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黑色念珠

黑色念珠--第九章

第九章

我有点儿怕南京。

十多年前,我头一回路过这个城市。天气阴沉沉的,又下起濛濛细雨,石板路油光光的,空中仿佛飞舞了许多蠓虫的尸体,滴在皮肤上凉森森的。

在招待所里,我与南通市教育局副局长住一房间,他接我去南通市采访。晚上,我们俩聊一会儿,又看了一个电视剧,关灯入睡了。到了半夜里,我在睡梦中却感觉很不舒服,胸口似乎被压上一块大石板。我企图挣扎,又手脚动弹不得,只好猛烈喘息,心脏像一个球囊,让一只强有力的巨掌攥紧。难道是恶鬼隐藏在散乱的被单里,它在捉弄我?在黑色的恶梦里,我竟然奇异地嗅到了死神的气息。我又像是被那块大石板死死压住,连翻一个身也不行。在梦里,各式各样血淋淋的可怕形象纷乱出现,我无以躲避。

凌晨时分,教育局副局长推醒了我,“昨夜里,你叫唤了一声吧?”

“是吧,您听见了?”我从床上颓唐地坐起,“做了一个怪梦,有个长发披肩的人掐住我的脖子。”

“奇怪,我也是!”副局长惊惧地瞪大眼睛,“好像是碰鬼了!是不是胸口压一块大石头,拼命掀,也掀不开?”

“怎么回事儿?”

“也许是凑巧?也许是我们喝了酒?也许……”副局长嘟哝着。他皱眉头又说,“唔——该不会是这个房间闹鬼吧?”

我俩都惶惶不安地笑了。

吃早餐时,我俩与熟识的招待所的所长说了,老所长把馒头刚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你们……住……哪个房间?”

“是114房间呀。”

“真胡闹!”老所长恼怒地说,“怎么会让你们俩住那儿,那里闹鬼!”

“真的闹鬼?怎么闹法儿?”我俩忙问他。

“我也讲不清楚,反正,这个房间不好。有人半夜睡着,就从房间里大叫着跑出来。还有一对旅游的年轻夫妇住在里边,女的让恶鬼魂附了身,大喊大闹……”

我俩毛骨悚然,面面相觑。

“啊——那么……”

“给你们调房间,给你们调,给你们调!”老所长又笑笑说,“我们关系好,随意瞎扯,不要和外人讲啊。”

我俩自然一口应承,立刻,就给我们换了一个房间。这天晚上,那位副局长在街上买了一包南京盐水鸭,又拎了一瓶酒,与我一起吃夜宵。他喝得醉醇醇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不喜欢南京这个城市!五十年代,江苏省委宣传部调我来,我也没有来!南京,夏天热得要死,是四大蒸笼之一。还有……这是个凶都!曾经几次被屠城。”

我掰手指头算,“自然南京大屠杀是一次吧,日本兵屠杀了近二十万人。”

“还有,太平天国时,天京失守,曾国藩军队也在南京进行了一次大规模屠城,将剩下的近三万名太平天国的男女老少全杀了。”

“哦,说不定,这个招待所也是……哦,不,我说那个房间,也是个凶宅。”

“对的,对的,凶宅闹鬼。”副局长恐惧地说,“咱,咱们……明天就走吧,早点儿去南通。”

“行,明天走。”

一直到夜里很晚,他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酒,“嗄吧嗄吧”嚼着鸭骨头。时不时目光六神无主,东望一眼,西望一眼。窗外正下着小雨,静时可听到那雨声,有的似乎落在杨树叶丛一片簌簌响,有的又好像掉在瓦片与石板路上混成一阵沙沙声。静谧雨夜里,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火车鸣笛,被连绵淫雨浸润得清冷孤寂。

“你……你见过真正的狼吗?”他忽然问我。

“没有。”

“我可见过,是草原上真正的狼。”

“什么样子?”

“有点儿像……狗,跑得极快。我当兵时,跟几个战友开了一辆吉普车到草原上,见着了一大群狼,远远地跑,还大声嚎叫。”

“听说,狼的嚎叫声挺可怕——”

“这——么叫,”他伸脖子学着,难看地呲牙齿,两眼闪烁凶光,“嗷——嗷——”他模仿狼的嚎叫似乎发泄着什么。

我内心泛起厌恶,忙摇手:“得,得,别学啦。”

“这有什么可怕,”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珠说,“你知道,这世界上真正最可怕的是什么?”

他嘿嘿笑了,自问自答说:“静寂,死一样的……静寂。”他又倒酒了,瓶里却光了。他把瓶子推一边,又说:“我当兵……头一天夜里站岗,是月黑夜呀。我……我周围都是黑的,我好像凝固在这一片黑夜里。正打盹,突然,扑通一响……吓得我呀。嘿嘿,嘿嘿……你猜什么?猫。嘿嘿。”

他醉眼朦胧地呆怔怔盯着煞白的日光灯。日光灯旁有两只蚊子嗡嗡叫,飞得人眼花缭乱。他舌头发硬对我说:“别,别,别关灯……嗯,嗯,咱俩开灯睡、睡觉吧。”

“开灯,我睡不好觉。”我犹豫一下说,“不然,您一会儿睡着了,我再关灯吧。”

“那——那,那也别。你可千万——千万别关灯,我害怕——我怕,你关灯,我就要……要叫唤啦。”

那一夜,我们开灯睡觉。半夜我曾经醒来几回,灯光太亮,我不习惯。瞧他睡得正酣,我悄悄起身去关灯。他深身一悸,立刻便感觉到了。鼾声减弱,鼻孔里哼出声:“别——别关……”我只好缩回去。

这一盏日光灯整整亮一夜。

第二天,我们便起程去南通市了。那位副局长像是如遇大赦,慌慌张张就拉着我走了。还将一件新衬衫丢在了招待所。他对我说,住在那儿,总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他年轻时就当兵,经历了许多世事,却从来没有像这几天似的心悸无底。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与宋英夫先生聊天时无意提到这件事,他立即问我招待所是在哪条街,什么方位。我说了,他就哈哈大笑了。他说,他去过那儿。一九六四年底他研究太平天国革命史,参加了一个历史考察小组,寻找太平天国时期留下的文物,也曾在招待所住过。

“你知道,这个招待所过去是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儿?莫非那里以前是乱坟岗?”

