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晓婷的爸爸去世了。
在这之前,罗晓婷和何棋正站在民政局的门口等待离婚。
这时候,从屋子里出来一对男女,他们一前一后。女的低着头,好像害怕别人看到的样子,男的扣着墨镜,腰板挺得笔直。走出门口,男人好像要送女人回去,女人很坚决地摇着头。突然,她一下子扑到男人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哇哇大哭。
旁边也有一对夫妻,两个人手拉手眼对眼地站在门外,起初以为他们结婚来着,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来离婚的。在等待的时候,女的提起三年前他们到这儿来的幸福情景,那时她还是一个女孩,现在她已经成了妇女。说着说着,他们就吵了起来,男人生气地嚷嚷:“你是女孩我也不是老头!我和你结婚时多潇洒的一个小伙子,结婚了呢,三年没到你把我折腾地像个老头!”
突然地,罗晓婷的眼睛猛跳。像抽风一样。
虽然要离婚了,可是罗晓婷还是想和何棋说说。
何棋看着她:“左眼右眼?”
“两只都跳!”
“没事!就进去签个字!”何棋并没有因为罗晓婷的犹豫而产生犹豫。
语气和眼神都没有一丝缓解,看来不离是不行了。罗晓婷咬着牙,急急忙忙地往里面挤。结婚的不少,离婚的也挺多。真是想不通,如果能想到离婚,当初为什么结婚呢?
脚踩在地上,每一步都很慌乱每一步都很艰难。
好像在昨天,他的脚步也曾经踩在这儿,拉着她,全身都是幸福。
现在,幸福没了。
该问的也问了,该答的也答了。钢笔已经拿出来了,身子也弯下来了。可是罗晓婷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罗晓婷瞟了何棋一眼,见他并没有因为电话而有所表示,心一狠,把手机摁了,抓起笔像报仇一样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时,何棋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何棋把手机窝在脖子里,刚喂了一声立马直起腰来,拉着罗晓婷就往停车场奔。
罗爸爸躺在那儿,胳膊腿儿被白布裹了。罗妈妈好像不相信老头儿真的离开了一样,拉着老头儿已经僵硬的手和他说话。
罗妈妈说:“你躺了一天了,该起床了吧?”
罗妈妈说:“你为什么不吃啊?你不是最爱吃蛋炒饭了吗?你现在不想吃?还是我做的不好吃?不是我做的不好吃,是你不想吃了!”
罗妈妈说:“你厌倦了是吧?你不用摇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厌倦了。呜,你厌倦了我也厌倦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厌倦。”呜呜呜……
罗晓婷哭着摇晃母亲:“妈,别说了,妈,你让我爸好好休息吧。妈……”
罗妈妈如大梦初醒一样,一下子瘫软在女儿的怀里。她一边哭一边数落老头子,埋怨罗爸爸心狠,在不该丢下她的时候丢下她走了。如果是病入膏肓还好,可偏偏不是,罗爸爸留下来的遗书是厌倦了自己,虽然他爱着罗妈妈,但他还是下定决心先走一步。
