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我是真的热爱你

第十一章

没有妈妈了。

没有妈妈了。

最亲你最爱你的人,没有了。你再也找不到那样一个人去牵挂你,惦念你,知道你小时候的每一个最微小的故事,记得你扫地抹桌时的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再也没有那样一双眼睛凝视你离开她视线时单薄的背影,再也没有那样一双耳朵倾听你走进家门时的轻轻的足声。再没有那样一颗心啊,能给你世界上最广大的思念、最深切的信任和最慈爱的宽容。

她们俩象傻子一样看着乡亲们手忙脚乱地把妈妈往车上抬。妈妈静静地躺在车上,一动不动,任由着人们摆布。就象她逆来顺受的一生一样。无论命运给予她的是一种多么难堪的姿态,她都毫无怨言地承袭了。当初她和男人是讨饭讨到这里落户的。青春时满身风霜的流浪,定居后屡屡被村上的大户人家欺侮所引发的自卑,因没有生出儿子而对丈夫的终生内疚,丈夫去世后对两个女儿的担忧和对自己无能的痛恨,以及她最恐惧的却还是没有阻挡住的冷红冷紫对话里那个再明了不过的冷酷答案……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和许许多多的女人一样,她是那么平凡地活着,那么辛苦地活着,那么黯淡地活着,那么认真地活着,那么沉重地活着。最后,她象一片秋叶一样回归给了土地,获得了永久的安宁和平静,这可能是命运赐给她的唯一一种长久不变的幸福。

她将两个女儿的手放在一起的那个动作,似乎就成了她最后的遗嘱。

车开动了。

孩子,拉着妈妈的手,逢到拐弯的时候就告诉她:娘,要拐弯了。娘,回家吧。这样她的魂儿才能回到家。因为刚丢气儿的人的魂儿是不知道走弯路的。刘大娘流着眼泪叮嘱她们。

妈妈,拐弯了。

妈妈,回家了。

妈妈,拐弯了。

妈妈,回家了。

两人一声递一声地召唤着,冷红紧紧地搂着妈妈的头,冷紫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每有一个小小的颠簸,她们都会随之颤抖。仿佛车上躺着的不是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仿佛妈妈还活着,而且活得愈加精致,如同最薄脆的玻璃雕塑或是最容易打摺的真丝衣衫。又仿佛她们的母亲在此时还原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儿,需要她们牵着手,抱在怀里,才能找到回家的路。而在以前的岁月中,都是她在召唤她们回家啊。

在一片哭喊声中,他们回到了大青庄,大家将冷妈妈抬回家,放在竖着铺的草铺上。

为什么让我妈妈躺在这上面?被褥呢?冷紫哭问。

孩子,断气不把铺盖抽,来世转生变马牛。这都是有讲究的。主持丧事的知事人说。

放了噙口钱,蒙了白布,用麻丝缠住脚,栓好了“拌脚绳”,知事人便在大门前放了纸轿和纸马,让冷红和冷紫用椅子抬着冷妈妈生前穿的衣服从屋里走到大街上,放在纸轿和纸马面前,然后开始烧纸轿纸马。一边烧知事人一边高叫:“请老太太上车。”待轿马烧完,冷妈妈才算正式“启程”。

回屋之后,众人围坐在冷妈妈灵前放声痛哭。别人哭得时间不长,冷红和冷紫却是谁也劝不住。直到刘大娘开始唱当地传统的“哀曲儿”,两人才稍稍止住。

刘大娘双腿盘坐,双手轻轻地拍打着双脚,以一种不知名的曲调唱道:

叫一声冷家婶子我的好姐妹呀

孤单单走长路你是一个人呀

平日里没言少语你是话不多呀

谁不知谁不晓你是个好心人呀

一辈子干活儿吃苦你是受够了累呀

脾气好人老实你是从不惹是非呀

街坊邻居说句话你是从不往下放呀

得多少是多少你是从不把冤伸呀……”

以上是赞颂冷妈妈的品德,下面语调一转,开始叙说冷妈妈的生平:

出生在苦年月你是难得饱一顿呀

十八岁上拄竹竿你是要饭走千村呀

到咱这儿歇下脚你是成了这儿的人呀

有了田有了地你是盖房安了身呀

那一年鬼门关你是走了几进退呀

生了两个小闺女你是个有功人呀

屎一把尿一把苗儿是站在了地呀

谁成想孩子他爹变成了阴间魂呀

吃不下喝不下你是丢掉了主心骨呀

白也哭黑也哭你是放不下那个人呀

一天气两天气你是把病气上了身呀

灵丹妙药也无用你是叫病扎下了根呀

这一年多咱姊妹算是贴上了心呀

房挨房墙挨墙我是天天走得勤呀

一天不见你老姊妹我是就睡不稳呀

好歹咱这苦命人是最怜这苦命人呀

这一去你叫我是往哪儿去说话呀

这一去是再没人疼这俩小亲亲呀

走恁快走恁急你可得小心看着路呀

阴间道阳间道留神是都不亏呀……

听着听着,冷紫伏在刘大娘怀里又痛哭起来。刘大娘也老泪纵横,她抚着冷紫的头,又吟唱道:

亲娃娃乖娃娃你也是棵苦缨缨呀

没爹没娘的苦娃娃你在世上熬光景呀

好娃娃你莫哭你是哭不活你的娘呀

少哭两声养口气你还得往前行呀……

这种哀曲儿不知道已经在这一带流传了多少年。调子大致是统一的,词的格式也大致都是四行一段,尾韵也大致相押。吟唱的人或者怀念死者生前的事情,或者回忆死者与生者的交情,或者祈祷死者阴间路上顺利等等,也可根据情况随意变一变内容,现在象刘大娘这样会唱大段的人已经很少了。而大段往往唱得最为全面。

冷红握着妈妈的手,流着泪默默倾听着。这样粗糙而又细腻、直率而又深沉的曲子,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而她第一次听到,居然是在母亲的葬礼上。这就是一个女人的一生吗?这就是对一个女人一生的总结吗?她不得不承认,这种形式的总结对于她的母亲来说,虽然过于简单,却也是那么真实和贴切。人这一辈子,女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个什么呢?

她的大脑一片茫然。

要成殓了。

成殓,即把死者放进棺材的仪式。这个仪式主要有两个环节,一是穿衣,二是钉口。很可能冷妈妈这一辈子都没有穿过这么鲜艳的衣服:蓝色的缎面夹袍,袍上印满了“福”“寿”的字样。夹袍的领口和袖口都镶着一道细细的白边儿。红色的百摺长裙,裙子上方绣着金色的龙凤呈祥的图案,下方却绣着一对白鹅。她枕的是用明黄缎子包着的“福寿枕”,耳垂和手指上带着的是冷红刚刚托人给她买的金戒指和金耳环。这两样首饰闪闪发光,吸引了村里不少老太太们的眼。在大青庄,躺在棺材里能带上金首饰走的老太太还是很有数的。几乎就是一种荣耀。

“穿净手鞋。”知事人说。此地以前的规矩,老人寿终而寝都要穿“净手鞋”,这“净手鞋”是由少女做的,一是干净,二是取其谐音“敬寿”。现在几乎没有人动手做鞋了,都是在寿衣店里买。不过改由家里没出门的女孩子给老人穿上。

冷紫拿了一只。冷红也拿了一只。

放下。冷紫突然低声喝道。

冷红停住了手,看着冷紫。

放下。冷紫把语速放慢,把字吐得更加清晰。

一屋子人都看着这姊妹两个。

冷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想继续去给母亲穿鞋,却被冷紫劈手夺去。

这是净手鞋,你不知道吗?冷紫说。

冷红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红肿的眼睛里顿时蓄满了泪。这是冷紫当众给她的第一次难堪。她可以想象得出来,如果不是有这么多人,冷紫的动作决不仅仅止于夺鞋。而满满一屋子人,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替她说一句话。她顿时明白,全村人都已经知道她不是一个干净人了。她也突然明白了在办丧事的这几天里为什么村里人总是对冷紫问寒问暖,却一直很少有人去关心她。

穿好了衣裳,就该钉口了。钉口是成殓的最后一个环节。如果死者是女人,必须等到娘家人过目并且没有异议之后才可以钉口。这是娘家人最显示权威的时刻。如果平时两家处得好,丧事就会进行得比较顺利。如果素有嫌隙,或者是晚辈确实不孝,这时的丧事就会出现麻烦。或者是娘家人不予瞻丧,推迟出殡,或者是借机打骂孝子,惩罚晚辈。冷家在此地没有亲戚,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娘家人。按照规矩,遇到这种情况,需要给死者借个娘家,以充门面。