“乱坟岗倒不可怕哩!”宋英夫摇一摇头说:“哪里土地下面不埋几具尸首?还能到处闹鬼吗?可怕的是那里——”他瞥我一眼,眉毛抖动一下,“原来是太平天国的刑场。”

我自作聪明地说:“噢!必定是那儿处死了不少清朝的官丘!”

“又猜错啦。”宋英夫冷冷一笑说,“处死敌军官兵的刑场在另一处。这个刑场是惩治自己人犯罪的,专门执行椿沙和剥皮两样刑法的……”宋英夫站起来,从他的书架里取出一本罗尔纲着的《李秀成自述原稿注》,翻到第327页,指点着里边一条注释说:“你看看这个,就知道椿沙和剥皮两种刑法是怎么回事了。”

我看着,那是注释一,写道:“关于椿沙、剥皮这两种刑法,《上海新报》甲子六月十六日新闻说:‘一椿臼法,用大石做长臼,将人放入臼内,以大石椿从足际捶起,渐渐往上,约百余捶,方至头顶。又将身体折为一团,打为烂泥方罢……一剥皮法,其法先在地上掘一土坑,用柴禾烧热,将人衣服全行脱去,推于坑内。其人乱跳乱纵,浑身皮肤浮起成泡,然后用铁钩钩出火坑,遂将人皮剥下。’”

读后,我的脊背发凉,默默无言合上书,还给他。

宋英夫偏偏追问我:“如何?你有何感想?”

“我,我想,”我吃力地一字一句说,“人间竟然……有这种事!唉,发明出这两种残酷刑法的民族,都应该羞愧。”

“而且,惩治的都是自己人呀。”宋英夫深深叹一口气,“难保就没有冤枉的人在里边!那儿冤气冲天,冤魂不散,当然要闹鬼了。”

那天,走出宋英夫家时,我的内心里布满阴霆,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忧患与迷惘,想起那两样酷刑,我又不由自主联想起我们民族的精神图腾——龙。我从来就不喜欢它的狞厉形象,总觉得它是某种心灵扭曲的寄托,实质上与我们民族善良温柔的性格是不相符合的。那么,我们民族为什么如此崇拜这个凶暴的形象呢?我们中国人为什么又要自称龙的传人呢?我想,倘若认真反思与分析,它其实从另一侧面反映了某种民族的性格与心态。也就是说,我们祖先与恶劣残戾的自然环境斗争时,只好采用了另一种更加残戾的力量象征,其实,也就是人的合力——专制集权皇帝的象征。我们受它的统治,我们甚至将自己的灵魂也交付给它桎梏,我们把它当成上帝的化身,但是,我们又从中得到了什么呢?爱被泯灭了,人性被泯灭了,民族的进取心也被泯灭了……

还记得,我又一次去南京,与一位青年作家朋友去逛秦淮河,讨论了这个问题。那位青年作家说,中国的历史更像是一圈黑色念珠,一颗一颗黑珠子转了一圈,竟然搞不清从哪儿起头,又搞不清该在哪儿结尾,也许,开头就是结尾,结尾又是开头。除了循环,就是循环。这一圈黑色念珠的真正穿线是什么呢?是那个精神图腾——龙吗?是儒家文化吗?还是儒、佛、道三家学说共同组成的“道统文化”?

我俩在船上越说越热闹,一时竟忘记观赏两岸的景物。那年头刚改革开放,秦淮河亦未恢复旧日繁华,河上穿梭的都是一些游艇。偶尔,也有几艘大舫船,却仿佛是游动的大客车,载满了一群人开来开去。没有悠扬的笛韵,没有扰人的笙歌,只有汩——汩的桨声。秦淮河的水波是绿腻腻的,似乎那里沉溺着过多的历史积淀物……六朝金粉?金陵王气?还有明、清、太平天国的兵火干戈……我俩有一阵忽然不再说话,瞧着那黯黯的波漪,心里出现了莫名其妙的寂寞与孤独。

过一会儿,那位青年作家朋友又指着河岸一些残破的房子说,哈,过去那里雕栏画栋、绮窗珠帘,酒楼与妓院林立。特别是入夜,秦淮河灯船密集,笙歌不绝。明末清初传奇剧《桃花扇》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儿。

弘光皇帝慢慢睁眼,胸前让一股酸气堵得很不舒服。他很想叫一声太监韩赞周,可转而一想,韩赞周来,说不定又要带一大堆奏章和乱七八糟的事情来请旨,倒不如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躺一会儿。他昨天喝了一夜酒,胃里像是两块砂纸在磨着,火烧火燎得很难受。他呆怔怔望着明黄色的床帷,想起刚才自己做过的那噩梦。奇怪,他梦见了一只很大的蝙幅,从他的龙辇里飞出来,他随手举一把玉柄蝇拂使劲扑打着它,宫里光线很暗,却怎么也扑打不着,那只蝙蝠的巨大黑色翅膀从御案上掠过,几乎扫在他的脸上。发出了一阵腐烂的气息,他扔下蝇拂,用被服盖住了全身……他皱了皱眉头,又觉得胸口发闷,似乎今天的天气阴沉,气压很低。他长长从胸膈呼出一口积气。

一个宫女轻巧无声地走到他身旁,为他披上龙袍。才要为他穿上袖子,他却长长叹出一口气,顺手一推,将那个宫女推了一个趔趄,“滚!滚!”那个宫女立刻跪伏在地上。弘光帝披着龙袍,散乱着头发,趿拉着鞋子,围着宫中那根朱漆描金滚龙的粗大圆柱转了几圈,思绪又转到刚才梦中那一只黑色大蝙蝠上面了。怎么会是蝙蝠呢?这个形象也许有着不吉的寓意。很奇怪,他自从洛阳逃出来后,晚上总要做许许多多的怪梦,人醒来后,变得精神萎靡,心里很膈应。他无缘无故地会一阵心悸,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他看见那个宫女还跪伏在那里,走过去踢了她一脚,“你这个蠢货,跪在这儿干什么!”

