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五百多元钱,我的生存问题暂时可以应付。我决定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先别到杨排长那里去打扰他,他也为难。�
我白天跑人才市场,寻找一切求职应聘信息,抓住每一个洽谈的机会,摇舌鼓唇把自己吹嘘成一个万精油似的,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发誓不去干粗活,我绝不会去丢那份儿——要漱盘子、洗车子、掏大粪、背死人我也不会上深圳。我只吃盒饭、面包和方便面,渴了舍不得买饮料买矿泉水,我就到比比皆是的建筑工地去猛喝一阵凉水。鉴于上次露宿街头所经历的厄运时时令我心有余悸,我就和许多大学生一起到城郊结合部去下榻那种每夜十元,最低廉、最拥挤、最脏肮、被称为笼屋的私人旅店。
在这种简易狭小的,地上铺着破席子的工棚式铁皮屋内,十多个平方米密密匝匝地躺着二三十个和我一样走投无路,失魂落魄的流浪汉。屋里没有电扇,没有冲凉房,没有蚊帐,散发着浓重的汗腻味、脚气、湿热、尿膻和来历不明的怪味,简直令人窒息。人们相互之间不搭话,相互提防,常常为挣一个靠窗的铺位争气斗狠。我把钱放在枕头下,恍恍惚惚中总是觉得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过来,一直到天亮都不敢入睡……
我频频地、主动地给洽谈过的公司挂电话,都是“莫好意思”的消息。盘缠所剩无几,工作仍无着落,当我最后一次绝望地从深纺大厦出来,不得不准备告别这个城市。�
我给艾之琳拨了个电话,一听见她的声音我却又无言以对,赶紧放下了电话。我买了两盒饭,坐在路边大吃起来,我心里已经作了决定,享受完这两盒饭就离开深圳回家。我有些口渴,就又买了杯橙汁,边喝边眯起眼睛看路上的行人,心中如打碎了五味瓶……忽然,耳畔传来一种异样的,久违的,却又熟悉的语言:�
“Excuseme!Doyouknowwherethetalents-marketis?(劳驾!请问你知道人才市场在哪里?)”我一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两个印度人模样的年轻人在问几个人,一边打手势。那几个人却似乎不明白,有个戴眼镜的女孩正在极力用英语回答,可惜她言不由衷,那两个人没有明白。莫非这就是个机会?我有些激动,向他们挥了挥手,用英语喊道:“Hi,comeonplease!IcanspeakinEnglish。(嗨,请过来!我会讲英语。)”�
那两个人一听,喜出望外,马上走了过来,我又问:“Gentlemen,whatcanIdoforyou?(先生们,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他们把刚才的问题说了一遍,又补充道:“WearefromIndiaandwearebusinessmen。We'dliketoemployanassistantwhoseEnglishandChinesebotharegood。Wedon'tunderstandChineseatall。(我们是印度商人。我们想雇一名中英文皆通的助手。我们对汉语一窍不通。)”�
我心头一亮,忙问他们:“Sir,howdoyouthinkaboutme?(先生们,你们觉得我怎么样?)”�他们一惊:“You?(你?)”�
“Yeah。(是的。)”我说,“IgraduatedfromEnglishDepartmentinaCollege。IhavebeenstudyingEnglishformorethantenyearsandthreeyearsinCollege。AndmyChineseisalsoverystandard。(我毕业于一所大学英语系。我已学了十多年英语,其中三年在大学,而且我的中文也是很标准的。)”�
“That'sall?Anythingelse?(就这些?别的呢?)”那个比拉兹还帅的小伙子问。�
“Oh,I'mveryinterestedinbusiness,farthermore,IcanuseEnglish-Chinesetypwriterandothermodernofficeequipment。(另外,我对生意很有兴趣,而且,我还会使用中英文打字机和其它现代办公设备。)”我赶紧说,“Ifyoutakeonme,I'lltrymybesttoserveyou。(如果你们雇用我,我将尽力为你们服务。)”�
“That'swonderful!(太好了!)”那个小伙子拿出他的名片给我,上面印着他的姓名阿法里·马克西尼(Arfaly·Maxily),公司名称是个稀奇古怪的名字,住深圳市罗湖区一座花园公寓。他又问我:“Then,sir,yourrequiredsalary?(那么,先生,你要求月薪多少?)”�我不假思索地说:“Onethousandandtwohundredyuanpermonth。(每月1200元。)”�
“That'stoohigh!800isOkey?(太高了!800元一月怎么样?)”他耸耸肩。�
“Onethousandisreasonable。(1000元比较合理。)”我妥协了一步。�
“Youmeanthatwe'reresponsibleforyourboardandlodgingbesides1000yuan。That'stooexpensive!800yuanisreasonable。(你的意思是除了每月一千元工资之外,我们还得负担你的食宿。那太贵了!800元合理。)”那个矮一点的小伙子说。�
我想了一下包食宿每月八百元可以接受,就说:“Sir,Ithink800yuanpermonthandofferingboardandlodgingisthecheapestpricetoemploysuchatalantlikeme,Otherwise,youfindoutanother。(先生,我认为花800元人民币并提供食宿来雇一个象我这样的人才,在这里是最廉价的,否则另请高明。)”�
他们两人用印地语嘀咕了一阵,然后转身对我说:“Okey,weacceptit。Then,seeyouatnineintomorrowmorninginmyoffice。Youcomehereaccordingtothisadressoncard。(好吧,我们同意了。那么明早九点在我的办公室见,你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来吧。)”�他们和我握了个手,说了声:“Goodluck!Seeyoutomorrow!(祝你走运!明天见!)”就转身走了。几个刚才在一旁围观的人羡慕地看着我,尤其是那个口语不太好的女大学生说:“我几乎完全能听明白,就是说不出来,急死我了!学了十几年哑巴英语!”�
“其实我也没完全听明白,只是能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说完把纸杯里的最后一口可乐一下吞下,三步并做两步地去找杨排长了。�
我赶到宿舍外就听到杨排长在引吭高歌,整个宿舍就只有他一个人在。一见到我吃惊地问:“这几天到哪里去了?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想走也走不成了。”我得意地说,把名片递给他看。�
“这是啥意思?我又看不懂,遇到老外了?”他惊喜地问。�
“可惜是印度人,不是美国佬,现在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我说。�
“管他妈印度人越南人阿富汗人,只要给钱就行。”他握住我的手说,“祝贺你!童子哥不阿非!”�
第二天早上起得很早,刮了胡子,冲了澡换了件干净的T恤衫,提上行李包就和杨排长出了门,他把我送到公共汽车上。我在东门车站下了车,问了路边的交通警察,顺利地找到了那片公寓楼。这里一片极豪华的公寓区,楼高三十层以上,楼前是大片的绿草地和花园。喷泉池的水柱正四处散射着浇灌花草,逆着太阳光形成一个倾斜的散着晶莹水汽的环形彩虹。�
我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第五幢。在入口处,一个保安拦住我盘问一番,看了我的身份证,在一个本上作了记录,看了我出示的印度人的名片,又在电视保安监控器上查了一下,证实了那间房里住的是印度人后,方才放我过去。我乘电梯直上二十七楼,到G座门口按了门铃。开门的正是阿法里·马克西尼,他好象刚从浴室出来,赤裸着浑身是毛的上身,手里拎着一件白衬衣,头发上的水珠还在往下滴。他高兴地对我“嗨”了一声就开了门。�
我抬起脚指了指皮鞋问是否有必要脱皮鞋,他摇摇头我就走进去了。红木地板光可鉴人,屋里摆了几张办公桌,上面散乱地放着文件、名片、电报纸、信签和微型计算器,有一台电脑、一部黑色传真机、一部电话和一台夏普彩电,室内装有空调。�
“请坐!”他边说边穿衬衣,另一个从浴室里走出来,向我挥了挥手,口中“morning(早上好)”了一声。�
“他叫拉法兹·奥维儿,我的合伙人。”马克西尼向我介绍那个个子矮一头的。�
我把行李放在桌旁坐下来,马克西尼转身走向另一张靠墙角的桌子。我发现桌上摆着一帧神像,有点象菩萨,又不尽象。他点燃神像前的几柱香,握在双手间,向神像鞠了几躬,然后双手合一,低头颔首,口中念念有词,喋喋不休,好象在祈祷什么。而他竟赤着双脚。就在供放着神像的那张桌子上还堆放着几件肮脏衣服,甚至裤衩,由此,我琢磨着他是否是个虔诚的教徒。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闻所未闻,不可名状的怪味。那味儿显然不仅仅是蚊香散发出来的。佛教知识趋于零的我觉得很神秘。但对这味道极不舒服,我点燃一支烟抽起来。过了一阵,拉法滋·奥维尔也象马克西尼那样来了一遍。�
“吃过早饭了吗?”马克西尼问我。�
“谢谢!吃过了。”我说着给他一支烟。�
“噢,万宝路,好烟!”他接了烟点燃。�
“马克西尼先生,能不能谈谈你们的生意和我的工作情况?”我问。�
“我们是易货商人,主要做纺织品、丝绸、服装方面的贸易,没有固定的办公室。”他解释道。我想易货商人可能和“倒爷”差不多。�
他又对我交待我的工作:“你的工作主要是翻译,负责将印度电传过来的文件、电报之类的东西译成中文,再把深圳电传过去的中文译成英文,帮我们和中国商家联系业务。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噢,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波比好了。”我随口说道。这是大学时我的外籍教授布朗老丫的赐给我的。�
奥维尔走过来,端着两杯咖啡,给了我一杯,马克西尼一杯。他看上去比我大不了两三岁,我发现马克西尼似乎比他有威严。�
喝完咖啡,马克西尼对我说:“波比,我们开始干吧。跟我来。”�
他给我拿来一叠资料让我翻译,有孟买来的商业文件和电传资料,尽是些商品的价格、供需情况,有中国的市场信息。可惜我不知道卢比和人民币的外汇比价,幸好有卢比和美元、美元和人民币的比价,所以我做了个换算,得出了卢比和人民币的汇率。一个小时后,马克西尼又给我一个国际电话号码,要我直拨孟买一家公司,一旦接通后就立即通知他,他和奥维尔就钻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我按照电话号码拨了整整十分钟才接通。刚听到一句英语:“Hello,thisisBombay……(这里是孟买)。”就立即朝屋里大叫,马克西尼几步跑出来,满怀惊喜,他抓起电话就说:“ThisisArfaly·MaxilyspeakinginShenzhengofChina。(这是阿法里·马克西尼在中国深圳讲话。)”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昨天拨了整整半个小时也没拨通。”�
一旦他们对上印地话我就一句也没听懂。过了一会,马克西尼突然对我说:“波比,快准备传真机!马上送传真。”我立即接通电源,拿过那张信息单按刚才的号码传送过去,马克西尼从电话中听到接收完毕的回音后立即让我拨断电源。�
接着他扔给我几本资料,一张深圳地图,一本是《深圳近期商品价格信息》,他问我:“你看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些东西译成英语要多长时间?”�
我估摸了一下说:“恐怕需要五至六天,这是最快的速度了。”�
“不行,最多三天。”他摇摇头,“我们的时间非常有限!非常有限!明白吗?”�
“看来你们得付加班费了。”我对他笑笑,伸了个懒腰,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和奥维尔忙他们的事去了。我一刻也不敢停,立即翻译起来。�
到了中午,他们叫我和他们去吃午饭,我已是饥肠辘辘了,加上一些专业性过强,过于生僻的术语着实让我费了一些工夫,我头昏眼花地跟他们下了楼,那个保安冲我笑了笑。我随他们到了一家极不豪华的酒家,坐定之后,马克西尼对我说:“中国是个美食国,但有许多东西我们不能吃。”�
“随便,随便。”我忙说。我想这可能是他们的宗教习俗问题。我知道佛教徒食素,回教徒禁食猪肉,印度教徒是不吃牛肉的。�
他们点了几样我从未吃过的菜,我琢磨着是印度穷人吃的咖喱饭,怪怪的咖喱味道不合胃口,幸好有米饭有蕃茄汤。吃过后,我陪他们在大街上转了一圈,在一个水果摊买了些水果。也许老板看出他们是印度人,并没有敲他们的杠子。倒是他们还和小老板斤斤计较地谈价钱,又生怕小贩耍称缺斤短两,那个人很不耐烦,要我转告印度人要买就买,不买拉倒。买了些水蜜桃、苹果,马克西尼不但没有给水果贩子小费,连几毛钱都让贩子如数退还给他们,水果贩子就冲我发火,他们听不懂,只好让我替他们脸红。�
回到公寓后,我立即继续我的工作。他们却打开电视机悠哉乐哉地看起来,尽管他们一句汉语配音也听不懂却仍不停地笑,高声地议论着评价着,每听到音乐还起身手舞足蹈一番。印度人极擅于舞蹈,果然如此。�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马克西尼走过来俯下身子问我:“波比,翻译多少了?”�
“今天晚上睡觉之前可能完成一半,这是最快的速度了,再快的话,我的脑袋要爆炸了。”我头也不抬地说。�
“你挺能干!波比。”他拍了拍我的后脑勺。�
“谢谢你!噢,马克西尼先生,你让我想起一个印度名人来。”我随意地说。�
“谁?”他很有兴致的问,“有人说我象拉吉夫·甘地。”�
“不。你更像电影《流浪者》中的拉兹,你很帅!”我说。�
“真的?”他哈哈大笑起来,颇得意地说,“我象拉兹?那可是许多印度青年的偶像。”�
“那个演员好象前几年刚死?”我问。�
“是的。波比,你们中国青年的偶像是谁?”忽然他问我。�
我一下子愣了,不知该怎么回答。如果问每个个体的人,偶像都不相同,要问全民族青年共同的偶像是谁,大概共青团中央主席也答不起来。我看着马克西尼那探询的目光,在脑子里让那些我从小到大崇拜过的偶像飞快地一一闪过,最后抓住一个。�
“就我个人而言,我最崇拜孙悟空。这说起来还和你们印度有点关系呢?”我胡诌道,“马克西尼先生,你知道孙悟空吗?”�
“谁?生-勿-孔?”他不明白。�
“你知道在中国唐朝时候中国有个大和尚玄奘到印度求佛经的故事吗?”我问。�
他拍了拍脑门,皱了皱眉头,晃然大悟地说:“噢,我想起来了,学历史时谈到中印文化交流时有这件事。”�“那个孙悟空就是玉帝派下来护送玄奘西行的大徒弟,会七十二变,火眼金睛,斩妖除魔,行侠仗义,本领大的很,要不是他,玄奘到不了印度,当时印度叫天竺国。孙悟空是机智、勇敢、正义的化身,还有点善意的恶作剧和不安分。”我向他解释,“我也属猴。”�“我只知道玄奘,不知道孙悟空。”他耸耸肩。�
“孙悟空只是文学形象,是虚构的。”我说。�
“原来你们也崇拜虚构的偶像?”他问。�
“人一旦被人崇拜过头,成了神,就会害人。人类的偶像不能产生于人类自身,最好是个神,甚至去崇拜一块殒石也比崇拜人要好。”我说。�
“说得好,波比!这和我们的观念差不多。”马克西尼说。�
他们叫我去吃晚饭时,我对他俩说:“我忙得很,你们别管我,给我买两包方便面就行了,我现在精神很好,可以加个班。”他们犹豫了一下,好象有些感动似地走了。刚出门不一会又折回来,奥维尔去锁了他们睡的那个房间,给了我一个挤眉弄眼、含义不明的微笑。�
晚上我被安排在睡在墙角的长沙发上。黑暗中我没有睡意,点燃一支烟,回忆起这两天的经历,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从来没有想到过还会给印度人卖命,以前一提起印度人,我的脑子里就想起二三十年代在上海滩的英租界中,那些手里提着木棒,头上裹着一团红布,穿着短西裤和皮鞋,站在“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招牌前的卒子,一边对中国人狐假虎威地挥舞大棒,一边对英国主子摇尾乞怜的二等公民嘴脸。奥维尔昨天告诉过我,他爷爷三十年代就到过上海滩。莫非他爷爷就是其中的一个,而他的孙子今天又到了深圳!我又是什么嘴脸呢?想到这里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门缝里马克西尼和奥维尔的鼾声此伏彼起交相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