罗爸爸因为没有胃,每天要吃八顿饭,而且是流食。吃了又吸收不了,往往还没吃完就要解手。一根管子,一只瓶子绑在床前,吃完拉拉完洗,罗妈妈就像伺候婴儿一样伺候他。喂饭,洗澡,讲笑话。罗爸爸躺在床上,性子变得非常暴躁。以前还能让罗妈妈出去买个菜,散散心。后来罗爸爸在床上睡的厌倦,产生了心理变态,罗妈妈离开一步,他都大哭大闹,不想活了。想自杀。闹过之后,他觉得拖累了罗妈妈。私下里,恨自己多次,吃安眠片,拿头撞墙,绝食。罗妈妈偷偷地哭,不敢让罗爸爸知道,也不想让女儿女婿担心。
前天晚上,罗妈妈的一个好姐妹打电话来聊天。当时罗爸爸已经睡着了。罗妈妈被姐妹说的伤心,就小声埋怨了几句。不过绝对不是埋怨罗爸爸,而是埋怨自己没好命,如果罗爸爸好好的,上哪儿去不了。现在他这个样子,还出门?能去哪儿啊。
就这一句,让罗爸爸敏感了。
第二天,罗爸爸要死要活地逼着罗妈妈去超市买葡萄,说外面小摊的葡萄不好吃,要吃那种美国提子。等罗妈妈买了美国提子回来,罗爸色的动脉已经割开了,血淌得满床全是。
一个刮胡刀片,小得不能再小,薄的不能再薄。上面还有血迹,点点片片地,刺人眼睛。
罗爸爸死了。死的突然,死的让人揪心。自家的人不会说什么,但外面的人都认为罗妈妈嫌弃罗爸爸,要不老头儿怎么可能自杀呢。这一怀疑罗妈妈就受不了,这期间,罗妈妈像疯了一样,只要见了人,不管是谁,都要哭着诉说一番。
罗妈妈说:“他胃没了,一天吃八顿饭,我每天做八顿饭。”
罗妈妈说:“他刚吃了就要拉,我从来没嫌过,真的。他一天拉八次,我就帮他洗八次澡。”
罗妈妈说:“他要吃葡萄,还不吃小摊的,要吃超市的美国提子。”
……
晚上,罗晓婷躺在床上,咬着被角哭。开始的时候,声音小,何棋没听到,后来声音大了,何棋只好过来安慰。
对于罗晓婷,何棋是不爱了,但有同情和怜悯。才几天的时间,罗晓婷瘦了一半,头发白了好几根。脸上的皮肤全是褶儿。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疼的。
罗晓婷扑在何棋的怀里,他的胳膊仍然粗壮,他的胸膛仍然宽厚,罗晓婷怕极了,罗晓婷冷极了。她渴望他的怀抱,温暖,安全,强壮,有力。
只要他在,她还怕什么呢?
这个男人仍然是自己的男人。虽然吵了闹了,但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最关键的时候,他一直守在自己的身边。打里打外,应东问西。按理说,他完全可以在接完电话后签字走人,最多也就是在语言上安慰一下罢了。
可是,他毫不犹豫地承担下来。
他还是他,和她想象中的一样。
猛地,罗晓婷心里涌起一股热浪。罗晓婷又把头往他怀里靠了靠。情不自禁地问:“老公,要是我瘫痪了,你会嫌弃我吗?”说完她意识到什么,罗晓婷又马上补充,“我的意思如果我们没离婚。”
“不会。”
“真心话吗?”
何棋拍拍罗晓婷的手,没说话。
罗晓婷在他的怀里像只猫,怕冷一样,贴了又贴。罗晓婷想说话,她觉得此时有好多话要给何棋说。但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说些什么才会让何棋开心,才能把眼前的幸福挽留。
于是,罗晓婷不停地说话,罗晓婷不停地回忆,回忆到后来,罗晓婷竟然问何棋:“如果不是我爸去世。现在我们已经离婚了吧?”
