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金柳河边有很多石椅,都没有油漆,呈现出原始的灰白色。椅面上不满了细小的凝固的石子儿颗粒,仿佛是一个农民粗糙的皮肤,坐上去会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冷红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踏实感让她觉得安然,似乎只要在这上面坐着。即使发生地震都不会有什么问题。而她以前曾经坐过的那些各种各样的光滑的椅子,则无一例外地让她觉得自己会慢慢地滑落到地上。给她相同感觉的还有那些铺着地板砖的地面,只要走在上面,她就总是很小心,怕自己会把不住脚。
这就是城市么?
张朝晖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没有坐,只是默默地看着河水。他的神态看起来象一个想不开的人。偶尔有路人会回头看他一眼。金柳河水太浅了,淹不死人的。即使他真的跳了河,也有警察管着呢。——他们也许是这么想的吧。河水泛着并不新鲜的绿色,这并不是因为深度而显示出的绿色总是让人对它的成分会产生一些莫名的怀疑。只有当风吹起来的时候,才能看到一丝流动的生机。
坐一会儿吧。冷红说。
张朝晖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他没有看她的脸,只是盯着冷红毛衣上的图案。这是一件纯黑的毛衣,上面凸现着连在一起的菱形。
冷紫也有相同的一件。
冷红觉得心里有一道本来就极脆弱的堤岸迅速地崩溃了。在决定离开这里之后,她很自然地给张朝晖打了一个电话,约他出来见一面。仿佛他一直是她在这个城市里最重要的亲人。现在,见到了张朝晖,她立马明白,张朝晖和她想的一样。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先开口说话了。
你准备去哪儿?张朝晖问。
不知道。她说。
她是真的不知道。她没怎么想这个问题。她觉得这根本就不算是个什么问题。现在,对她来说,到哪里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必须离开。可这并不是逃避。她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凡事知道为什么就那么重要么?
什么时候走?
很快。
我去送你。
不用。
你还会回来么?
会的。
他们的对话简洁、干净,象白衬衣上的扣子和扣眼儿,一个一个地呼应着。扣子扣住了衣服的两片,他们扣住了什么?冷红觉得他们只扣住了一个名字。他们谁也没提那个名字,可那个名字就在他们语言的内部和间隙里饱满地流动着,粘稠得让他们透不过气来。
一个老妇人在距离他们最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是那么瘦。让人觉得她坐在上面会被硌着。
那个老太太没事儿吧?冷红想起了冷紫的房东。那是个很和气的老太太。她听说冷紫的噩耗之后落了泪。后来冷红去冷紫那儿收拾东西,一进门,老太太就坐在了地上。
腰椎有一点点错位,没关系的。张朝晖说。
冷红想起冷紫在遗书里说的话。冷紫说得没错。她确实已经玩了这个游戏,尽管她是无意的。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
还有什么事儿么?张朝晖问。
冷红摇摇头。还能有什么事儿呢?
那我走了。
好。
再见。
再见。
张朝晖看了冷红一眼,泪水在一瞬间充盈了眼眶。他快步离开了。
夜又一次降临了。路上的行人渐渐地稀少起来。冷红知道,此刻,他们都已经回到了家里,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女人说着衣服的颜色、蔬菜的价格、婆婆的精明和小姑的脸色,男人说着单位的领导、剃须刀的品牌、足球的比分和美国的霸权。孩子说着同学们的荣辱、老师的失误、商店里的遥控车和最流行的卡通片。电视里的主持人不知疲倦地发送着形形色色有用无用的信息,在每个人遥远的议论中依然表现得那么亲切洒脱。过一会儿,孩子把饭洒了,就会引起一阵小小的慌乱,父母亲一边收拾,一边徒劳而又宠溺地训斥着。。。。。。这就是家么?
行人又慢慢地多起来。也有一个人的,更多的是两个人或者三个人,年轻的夫妇带着孩子,老年的夫妇带着孙子,中年的夫妇一般都比较轻松,孩子可能都在家里忙着功课。他们悠闲地走在大街上,带着酒足饭饱之后的满足和无所事事。他们浸泡在如此琐碎的细节中,循环在如此平凡的流程里,这就是幸福么?
她不知道。她知道自己的这种不知道就意味着一种可能,而且是很大的可能。因为有这么多人都在这么生活着,如果这不是幸福,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这么顺从地走进这个行列?
可能,可能吧。
一只纸飞机落在她的肩上,又从肩头翻进了她的怀里。她拿起来。
阿姨,是我的。一个小男孩跑过来,站在她的面前。
是么?冷红把飞机递给他。
真的。小男孩把冷红随意的问句当成了不能忍受的怀疑,认真地给冷红指着:你看,这上面写有我的名字,刘智东。这是刘智东号飞机。
真好。冷红微笑着点头。
它飞得可高了。小男孩更加得意。
是么?
天有多高,它就能飞多高。
你又在吹牛了。一个女人走过来。看样子是他的母亲。
我这是理想,不是吹牛。小男孩不满地嘟着嘴:长大了我肯定能让它飞得和天一样高。
那就等你长大了做成了再说。
到那时就已经是事实了,不是理想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如果将来做不成,你现在说的不是也很没意思么?
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的想法要是将来实现了才算是理想,要是实现不了就是吹牛?
母亲没有说话,自顾自地笑起来。冷红从她的笑声里听出了欣赏和骄傲的意味。是的,她有资格欣赏,也有理由骄傲。她有一个多么聪明的孩子啊。无论怎样,人是应当越来越聪明的。
咱们走吧。母亲催促。在树阴的笼罩下,这里的光线有点儿暗。
阿姨,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孩子问冷红。
不干什么。冷红说。
不干什么干嘛要在这里坐着,多不好玩儿啊。
大人的事你少琢磨,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母亲说。
又是长大。
。。。。。。
看着他们的背影,冷红站起身。是啊,又是长大。在小孩子眼里,长大曾经是多么丰富多么有神秘感的事情啊。可是怎样才算长大?一个人长大要走多远的路?要走多长时间?长大了又会怎样?她现在算是长大了么?她忽然想起曾经在《星苑晨刊》读过的一篇文章,说是一个女孩子很喜欢去吃一家大排挡的牛肉面,一次她在等的时候,有人问她牛肉面的价格,她非常反感,以为人家把她和卖牛肉面的看成了一家。五年过后,她又碰到了相同的情景,这一次她很平静地告诉了询问的人,心中没有漾起一丝异样的波澜。文章最后说:我觉得我长大了。
长大就是这样的么?
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沿着河堤上的台阶一步步地走上了街道。
阿姨,阿姨。那个放飞机地小男孩忽然迎着她跑过来。
怎么了?她问。
我的妈妈不见了。小男孩的眼泪流下来。现在的他和刚才伶牙俐齿与妈妈拌嘴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冷红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一个大广告牌后面有一双缓缓移动的脚,接着,小男孩的母亲探出了头,顽皮地向冷红摆了摆手。
不要紧,你一定会找到妈妈的。冷红说。她蹲下来,看着小男孩的脸。在他的眼睛里,她忽然看见了两个清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