“奴婢有罪,奴婢该死!”

“快滚起来吧!给我倒一杯茶去。”他见那宫女还跪伏地那里不住叩头,恨恨地跺脚说:“别再找我踢你!”

宫女走后,他又一下跌坐在龙椅上。偌大的宫殿里空无一人,散发了一种淡淡的霉味儿。他又回想起崇祯十四年李自成的农民军攻破洛阳的情景,城破那天,正下着大雪,他随一个老太监逃出了王府,他俩正在小巷里跑着,忽然,老太监煞住了脚步,一把拉住他说:“小王爷呀!这样不行,你得把王袍脱掉!”小福王朱由崧浑身战栗,带着哭音说:“老公公呀,下着大雪,天气这么冷,我脱了衣服还不把我冻死呀!”老太监流着泪说:“小王爷,不脱不行啊,一看你的服饰模样,就知道你是王爷。你怎能逃出城?冻死也总比被闯王的贼兵抓住好。”朱由崧脱去了王袍,只剩下一件内衣和裤衩,却再也不肯脱了,老太监上前把他扒得精赤条条,呜咽地说:“小王爷呀,连一根线条也不能留下呀。要不然,被贼兵刁民们看到,就会把你送到闯王的贼营里呀。”那老太监也脱得光光的,惟恐人们认出他俩是福王府逃出来的。

天空阴沉灰暗,好像要压下来。天地间织起了一层一层厚厚的雪网,有些模糊。还好,穿过城里的街巷时,他俩没有碰到什么人。偶尔几个人也都在拼命奔跑,也根本顾不上管他俩。小街巷的泥土路都成了烂泥浆子,好像浇了层油。他俩也数不清跌了多少跤子,牙床格格哆嗦着,蓬头垢面,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浆。两个人总算跑到了城墙上,城垛上空无一人,老太监怀里抱着一大卷绳子,给朱由崧跪下叩头:“小王爷呀,咱们总算逃到城上来了,我给您上面拽着绳子,您就缒着绳子快点儿溜吧,洪武爷保佑,保佑您逃出这洛阳城。”小王爷牙齿嘚嘚地响着,语不成句地说:“老公公,你,你,你呢?”“我是跑不了啦!”老太监又“咚、咚”地叩了两个头,“洪武爷保佑您哪!记住,见了年龄大的男子要叫大叔、大伯、大爷,见了年龄大的女子要叫大嫂、大婶、大娘,千万别露出自己是王爷的身份。”朱由崧糊里糊涂地缒着那条绳子往城墙下滚去,粗拉拉的城砖和长出的荆棘擦破他的细白皮肤,他的额头也被磕出一个大紫包。

他连滚带爬地走进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恍如隔世,走啊,走啊,他将走到哪里去呢?他不知道,也不去想,他只是企望这样走下去,就能摆脱困境,摆脱烦恼,甚至摆脱人世间的一切……

他却走不动了。忽然,他想起自己的真实处境。一片白茫茫,四处不见人,不知走了多少里路?天空却仍然是黑沉沉的,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一个村庄呢?莫非像自己这样一个王孙公子竟然会赤身裸体地被冻死饿死在茫茫荒野上?他浑身已经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他实在迈不动步子啦……他的身心完全垮下来了。干脆一屁股坐在雪窝窝里……他索性坐在那儿哇哇大哭。

他听见有沙沙的脚步声走来,只见一个人穿着褴褛的棉袍子,提着一个灯笼走过来。“是谁呀?谁在哭呀?”

他朝那人噗通一下跪下,“大叔呀,大爷呀,救救我呀!”

“别这么着!起来,起来……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怎么浑身衣服都剥光了?”

朱由崧结结巴巴编了一些话应对他,自称叫“王福”,是贩药材的商人,在洛阳城破后被闯王贼兵洗劫一空,连衣服也扒光了,却逃出一条性命来。他趴在地上连连给那人磕头,声称只要救出他一条命来,将来定以重金相报。

那人叹一口气,搀扶他站起来,“我也是个读书人,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我先脱一件衣服给你披上吧,如不嫌弃,先到寒舍暂避一时,住几天也好。”

他只模模糊糊记得那人是一名秀才,有一很奇怪的姓,姓计。叫什么名字,他也记不清楚。他跟着计秀才踉踉跄跄进了一个村庄,走进了计秀才的家,一间茅草棚里。他也不管屋里人们是长是幼,大爷大伯大娘乱叫了一气,只喝了一碗菜糊糊的,就浑身哆嗦着躺倒在炕上。他浑身抽搐,腿抽筋,发起了高烧,一连昏迷十来天。

一天下午,他的神智清醒一些了,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土炕上。屋里有一股浓重的臊臭味儿,窗户纸上黑压压的一片虫子蠕动着。一个老太太凑过来,呲着黄板牙说:“啊,王先生醒来啦?要不要喝水?”他使劲摇摇头。睁着眼睛,看那一缕绛红色的夕阳从门外射进来。这时,他感到浑身充满了无名的恐惧,甚至比那缒城出逃时更害怕。一只大母猪大摇大摆走进屋里,它挤到灶旁来蹭痒,蹭呀蹭呀,蹭得灶上的砖掉下一块,它满不在乎后尾巴抖动一下,“哗——”撒下一大泡尿来。他禁不住一阵恶心,忙把眼睛闭住。这时,计秀才却走到他跟前,拉住了他的手说:“王先生,好些啦!”“好些啦,好些啦!多谢谢你们照顾我。”朱由崧又急急地问,“城里有什么消息吗?闯王的兵退走没有?”“闯王的兵没有退走。城里的消息嘛,倒也听说一些……”计秀才欲语又止。“啊,你说给我听听。”朱由崧急急追问。“听说,李闯王将福王殿下杀掉了……还把福王殿下剁成了肉泥,将殿下的肉与鹿肉相杂煮吃,称为‘福禄宴’……”计秀才没说完,就见朱由崧手足颤抖,几乎昏厥过去。计秀才忙端一碗水过来,朱由崧喘着粗气把一碗水一气喝下,掩饰着说:“竟然有食人肉之事,太可怕了。”他又忙对计秀才表白说:“计先生,我的这一条性命多亏你相救,我将来定要重重报答你,我王福……”计秀才却微微一笑,“何不称福王?”他见朱由崧满面惊慌之色,连忙抚慰他:“殿下,您在病中讲了许多话,我们都听到了。殿下放心,我们救人救到底!决不会将殿下的身份泄露出去。待殿下的病养好后,我们负责将殿下送走!”朱由崧同双泪横流,拉住计秀才的手说:“我以后怎么报答你才好呢!”计秀才却说:“望殿下能启奏皇上,多以民生为重!”

