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香港人�-回头无岸

我一个箭步冲上一辆正要启动的中巴,当我赶到以前住过的那宿舍时,阿超、阿蕾、杨排长两口子,黄姐正在那里等我。我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到了大街外的以前常去光顾的那家大排档。�

几杯酒下肚,气氛热烈起来,杨排长提议每个人为阿超说两句送别祝词。�

“那就从你开始吧,说不出来罚酒。”阿超说。�

杨排长想了一下说:“我希望阿超前途光明,爱情甜蜜,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婚姻是婚姻,爱情是爱情……”�

“放屁,什么话!婚姻就是爱情,爱情就是婚姻。就不教点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阿华骂他。�

接下来是阿蕾,她背了两句古诗:“何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处不识君。”�

“你咋不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呀?”黄姐打趣,“识超者,阿蕾也。”阿超和阿蕾窘得满脸通红。�

阿华说:“阿超,不管你到哪里,我希望你青春前途两不误,事业爱情双丰收。”�

黄姐嘻嘻哈哈地唱:“……只要你吃得比我好,穿得比我好,口袋里有钞票,所有傻姑娘在你身边围绕……”�

我们也跟着唱,边唱边有节奏地击掌,唱完便起哄喝彩。

下一个就是我,众人都把目光汇聚到我的脸上。我竟然一时语塞,急得眉头紧锁,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一时就没有词儿了。�

“怎么样,说不出来啦?平时那么高谈阔论,罚酒!”杨排长起哄,一边给我斟上一大杯。�

“别急别急,我说,我说。”我顿了一下,猛然想起崔健的两句歌词,我忙说,“这里借用两句歌词,真理总是在远方,姑娘总是在身旁,可每当我们和她面对,却总在和她较量。”�

“这乱七八糟说的什么呀?”众人显然不明白也不满意我的祝词。�

“这句话的意思吗,就是告诫我们不要舍近求远,去追求貌似神圣实则缥缈虚无的东西,而忽略了眼前的,实实在在的,有价值的东西,平平淡淡才是真,先抓住姑娘,去他妈的真理,真理害死人!——尼采说,历史是貌似圣人实则强盗的试验场,老百姓只是他们的试验品——原木而已。而真理呢,不过是其炮制的蛊惑人心的迷魂汤蒙汗药。真理害死人!你说呢?阿超,阿蕾?”我说完拿眼问他们。�

众人喝彩。“精辟,精辟!”阿华说:“这句话好就好在真理虽然在远方,阿蕾却总是在身旁。”�阿蕾脸红,用手去掐阿华,阿超笑而不语。�

最后一个祝酒的是阿超,他站起来,双手端起一大杯啤酒,环顾一周说:“我阿超真的不会讲话,大家都知道,傻大兵一个!我阿超就会喝酒,人逢知己千杯少,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敬各位每人一杯。”�

说完他仰头一口吞下,又添满,又一口饮尽,一共是六大杯,他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骇得许多吃宵夜的广东人瞠目结舌地朝这边看。�

“嗨,怎么不请我们呀?”娇滴滴的声音传过来,我们闻言一齐转身去看,却是阿利挽着一个男人走过来。大家赶紧挪动位置,增设了两个座位,叫老板娘添菜添酒添杯筷。�

“我哪敢不请你呀?你要度周末嘛!再说,这大排档也有损你阿利的身份嘛!你现在身份不同了嘛!”阿超笑说,又凑近我耳根说,“那个男人就是良仔,瞧,人模狗样的。”�

良仔?我注意起这个男人来,四十多岁,五短身材,黑里透黄,面目猥琐粗俗,脸上的器官该凸起的凹下,该凹下的凸起,仿佛从猿到人的演化中缺少了几道工序。我记得阿超曾告诉我说,那家伙长得就象个原始人。不久前阿利寻死觅活就是为了这么个半成品毛坯?阵阵恶心袭来,如同吃下一粒老鼠屎。良仔的衣衬上印着米字旗、星条旗、膏药旗、三色旗、枫叶旗、星月旗、巴拿马旗,就是没有五星红旗。阿利今晚一套新装,乌黑的眼影粉和描过的眉毛被汗水浸湿粘在一起,在灰白色的日光灯下显得很脏,口红浓重黯淡如一团淤泥。她始终将一只手挽在良仔的手臂上,并不时往他怀中靠,作亲蜜娇媚状。�

