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台湾人-回头无岸

第二天一早起来,从冲凉房回来经过阿超和杨排长的床时,他们正鼾声如雷。我推醒他,告诉他我要到龙华镇去了,他迷迷糊糊地对我说:“带上身份证和边境证,路上小心点,天黑之前必须回来,关外治安很混乱。”�

我提起一个皮夹,到楼下的杂货店买了块面包,一杯冻奶敷衍了事,然后到上海宾馆去乘车。没想到早上八九点的太阳竟是如此毒辣,我撑起伞也无济于事,热浪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瞬间浑身都被汗浸透,尽管我的变色近视眼镜镜片一见阳光就变成墨黑,减弱了光线辐射强度,仍觉眼睛受到刺激,胀痛难忍,我不得不将眼睛迷成一条线。到了上海宾馆前的汽车站台才知道,要到龙华必须到东门汽车总站乘车,又绕到街对面的停车亭乘了中巴到东门汽车站。中巴沿深南中路东行,几乎把深圳城走穿。下车后又东探西问才找到东门汽车站。这一带比较繁杂、混乱,也很肮脏,操着各种稀奇古怪,南腔北调的人群乱作一团,要不是广告牌上的汉字,真象到了哪个东南亚国家。我很容易找到一辆到龙华镇的老式公共汽车,汽车启动时,已经十点了。我的心里有些激动,回想起在家乡和台湾老板的电话交谈。�

已经分不清哪是城市,哪是农村。四周到处是连接成片的厂房和十几米高丛林般的广告牌,同时正在大兴土木,大型推土机、翻斗车、吊车来来往往,打夯机,压路机也轰轰作响,山丘被削低,低洼被填平,农田被红砖墙围成圈子,到处是都市的出租车和香港的集装箱货柜车来往穿梭。这里同时也显出工业化的恶果:污浊的空气,肮脏的路边水沟,成堆成片的垃圾,裸露的红土地,荒芜的田园和肆意乱飞的蚊蝇。�

公共汽车在颠簸摇荡中行驶了整整一个小时,终于到达了龙华镇。我一下车,就双腿一软,差点昏厥过去,热浪中我的脑袋简直就要炸裂,我觉得就要被烤焦就要被熔化了。我抹了抹风油精在太阳穴上,刚一定神,立即有几辆摩托车将我团团围住,是几个肤色和非洲人相差无几的土著居民,他们争着问我到哪里去,他们可以送我去。我迟疑了一下,找了个貌似憨厚的中年人,让他将我载到小埔工业区,他要价十元,经过一翻讨价还价,最终以七元成交。我无奈上车,他载着我飞驰而去。�

“你们广东人这么有钱,你还在乎这点小钱?”我不满地问他。�

“小钱都不会赚还能去赚大钱?”他笑笑。�

约六七分钟后,他将我送到了小埔村,他以优越感十足的口气告诉我,这里是港台独资企业比较集中的工业区。这时我才发觉这个地方是个比较偏僻,地势起伏,环境肮脏的地方,到处是围着墙的工厂,看上去规模都不大。我一路打听,终于在一山凹处找到目的地——达昌电器股份有限公司。我兴奋起来,居然产生了一种到家的感觉。在门口却被门卫挡住,他让我先等着他先进去报告,不久他出来告诉我下午两点来,马上就要下班了。从其中一个门卫的口音中我听出他是四川人,于是我用四川话问:“你是四川人吗?”�

“是的,宜宾人。老乡哪里人?”他显然很高兴的样子。�

“蒙城人,你一定去过。”我赶紧给他一支烟。�

“去过好几次,那地方还不错。噢,你就是前段时间联系到这里工作的大学生?”他问。�

“是的。”我连说,“我还和老板通过电话。”�

他看了看四周没人,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老乡,我得给你说件事。”�

我一惊,忙问:“师兄,谢谢您!啥子事?”�

“这里并不是你以前想得那么好。今天上午才一齐走了六个大学生,四个武汉人,两个成都人,才干了十多天。刚走不到两小时,和老板吵得很凶,差点动手,派出所的人都来了。”他说。�

“为什么?”我大吃一惊。我以前确实知道有好几个内地大学生被台湾老板看中。�

“受不了。以前把这里看得太好了,以为遍地是黄金。台湾老板吝啬得要命,给别人的月薪才六百元,我才三四百元,根本不够用。这里干活累死人,经常加班不给钱,工伤事故、医疗保险、养老保险一概不管。你看这里象监狱似的,平时不准工人出厂门一步,上下班都要搜身的——据说是防止顺手牵羊小偷小摸,办公室有监视器,稍有不慎,轻则扣工资、挨体罚,重则炒鱿鱼。这里离城又远,我在这里干了四个月了还不知道深圳城在哪个方向哩。我也想回老家了,我以前在老家每月轻轻松松挣五六百元……”�

这时另一个保安走过来,他立即以目警示缄口不言。我道了谢,顶着烈日走到山丘下的小埔村。我走了一转没有找到一家川菜餐馆,只好在一家小杂货店兼作餐馆的小屋里坐下,一个赤着上身的广东仔从里屋里走出来问我:“先生吃点什么呀?”又递过一杯脏兮兮的茶水。�我选来选去,要了个肉丝面条,一瓶冰镇啤酒。不久他就端了碗面条出来,我吃了口,实在难以下咽,问他有醋没有,他立即进去提了个瓶子出来,那种醋却和北方的醋不同,透明,味道淡而无味。幸好他这里有专门为四川人准备的辣酱,我才勉强吃完。然后赶紧到电扇前一阵猛吹,一边喝啤酒。�

“哪里来的?朋友。”广东仔坐在那里闲得无聊,开始和我搭讪。店里就只有我一个客人。�“大圈仔。”我笑笑。这个从香港片中学来的词儿终于派上了用场。�

“噢,北佬。”�

“什么?”

“北佬啦,我们把所有的外省人都叫北佬,把老外叫鬼佬。”小老板说

“四川对广东而言,也算是北方。”我说。�

“四川人?这里到处都是四川人。找工作的?”�

“对。以前联系到一家台湾老板公司。”�

“台湾老板?你不该联系到台湾老板的公司。”�

“为什么?”�

“小气得很,又吝啬又好色。工人每月工资才二百多元,看你的样子是文化人,做个管理干部一月也不过五六百元还得低三下四。我们本地没有人愿替他们干活。香港老板大方一点。”�“当然,你们不必受他们的剥削,本来就有钱嘛——你们是一伙的,合起来榨北方人内地人。不是只用二十年就要赶上他们吗?”�

“不用二十年。”他得意起来,“我们这里几乎家家都是百万富翁。”�

“家家都是百万富翁?”我疑惑地看着那张极易勾起人们对鸦片战争痛苦回忆的脸,“你说得也太夸张了点!”�

“骗你干嘛?”他说,“一夜之间就是百万富翁,就连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们的土地,山头卖给外商建厂,这就是一大笔钱,我们就用这笔钱的一部分自己建厂,另一部分建合资企业入原始股分红,现在村里的每个人不论老小,每年有五六万元;还有我们的楼房,前几年村上统一修的,当时只卖给我们几万块,现在要值几十万块,除此之外,我们还在楼下开门面经营。告诉你,我们这里的村支书、村长几百万上千万的都有。”他闪烁其词地说。�

“几百万?”我被镇住了。我那参加过淮海战役的父亲的月薪不过五百多元。�

“外商要买地方,要选好地方,都要经过他的签字批准,要是不给好处,他们就不签字,或者要高价,我们村长坐的是奔驰,比外商还要阔哩。”�

我感叹道:“都说北京人爱国,上海人出国,广东人卖国。这话一点不假。”他有点不解,痴痴地看我笑,我又问他,“你们糊里糊涂地成了百万富翁,挣了这么多钱怎么花?”�

“吃啦喝啦嫖啦赌啦抽啦。”他给我扔过来一支万宝路,“人生一世,吃穿二字啦。”�

“难怪我们等了那么久也没见你们过来帮我们一把。”我笑着说,“原来钱全花在邪门歪道上,为富不仁!”�

“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你也是明白人,这人生一世,吃穿二字;不吃不喝,不懂生活;不嫖不赌,对不起老丈母。一辈子不过就几十年,以前穷得连条裤衩都穿不起,现在也该补偿一下了。”他翻动着厚厚的嘴唇,露出一排又黑又黄的牙齿。我一时居然词穷,他又说,“你们四川妹真靓!”�

“广东妹也不错嘛!”我说。�

“广东妹是不错,就是他妈的太黑了,四川妹子真是白的可爱!”他说完这话我便已把他归于烂仔之列。�

“那你就找一个呗,反正你有的是钱。”我说。�

“试了几次没成功,四川妹狡猾得很。”�

“一定是把糖衣吃了,炮弹退给你了。”我大笑起来。�

暂时的轻松使我忘了即将和台湾老板的见面,当我于一点五十分离开那个烂仔的小餐馆走向昌达电子有限公司时,心里又惴惴不安起来。我一到厂门口,那个老乡立即领我进去。我穿过绿草坪上一条石砌的弯弯曲曲的小径,走进一排平房,一进门凉气袭人,褪去了我身上浸出的汗水。我站在一个大办公室门外,看见老乡走进去,在一个穿着灰白色短袖衬衣的胖子耳旁嘀咕了几句。一个小姐走过来,手里拿着以前我寄的个人资料,她让我换上门口的拖鞋进了一间会客室,我刚坐下来,那个又矮又黑的胖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请问您就是孙仁先生吗?”我赶紧起身问他。�

“我就是孙仁。你怎么说来就来呢?前天才收到你的信,今天就跑来,也不等我的答复。”他劈头就说。�

我一时愣了,只听他又责备道:“唉,你们年轻人怎么可以这么冲动呢?”�

我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汉口的韩经理让我直接来找您,说您同意了。”�

“什么?我同意了?当时我同意了,现在却不行了。”他说,“再说,他只是汉口分公司的经理。”�

“为什么?”我惊异地问。�

“现在不需要人了。”他淡淡地说。�

“不需要人了?”我有些急了,“孙先生,我停薪留职,丢下原来的工作,千里迢迢地赶来,就是为了到贵公司干事。你忘了我们的电话交谈?”�

“为了我的公司,笑话!当初说的多好听,工作再苦、条件再差、工资再低也来,才干了一个礼拜就受不了啦,说走就走�〖HT5,7”〗口〖KG-*3〗〖HT5,6〗也�〖HT〗。“他气咻咻地说。�

“孙先生指的是那几个大学生?”我问。�

“就是,四个汉口的,两个成都的。今天早上刚走,太懒了!加班受不了啦,下车间受不了啦,没电视没空调受不了啦,离城远点受不了啦,四个人住一间房子受不了啦,自己拿钱看病受不了啦。你们都把我这里当成什么啦?慈善机构呀?我这里是工厂�〖HT5,7”〗口〖KG-*3〗〖HT5,6〗也�〖HT〗!不是俱乐部,更不是福利院!你们这些大陆人怎么会是这样呢?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今天早上刚走,和我吵还要和我拼命�〖HT5,7“〗口〖KG-*3〗〖HT5,6〗也�〖HT〗。”孙仁用台湾人那种特有的嗲声嗲气的普通话停也不停地说。�

“大陆人并不都是一样的,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会好好干的,请相信我,孙先生。”我讨好买乖地说。�“那我不管,现在说的好,干几天就跑了,我都没脸见人了。你们这些大陆人!”他站起来要走的样子,“对不起,李先生,让你白跑一趟,我还忙。”�

“你当我是什么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在情急之中火气顿生突然大声说。�

这声音果真起了作用,他又转身坐下来。�

“你别叫嚷好不好?这个责任不在我�〖HT5,7”〗口〖KG-*3〗〖HT5,6〗也�〖HT〗。不错,当初我是同意你来,但我现在不同意了,谁让你那么急嘛。年轻人做事怎么可以这样呢?做什么都要有计划的。你这样做事不可以,我也不可以要你,那以后会给我造成多大的损失呀?你太冲动,我不可以养吃白食的�〖HT5,7“〗口〖KG-*3〗〖HT5,6〗也�〖HT〗,哎,你们这些大陆人!”他说起话来一脸横肉晃动不已,而讲国语的语气就象小学生背书,嗲声嗲气地实在让人不舒服。�

“孙先生,我第一次和台湾同胞面对面谈话,就这么不愉快。我一门子心思为你干活,你却把我当成了个要饭的。你们台湾人都这样的吗?”我语气生硬起来,“别大陆人大陆人的好不好!我们都是中国人!”�

“说话别那么难听好不好?我是来赚钱的,不是开慈善机构,这里是工厂�〖HT5,7”〗口〖KG-*3〗〖HT5,6〗也�〖HT〗!我才不管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你有手有脚,又年轻又有文化,干嘛要接受别人的施舍呢?招了你们这几个大陆大学生,干几天就跑了,走的时候硬要我赔偿他们的路费,我活该倒霉每个人赔400元。“突然他似乎意识到最后一句说漏了嘴,赶紧闭上口。�

“那你也应该赔偿我400元路费,我是乘飞机来的,机票640元。”我赶紧说,并从皮包里取出机票送到他的面前。�

“这不行!我凭什么赔你?”他看了一眼机票,一直摇头耸肩。�

“一视同仁,我也是你们招聘来的。”我说。�

“这不行。当初只是口头招聘,没有面试,不是正式招聘,再说他们毕竟上了10天班,这赔偿就当是工钱好啦。”他说。�

“只赔我400元。”�

“不行。”�

“200元,我没钱回家了。”我故意说。�

“不行。凭什么呢?没钱回家关我什么事?你可以去找老乡借嘛。”他冷若冰霜。�

“我没有老乡,住在宾馆里。这样吧,借你400元,我一回家就还你。”�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我们无亲无故,一面之交而已�〖HT5,7”〗口〖KG-*3〗〖HT5,6〗也�〖HT〗。你自己想办法吧。“他冷冰冰地说。�

“这样吧,孙先生,我在你的工厂干十天活,你也给我400元,怎么样?”他越这样,我越想逗逗这个家伙。

“不行。你当这里是旅馆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又站起来说,“你可以走了,你浪费了我十分钟,你们大陆人有的是时间,我没有呢,我还忙。”�

“你们台湾人不是特喜欢关起门来大谈孔孟之道,眼泪汪汪地争论谁是谁非,满嘴的仁义呀、道德呀、爱心呀,你怎么这么不通人情,没有良心,见死不救?”我冷冷地奚落道,“你这个台湾佬!”�

他的脸刷地变得煞白,嘴上振振有词地傲慢地说:“我是中华民国人!”他又大声嚷道:“别耍流氓好不好?你死你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同情你呢?我们非亲非故,我又不是慈善家。你再不走,我要叫保安了。”�

我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向他扑过去,声音比他还要大:“怎么,你以为你已经光复大陆了?可以胡来了?可以让大陆人打大陆人了?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到了台湾?你也只不过一个生意人而已,你神气什么?我看你也是在那边混不下去了。党国不要你了!”�

他大吃一惊,身子往后一闪,怔怔地看着我。这时不知是谁叫来了两个保安,孙仁立即大叫:�“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他在这里耍流氓,把他赶出去!快点!把他赶出去!”�

两个保安面有难色,有些犹豫,慢腾腾地走过来,我看见那个宜宾老乡在给我递眼色,我想不好给他添麻烦了,于是平静地笑着说:�

“别急!孙先生,我自己会走,你留也留不住,资本家的乏走狗,包身工我是不会做的。要你赔钱是假,逗逗你是真,别人都说台湾老板是吝啬鬼守财奴,果然如此。”我掏出一叠百元券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还有2000多元钱。”�

他一脸的难堪,脸色由白转红,没有说话。我提起皮包往外走,猛一回头握住了他的手,他吓了一大跳,惊叫:“你要干什么?”�

“孙先生别生气呀!我们都是中国人嘛!何必大陆人台湾人中华民国人?你还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台湾同胞�〖HT5,7”〗口〖KG-*3〗〖HT5,6〗也�〖HT〗,哇——噻——,我们有缘份�〖HT5,7“〗口〖KG-*3〗〖HT5,6〗也�〖HT〗!”我笑嘻嘻地说完,又猛喝一声,“我警告你,不许搞一中一台!都是中国人!”�

他尴尬地无言以对,怒气冲冲地逼视着我,用发抖的手指着门口,当我在众多职员表情复杂的注视下走出门口,老乡对我说:“你不在这里干是对的,我最多也再干一两个月,台湾人从骨子里是将我们看作穷光蛋,只有靠他们才有饭吃,谁受得了?我建议你去找家港商或本地企业,情况可能要好点。”�

我道了谢独自沿山坡向镇上走去。踏上被太阳烤得几乎要熔化的柏油马路,让我每走一步都差不多让皮鞋鞋底从脚上分离,我一只手拎起裤腿,一只手抓着皮夹子撑着伞。疲〖HTK〗蹋〖HT〗嘴歪,垂头丧气。想起以前在电话中友善的交谈和刚才的见面,这个孙仁真正给了我一种哭笑不得的感受。这就是我们亲爱的台湾同胞,我想。�

我在镇上乘了中巴回到城里,直奔阿超上班的酒楼,他们正在准备晚餐。他一见到我立即将我领到吧台。一边给我拿了听罐装冰镇啤酒给我散热,一边问:“情况怎么样?”�

“白去了,台湾老板不在,要等几天。”我淡淡地说。�

“想吃晚饭了吗?”他问。�

“我还不饿,晚上吃吧。你去忙你的。”�

“我没什么事,呆在这里就行了。”他坐下来陪我喝啤酒。�

这时一个被叫作阿利的贵州女子走过来,她在酒楼女服务员中算得上有几分姿色,所以做了领班。她得意地对收银员阿蕾说:“良仔刚才从香港来了电话Call我,今晚上来看我。他真大方,上次才给我买了条金项链,这次又给我买了手表和化妆品。”�

阿蕾却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是说:“没有白吃的宴席,不要吃亏哟!别到时怪我没提醒你。”�“良仔可是真心对我好,人老实得很,几次连手都没敢碰我一下。”阿利说。�

“是不是他每次都只和你畅谈香港基本法?不碰你?不碰则已,一碰就要碰出艾滋病来。”阿超冷不丁冒出一句。�

“好哇,阿超,你胡说!”阿利拿起菜单薄就砸在阿超的头上。�

“良仔是谁?”我问。�

“你猜猜?”阿超笑着问我。�

“她刚才说良仔从香港给她打电话,又是买金项链,又是买手表化妆品,一定是个大老板�〖HT5,7”〗口〖KG-*3〗〖HT5,6〗罗�〖HT〗。“我分析道。�

“大老板?新界一个守渔塘的农民。”阿超大笑起来,“都快五十岁了,还良仔呢,阿利该叫他良叔才对!我见过两次,长得就像索马里人。”�

阿利受了刺,一脸的愠怒,一时找不到话回敬,只骂阿超胡说八道。�

“守渔塘有什么嘛?人家是香港乡下人,和我们大陆农民不同,富得很。周润发和刘德华以前不也是新界一带的农民嘛?现在怎么样?一个是巨星,一个是天皇,都快成神仙了。”我给了阿利一个软着陆的机会,她吐吐舌头扮着鬼脸走了。�

阿超下班后领我到了不远处一家名叫“大拇指”的快餐店。这店虽小却极别致,窗明几净,生意兴隆。阿超点了个红烧猪蹄,煎带鱼,两盘扬州炒饭,两瓶“金威”啤酒。阿超有说有笑,怎奈我总是提不起精神,饭后我们在街头胡逛到将近十一点钟才往回走。�

在路过一处建筑工地时,一群在屋檐下闲坐的民工突然起来四处猛跑,慌乱如惊弓之鸟。我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有几个武警冲过来。阿超警告我:“别紧张!别跑!那些都是没有边境证和居留证的民工,抓起来,轻则罚款,重则遣返。我们不象那种人,你放心。”果然,武警经过我们身旁时,只是盯了我们一眼就去追那些鸟散的盲流。�

我们刚走回宿舍,还未上楼梯,就听见里面传来摔打声和哭骂声:�

“没出息的男人!你吃老娘穿老娘玩老娘,还敢给老娘脸色!”女子的声音。�

“好,老子不靠你,给我买张卧铺票,明天就回四川。”我听出是杨排长在咆哮。�

“臭男人!你没有资格坐卧铺,坐硬座就算抬举你了,明天就滚回去……”�

杨排长在嚎啕大哭,夹杂着叫骂声。�

“赶快!两口子又在打架了。”阿超快步向楼上走去。当我们赶到三楼阿华的寝室,看见她正在把杨排长的衣服一件一件从柜中往外扔,杨排长窝在床上,又哭又骂,一副悲恸欲绝的样子。旁边阿蕾、阿利和黄姐在劝他们。�

“怎么又打架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非要动武?”阿超问。�

杨排长见到我们就象见到救星,一把拉住阿超和我说:“阿超,阿非,你们评评理!为了陪她到深圳,我不假而走,现在已被厂里开除,我还要怎样?我对得起她了!”�

“谁要你陪!别人走,自己非要跟着来,单位来信让你回去,你还赖着不走,开除你也活该!要文化没文化,要体力没体力,谁要你这个窝囊废?你吃我穿我几个月,还有什么资格教训我?”阿华大骂不止。�

“我想找不到工作吗?我想吃白食吗?你的衣服连裤头哪样不是我替你洗的?”杨排长委屈地说。�

“你吃白食就该?还要我来伺候你不成?老娘活得轻松吗?白天别人在空调厅房凉快,我却在大街上一站就是七八个小时,又晒太阳又淋雨,还要低三下四地赔笑。晚上别人在宿舍里打麻将,我还要去坐台,去陪臭男人跳舞。那舞厅里的男人有几个是好东西?再恶心也得赔笑。几个月我的腿都浮肿了,一直没褪,睡觉时痛得腿都没法弯曲,要垫着枕头才有办法睡觉。这都怪你这个没出息的臭男人!妈呀,我的命好苦呀!”阿华泣不成声,杨排长耷拉下脑袋,大气也不敢出。旁人一时没了安慰的话,阿超索性将杨排长拉走。他说要喝酒,我们劝不住,只好和他到了楼下不远的大排档,一人要了瓶啤酒。他一口将瓶盖狠狠咬下,仰起脖子沽沽猛喝一口。�

“你们两口子怎么象小孩子似的,好起来好得要命,狠又狠得要命?莫名其妙。”阿超问。�“唉,两位哥们哪知我内心的苦处呀!”他目光有些滞呆,缓缓地说,“你们不比我,阿超不愁工作和暂住户口;阿非是大学生,懂英语,也不用发愁。你们又都是单身汉,什么都方便。阿华和我虽未结婚也算是老夫老妻了。在老家时,她家就反对,说我又穷又没出息,阿华死活要跟我好,家里差点不认她。现在怎么样?连她也嫌弃我了。我和她到深圳来本来就是想挣点钱回家结婚,我也是想给她家里看看,我也是一米七八的汉子。没想到这里女人好找工作就是没有男人的地方。白天为了见工我磨破了嘴皮,走破了鞋底,晚上又提心吊胆的,查户口的来了还要钻进床底,我的边境证早就过期了,整日东躲西藏真不是个滋味……”�“你是技工对不对?可能找个事不太难吧。”我问他。�

“有几家工厂要我,才给我400元,把我当牛使,又在关外,和阿华分开我放心不下,干了几天就过来了。一直想在城里找个事,真是太难了。这几个月我们东奔西跑,钱很快花光了,不得已阿华向她表哥借了几百元钱,她表哥就写信告诉阿华的家里,说我在这里自己找不到工作还连累阿华。她妈就给她写了封信,今天才收到,让她要么回去要么断绝母女关系,信的第一句就是‘我可怜的女儿’。唉,我对不起她!”说完杨排长禁不住潸然泪下。�

“阿华的确不容易,无论如何,你也该体谅她,照顾她,不要惹她生气。”我说。�

“今天到底是为啥事又要惹她?”阿超问。�

“我哪里敢惹她?今晚她一回来我就发现她脸色不对,好象哭过,脸上有些肿胀,问她她又不说,我咋不急得要死,我一发火她就爆发了。”杨排长说。�

“她是不是出啥事了?”阿超问。�

“是阿蕾告诉我的,说她伴舞时,有一个香港臭男人要她陪过夜,阿华不去,那家伙就骂她,还打了她一耳光扬长而去。这些事情又不敢报案。唉,我真他妈活得窝囊。”杨排长说完,闷闷地喝酒。我们半晌都没有话说,似乎都被那个香港人当众侮辱过一样,我又想起了孙仁,心里一阵忿懑和难受。禁不住骂道:“香港人、台湾人,统统见鬼去吧!”最后阿超说话了:“杨排长,阿非,我下个月要回四川了。”�

“回四川?为啥要回去?这里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我们都惊讶地问。�

“是这样的,我停薪留职的期限满了。单位催我回去上班,我先想续订一年,结果单位不同意,并许诺如果我回去提我当上保卫科副科长。”阿超告诉我们。�

“恭喜你呀。”杨排长说。�

“一个副科长就把你给哄住了!办公室主任我都不想当呢。”我讥笑他。我是不希望他走的。�“管他的,先回去看看,不行又回深圳。”阿超说,“我走后,酒楼有个空缺,我想了想,留给杨排长算了,阿非就靠你自己奋斗了,——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在这里体验生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吗?我给经理说说,这事没问题。反正你的阿华也在这里,这样你们可以天天在一起,阿华也不必再上舞厅受罪了。”�

“阿超!”杨排长一下拉着阿超的手,没有说话眼泪却已簌簌掉了下来。�

“不过你不懂调酒,做保安你又太瘦,我看你先干点杂事如何?”阿超问。�

杨排长赶紧点点头:“再苦再累,只要在城里,能和阿华在一起就行。”�

“不过我还要给你约法三章。”阿超说,“第一,你上班以后要好好干,我推荐的人不能让我脸上无光,说不定我还会回来呢;第二,上班后不能让阿华去坐台;第三,在我走之前,除阿华之外,不许给任何人说我要走,否则被别人抢了那个位置自己负责。另外,不要再打麻将了,你手臭,几次赢过?没事就和阿华呆在一起。没问题吧?”�

杨排长嗯了一声,情绪平静下来。�

回到宿舍,气氛很平静。我们冲了凉就各自回到寝室去睡了。阿超提醒我明天一早到人才市场去瞧瞧。一天的经历似乎太多太多了。我想起和孙仁争吵,和餐馆广东烂仔的闲聊,想起那夜幕中四处溃逃的民工,想起杨排长和阿华的冲突,想起阿超刚才的话,最后又想起孙仁那张满脸横肉的脸和傲慢轻狂的话,他给了我一个强刺激。我的情绪糟透了,但仍无法抵御奔波整整一天带来的倦意,还没有来得及考虑明天的行动计划,一倒头就恍恍惚惚起来……冥冥之中我的意识流倒流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深圳的高楼大厦消失了,变成了一座座碉堡、岗楼,一条条壕堑和乱七八糟的墓穴,那些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变成了恐怖的探照灯,在夜幕中乱照一通,空中不时有照明弹爆炸。光线雪白耀眼,令人目眩。我穿着敌后武工队那种便装,被日本鬼子追杀。我精疲力尽,无处藏身,情急之中,躲进一个墓穴中,里面堆满了白骨,我就藏在白骨堆后面,手里握着一把老式盒子枪。有一队皇军追过来,打着太阳旗,举着火把,牵着狼狗,那畜牲汪汪地狂叫着。我赶紧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眼光从一个尸体头骨上的眼孔向外望。我悄悄地举枪向一个军官瞄准,忽然我发现军官身边的翻译竟是孙仁!那杂种脸上多了一副小圆近视镜,上嘴唇中间也象鬼子一样留一小撮仁丹胡子,头上戴着皇军军帽,上身内穿中式襟衫,外穿西服,脚蹬马靴,腰上斜挂着盒子枪,叽哩咕噜地说着协和语。狗日的汉奸,原来你们是一伙的!老子先宰了你!我怒不可遏,又向他的头上瞄准,我一扣扳机,扣不动,使劲地扣反复地扣,好不容易扣动了子弹却没有射出去,我急得大骂了声“他妈的!”糟了,他们听到了!直逼过来,他们命令我出去,我不出去,躲在墓穴口不动,那狼狗张着血盆大口在墓穴口狂嚎,试图冲进来。孙仁阴险地说:“太君,点火薰他!”太君狂笑:“哟西哟西!”他们就点燃了稻草往里面扇烟子。我呛得直咳嗽,直到头晕目眩简直掉不上气了,最终受不了就钻了出去。他们缴了我的枪,一阵毒打后被绑在一根木桩上。我发现皇军里夹着很多伪军,还有个是小埔镇餐馆的那个小老板。妈的,原来都是一伙的!孙仁一脸奸笑,妖里妖气地调戏我,还摸我的下身,皇军就露出犬牙狂笑不止。我呸了孙仁一口血水,他恼怒万分,对我一阵狂抽,又阴险地在皇军军官耳朵旁嘀咕了几句,那军官冷冷地笑道:“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嚯地一声抽出东洋刀,一下子架在我的脖子上,我还没来得及大喊一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或“怕死不当共产党员!”就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惊恐之余,才发现原来是手电筒的铁皮挨在了我的脖子上,我回想起这个到深圳后的第一个梦,出了一声汗,赶紧到冲凉房去冲了一通。�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常常梦见自己回到抗日战争时期和日本人厮杀的情景,真的,类似的梦我做过不下一百回。莫非是我那杀过日本人也被日本人追杀过的父亲的战争后遗症,又遗传给了我?寝室里一片鼾声,吊扇吱吱地转着。我一时没了睡意,就趿着拖鞋,穿着裤头,穿过走廊到了阳台上。午夜的深圳,热浪似乎并未退去多少。由于阳台面向香港新界,背对深圳,所以这里领略不到深圳的夜景。在新界半山腰的许多小别墅,仍忽明忽暗地闪着灯光,那灯光虽然很微弱却充满诱惑力。�

我胡思乱想一通,又回到寝室倒头睡下。忽然听到阿超悉悉索索地翻身,然后又发出咯咯的磨牙声,不久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喃喃地呓语:“阿蕾,那边没人,我们往那边游。”一边抓起床上的另一个枕头紧紧地抱在怀中。我想起阿超给我说过,他们两个之间有了感觉。在众人的眼中他们也是明摆着的一对。阿超下个月要回四川,难怪这几天情绪有些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