计秀才的脸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弘光帝努力回想着他的模样儿,却再也记不起来了。只隐约记得是有些傻呵呵的憨样儿,他的老婆也是很粗蠢的。他们竟然服侍了朕十几日!哦,朕也许应该报答他们,但是目前洛阳附近是一片混乱,不知是在闯贼手中,还是已经被清国占领,算了,算了,这不是当前急务,以后再说吧。况且,朕在他家呆了十几日,终日吃的是臭烘烘难以下咽的菜糊糊,他们对朕服侍得并不是很周到呀!

弘光帝趿拉着鞋子,在宫殿里踱了几步,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片灰色的云雾淹没了。他又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摸一摸自己柔嫩的肌肤,哦,它会不会离开自己的躯体了?也像自己亲父亲朱常洵似的,一块肉一块肉被割下来,剁成了肉酱,被别人煮着吃呢……弘光帝抑制不住地颤怵起来,心呯呯跳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觉得自己胸脯里的五脏六腑,都成了一种粘糊糊的奇怪物体,在他躯体里晃荡着。有时,他会突然出现一种窒息。稀奇古怪的念头和恐惧的往事片断像树叶似的飘来。

“来人啊,快来人啊!”弘光帝忽然狂叫着。

几个太监和宫女慌慌张张跑进来,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在一旁。

弘光帝突然又很厌恶踢了身旁的太监一脚,暴跳如雷地吼道:“你们滚蛋!你们滚蛋!你们都跑来干什么?让我清静一会儿都不行!”

那几个太监和宫女又仓皇退走了。

弘光帝颓然倒在龙椅上。有人在他身旁,他觉得厌烦和腻歪;没有人在他身旁,他又觉得空虚和恐惧,他怎么办呢?他怎么办呢?……

前几日,御史黄澍和承天守备太监何志孔入朝求召对。他俩是来弹劾马士英的。黄澍跪在他面前,一桩一桩数说马士英权奸误国的罪状,边说边流泪。弘光帝也不由得感动,对身旁的大臣高弘图说:“黄澍言之有理,我是知道的。”黄澍举出了马士英十条可斩之罪,马士英却找不到一句辩解。太监何志孔也帮黄澍讲话,数落马士英架空皇上的种种罪状。与马士英一伙的秉笔太监韩赞周则上前叱骂何志孔:“御史言事是其职分,太监上前多嘴算什么,有伤国体!”马士英见大事不好,跪在弘光皇帝面前求处分。他与黄澍跪在一起,黄澍见了这个奸臣的面气愤已极,用手中的玉笏猛击马士英后背道:“愿与奸臣同死!”马士英趁机嚎叫:“陛下视之!”弘光皇帝摇摇头不说话。良久,对黄澍说:“你先出去吧。”韩赞周以秉笔太监的身份命令把何志孔先押起来。这时,弘光帝的内心确有所动,他很想趁机把马士英赶走。因为他发现马士英操纵着黄得功、高杰、刘泽清、刘良佐一批高级军人,左右着朝局,他们只把自己视为傀儡而已。于是,他暗示秉笔太监韩赞周:“马阁老宜自退避。”马士英知道自己有点儿危险,就装病躲在家里。同时,花巨款收买原来福王府中的老太监田成、张执中,他俩收了贿赂后,就到弘光皇帝面前为马士英说好话:“皇上非马公不得立,倘若驱逐马公,天下人都会议论皇上忘恩负义啊!而且,马公在内阁,诸事不烦皇上,皇上可以悠闲自在。马公一去,谁还能替皇上着想呢!”弘光皇帝默然不语,他的内心也很复杂。他既想逐走马士英,把大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可又怕赶走马士英以后自己掌握不了朝局,尤其怕黄得功、高杰等一群高级将领造反起哄,再想一想自己的叔伯弟弟崇祯皇帝日日夜夜为国操劳,最后还不是吊死煤山?那一群大臣们还骂他性情残虐,算了算了,不要去管乱七八糟的国事了!但是,想一想,不能赶走马士英,东林党人也不必得罪,将来留着他们尚可以与马、阮等人做一抗衡力量,第二天,弘光皇帝下旨了,马士英仍在内阁办事,“何志孔本当重处,首辅丞为求宽,具见雅度,姑饶他。”

弘光皇帝哪里知道,他的旨意没下几天,街上传起民谣:“要纵奸,须种田;欲装哑,莫问马。”

瞧一眼红木圆桌的四个碟子,虾子拌春笋、荠菜拌鸡丝、五香熏鱼、糟鹅。弘光皇帝显然惬意了,由一个宫女为他脱下龙袍,又叱喝一声:

“田公公,那个,那个……炸豆腐……怎么没有呀?”

田公公知道他要的是炸臭豆腐干,便连说:“一会儿就端上来,一会儿就端上来。从夫子庙买回来时,已经有些凉了,奴婢叫御厨再炸一过。”

弘光皇帝忽然想起,又对田成说:“唔,这个什么炸豆腐干……朕很爱吃,你何必差人日日去买,就宣召那人进宫来好喽!”