“没关系,这事早晚都没关系。”
这话让罗晓婷失望,这话让罗晓婷伤心。看他这意思,反正是离定了,何时离都不重要了。罗晓婷忽地收起身子,声音和身体瞬间僵硬:“你得委屈几天,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所以,你表现的要比以前更好一些。等我爸的事一完,我们马上离婚。”
“嗯。”
一个字,有些中性的字。无法分辨具体的含义。
罗晓婷说:“那你睡吧,别睡地上了。睡床上吧,我睡地下。明天我爸出殡,全指望你了。”说着罗晓婷下床,被何棋拉住。何棋睡左边,罗晓婷睡右边。虽然没画三八线,但两个人都尽可能往边上靠。中间的被子空出了一道很宽的分界线。
刚把罗爸爸送走,罗妈妈也不行了。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某个人的一句话。
送完罗爸爸,有一些亲朋好友围在罗妈妈身边安慰。这安慰的话也是套话多,真话少。无非是节哀,人死不能复生,罗妈妈要保重身体之类的。说到这儿,有一个老太太突然插了一句,意思是罗爸爸太狠心,罗妈妈这样伺候他他还不知足。死了,死了就死了,你也别难过,他不疼你你也不用疼他。
这几天,因为罗爸爸的突然死亡,罗妈妈精神恍惚,滴水不进。对于罗爸爸,她是一边内疚一边委屈,觉得罗爸爸过于狠心,过于计较。他两腿一伸走了,留下她一个人活在世上承受世俗的猜测和批判。伺候的再好,爱的再深,全被他的自杀给抹去了。现在,面对本是向着自己的话,她却觉得委屈愤懑。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一口气没上来,晕了。
起初呢,大家没想到罗妈妈会死。罗妈妈有老牛大憋气的毛病,一生气就晕。结果呢,这一晕就不行了。心脏病突发,送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
罗妈妈走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何棋,嘴唇不停地嚅动,但说的什么,却听不到了。
很多水,一小片一小片的,从不同的方向涌来,慢慢地,就涌成了海。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女孩戴着救生圈,在水中慢慢地漂浮。
蔚蓝色的海水,乳白色的沙滩。有风,风很大,吹在脸上冷冷的。爸爸妈妈的声音还在耳边,但人却变成了两个剪影,很近,却抓不住。
身子浮在水里,脚踩不到陆地。女孩恐惧地喊着爸爸妈妈。可是,爸爸在哪儿?妈妈又在哪儿?突然地,身边的水变成了鲜血,女孩觉得脏,觉得害怕,想要挣扎。可是她跑不了,喊不出来,她急得快要窒息。
很突然地,她醒了。
罗晓婷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没有眼泪。奇怪,眼泪呢?她在不到一周的时间内,失去了两位最亲的亲人,她怎么能没有眼泪呢?眼窝是干的,心是冷的,劝慰的话说了,坦白说,她不想听也听不进去。她只想在那儿躺着,只想睁着眼睛。
何棋心疼罗晓婷。
他把饭做了,端到嘴边,罗晓婷也不抗拒,饭喂到嘴边,牙咬着,不管何棋说什么,她都没有反应。何棋抱住她的头,头就过来了。何棋摸着她的手,手也老实地窝在他的手里。何棋跟她说话,好像听着,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何棋有些害怕,搂着罗晓婷拼命地摇:“罗晓婷,你哭出来吧,罗晓婷,你别不说话啊。”何棋抓着罗晓婷的手,在自己脸上拍着,打着,罗晓婷手软软的,像狂风中的树叶。摇着摇着,一种疼痛突然向何棋心中侵袭过来,像大海里的波涛,一波接一波。
他还疼这个女人。
他不能丢下她不管。
躺到第三天,罗晓婷支撑不住了,起来吃饭。
何棋煮了一包方便面,卧了两个鸡蛋。
罗晓婷坐在饭桌前,一根接一根地吸着面条。吃面条的时候,也不抬眼睛,吸一根慢慢吃完,然后再吸一根。一碗面条,她吃了两个小时。吃完也不说话,身子一歪又躺在了床上。
人已经没有了,老待在这儿只能触景伤情。何棋就想回北京,他把自己的意思给罗晓婷说了,罗晓婷半天没有吱声。
何棋摸不透罗晓婷的心思,就追问了一句。结果罗晓婷爆发了。她忽地一下子坐起来,因为激动两只脚迟迟套不上鞋子:“好,好,回北京。你这么急着回北京不就是为了离婚吗?放一百个心,我不会不离婚的!”
“这话怎么这样难听?”
“难听?好听的你听吗?”
