茗,我带你跑,别有压力。反正拿分的任务都在我这呢,你就跑着玩吧,没人在乎。”阮红菱以相当体贴的口吻说。
品了品阮红菱的这句话,又看了看她那副俏丽而欠揍的嘴脸,唐紫茗在心中发誓,今天就算把腿跑骨折了也要拼了命不可。
站在跑道上等待发令枪响,是唐紫茗十多年来最恐怖的经历。在那静默的几十秒钟里,她耳朵里无数次地响起自己虚拟的砰砰声。可等到枪声真的响起来,她反倒不信是真的了。直到身边呼呼起风,身边人都一溜烟跑了出去,唐紫茗才惊醒过来。
第一圈跑起来竟不费什么力气,唐紫茗不由忘记了几天前体育老师的嘱咐,倏地加快了速度,转眼间就跑到了第二位,完全没看见阮红菱在后面的冷笑。
进入第二圈,唐紫茗很快痛苦起来——呼吸困难,拔不动腿,这些还都无所谓。让唐紫茗难以忍受的是她已经被一个又一个人超过去了——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喜欢她的人们看到自己的无能一面!实在丢脸丢大了。唐紫茗真想捂着脸跑,可连捂脸的力气也没了。她为自己羞愧,体力的不济也越发烦扰起来。可看到甩出自己很远的阮红菱的背影,再想想她之前说过的气人话,唐紫茗心中的小宇宙不由又慢慢燃起,顶着自己加速前进。
阮红菱是不怕唐紫茗的,她怕过谁呢?她的跑姿优美轻盈,呼吸均匀规律,丰满的小胸脯优美地颠簸。快毕业了啊,展示自己的机会越来越少,要在运动会上给大家留下最后的惊鸿一瞥才行。她不仅要夺冠,还要以最美的姿态夺冠,她要看台上所有的瞳孔里都映着自己,要多年以后校友们在聚会上评价自己时除了校花、梦中情人、大队文艺委员、舞蹈队队长、升旗仪式主持人之外还能加上运动会女王这一项。
听见看台上响起山呼海啸的“红菱加油!”,她抿嘴笑了。边跑边笑是消耗体力的,她仍愿意。她知道男生们都在为她疯狂,她心里实际也为他们疯狂呢——为了被他们宠爱的感觉疯狂。阮红菱得意地回头寻觅唐紫茗的身影,看见那可怜的女孩弓腰驼背,披头散发,嘴像蛤蟆一样一张一合,捂着腰痛苦地做勉强称之为“跑”的姿势……真是丑——死——了。阮红菱很想挤出来一些些心疼,可满脸都是不能抑制的幸灾乐祸,完全没意识到唐紫茗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跑到第三圈的时候,唐紫茗已经追赶到第二位,紧随阮红菱其后。此时的唐紫茗感到心脏快炸了,腿也快断了,眼睛里面充满了莫名的泪水。她不知道这世上除了跑步还能有什么更痛苦的事么?如果有的话,那恐怕就是被阮红菱打败吧。她也太狂妄了,居然一边跑一边冲看台招手,屁股都快扭到天上了!唐紫茗恶狠狠地盯着阮红菱不安分的腰肢,深呼一口气,加足马力从阮红菱右侧超了过去。
突然看到唐紫茗,阮红菱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她不信,打死也不信唐紫茗竟然会超过自己。但那不是唐紫茗又是谁呢?那后脑勺的轮廓,腿部的线条,身上的香味,跑步摆臂时的拘谨姿势……在一起这么多年了,阮红菱闭上眼都能画一个她。
反应过来的阮红菱怒不可遏,拳头里握着的长指甲硬是把掌心抠破了一块皮。眼看还剩半圈多,夺冠胜利在望,竟在这时候让这丫头给超了去,她这是故意要整我还是咋的?阮红菱眼珠子都快气绿了,一咬牙,一跺脚,加速跑到唐紫茗身后,鬼使神差地把她右脚的跑鞋踩掉,自己憋足一口气向前冲去。由于刚才的行为完全出自本能,阮红菱没有感到一丝自责。此刻的她脑子里只有夺冠,其他的一概靠边闪。
被踩掉鞋的一瞬间唐紫茗只觉得脚跟钻心疼,然后就扑倒在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鞋像足球一样被一个又一个选手踩在脚下,越骨碌越远,转眼间就混进尘土之中。那几秒钟她很想大哭,可六年都没在学校哭过,不能现在前功尽弃。是跑回去捡鞋还是退出比赛?盘算了两秒钟后唐紫茗站起身来,拍拍土,准备采取第三种方案:继续光着脚跑。她知道这样做十分那个,可她更知道此刻报复阮红菱的最好方法就是用苦肉计。反正赢不了冠军,索性豁出去了。只要赢了大家的心,阮红菱必疯无疑。
因为不愿做得太恶心,唐紫茗没有刻意夸张动作。但毕竟少了一只鞋,毕竟少了一只鞋的脚跑起步来是很疼的。所以就不可避免跑出了弱势的可怜状,不可避免引起看台上学生们的沸腾——方才阮红菱那不高明的小把戏被至少五百人目击了,本来就恨她的女生们借机叉腰大骂,喜欢唐紫茗的男生们更是捶胸顿足。大家把同情和支持都一股脑献给了这可怜的大队长,唐紫茗也着实受了自己的感动,她知道得第几名已经不重要了。
果然,当阮红菱举起双臂以极其妖娆的姿势用胸部冲破终点线的时候,她听到的欢呼声有些异样——那“噢噢”怎么听都像起哄。她愤怒地望向四周,许多人冲她冷笑。她又迷惑地看看后面陆续到达的选手,看到了一瘸一拐的唐紫茗;看到了四五个拿着毛巾、矿泉水、照相机的男男女女陪着唐紫茗跑;还看到了看台上无数人敲锣打鼓挥舞着玻璃绳做成的花束给唐紫茗加油助威。全场都沸腾了,为了一个跑倒数第二的人。阮红菱崩溃了,刚才还沐浴在胜利喜悦里的身体瞬间化作一堆泥,瘫倒在地。
唐紫茗也终于连滚带爬到达了终点。坐在地上一看,袜底磨开了线,脚心破了两块皮,疼痛火辣辣地蔓延。可她觉得疼得舒坦,疼得值得,疼得酣畅淋漓。她知道自己赢了,这就是意志的胜利。
“你真厉害呀小茗,我真小看你了!”眼圈通红的阮红菱走过来阴阳怪气地祝贺。
“你也是,冠军。心满意足了吧?”唐紫茗一边摆弄着脚丫子,一边扬起眉看她。
“哼。你脚没事?”
“有事也得挺着啊,谁能想到鞋还能被踩下来?”
两个人较着劲对视了好久。她们都知道,友情的终点线怕也是快到头了。
运动会事件之后,两人默契地不再一起上下学了。在学校里虽然也还说笑聊天,却比以往疏离许多。一开始是有些小悲伤的,可她俩都再也找不到非往一块纠缠的理由。这么多年是怎么忍过来的,真是纳闷——有了比较彻底的独处时间,她俩都琢磨这问题。跳皮筋打口袋拔老根的情意,似乎因为太久远而失去了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