田成心中明白,倘若征召那个炸臭豆腐干的人进宫,就使采买宵夜菜肴的太监少揩了油水,说不定炸臭豆腐干也会变味儿。但他为人很乖巧,知道这些话不能跟皇上说,便装作诚惶诚恐地说:“这,这恐与宫中规矩不合……”

“唉,说来说去,又是宫中规矩!”弘光皇帝落座,满腹牢骚挟起一块糟鹅吃。一会儿,一碟墨黑的油炸臭豆腐干热气腾腾端上了。又端上一盆醉虾,鲜蹦活跳的青虾还在酒水里蠕动。弘光皇帝颇为赞赏地瞟田成一眼,叫他也一起来。田成谢座,陪弘光皇帝喝酒。

弘光皇帝连饮了两大杯酒,对田成说:“真是闹不明白,永乐爷干嘛那么傻,非得把京城搬到北边去!北京有什么好?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朕是在南京城里住定了!就是北虏撤回山海关,朕也不回北京啦。”

“那可不是,不能回北边了。”

“南京的戏班子可是太差劲了,要扮相没扮相,要唱腔没唱腔,个个都是那么粗蠢!”

“这好办,我想苏、杭一带梨园子弟必有佳者,只要仔细查访,皇爷的戏班子必能充实起来!”

“朕把这杯酒泼你脸上!”弘光皇帝突然勃然变色,拍着桌子大骂:“你用这话糊弄朕,已有多少日子啦!光听你说,未见你做!你以为朕是好糊弄的?惹急了朕,叫来锦衣卫,一顿板子打扁了你这个该死的奴才!”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田成又离座叩头,“奴才已经从苏州物色了一个戏班子,明天即可进京……”

“你怎么早不说?”弘光皇帝亲自将田成拽了起来,“非要朕骂你几句才痛快?”

“奴才就是这样的贱骨头,必定要听皇爷骂几句,才通身爽快,有精神办事儿!”

弘光皇帝哈哈大笑,又连饮了几杯,忽然眨着眼睛:“嘿,阮大铖送来的两个小丫头,你见过没有?”

“见过一回。”

“模样怎么样?”

“那还有错!阮大人的眼光还有错!那模样儿,个个都像是……”田成琢磨着用个什么新鲜词儿,以博弘光皇帝一乐。他抚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转转眼珠,说:“个个都是嫩白的小葱,掐一下就冒水!”

“哈哈,妙喻,妙喻!”弘光皇帝连灌了两大杯,淫邪地眯一眯眼皮说,“朕就要让她们冒——冒水!”

田成忽然想起一事,上一次弘光皇帝在寝宫醉后奸淫一名幼女,女孩子惨叫连声,甚至惊动了太后,降下懿旨怪罪内臣,这回可得小心一些了,最好找一个僻静一点儿的地方。

“哈哈,”弘光皇帝已有些醉眼迷离了,他兴奋地重复,“小葱,小葱,当然要嫩的才、才好!哈哈,掐一下,哈哈,冒水!”

弘光皇帝的身体颤抖着。他的脑子里忽然浮出一个幻觉,他的手指深深抠进了少女的细嫩皮肤里,洁白如玉的好似豆腐的雪白乳房里,那女孩子浑身哆嗦着,尖叫着,他的血液流动加速,心跳加快,有一种近乎于狂热的快感和兴奋。

以前的洛阳福王府中,老福王朱常洵有一只八哥,是花一千多两银子买来的,被视为宠物。这只鸟通身碧绿,闪闪发亮,像是绿色软缎裹起来的,红红的尖嘴,金黄的眼睛,谁见了谁都爱。这只八哥不仅会念唐诗,还会唱小曲。朱由崧也很喜欢这只八哥,常常用棍子捅一捅它,喂它点儿食吃。

一天,朱由崧将这只小八哥握在手中,轻轻抚摸着它的绿色羽毛,小八哥暖烘烘的柔软腹部在手掌心滚动着,他的手指尖忽然有一阵麻酥酥的感觉,大脑里出现了一个念头:“掐死它!掐死它!”这个念头变得那么不可抗拒,使他像发疟疾的浑身一阵颤怵,他的两只手不由得捏紧了。他还没醒过神儿来,这只八哥已经变得软搭搭了,一滴血一滴血从八哥的尖嘴里流淌出来。八哥的身上还有着热气,蜡黄的小眼睛突出来。朱由崧一阵恶心,却又夹杂着莫名其妙的兴奋,一种浑身通泰的轻松感。他窝在心里的一股憋闷情绪总算是发泄出来。

老福王朱常洵自然是暴跳如雷,他臭骂儿子一顿。

朱由崧嘟哝着:“它,它要啄我眼睛!它要啄我眼睛!”

“你——你是个疯子!”朱常洵指着儿子,突然大叫。

他所说的“疯子”,用现代语言来解释,就是说朱由崧有一种变态心理。

《明季南略》记载:“马士英听阮大铖日将童男女诱上。……上醉后淫死童女二人,乃旧院雏妓马、阮选进者,抬出北安门,付鸨儿葬之,嗣后屡有此事。由是曲中少女几尽,久亦不复抬出,而马、阮搜觅六院亦无遗矣。”

在秦淮河的一条大画舫船上,钱谦益和柳如是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筵席,请阮大铖来做客。船舱里可容纳三十余人,放了一张嵌有精致大理石面的红木桌,陈设也很风雅,左边挂着平沙落雁的条幅,右边条幅是苎萝浣沙,都是极精妙的名人手笔。从细致玲珑雕镂的窗格上看去,大船小船挤满了秦淮河,船上挂着的彩灯,在垂暮时分夜色朦胧中一起点燃,更增添了秦淮河的繁华绮丽。南京的彩灯又称花灯,是有名的,有宫灯、有球灯、有转灯,有动物灯,有用纸裱的,有用绸缎糊的,风吹动着深黄色的流苏,神奇眩晕的灯光布满了河面。满河吱呀吱呀的二胡声,软软的唱戏声和卖唱歌声,悠扬的笛声,说笑的声音,随着微腥的河风缓缓吹来。

席上的气氛并不愉快。阮大铖虽然来了,却一直板着脸孔,时不时手捋着有名的那把大胡子,偶尔对答两句也是极冷淡的。柳如是知道阮大铖与钱谦益的过节很深。阮大铖以前巴结魏忠贤,名列逆案,是阉党的骨干,崇祯十一年祀孔时,复社的人们起草了《南都防乱公揭》,痛骂阉党余孽,还痛打了要撕揭贴的阮大铖。阮大铖由此对东林、复社恨之入骨。他做了兵部尚书后,重刻《三朝要典》,排挤东林党人,他造出“十八罗汉五十三参”的黑名单,企图把东林党人一网打尽。钱谦益自从在弘光朝廷里当上礼部尚书后,他极力与阮大铖交好,甚至为他上书鸣冤。可是,阮大铖认定钱谦益是东林领袖,还是不肯解憾,黑名单仍有钱谦益的名字。钱谦益精心准备了这一桌筵席,想讨好阮大铖。事先,他求柳如是使出浑身解数来巴结阮大铖,可怜巴巴地说:“雷縯祚和周镖已被杀掉了,阮圆海这个人心黑手辣,能不能保住老夫的身家性命在此一举了!”