“我并没有急着离婚。”
“你不急着离婚你急着回北京?”
“北京是我们的家啊?迟早都要回去的啊!”
罗晓婷悲恸:“我没有家,北京没有我的家。我的家在这儿,虽然他们不要我了,但这儿还是我的家。”
“那你不想回北京?”
“我不想有什么用?我不回去你能离婚吗?”
“不是离婚。”
“不是?”
“真的。”
“用不着可怜我!”
“你误会我了。”
“我没有误会,你想什么我不知道吗?”
“我想什么?我就想和你离婚?罗晓婷,你为什么还不能理解我的心情?”
谁能理解我的心情?想到这儿,一阵悲愤再次涌到心口。
如果在这之前,罗晓婷还对何棋有所感动,有所内疚,那么因为这一句话,她的伤心和怨恨又浮了上来。像一个水面上的葫芦,按下去又浮上来,再按还是浮上来。
她恨何棋,恨这个世界,如果有可能,她恨不得世界末日马上来临……
罗晓婷提着箱子,双眼浮肿地站在何棋面前:“我得谢谢你,谢谢你帮我送走了我的父母。”
何棋伸出手想搂住罗晓婷,但被罗晓婷躲开了。
“别难过了。”
“我不难过。我有什么难过的?他们都不要我,我为什么要难过?”
此后,罗晓婷拒绝和何棋说话。上车,安检,上飞机。两个人坐在飞机上,座位是紧挨的,身体也是紧挨的,但是感觉是远的。下飞机时,何棋帮罗晓婷拎箱子,罗晓婷也不拒绝,但不说话。何棋拉着两只箱子在前面走,罗晓婷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等到上了自己的车,罗晓婷还是没说话,闭着眼睛坐在前边,很疲惫的样子。
罗晓婷像一枚干枯的叶子,她缩在安全带后面,困了,头已经支撑不住地歪来歪去。可是她却不睡,坚持着,眼睛盯着前方,空洞,迷惑。一时,何棋有些不忍心,觉得不应该主动提出回北京,应该陪着她多在老家待上几天。
快到家的时候,睡在前边的罗晓婷突然睁开眼睛:“你去哪儿?”
“回家啊。”
“谁让你回家的?”
何棋迷糊了。
“去民政局,离婚。”
“罗晓婷……”
“离婚!”
“你别这样好不好?”
“我就要这样!离婚!我就想离婚,我一天也不想和你过了!”
何棋沉默。
罗晓婷愤怒了:“离婚,我要和你离婚!你为什么不离婚?你不是早就想和我离婚了吗?你别可怜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不就是离婚吗?有什么大不了,天下的男人多啦,离了你我可以找更帅的,更有钱的,更体贴更温柔的!”
罗晓婷继续刺激何棋:“你知道吗,男人和男人是不能比的,比起他们你一点儿都不男人。我怎么会瞎了眼睛,怎么会看上了你?不过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虽然不年轻,但还有几分姿色,做小姐可能不行,但勾引一下小男孩还是可以的嘛!”
“你不用刺激我,这种刺激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罗晓婷恼羞成怒:“你不离婚?你不离婚我就让你不停地戴绿帽子!”
这是什么女人,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不管怎么说两个人也是一路走来的夫妻,不爱了就恨成这样吗?非得把对方置于死地非得两败俱伤吗?做不成夫妻,还不能做个朋友吗?这年头离婚的,有争财产的,有争孩子的,他们什么也没有,为什么还不能痛痛快快地离掉?
