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我是真的热爱你

第三十四章

张朝晖默默地坐在冷紫的床上,盯着一枚小小的书签。这是一枚旧书签,木制的。上面写着两行字,“书香淡雅,心香绵长”。这是他多年给冷紫寄书的时候顺便夹在书里的,冷紫保留得很完整。

冷紫的脚步一点一点接近了小屋。他听出她的脚步声有点滞。

是冷红的电话么?他问。

冷紫点点头;她病了。

她一直在病着,从没有好过。张朝晖说。

她说她肚子疼,这是实病。我在电话里也听出她的声气不对。冷紫说:我得去一趟。

表面上看是实病实际上是虚病。她的实病在这里,张朝晖指指胸口:是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的。

冷紫沉默了片刻:可我还是得去看看她。

我没说不让你去看。张朝晖拉过冷紫:你当然得去。你是她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亲人,无论她在做什么,你都得去。我陪你一起去。

她说过不要你去。

她说不要我去我就不去了么?张朝晖说:我是个医生。

你这个医生只有看我的病时才认。冷紫笑道。

所以我要跟着你去。我去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你。

你到现在还不放心我么?冷紫的脸色有些严峻起来。

傻瓜。张朝晖笑了:天这么晚了,我是怕你回去的时候不安全。我在巷子口等你。要是她病得很重,我可以帮你叫辆车。如果你背不动她,我可以帮你扛一段。如果她病得不重,我可以把你送回来。如果她需要你陪她一晚上,你出来给我打个招呼,我走就是了。

冷紫笑起来。她穿上外套,发现头发有些乱了,便把它散开,重新梳拢着。

其实,稍微乱些也挺好看的。别有一种风味。张朝晖说:我在大学里看过一部电影,就叫做《头发乱了》。

电影只是电影,我又不是演员。我只记得妈的话:女人十分色,头脸占七分。冷紫边说着边往脑后缠着髻。这个外套领子很高,冷紫总觉得自己的脖子有些短,所以只要穿这件衣服,便会盘头,把脖子显得长一点。

你知道么?你脖子的曲线优雅得象一只天鹅。张朝晖说。

是么?冷紫笑道:那你是什么?

我是癞蛤蟆。张朝晖作势扑上去,两人笑成一团。

两人相依偎着走出去坐车。等了许久,车也不来。他们便拐进路边的商店闲逛。张朝晖发现冷紫的眼神只盯着这些光彩流溢的丝缎被面。朱砂底金线的龙凤呈祥,秋香底青黑线的百子千孙,宝石蓝底银线的孔雀开屏,茄紫底粉黄线的鱼跃莲花,月光白底五色线的蝴蝶欢舞,豆沙绿底橙红线的芙蓉锦鸡,桃红底七彩线的鸳鸯戏水``````中国式的鲜艳热闹里,似乎又隐藏着些许的沉默和泪水。如同在喧嚣的集市上,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偶尔留出的片刻的空隙。又宛如大写意的山水画里,浓重的群岚之间,细细淌出的那一涓泉流。

真好看。冷紫赞叹。

喜欢么?张朝晖笑道:等我们结婚的时候,统统买下来。

售货小姐在一边也笑了:先生,有四十多种呢。只怕用不完。

用不完将来给儿子用。

瞎说!冷紫的脸红了:婚还没结,哪来的儿子?

我不是说将来么?说一说将来我还是有权利的吧?张朝晖把嘴唇俯在冷紫耳边轻语:你舍得放弃这种权利么?

冷紫笑着推开他。姹紫嫣红的图案如一园春景,让她微微地醉了。直到听见公共汽车刺耳的刹车声,她才猛地惊醒过来,和张朝晖狂奔出去。等到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站牌下时,汽车刚刚启动。两个人立在淡淡的烟尘中,相视而笑。

再等一班,还得十分钟。

你看多奇怪,专门等车还会错过。张朝晖说。

我们并不是专门等车。我们是被那些被面诱惑了。冷紫说。

着急么?

冷紫摇摇头:不知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我的心里总是格外踏实。

我也一样。张朝晖说。

不一样。

当然一样。

怎么会一样?冷紫说:妈妈在世时常说一句话:抬轿的不弯腰,不知道铡草的苦。铡草的不跑腿,不知道抬轿的累。尽管他们都是出苦力的。所以,我和你的踏实也不会一样。

那你说说,怎么不一样?