柳如是穿着新制的粉红西洋纱衫,下束玄色罗裙,梳着乌黑发亮的云髻,云髻上插有晶亮的珍珠流苏的金凤钗,双耳戴着八宝珠环。她坐在那里,并不多说话,只是轻摇着那一把象牙柄碧玉蝴蝶坠的宫样纨扇。阮大铖忍不住色迷迷溜她一眼,又正襟危坐在那里,捋一捋大胡子。

“我最近又作了《蝗蝻录》和《蝇蚋录》,进献给皇上……”阮大铖阴鸷地说,用眼睛瞥一眼钱谦益。

杨龙友忙插嘴道:“阮大人,我有一个提议,今天的酒席上莫谈国事好不好?”

“对,对,我们喝个痛快!”钱谦益尴尬地说。

“为何不谈国事?国家让那一群东林党搞得糜烂不堪,危在旦夕……我们还能袖手清谈吗?”阮大铖狠狠瞪了杨龙友一眼,又接着说下去,“愚以为,东林为蝗复社为蝻,诸从和者为蝇与蚋,群凶煽虐,植党营私,扰得朝廷不宁,国将不国,以至于闯贼攻陷京城,先皇被弑,真是亘古奇祸!”

“这个,这个……就事论事来说,张溥他们也是过分了一些,我并不是很同意的……”钱谦益瘦脸涨得通红,他言不由衷地说。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脚踢着身后边的柳如是,暗示她快出来解围。柳如是却不说一句话,低垂着长长的眼睫毛,似乎想着什么。

“岂止过分!岂止是张溥一人!东林、复社结党营私,排斥异己,罔上压下,一手遮天,他们简直像蝗虫和蝻虫一样,东林和复社党人不除,国无宁日!”阮大铖拍着桌子,恶狠狠地说,“我奏请了皇上,若要使国家昌盛,必要扫清这批蝗虫与蝻虫,除恶务尽!”

一片沉默,大家既不举筷也不举杯,都尴尬地坐在那里。天已经暗下来了,从窗外看去,岸边的酒楼与河房林立,还有天边黑黝黝一线远山的轮廓。

柳如是忽然说话了,她问阮大铖:“阮大人,听说左大人、陈大人、马大人去北京谈判,结果怎样呢?”

这一句问话打破了死寂的沉默,大家都不约而同纷纷将目光投向阮大铖。

“唔,唔,现在还没有什么消息……”阮大铖支支吾吾地说,“我想,左大人他们必能不辱使命吧!”

杨龙友也说:“是啊,左大人他们带去了黄金一万两,银十万两,绸缎一万匹这样厚重的礼物呢!大概,北虏即使不退兵,也不会南下吧?”

钱谦益轻轻叹息一声:“但愿如此!”

柳如是却款款站起来,“今日我们敬治薄席,款待诸君,无以侑酒,我前些日子学了几段阮大人所撰的《燕子笺》,”她秋波一转,瞟了阮大铖一眼,“为阮大人的词曲所感,便重习旧课,学了几段,只恐有污诸君清听……”

席上的气氛热烈起来,人们纷纷称好,阮大铖也笑得眯起了眼睛,捻着胡须道:“大铖的拙作竟蒙夫人厚爱,老夫万分荣幸,万分荣幸!”

琴师吚吚呀呀给胡琴定了弦,一会儿,响起了哀婉而动人的琴声。柳如是的嗓音略有些沙哑干涩,她那充满惆怅的感情与戏词交隔起来,却令人肠断。

“……咸阳烽火兼天动,铁骑起腾猛,荆棘长铜驼,马嵬断香梦。羊羔连瓮,琵琶调弄,拍手卯儿姑,把如花向帐前奉。”

“……蓦然杀气雷轰,雷轰;街厢烧得通红,通红。蓬松短瘦鞋弓!……”

船过了大中桥,深褐色的桥洞挺大,里面阴气森森的。月亮升到空中。秦淮河上丛集的灯火与明月交辉,风吹动着岸边一株一株杨柳婆娑起舞,也吹动着河面的幢幢船影,皱起一层一层的涟漪。船夫们索性停了浆,侧耳倾听着迷离忧怨的曲词,让这艘大画舫船在河中随意飘荡。河里的船也更多了,常常有些船无意中与这条大画舫相撞。有几回,撞得舱房抖擞一下,那张大理石面的红木桌颤一颤,盘儿碟儿及酒杯也跳一下,宴席上的人们却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大笑。

阮大铖用一根筷子敲着碗,摇头晃脑地击节伴奏。

杨龙友一只手拿着南京板鸭的鸭骨头,另一手高举酒杯与席上诸人连连干杯。

钱谦益也连饮几大杯,边喝着酒,边用手绢擦着眼泪,“我们现在的情景与阮大人所写的安史之乱差不多,也是索虏肆虐,流寇横行,民不聊生啊!阮大人的剧本写得好,写得好!我钱某人深为钦佩,敬阮大人一杯酒!”

阮大铖一饮而尽。

柳如是轻移玉步,也端了一杯酒,“阮大人不仅是剧本写得好,而且学兼文武,今日大明江山安危系于一身,我也敬大人一杯!”