何棋咬着牙,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
他不是不想离婚,他是不想现在离婚。罗晓婷想的没错,他就是同情她,可怜她,所以才想帮罗晓婷分担一些痛苦。他不想乘人之危,更不想雪上加霜。别提爱不爱了,他只想待在她的身边,守着她,看着她,呵护着她。罗晓婷呢,心里明白,想的清楚。可就是无法面对现实,她想方设法地来试探何棋,试探他们的爱情是否不存在。等到得到结果,她仍然不甘心,不服输,像等待奇迹一样,加速了她对他的伤害,身体的,精神的。好像非得等他亲口告诉她,我不爱你了,我是同情你。
这种同情她不能要,坚决的不要。罗晓婷想到这儿,想死的念头又涌了上来。她什么都没有了,爸爸走了,妈妈也走了,就连曾经相亲相爱的男人也要离她而去。虽然不是现在,但能维持多久?一天还是十天?想到她一个人守着房子孤零零地样子,真是生不如死。
下了高速,车子仍然没有减速。
现在何棋的脑子不管用了,也不想事了。他只想早点回到家里,蒙上头,好好地睡一觉。这时,对面开来一辆大客车,何棋明明记得减速谁知却踩下了油门,随着尖叫,车子就像脱离轨道的火车一样轰鸣着冲向了路边的栏杆……
很久很久以后,罗晓婷都在回忆那次车祸。
车子冲断了栏杆,车子像电影中的悬空镜头那样,翻转了一周半竟然稳稳当当地落在马路边的深沟里。何棋被甩了出来,罗晓婷也被甩了出来。两个人落地的地方离车子较远,如果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了。可是,他们担心,何棋担心罗晓婷,罗晓婷担心何棋,不约而同,他们拼尽全力向对方爬去。
罗晓婷刚刚爬了几步,早已经停好的车子突然像长了眼睛,竟然后退着向她扑来。罗晓婷傻了,何棋也傻了。他一边爬一边喊着罗晓婷的名字。瞬间,罗晓婷感动了,罗晓婷流泪了。她好像没听见一样,仍然向前面爬着。
她只想爬到他的身边,和他在一起。
……
罗晓婷的两条腿,虽然动了手术,但却不能动了。医生为了安慰她,话说得很婉转,也说得很有希望。他给罗晓婷举了大量的医学例子,希望罗晓婷不要绝望,只要坚持治疗只要坚持按摩,不用多长时间,就可以像以前一样了。
“多长时间?一年还是二年?或者十年再或者是一辈子?”
医生躲闪着罗晓婷的眼睛:“不会太久,你年轻,恢复的快。关键是心态,你不能老想着自己不能动了,你要在心理上藐视它,在心理上战胜它!”
其实,不光医生这样说,每一个来看她的人都这样说。罗晓婷不傻,她心里比谁都明白,如果自己的情况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那么他们就不用安慰她了,他们也不用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了。
罗晓婷绝望,绝望的不想活了。
关于自杀的方法她想了很久,琢磨了很久。吃安眠药,上吊,煤气,或者干脆像父亲一样割脉。
她第一次自杀的工具是安眠药,她以前失眠时曾经买过安眠药。不过才几片,不可能死亡。罗晓婷缠着何棋买安眠片,说自己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老是梦到死去的爸爸妈妈。何棋给她买了,也没多买,一片一片地。每天晚上吃的时候,何棋还看着罗晓婷吃,不过等何棋刚一转身,罗晓婷就把藏在嘴巴里的安眠片吐了出来,放在一个小药瓶里。结果,没等她积攒到想要的数字,就被何棋发现了。
何棋愤怒了,何棋生气了,他眼含热泪冲罗晓婷发脾气:“你以为你死了我就好过了?你以为你死了我就解脱了?罗晓婷,你和你爸爸一样自私!”
安眠药没吃成,反倒引起了何棋的警惕。他把家里能自杀的工具全部收了起来。做饭的菜刀也收了,一起锁在小柜子里。等到做饭的时候,何棋再把菜刀拿出来。何棋这样做,罗晓婷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感动之后,她又自责,觉得自己对不起何棋,觉得自己拖累了何棋。想到这儿,她又觉得自杀是比较好的办法。她还这样年轻,何棋还这样年轻,总不能一辈子让他守在她的身边吧?