“阿超阿蕾,我让查尔斯代表我们两个敬你一杯!”阿利说完,查尔斯就端起杯子,睚牙�〖HT5,7“〗口〖KG-*3〗〖HT5,6〗列�〖HT〗嘴地喝了一大口。�

“刘先生什么时候把我们的阿利带过去呀?”杨排长没头没脑地问,话刚完就被阿利愠怒地提醒:“别老叫阿利阿利的,我现在叫戴安娜了。”�

“莫好意思莫好意思。”查尔斯答非所问,阿利一下子倾过去,娇嗔道,“怎么,不愿意啦?”�

“九七大限以前好啦。”查尔斯耸耸肩。�

“什么是九七大限呀?”阿华没听懂。�

“九七大限啦,就是中共要收回香港,香港完啦。”查尔斯又说,“香港有些人就这样叫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刘先生,噢,查尔斯先生?难道作殖民地比回归祖还好吗?”我不满地问。�“你们大陆是社会主义,收回去要共产的。”良仔说。我想起他的财产是一幢小楼,二个鱼溏和一个黄脸老婆。�

“谁说的?九七后香港保持原有制度五十年不变,五十年之后更没有变的道理,股照炒、马照跑、舞照跳、妞照泡、生意照做、红灯区照开,没人管你,不会共你们产的。”我说,“何况你们还是港人治港。”�

“五十年很短的啦,不共我的产就要共我儿子的产。我们要移民的。”查尔斯说。�

“移民?你们到什么地方?”杨排长问。�

“最好是美国啦英国啦加拿大啦,这很难的。到这几个国家作投资移民要有上百万美元的资产。”良仔闪烁其辞,“我们可能去澳洲,有很多中国人在那里放羊。”�

“中国人干嘛非得寻求外国人的庇护,挟洋人而自重呢?香港被英国人管了一百多年还不够吗?那是国耻嘛!收回香港是所有中国人的荣耀嘛,亲爹不如养父?什么九七大限?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这还是我第一次和香港人面对面地说话。�

查尔斯先生讪讪地笑之后又说了句,口气是不屑的:“大陆人太穷啦!还是英国人好。”�我觉得他污辱了所有的中国人,我有义务对他进行一番爱国主义教育,我假装酒疯,正好巧妙地抹下脸面,就半醉半醒似地,戏谑地说:“……做他妈个洋奴也真不容易,身为炎黄子孙却要去做英国那个老太婆的臣民,却要对米字旗星条旗宣誓效忠。走到哪里都首先强调自己是皇家公民,其次才是中国人,好象皇家公民高人一等似的。别人却不管你叫华尔、戈登、克林顿还是叫珍妮、梦露、麦当娜,别人只认为你是中国人——洋奴还是奴嘛。蒙古人为什么可以统治汉人近百年,满族人为什么可以统治汉人两三百年,抗日战争为什么打了整整八年,甲午战争为什么打赢了还照样割地赔款——一句话,汉奸洋奴太多了!这也难怪,人蹲久了,一站起来就头晕;人跪久了,你叫他站起来,他还不习惯呢!满清末年剪辫子时,好多人还羞愧而死呢。当然,奴才毕竟只是少数,洋奴更是幸运,这就象越战时留下的混血儿私生子,以前受尽凌辱受尽歧视,现在却成了宝贝成了摇钱树。冒昧地说一句,殖民地向宗主国的移民就象越南混血儿到美国找爸爸,爸爸不一定能找到,但别人好歹还有一半美国血统哩!真还不好说别人就是卖国,看过电影《人证》吗?……列祖列宗,看看你的不肖子孙呀!……”我嚯然站起来仰天长啸又颓然瘫地。�

众人怔怔地看着我装疯卖傻。“查尔斯”先生和“戴安娜”小姐的脸上是讪讪的近乎凝固的笑容,当我抓过另一瓶啤酒,一口咬下瓶盖时,阿超一把抢过瓶子制止我,又对两个假洋鬼子道歉:“阿非喝多了!尽胡说八道!他这人就这德性——半文盲嘛!刘先生,阿利,你们别生气呀?”一直闹腾到凌晨两点才作鸟散,起床时已十点。我把阿超送到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