“夫人过誉了!夫人过誉了!”阮大铖狡黠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也直怔怔地盯着柳如是薄如蝉翼的粉红西洋纱衫,她的雪肤冰肌,内外映澈,又红又白,更是分外娇艳。他没有喝酒,却又不由自主“啯”地咽一口唾液。又望着她那捧着青花瓷杯的春葱般玉指,他突然有了主意:

“夫人敬的这杯酒,老夫是一定要喝的。不过……”他捻了捻胡须,“不过,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要请夫人换个杯子……”

“换个什么杯子呢?”举座惊诧,都盯着阮大铖。

“换个‘白玉莲花杯’!”阮大铖斩钉截铁地说。

“阮大人,我们家中没有这个白玉莲花杯呀。只有这成化窑的青花瓷杯,还有金杯和银杯……”柳如是以为阮大铖故意与她为难,她云髻半偏,眉头微蹙,“实在没有什么玉杯!”

“是啊,是啊,我家中倒是有一个翡翠杯,可以叫仆人拿来。”钱谦益惟恐得罪阮大铖,也连忙插嘴,还频频向柳如是使眼色。

“哈哈,哈哈!”阮大铖抚摸着胡须,仰面大笑,“我说的‘白玉莲花杯’就在柳夫人手中!”

“就在我手中?”柳如是诧异地看了看,她自己手里除了这个青花瓷杯,什么也没有啊!

杨龙友恍然大悟,白净的瘦脸也变得兴奋了,“对,对,就在柳夫人手中!”他又转向钱谦益说,“宋朝的典故,钱大人忘啦?”

钱谦益恍惚记起来了,宋朝的杨某,为谄事卞绘,命自己的妻子用两手捧酒,捧到卞绘嘴边,名为“白玉莲花杯”。他想到这儿,脸红了,尴尬地摇头说:“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了。”

“就是以手为杯!”阮大铖涎着脸,望着柳如是,“也不知柳夫人肯不肯赏脸?”

“这是很风雅的!”

“哈哈,也就是圆海兄想得出来!”

“就看柳夫人肯不肯借这个‘杯子’啦!”

“也许还要钱大人同意。”

席上的人们纷纷起哄,钱谦益脸上的笑容已变得很僵硬了,连说:“我无所谓,我无所谓。”众人大笑,他又连忙说,“这个,这个,为诸君助兴,夫人不妨,不妨……”

柳如是没有理他,却放下了青花瓷杯,脸色镇静如常,抖擞着双手说:“我就用白玉莲花杯敬阮大人,可是——我也有个不情之请,就是要请阮大人连饮三杯。”

“好,好,饮三十杯亦可!”

“我先去洗洗手。”柳如是摇曳湘裙,飘扬彩袖,正待转身间,却被阮大铖一把拉住:“不用洗了,不用洗了。”

柳如是杏靥桃腮,轻颦浅笑,宜喜宜嗔,抖擞着伸出那一双又长又白又细的纤纤十指,手指像娇嫩的葱管一样,长长的指甲色呈粉红,仿佛用凤仙花染了一般。阮大铖看得心馋,恨不得将两手也吞下去。柳如是将两手握成碗状,杨龙友举起酒壶斟酒,斟得满满一大捧酒,阮大铖急步上前,捧起那“白玉莲花杯”又吸又吮,一丛花白的大胡子也沾满了酒水,他的身体轻轻摇晃,喉间啯啯作响,呼吸急促,嘴和鼻子都埋入了晶莹如白玉一般纤纤十指之中,浓烈的酒气,还有幽幽的萝泽之气,使得阮大铖心摇魂荡,满身像有无数气泡,爆破了汗毛孔,向外膨胀着。

柳如是却别是一番滋味,看着筵席上的一群酩酊大醉的人们,尤其是眼前猥琐贪婪的阮大铖,她已经没有厌恶感,只有灰色雾气似的迷茫,笼罩了她的全身。她的一颦一笑也充满了麻木感。她却不得不得强作笑颜,与这一群人周旋!阮大铖的大胡子刺得她手掌心痒酥酥的,浑身的神经也牵动起来了,只觉得两手软搭搭再也捧不住酒了,又觉得阮大铖肥厚的嘴唇趁机亲吮着她的掌心……

筵席上的人们狂笑,拍掌,跺脚。

“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刚才不是说过吗?要连饮三杯!”

“圆海兄,第二杯若是再饮‘白玉莲花杯’就没有意思,不妨饮一饮‘金莲杯’!”杨龙友眨巴着眼皮,又出了一个新主意。

“来一杯就来一杯!”阮大铖醉醺醺地对柳如是说:“柳夫人,就请你敬我一杯‘金莲杯’!”

在一群人疯狂的嘎嘎笑声中,柳如是听杨龙友向她解释,所谓“金莲杯”是要她把绣花鞋脱下,将那青花瓷杯置于鞋中,阮大铖捧着绣花鞋将那杯酒喝下。柳如是不由得一阵翻肠倒肚的恶心,差一点呕吐出来。

她怀着轻蔑的心情立即把绣花鞋脱下来。

杨龙友已经斟满了一杯酒,将它放进了绣花鞋里。

人们哈哈笑着,拍着巴掌,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着阮大铖如何将这“金莲杯”的酒喝下去。

阮大铖却并不先喝酒,却伸着圆圆的鼻头朝绣花鞋使劲地嗅着,嗅着,沤得酸腐的脚臭气扑鼻而来,臭味很浓烈。阮大铖像过了电似的兴奋,他啧啧地咂着嘴唇,贪婪地吸着臭气,仿佛要臭气一丝不剩地全部吸进肺腑里。他专心致志地伏在绣花鞋上嗅着,呼吸越来越急促,突然,他的身体像打摆子似的剧烈颤抖起来,吓得杨龙友急忙上前扶住他。他却举杯仰面,将那绣花鞋里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喝过这杯酒,阮大铖仍然紧攥着这只绣花鞋不放,他的那把大胡子簌簌颤抖,两眼闪闪发亮,脸上红光满面。他对杨龙友说:“再给我斟上!再给我斟上!直接把酒斟到这绣花鞋里。”

大家都知道阮大铖又换新花样,这就叫鞋杯,王世贞曾为此作长诗歌咏《鞋杯词》。柳如是蹙一下眉头,本想说,你们把我的鞋用酒浸湿了,我怎么回去?可是,她没来得及说,晶亮的酒已倒入了绣花鞋里。席上人们一片啧啧之声,都伸长脖子惊异地看阮大铖如何把一“鞋”的酒喝下去。