你妈不是姓杨吗?就请杨家的人来当娘家吧。知事人说:你们去给杨支书磕个头,天大的事情他也会放下跟你们来的。

冷妈妈的名字叫杨月兰。大青庄的支书叫杨守泉。杨守泉在大青庄干了二十年的支书,是首屈一指的厉害角色。冷红刚刚退学在家干农活时,他曾经托人提过亲,想把她说给他的三儿子。他的三儿子比冷红大三岁,又黑又矮,初中都没上完,整天喝酒打牌。所以媒人一开口,就被冷红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村里门势最弱的人家居然不给自己一点面子,杨守泉为此十分光火。不过后来冷红到城里打工了,轻易见不着面,冷家的地也包了出去,互相毫无牵扯。他再恼怒也只得罢了。这次,如果要给妈妈借娘家,只能找杨守泉。冷红知道,如果不找他去找别人,肯定没有人敢来。因为这个人一来,就意味着他和冷家站在了一起,成了杨守泉的对头。也许他们不想让姊妹俩失望,可是相比而言,他们更不想因此给自己树立一个强大的敌人。在善良之意与自卫之心选择的时候,绝大部分中国人选择的都会是后者。

冷紫向门外走去。冷红没有动。

去吧,杨家人不请他还能请谁呢?这是你妈的最后一桩大事,没个娘家人,会让人笑话的,咱们大青庄还没有出过这种事呢。众人都知道杨守泉和冷红以前的过节,纷纷劝道。人已经没有了,可是人的面子还活着,这个逻辑多少有些荒唐。但是在这种状况下,却没有人觉得荒唐,大家都尽力用生者的聪明来充实死者的这种所谓面子。而且在死亡的背景下,这种行为变得愈发郑重与神圣。

冷红终于还是去了。冷紫已经磕过了头,杨守泉到底没有动。她磕过了头,杨守泉才起身跟来。他绷着脸,沿着棺材走了一圈儿,很久没有说话。

老人身边怎么孤孤单单的?他开口了:找几样她喜欢的东西让她带走。

妈生前没什么喜欢的。冷紫哭着说。

去箱柜里找找,凡是她放得好好的,能做个念想的东西就行。知事人忙点拨她们。

冷红和冷紫连忙来到里间,打开冷妈妈盛放衣物的大樟木箱子,找了又找,发现有一个包袱扎得很精巧。打开一看,里面放的是姊妹俩小时候的几件衣服和她们从小到大所获得的所有奖状。她们把这个包袱放在了冷妈妈身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钉口吧。杨守泉说。

冷红看了杨守泉一眼。她没想到杨守泉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了她。她原以为他会趁此机会狠狠地刁难她一番的。她的心里甚至涌起了一丝感激。

起灵了。因为冷家没有什么本家,所以乡亲里有一些称冷妈妈“大娘”或“大婶”的人就都过来充孝子,撑场面。当知事人宣布起灵之后,孝子们就得拿着孝子棍跟着棺材哭到坟地。细麻杆糊上一条条白纸,便是孝子棍。

不要给她孝子棍。突然间,杨守泉指着冷红说。正要递给冷红棍子的一位年轻妇女呆在那里。冷红是死者的亲生女儿,而且是长女,怎么能没有孝子棍呢?

她不能拿孝子棍。杨守泉又说。他着重了“孝子”这个词。本来他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整治一下冷红的,但是他又怕这样一来显得自己太小气,名声太恶。因为他不过是充当暂时的娘家人,太认真做文章就会给人落下他太计较的口实,反而不值得。但是就这么放过了冷红,也太便宜了。于是他就说了这样一句话。他来的时候就听说,连冷紫都不让她拿净手鞋了,他这一道命令也不过是净手鞋的余波,一点儿也不过分。

冷红站在那里,顿时觉得自己的手成了多余的。本来孝子棍也算不上一个多么重要的东西,可是经杨守泉这么一强调,孝子棍就成了一种区别和象征。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以主动说自己有多么多么不孝,没有人觉得奇怪,甚至会有人认为你很谦虚。但是,当有人站出来明明白白地判定你不孝时,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你的不孝在某种意义上讲就已经变成了一种事实,最起码也是事实的一部分或者是一部分的事实。

现在,冷红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种情形,这种来自外界的判定让她在母亲的葬礼上失去了作为长女的身份和尊严。一个小小的孝子棍在此时成了一张鲜明的判决书,判决书上的潜台词是那样的丰富而具有连续性:连八杆子打不着的人都可以拿孝子棍,唯独你不能。为什么?因为你不孝。为什么你不孝?因为你是一个——

妓女。

是的,妓女。

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自己刚才的侥幸心理有多么可笑。连冷紫都没有原谅她,杨守泉会放过她吗?