我也没想过。冷紫说:可能是你的踏实的前提是我在你身边,我的踏实是只要你存在着。你的踏实是看见我,我的踏实是你在我心里住着。也就是说,我可能是你踏实的原因,而你对我而言,就是踏实本身。

张朝晖惊讶地看着冷紫。他没有想到冷紫会这么清晰地分析着他们。这些话想来似乎也不无道理。你的意思是说,我的爱没有你的爱好,没有你的爱宽容?他笑道。他觉得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分析彼此的爱似乎有些滑稽,可这种滑稽似乎也很正常。——这种分析不在两个相爱的人中间产生,难道还会在两个不爱的人中间产生么?那不是更滑稽么?

不。恰恰相反。我觉得你的爱比我的要好,要宽容。更重要的是,比我的健康。

健康?张朝晖盯着冷紫。你是说健康?

是的。冷紫微微垂下头:也许你会觉得,爱情是两个人之间很互相的感觉和很平等的事情,我承认是这样。可是再相爱的人也是有分别的,何况,我们。她抬起头,看着张朝晖:你知道,我们曾经的生活是多么不同``````

我知道。可那已经过去了。它和我们现在是爱有什么关系?张朝晖打断她。他不喜欢她提起过去的事情,她的耻和他的痛。

当然有关系。因为它是我的经历。冷紫说:它让我自卑,让我胆怯,让我充满恐惧感,让我即使是在最爱我的人面前也时常会有一种心理上的弱势。正因为你的爱是那么好,所以我是那么怕失去它。正因为我是那么怕失去它,所以我倾注了所有的依恋和寄托。正因为我倾注了所有的依恋和寄托,所以我就把绝对的主宰权交给了你,——尽管你并没有意识到。冷紫笑了笑:你还记得手术签字单事件么?那天你去美雅找我,问我上顶楼干什么,我没有对你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是想去死。

张朝晖木在那里。

你对我的爱就是这样,得,可以让我生,失,可以让我死。可以让我向上飞,也可以让我往下落。我一直以为这是我爱你太深的缘故。后来我发现,并不完全是这样。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病了。冷红曾经对我说过她患了绝症。其实,我也是。

张朝晖默默地看着冷紫。

我患的绝症就是你说过的那种再生障碍性贫血。冷紫说:在指责冷红拯救冷红的过程中,其实我自己也已经失去了造血的功能,总是要依靠你的输血才能活下来。当然,这也证明了我得到的爱多么多,多么好,可同时也证明了我自己的贫弱和残缺,证明了我还没有学会真正懂得爱自己,没有学会在爱中独立。你曾经对我说过:要学会爱自己,信任自己,对自己负责。这应当是我一生最宝贵的原则。这么多天来,我几乎天天都在想这几句话。起初,这几句话听起来是那么空洞,后来,我越来越感觉到了它的真实。我这才明白,无论多么好的道理,只要不去使用,就都是空洞的。我一直是个很会讲道理的人,却把许多道理都浪费掉了。就象现在那些整天嚷嚷补钙的人,一把一把地吃钙片,也只不过是让钙片在肚子里做了一个短期旅行。

张朝晖不由得笑了。多么聪明的比喻啊。道理不就是精神上的钙么?

不过,有一点我和冷红不同。她不怎么幸运,碰到的是我这么一个糟糕的庸医,而我却是一个幸运的病人,碰到了一个不错的医生。冷紫调皮地翘翘嘴角:以前我总是赖着病床不起,巴望着你拯救我。现在,我知道我自己也应当主动配合,积极治疗,争取早日康复。这样才算对得起医生,不会成为他的负担。

张朝晖把冷紫拥进怀里:你知道么?你已经康复了。

是么?

你不相信医生的诊断?

不相信。冷紫说:我得相信我自己。

你敢不相信我?你这不是过河拆桥么?