阮大铖这一次却神态闲豫地先把赏一番绣花鞋,甚至用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绣在鞋上的花,酒从鞋帮的缝隙中溢出来,一滴一滴地流到他袖子上。他毫不在意,却盯着鞋后跟一小块污黑的地方。由于不断提鞋,被脚蹭磨脏的。阮大铖却咂吧咂吧肥厚的嘴唇,伸出舌头舔了舔那块污脏的地方,又用舌头舔鞋沿,轻轻呷一口酒,细细品尝着。又两手捧着绣花鞋,用牙齿轻轻啮咬着鞋帮,又慢慢啜一口酒。

席上的人们也不再起哄笑闹了,都纷纷围在阮大铖身旁,羡慕地看他一口一口地呷着酒。柳如是看到了钱谦益,他细瘦的脖子像仙鹤似伸得很长,裸露的一条一条青筋悸动着,也张大嘴呆望着阮大铖一口一口呷着鞋里的酒。柳如是这时已经感受不到厌恶和轻蔑,她只感觉寂寞,一种刻骨铭心的寂寞伴着秦淮河上单调的“汩——汩”桨声,远处的管弦笙歌像无数钢针刺着她麻木的脑筋,满河璀璨的灯也像荒郊野地的磷火使她的心一揪一揪,他们的大画舫船又驶过大中桥调时,她忽然觉得好像有一个可怕的怪魔,张着阴森黑暗的巨口,要把这个世界吞下去,吞下去……

秦淮河的桨声。

秦淮河的彻夜笙歌。

秦淮河的繁华灯火。

秦淮河上官宦阔老们的欢声笑语和歌女们的哀婉歌声。

阮大铖这一天极为高兴,他送了柳如是一顶价值千金的珠冠,还答应她,要向弘光皇帝启奏,为她讨得一品夫人的诰封。自然,他和钱谦益也就尽释前嫌了。

柳如是已经躺下了。钱谦益仍坐在摇曳的灯前发怔,他呆呆望着床下的那双粉红色绸缎制的绣花鞋,想象着往里灌了一鞋酒,仔细啜着一种什么味道。

那双绣花鞋在的黑暗里,像是两只蜷缩着身子的小松鼠。他很想悄悄拈起一只鞋,也放到鼻子下嗅一嗅。或者,鞋上的那种脚臭味,恰像油炸臭豆腐干的味道一样,是一种又臭又香的古怪味道。他咽了一口唾液,强烈的诱惑像是无数条蠕动的小虫子,在他心上爬来爬去。他缓慢地弓下身子,打算去拿那只绣花鞋,身后的柳如是却长嘘一口气,他立刻惶恐地缩回了手。想起来回家的路上,柳如是恨恨地对他说:“阮大铖这人真称得上是无耻之尤了!”他连连应和着,将阮大铖臭骂了一顿。柳如是的心情很恶劣,她若也看到自己拿了绣花鞋嗅着,会不会勃然大怒?这是猜得着的。他看一看卧在暗影里云鬓散乱的柳如是,不敢再惹恼她,只好怀着惆怅的意绪吹灭了灯,也很不甘心地躺下了。

这天晚上,钱谦益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

他走进了书房,铁丝上挂了许许多多的腊肉,油光闪亮的,还往下滴着油。他心里很恼怒,张嘴想叫家人,问他们为何要把腊肉晾到他的书房里?他正要转身走,突然,腊肉变成一条一条白腻的大腿,前面还有一只一只小脚,五个脚趾尖尖的,就像雪白的糯米粽子。一只又一只雪白的小脚在他头顶上踢来踢去,他觉得很有意思,伸出两手企图抓住一只小脚。无数的小脚却像一群鸽子在空中飞翔着,他抓住一只,一只跑掉了,又抓住一只,又一只跑掉。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只能呆怔怔望着无数的小脚在他头顶上飞舞,他很生气,从书桌上抄起了一把快刀。

又一条大腿从他眼前飘浮过时,他瞅准机会,使劲砍了一刀,那条白光光的大腿落了下来。很奇怪,被他砍断的大腿的伤口没有流血,只露出白色的骨茬来。他捧起了那只细白如棉的小脚,仔细地看着,五个淡粉色的脚趾甲一个比一个小,最小的脚趾甲只有爪子大。他轻轻抚摸着,滑腻的脚丫子像是一团凝冻的白脂。他使劲掐了一下,那只小脚丫子没有反应,他又掐了一下,还是没有反应。他索性将它放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那白嫩的小脚丫子抽搐着,一伸一搐,差点儿把他的门牙踢掉了。他恼火了,按住那只脚丫子,切了一刀,白净的小脚丫被拉开一个口子,一颗红樱桃大的血珠子滚了下来,又一颗血珠子滚了下来。他连忙把嘴唇凑过去,用力吸吮。那血珠子是臭烘烘的,一股强烈的腐臭味儿,喝到嘴里却是甜蜜蜜的。

他再抬起头来,一只一只小脚又变成了垂下来的乳房,像个皮袋子似的搭拉来搭拉去。他很想抓住一个,一只乳房却狠狠抽击在他的脸上,把他的鼻子打得鲜血直流。他挣扎着爬了起来,仍想揪住那个乳房。“叭!——叭!”连抽两下,他的下巴颠被击碎了,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柳如是出现了,她一把夺过刀。钱谦益吓得浑身颤怵,直想告饶:“别杀我呀,别杀我呀。”他却张着嘴,喊不出来。柳如是没有理他,却举着刀去割一丛丛长得很高的荒草,她割掉了一绺,又长出一绺。她割掉了一绺,又长出一绺。她恨恨地挥着刀说:“你长吧!你长吧!你长多少,我割多少!”他觉得此事有蹊跷,也走过去察看。他惊讶,哪里是荒草呀,原来是阮大铖花白的胡子!阮大铖死了,尸体倒在地上,像一座小山丘,他的胡子却不断长出来,长成一蓬一蓬很高的蒿草。他明白,柳如是白费力气,她割掉了多少绺,也仍旧还会长出多少绺。

阮大铖的胡子是割不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