腿不行了,夫妻生活也不行了。她不需要,何棋难道不需要吗?
罗晓婷承认,从始至终,她是爱他的,她不能没有他。不过正因为爱他,她才得自杀。她自杀了,他就解脱了,他就可以找个女人结婚生子。现在,罗晓婷终于理解了爸爸的举动,他自杀不是恨妈妈,也不是妈妈不想照顾他,而是出于爱。如果爸爸不爱妈妈,他何必要死呢?他为什么不活着,让她端饭穿衣,让她擦尿刮屎?
腿不能动了,穿衣吃饭可以自理,但上厕所就不行了。每次上厕所时,何棋都抱着她,像抱一个孩子。罗晓婷被何棋抱着,心里不得不暗自庆幸,老天爷只是让她站不起来了,没有让她屙尿不懂。和她一起住院的那个女人,也是车祸,也是腿不能动,而且大小便失禁。她的男人有钱,工作忙,找了一个保姆来伺候她。小保姆捂着鼻子帮她收拾的时候,女人就哇哇大哭。
每周,何棋都要帮她洗澡,冷的时候一周一次,热的时候一天二次或者四次。为了帮她洗澡,何碧帮他们买了一只宽大的浴缸,双人的,而且带自动按摩自动烘干的。自从出了车祸,何碧对罗晓婷的态度大变,离婚的话不说也不会鼓动了,觉得弟弟和弟媳可怜。如果死了无非是哭一场难受一番,现在不死不活地挺着,她既心疼弟弟也同情弟媳。安慰的话说了,钱也掏了,还到处为罗晓婷打听偏方。
罗晓婷心情好的时候,自己穿衣服自己洗脸,然后吃饭坐在轮椅上看电视。然后等着何棋帮她按摩,在按摩的时候,何棋不停地给罗晓婷讲笑话。小时候的,上学的,工作的。等到讲完了,何棋又从网上找笑话,然后背给罗晓婷听。罗晓婷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愿意起床,想死的念头不停地袭击着她。不穿衣服,不洗脸,面对何棋做好的早餐,横挑鼻子竖挑眼。每次,何棋都顺着罗晓婷,说轻了不吱声,说重了也无非是哼哼两下:“罗晓婷你就气我吧,气死我看谁来照顾你。”
这次自杀,罗晓婷预谋已久。
她穿的一件衣服,被她用牙撕成了条,一条一条地接上有一米多长的样子。趁何棋上厕所的时候,她曾经尝试着把布条甩到挂衣绳上。挂衣绳是铁丝做的,放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平常是用来挂衣服挂毛巾的。铁丝不细,承受力很强。她抓着布条试了试,长短合适。找好了地方,她开始计算时间。她要走,就要走得干干净净,绝对不能留下想死又死不了的笑话。
这天,家里没电了。何棋去银行购买电卡。走的时候,罗晓婷搂着何棋的脖子让他买碗拉面,牛肉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吃牛肉拉面了。说到牛肉拉面,何棋自然想到第一次见面时,罗晓婷为了给他省钱,拼命装出爱吃牛肉拉面的事情来。
罗晓婷刚把脑袋放进布条里,何棋竟然转回来了。人没到声音先到了:“我还是推着你下楼吧,我们一起去吃牛肉拉面。”罗晓婷一急,铁丝带着布条竟然掉下来了。何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一言不发地把铁丝修好,又把布条递到罗晓婷面前:“如果你真的想死,你死吧。你死了我就好过了,我可以正常上班,我可以交女朋友,我也可以结婚生子。”
罗晓婷呜呜哭了:“我早知道你就是这样想的。”
“既然知道,你就不要死了。你一死,我就好过了。现在你不死,我想好过也过不了。”说着,何棋把罗晓婷的脑袋掰过来,搂在怀里,紧紧地。
对于做菜,何棋并不陌生。
以前读研时,他经常窝在厨房里当家庭主男。菜做的好坏何棋不知道,反正罗晓婷不挑肥拣瘦。工作后,厨房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罗晓婷。他第一次进厨房的时候,往事像风一样扑面而来。摸刀,刀是陌生的,摸锅,锅也是陌生的。以前做过的菜,再重做了,不知为什么竟然难吃得要命。
好在,罗晓婷可以指挥他,这道菜如何做,那道菜如何做。做得不好,罗晓婷有时候也烦。不过大部分时候,罗晓婷都装出爱吃的样子来鼓励何棋。一样的鱼,一样的做法,隔了几年,为什么变了味呢?