她看了看冷紫。冷紫的手里当然拿着孝子棍,还有两个人搀扶着她。冷紫满脸泪水,并不看她一眼,仿佛她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姊妹。是的,现在冷紫已经与她不同了。冷紫是纯洁的。可是她原本也是纯洁的啊。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她用自己的纯洁保全了冷紫的纯洁,就象一盆清水洗净一件衣服之后变成了一盆脏水,人人都理直气壮地认为这盆脏水应当被泼掉。就连那件被洗净的衣服也是这么认为的。而正是这件衣服的想法才最让她感到恐惧,因为这件衣服的想法几乎是她最重要的心理依靠。

人人手里都有一根孝子棍,就她没有。她没有。多年之后,冷红才更加深刻地明白那根轻轻巧巧的孝子棍在当时为什么对她有着那样重要的意义。因为那时,她已经把自己沉沦的绝大部分原因都归于了对家的奉献上,这几乎是她当时最庞大的精神支柱。而失去孝子棍持有权的事实则让她准确无误地知道:真的没有人承认她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没有。她的奉献根本无从谈起。她的肮脏才是唯一众所周知的东西。

到底是杨守泉,随便一挥就击中了她致命的七寸。

你不是个孝子!她仿佛听到所有的人都在心里这样对她说。但是,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在唾弃她,她也知道,自己必须把妈妈送到坟地去。因为,这是妈妈在阳光下走的最后一程。

冷经浑浑噩噩地走在送葬的队伍中,象做梦一样到了坟地。坟地里孤零零地只有一座坟,那是父亲的。在豫中平原,一个家族兴旺与否从坟地里就可以看得十分清晰。象冷家这样的坟头,明显就是外来户的模样。几个打墓人已经打好了墓,在一边站着。冷红呆呆地看着妈妈被缓缓地放进墓坑,棺木上填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土,而后,那堆土又冒成了一个尖儿,成了一个圆圆的馒头,或者说是一个句号。

是的,是一个句号,这个句号画完了,人这一辈子就走到头了。

她忽然觉得浑身酸软无力,每一根骨头都是疼的。我是不是也走到头了?她忽然想。她真想躺在这里,和妈妈一样。她有又点儿由衷地羡慕起妈妈来。她蓦然明白:对许多人而言,死是一个最可怕的魔鬼,而对有些人而言,死却是一种归宿,甚至享受。比如妈妈,比如她。而是否能拥有这种归宿和享受不仅仅取决于命运赐予的机缘,也取决于个体的资历与修为。妈妈现在已经有这种资历和修为了,而她还没有。她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穷埋人,富埋银。”说的是穷富家庭在丧事上的花费大小,这次,冷妈妈的丧事已经达到了大青庄富户的水平。再加上冷妈妈在医院里两天时间就花了近万元,这些几乎已经用尽了冷红手里所有的钱。下一步,冷紫又要高考,如果冷紫顺利地考上大学,没有她的支撑,再好的大学也难读到头儿。无论冷紫怎么骂她的钱不干净,她还是用这些钱办了许多有用的事情,这些事情都是冷紫难以骂成的。——而且,冷紫本身也需要依靠这些不干净的钱,才能走上一条干净的路。

这就是这个现实的世界。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泪水了。

她忽然觉得泪水已经毫无意义。

回到家里,清算完了所有的帐目,给来帮忙的人一一送过了谢礼,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家,天已经整个儿黑下来了。冷红看了看表,已经七点半了,如果这会儿就走,还能赶上县城发往星苑的最后一班车。

她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里?一直没和她说话的冷紫突然问。

去我该去的地方。冷红说。她还能去哪儿呢?

哪里?冷紫追问。

她还是关心我的。冷红心里又涌起一丝暖意。

你是你,我是我,小紫,你不要管我的事。我自己做什么我知道。你只要好好学习,努力去考大学就行了,这才是你目前最重要的事。冷红说。

你以为我还会去用你的钱去考大学吗?你以为我还会任由你这么堕落下去吗?从现在起,我开始对你负责。拯救你,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事。冷紫冷峻地说。

谢谢你,可惜我不需要。看着冷紫严肃的神情,冷红觉得有些滑稽。她和冷紫,究竟是谁拯救过谁?谁正在拯救谁?谁还将拯救谁?