两个人拌着嘴,上了刚进站的公共汽车。车上没有座位了,冷紫抓住了高高的扶手。

抱住我的腰。张朝晖说。

冷紫顺从地抱住张朝晖。她的手臂为张朝晖箍住一片温暖。

冷红木木地呆在床上,一起一伏的呼吸鼓动着她的胸脯,证明她还活着。是的。她还活着。她想活着。她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想活着。相距几米的房东屋里,电视正轰轰烈烈地上演着伪造的悲欢离合。是谁在频繁地换着频道,“过儿,过儿``````”这是《神雕侠侣》,仙绝的小龙女在碧水潭下,杨过在红尘中两鬓斑白。“拉肚子,找好药,找药也得有诀窍,别看广告!”这是赵本山的广告。冷红每次看到这个广告就想笑。不过不是笑赵本山,而是觉得接下去说那一句“看什么”的群众演员当中有一个年轻人被突出出来的大头特写憨得可爱极了。“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这是豫剧《花木兰》,“下面向您推荐的这一款耳钉也很有特点``````”这是教育电视台的电视购物。“让我的爱陪伴你,直到永远``````”这是付笛声和任静的《知心爱人》,不知道是哪一家电视台在请他们做嘉宾。

窗外不时响起清脆的车铃声,有唱着歌的少年悠然而过。“你爱我吗,我是一个笨小孩,我的笨只是面对你,这一点你明不明白``````”多么清亮的歌声啊。她和冷紫也这样唱过,带着青春莫名的忧思和愁绪。还有虚弱的脚步声不时地掠过,她可以想象出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有妈妈领着孩子,讲着单纯的故事。“有一天,```````”似乎所有的故事都是这么开始的。“有一天,小白兔睡醒了,问妈妈:妈妈,我饿了,家里还有东西吃没有?兔妈妈说,家里没有东西吃了,你要是饿的话,就自己去外面找草吃吧。小白兔说:妈妈,我应该找什么样的草吃呢?妈妈说:你自己去尝尝就知道了。小白兔就去找草了。它先看到了一棵黄色的草,就拿起来放进嘴里,呀,真酸,真难吃。呸!小白兔吐了出来,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它又看到一棵红颜色的草,就拿起来放进嘴里,呀,真辣,真难吃。呸!小白兔又吐了出来,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它又看到一棵蓝颜色的草,就拿起来放进嘴里,呀,真苦,真难吃。呸!小白兔又吐了出来……”在寂静的巷子里,妈妈的声音十分清晰,走过了很远,冷红还可以听到。讲着讲着,孩子开始笑起来,他笑得是那样开心,妈妈也笑起来。母子俩的笑声延续在路上,直至完全走出冷红的听觉。

活着,多么好啊。多有意思啊。她要活着!她想活着!哪怕象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哪怕象以前一样背着那么沉重的债,哪怕再去地里没早没晚地劳作,哪怕再去劳务市场打零工,哪怕再去漂白粉厂扛五毛钱一趟的袋子……哪怕,哪怕。她在心中喃喃自语。突然对这个词迸发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在那些生活面前加上了“哪怕”,似乎是无意识的。可难道没有一点儿根由么?与自己仍在浸淫的小姐生活相比,那些生活似乎就是吃苦受罪,就是不堪回首,只能成为无路可走时的下下之选。她忽然想起在漂白粉厂时自己对爱心浴池大堂里那些小姐们的鄙视,那时她想自己就是无路可走死到临头也不会去做那种人。而现在却正相反,若不是无路可走死到临头她就不想从这种人的队伍里离开。自己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样往后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为了钱数的增多活么?为了打发日子活么?如果是这样,她有什么价值让冷紫冒着生命的危险来救她?

她又想起了冷紫一次次劝说她时的表情,忽然觉得她和冷紫就象两只找草吃的小白兔,黄的草红的草蓝的草黑的草白的草灰的草她们尽数尝遍,现在冷紫已经找到了绿色的草,而她还没有。而冷紫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让她早一天找到绿色的草。她想起冷紫劝她的那些话和冷紫说那些话时的神情。第一次觉得那些话对她来说,并不是完全空虚的。而自己的内心也没有自己一向认为的那么死寂。在这个边缘时刻,她忽然感到有一种奇异的东西被激活了。是的,是被激活了。这种被激活的东西在她心口荡起一股又一股的热流,使她觉得连血都被焐烫了。

可它究竟是什么,她现在还弄不清楚,她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能力去弄清楚,——也没有时间去弄清楚了。不过冷紫也许会帮她弄清楚的。如果这一次劫难能够平安度过,她要和冷紫再好好谈谈。这次谈话的意义应当不同于从前。她想。同时她也打定了主意,如果真的出现了什么难以把握的局面,她一定要不顾一切地保护冷紫,把冷紫的安全放在首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