何棋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罗晓婷像个孩子一样不停地催促:“何棋!何棋,你还没做好饭啊,我快饿死了。你是不是就盼望着我饿死你找一个小老婆啊!”
何棋一边炒菜一边说:“是啊是啊,就盼着你饿死我好讨小老婆呢。”
罗晓婷说:“我偏不死,我要好好活着,让你讨不上小老婆。”
何棋炒菜,抽油烟机开着,听不到罗晓婷的声音。罗晓婷急了,转着轮椅挪到厨房门口。
这时,她看到了满头大汗的何棋,看到了把土豆切成块又切成条的何棋。罗晓婷心里一软,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老公。
“怎么啦?”
“老公,你还记得吗?这是你最爱吃的菜,以前我们没钱时,总是土豆多,肉少。你拿着筷子跟我抢肉吃。”
“当然记得,我总嫌肉少,你还拿着筷子跟我抢肉吃。不过抢到最后,肉又出现在盘子里。当时我还挺奇怪,后来才知道,是你抢了没吃。”
“我不喜欢吃肉。”
“不对,你喜欢。你忘了我们有钱时,你说你最喜欢吃牛肉了?”
……
罗晓婷突然扑在何棋怀里呜呜痛哭。吓得何棋手足无措,一边拍罗晓婷一边问:“老婆,你怎么了?刚才不是好好的吗?你怎么了老婆?”
老婆?罗晓婷哭得更欢了。这两个字多亲切啊,这二个字多陌生啊。如果没有记错,何棋这是第一次叫她老婆。以前恋爱时,他叫罗晓婷,婷婷,最亲热时也不过是婷。
罗晓婷哭着:“老公,我很感谢那次车祸,真的。我很感谢。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站起来了。”
“——别胡说。”
“真的。我觉得我很幸福,比以前幸福……”
何棋抱起罗晓婷:“好了,别哭了。”
晚上的时候,何棋帮罗晓婷洗澡,帮罗晓婷抹淋浴液。罗晓婷的腿没有知觉,不过别的部位都活跃得很。以前何棋帮她洗澡的时候,她没有感觉,今天,不知为什么她体内不停地发烧……
事后,罗晓婷的手并没有从何棋脖子上松开,而是紧紧地搂着何棋。
罗晓婷说:“老公,你背首诗给我听好不好?”
“什么诗?”
“以前你给我背的。”
“好啊。”
“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你站在我的身边却不知道爱你;最远的距离不是不知道爱你,而是爱到痴迷却不能和你在一起;最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而是彼此相爱却装作毫不在意……”
罗晓婷搂紧何棋的脖子,何棋也搂紧罗晓婷。他突然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刚认识罗晓婷的时候,他给她背了这首改过的诗。那时候,他知道罗晓婷不懂诗的,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罗晓婷会热泪盈眶。
现在,他明白了。
何棋已经睡了,还像以前打着呼噜。不过罗晓婷已经听习惯了,何棋的呼噜不仅不能干搅她睡觉,从某些方面还成了她的催眠曲。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有时候听不到何棋的呼噜,罗晓婷就睡不好觉。
突然地,罗晓婷想到了一句话,人生总在得失之间,如果她的不幸换来了她的幸福,那么,她愿意永远不幸下去,哪怕,永远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