你不需要我需要。冷紫说:我不能辜负妈妈的遗嘱。

妈妈有遗嘱?冷红吃了一惊。

在这里。冷紫指指自己的胸口:那天晚上,妈妈昏倒的时候,把我们的手放在一起,就是在告诉我,要我无论如何要把你从泥坑里拉出来。你错了。冷红说:妈妈的意思是要我帮你好好上学,去迎接高考。

高考对我还有意义么?冷紫说:一想起高考,我就觉得我是在踩着你的身体往上爬。我不想再踩你了,也不想再给你躺着不起的理由了。

冷红的眼中一阵酸涩,但是她没有让自己流泪。流泪者往往是忏悔者,她现在不必要对冷紫忏悔:可是,你已经踩了,我已经躺了。我的身上已经满是泥土了,没有谁能把我洗回从前。我们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你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我们就两清了。

你以为我们之间就这么简单么?冷紫说:我决不会放过你。

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冷红按耐不住地叫起来:你必须去参加高考,即使你不为自己,不为爸爸妈妈,也得为我。不管你怎么看待现在的我,你得承认,我给你看的那张漂白粉厂的通知单不是假的,我也不是一到星苑就做了这一行的。我用我最大的可能去努力过。我挣的钱里,有一段时间是干净的,是我用最纯粹的血汗挣出来的。为了这一部分干净的钱,你必须去参加高考,把这件事情进行到底。哪怕你考不上,甚至考上了也不去上,我都认了。冷红死死地盯着冷紫:就当我是一个投资人,现在只想换回你几张考卷,行吗?

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冷紫说。冷红的心中一阵疼痛。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每逢她让冷紫去干什么的时候冷紫就爱和她讲条件时的情形。

你说。她说。

在我高考之前,你都得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

冷红怔了一怔:你以为这儿还有我的容身之地么?

你以为我们之间就这么简单么?冷紫说:我决不会放过你。

这还是你的家,不会有人撵你的,怎么没有容身之地?冷紫说:如果你觉得没有容身之地,那么你多体会体会这种感觉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会让你明白什么叫做咎由自取。

冷红被冷紫反锁在了屋里。便盆也放在了屋里,她就在屋里吃喝拉撒睡,真正体会到了囚犯的滋味。就是“扫黄打非”时被关在看守所,她也没有觉得这么难过。一天到晚,陪伴她的除了窗外小鸟的鸣叫和树叶在风中舞的声音,还有的就是桌上妈妈的遗像。只有等冷紫回来,她才能在院子里透一口气。

她没有想到的是,村里很快就开始有人来不时地给她凑个热闹。

开开门。一天晚上,七点多钟,冷紫刚去上夜自习,就有人站在窗边对她低低地喊。

冷红一阵惊惧,没有声张。

开开门,开开门。是个男人乞求。

你是谁?冷红问。

开开门就知道了。那人说。

冷红断定这声音不陌生,肯定是村里的人。不过她除了上学就是打工,和村里人接触不多,分辨不出来。

什么事?

好事。

你想干什么?冷红听出了猥亵的口气。

这你还不知道?你吃的不就是这碗饭吗?

滚。冷红骂道。

我出高价,不亏你。那人说。

冷红不语。她想听听他会出多高的价。多年之后,冷红才发现,那种等待估价的心理在当时几乎已经成了她的一种本能反应,已经成了一种渗透了她全身的职业习惯。不过,因为这种渗透是那么隐秘,以至于她自己当时都不曾在意。

一百。怎么样?那人果然报出了价格。

冷红冷笑。一百元就想买她?真是乡巴佬!她想。不过,她也知道,一百元在大青庄的老百姓眼里也不是那么等闲的,几乎顶一个中等人家一个月的家用呢。可在她眼里,不过是星苑的一双鞋价罢了。她这么不自觉地比较着,更加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经与这里的生活产生了怎样的距离。从生活方式到消费水平,从思想观念到价值体系,她都不可能再融入这片土地了。她与这片土地的拒绝,是互相的。

一百一,行不行?那边还在抬价。冷红想,他没有一块一块地抬,大约是很看得起她了。

一百二。外边很执著。

听我一句,你快走吧。想找小姐,城里多着呢。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还不如一只兔子?

既然吃草,那什么草都是草。不吃窝边草的兔子是傻兔。那人嘿嘿地笑了:或许就是因为兔子不常吃窝边草,偶尔吃一回,才觉得香呢。你就别扭捏了,肥水不落外人田,一百五,怎么样?

