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紫茗眉目混浊地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阮红菱还在自己母亲肚子里做准备活动。三个多小时后,她也颠三倒四地赶来。同住一间产房里的两位母亲虽都没了说话的力气,还是俱以圣母玛丽亚的姿态挣扎着高举起各自的紫猴状婴儿,示意自己生出了世上最美的孩子。
嗯,我想想,那已经是一九八四年夏天的事了。
产房分手之后,两个女孩再没见过面——直到91年,她们到了入学年龄,同去S市明月小学一年一班报到。当然了,她们没有认出彼此,毕竟相识时年龄过小智商过低。亏得阮红菱的母亲长了一对吊稍尖眼,在对众多女性家长做她习惯性的恶毒审视时,一眼认出了唐紫茗的母亲,遂惊呼:
“哎呀妈呀!章姐——你还认得我不?”
章文熙讶异地望着面前这个葫芦身形的大嗓门女人,心想你谁啊,明明比我老还管我叫姐。
“哎呀?不认得我了?我是王春枝啊,就是妇产医院203房跟你对床那个!呵呵。”王春枝挤眉弄眼地说,好像一起生孩子是很不堪的事。
章文熙瞳孔微扩,干笑两声,捏了捏王春枝伸过来的涂着桃红色指甲油的粗糙大手。“原来是小王啊!看我这眼神儿。怎么,你孩子也分到明月了?小姑娘真漂亮,叫什么名字?我没记错的话,你先生姓阮吧?”
“是啊。丫头叫阮红菱。我老家湖南的,我从小爱吃菱角,就给她瞎起了这个名儿,见笑了,嘿嘿。菱菱,快叫阿姨好!”
阮红菱被母亲猛推出来,踉跄两步,站定,用突如其来的热情语调对章文熙说:
“章阿姨好!章阿姨,你长得可真美!”从阮红菱声音的做作程度可推测她幼儿园时期受过严格的朗诵训练。
“呦!这孩子!这么小就这么会说话!真乖。”章文熙喜出望外地摸摸阮红菱的脸。但凡女人都扛不住来自小孩子的赞美。她们一厢情愿地认为小孩子说的话就全是真的。
王春枝夸张地挑起青蓝色的镰刀状眉毛,“菱菱说的就是真话嘛!你看你,保养得真好,多少年不见了还这么年轻!你女儿长得也随你,浓眉大眼的,叫啥名?”
“我叫唐紫茗。”浓眉大眼的唐紫茗有点不情愿地自我介绍。她不太喜欢这个阿姨,阿姨说话太用力,唾沫星子好几次溅到自己脸上,臭臭的。
“哎……好好好。这孩子声音真甜呦……”王春枝弯腰堆笑,并保持这一姿态转过身问章文熙:“哎章姐,你现在还在那个什么工艺美校当老师吗?效益咋样?”
“还凑合吧。”章文熙冷淡地回答。
“唉……再怎么也比我们那个破厂子强啊。都快开不出工资了!我家那口子更没出息,那破单位估计都快黄了!一想都来气!哎,你那口子挺好的不?还当画家呢?啧啧,多好,挣得多又清闲……啥时候有机会给我们画个全家福呗?哈哈哈……”王春枝对自己的俏皮话很是满意,丰满的胸部随着那几声“哈哈哈”颤个没完。
章文熙嘴角勉强动了动,表示她也在笑。“那个……小王啊,我看孩子们好像该进屋去点名了吧?我呢也还有点事,就先走了。我们以后再聊,好吧?”
“没问题呀,以后咱姐俩就能常见面了。要说这还真是缘分!菱菱啊,你这小姐姐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比你大三个小时。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同班同学啦,以后要好好处啊。听见没?”王春枝粗鲁地戳了阮红菱一下,仿佛阮红菱不摔跟头就听不懂话。
“你会跳皮筋吗?”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阮红菱十分严肃地问唐紫茗。
“不会。”唐紫茗诚实地承认,并羞愧地低头。
“我也不会。”阮红菱松了一口气。“不过听说上小学都得会跳皮筋,跳不好就没人搭理。咱们也得抓紧时间学啊。”
“哦?难学吗?”唐紫茗紧张地问。她不想没人搭理。
“是啊!听说最难的是拿一根小手指头撑着皮筋举过头顶呢!就这样,看见没?”阮红菱夸张地举起手臂奋力比划。
“啊?真的啊!”唐紫茗震惊地睁大双眼。
“哼,那能咋的,学呗。这世界上没有我学不会的!”阮红菱倨傲地叉起腰,看着天上胖乎乎的白云。
唐紫茗也跟着往天上看。虽然什么有趣的都没看到,但她还是对阮红菱肃然起敬。想到面前这个个子还没她高的女孩能像动物世界里的跳羚一样在众人头顶翻腾,那得多了不起。迟疑了一下之后,她红着脸挽住阮红菱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