快滚。冷红不耐烦和他搅缠下去。

二百。那人似乎狠了狠心:我可就这么多了。

回去嫖你老婆吧,我喊人了。冷红提高了声音。那人一溜烟儿地跑了。

过了一天,又来了人。这次是两个。

我们俩,总共五百,干不干?来人直接了当。冷红掂量了掂量,知道这在大青庄只怕也是天价了。

你们俩?一起?冷红甚至有些好奇。她没有想到大青庄也会有这样的新潮人物。想玩双龙戏珠么?这种新花样连她这个业内人士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一个干,一个放哨。这样我们都安全。其中一人似乎很有经验。

滚吧。冷红说。

五百可不少了。我们从没有出过这种价。

我不想在这里做生意。

在哪儿做生意不一样啊,挣到钱就行。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多浪费啊。

既然都一样,你们去找别人吧。

我们可惦记你好久了,只是以前不敢想会有这么好的事儿,现在,你既然上了这条道,也就什么都好商量了。我们过瘾你挣钱,还都能好好痛快痛快,何乐而不为啊。

滚!冷紫喝道。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估计是真没戏,才悄悄地离开了。临走之前,一人低低地对冷红道: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你唱得是哪一出啊。

以后的几天里,又陆续来过几个人,都被冷红一一骂

走了。到后来,冷红连骂也懒得骂了,只是任由着他们来去。她弄不明白的倒是自己。难道自己天生就是这么一块招蜂引蝶的料,走到哪里也不能消停吗?

隔了一天,又有一个人敲响了她的窗。那个人,冷红从脚步声里辩认了出来。

把灯关了,开开门。那人说:我给你一千。

你来,不怕脏了你的身份?

那人沉默了片刻,似乎没有想到冷红会这么快就认定出他:你不说,哪有人会知道。干什么都有个规矩,你不会这么没有职业道德吧?他终于说。

你也谈道德?冷红觉得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一下子被火点燃了,火苗嗤嗤地直冒上来,把她的喉咙烧得生痛:你既是干部又是长辈,既触犯党纪又糟贱天伦,你也配谈道德?

我不配,你也不配,那个人干笑两声:那咱们就都别谈了,说点实的,一千,行不行?

冷红迅速在脑子里盘算了一下:你先把钱递进来,我点点。那人隔着门缝把钱递了进来。

门打不开,反锁着呢?冷红接过钱就说:我没钥匙。

你这不是在耍我么?怔了片刻,那人怒道。

你不该让我这么耍耍么?冷红说。

那人不语。冷红侧耳聆听着他的动静,一阵细碎的声音在锁上响了起来。冷红猜想他在用什么东西撬锁。让你撬去吧,看你能撬多久。等你一撬开我就喊人,让全村人都来看看你这副道貌岸然的嘴脸。冷红正这么想着,那人已经把锁撬开了。冷红没想到会这么快。一下子忘记了叫喊,慌忙去上门插,可是已经迟了一步。那人已经走进当屋,和冷红面对面站着。

脱。他说。

冷红想都没想,便把门插抡了起来,朝那人的脸上打去。那人低低地惨叫了一声,捂住了脸。

冷红夺路而逃。

八点半,冷红坐在了杏屯开往星苑市的最后一班汽车上。回望着大青庄的方向,她终于明白:人生有许多错误,可错误与错误的性质是截然不同的。有的错误是小小的枝杈,将它剪去便可以了无痕迹。有的错误是指南针,沿着相反的方向便可以找到正确的答案。而有的错误却真的是无底的深渊,人一旦落下,就再也不能回头。这种错误,几乎就是错定终生。它会把你的一辈子都钉在十字架上,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它的荆棘刺出鲜血。

原谅我,爸爸妈妈。原谅我,亲爱的小紫。她在心底默默地说。与其这么逼我去重做回那个流血的天使,不如就让我做个健康的魔鬼吧。

这时候,在大青庄的医疗所,杨守泉的脸上涂满了紫药水:正走路,我突然觉得头晕,就撞到了一棵槐树上,接着又跌到了地上,这还不算,跌到地上时又碰到了一块砖头,真倒霉。他说。

凤凰,你怎么这身打扮?象个乡下丫头似的。回到洗浴中心的第二天早上,她正在吃早饭,忽然听见静静在外面说。显然不是在对她说话。

冷红在哪儿?停顿片刻之后,是冷紫的声音。

冷红走到门口,一眼就看见冷紫手里拎着她落在家里的那个包。包里有方捷的名片,还有一张洗浴中心的宣传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