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汉突发脑血栓摔倒在地下室的同一时刻,北方边境上正在行驶着的一辆吉普车中,边防团长周东进突然大喊了一声:
“停车!”
司机一惊,下意识地猛踩刹车。
吉普车嘶叫着骤然减速,车轮在雪地上打了几下滑后,突然失控拐向右侧,轮子一下陷进暄软的生雪里空转起来。
车陷住了。
司机不解地看了看周东进,他不明白路面上并没有出现任何紧急情况,团长为什么会突然喊停车。
周东进僵坐在车中,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说实在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他突然感到胸口中轰然一响,心立刻像被魇住了似的一阵阵地发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地攫住了他,憋闷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茫然四顾,天地寂静,雪野无声。并没有任何异样。
这是一条寂寞的山路,山路上历来少有车马行人。平常的日子里还能看到几辆往山外拉木头的马爬犁“吁”“喔”着吆喝走过。现在正逢年根底下,又连续下了几天的大雪,路上就连一点人迹也寻不到了。满世界只剩了一种冷峻的颜色——白色。单一的白色霸道地在天地间盘桓肆虐,威逼得山石禁声,鸟兽绝迹,草木哀鸣。
这是通往黑山口哨所惟一的一条道路。黑山口哨所是周东进这个边防团中最偏远、条件最艰苦的一个哨所。哨所驻守的黑山口是个群山环抱的山坳处,那里既接收不到电视节目,也收听不到无线广播,常年只靠一条电话线与外界联系。这几天风雪太大,黑山口哨所的通讯线路发生了故障,已经有好几天联络不上了。今天是除夕,周东进决定带几个人上黑山口哨所过年。他惦记着哨所的情况,不亲自上去看看确实有点放心不下。
随行的几个人都下去和司机一起鼓捣车去了,周东进一直僵僵地坐着。
许久,一只野鸡突然扑扑拉拉地飞起来,漂亮的长尾巴在空中画出一条低低的弧线,扫落了一串树枝上的积雪。寂静的画面猛然间活泼起来。
周东进像被惊醒了似的,突然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参谋陈奇一直在后面睇视着周东进,猜想他为什么突然叫停车。见他匆匆跳下车往前走,认定团长是为了就地方便。不满立时涌了上来:真没劲!不就是撒泡尿嘛,犯得上这么大惊小怪,跟发现了敌情似的。
“陈参谋!”周东进就像听见了一样,突然叫道。
陈奇一惊,定了定神赶紧回答:“到。”
“跟上来。”
陈奇见团长并没有撒尿的意思,只顾一个劲地往前走,像是弃车赶路的样子,便紧追了几步说:“团长,车很快就能弄出来,咱们还是等一等……”
“让他们弄去,你跟我走着上去。”周东进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
风很硬,裹挟着硕大的雪花,扑得人睁不开眼睛。
陈奇压抑着心里的不快,勉强跟在周东进后面,趔趔趄趄地走着。
“陈参谋,你最好还是把你那一脸的愤世嫉俗收起来,这荒山野岭的可没人看。”周东进在前面说。
陈奇有点吃惊,团长始终就没回过头,怎么会知道他的脸色?心里这么想着,脚下一不留神就踩进了路边的生雪窝子。
路边没踩过的生雪足有几尺深,陈奇一脚下去踏不到底,身体立刻就失重了。眼看就要栽进雪窝子的那一瞬间,周东进在一旁闪电般地伸出手,准确地抓住陈奇的肩膀,一下就整个把他拎起来了。
惊魂未定地站稳之后,陈奇喘着粗气说:“团长,你手可真够快的。”
“这叫快速反应能力。”周东进毫不谦虚地自我表扬道,“三秒钟内判断、决策、动作同时完成。怎么样,电脑也不过如此吧?”
陈奇顾不上答话,龇牙咧嘴地指指肩膀,周东进这才松开手。陈奇边揉肩膀边说:“团长,你那是手呀还是老虎钳子?掐进肉里了似的,生疼!”
周东进不屑地瞥了陈奇一眼:“陈参谋,我这可是见义勇为呀。你不感谢我反倒嫌我把你掐疼了,是不是有点太没良心了?”
陈奇立刻毫无诚意地顶上了一句:“感谢团长救命之恩。”
周东进满不在乎地说:“别以为往大里说我就不敢接受。既然你认账,我干脆就把这个‘救命之恩’领下了。”
陈奇没想到周东进脸皮这么厚,便用嘲笑的口气说:“团长,捡个‘救命之恩’背着,你也不嫌累得慌?”
“不累,累的应该是你。”周东进得意地说:“你看,我现在对你有救命之恩了,你是不是就得老老实实留在二团好好干,想办法报答我这个救命之恩呢?人都是有良心的,特别是你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最应该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万一我恰巧没良心呢?”陈奇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周东进。
“那也好办,”周东进迎住陈奇的目光,毫不客气地答道,“我帮你找回良心!”
“也许来不及了,”陈奇盯住周东进说,“也许我很快就能调走了。”
周东进也盯住陈奇,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不可能!你听着,只要我当团长,这种可能就不会出现!”
接着,周东进明目张胆地威胁陈奇说:“不信你可以试试。无论你把工作做到哪一级,不管是分区、省军区、还是军区,只要我周东进一句话,保证你前功尽弃!”
陈奇看到周东进的眼中燃烧着骄蛮的自信,心中不禁一凛,暗想,这绝对是个说到做到的家伙。陈奇不由有些泄气,心虚地收回目光,气呼呼地转身向前走去。
“站住!”周东进在后面喊道。
陈奇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
“你给我站住!”周东进追上去一把抓住了陈奇。
陈奇还想挣扎,却被周东进死死地拽住了。周东进一边拽着陈奇,一边用脚去踢面前一个隆起的雪堆,只踢了几脚,雪堆下就露出了一个冒着热气的水沟!“看清楚点,这是热包。”周东进说,“你看,热包表面是雪,雪的下面是流水,要是掉进去,你不丢命也得残了。”
陈奇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才他只要再往前走半步就踩进水里了。这冰天雪地的只要沾水立刻就得冻住,一点儿缓也没有。
“路中间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陈奇的腔调都变了。
“常有,这是咱们高寒地区的专利,没准在哪段路面上就冒出来一个,可能与地下水的活动有关吧。”周东进哼了一声说,“这算是个小的,要是碰上大的就得连车带人老老实实蹲在这等着,什么时候等到热包冻住了路面封上了才能走。”
“得等多长时间?”
“没准。几个小时也是它,几天也是它。”
陈奇白着脸嗫嚅道:“好家伙,太危险了。”
“这下知道厉害了吧?”周东进得意地白了陈奇一眼,说:“你还是老老实实跟在我后面吧,省得我总捡救命之恩背着。”
陈奇的脸一下红了:“团长,我……”
“得了。”周东进说:“赶紧走吧。你把身体侧过来,对,就这样。跟在我后面,踩着我的脚印走。”
侧过身体,踩着周东进的脚印,陈奇果然觉得好走多了。
走了几步,周东进突然回头问道:“陈参谋,你听说过‘学者和驴子’的故事吗?”
见陈奇没反应,周东进边走边说道:“当年拿破仑带部队行军过阿尔卑斯山的时候,正值大雪封山,由于气候恶劣,部队伤亡十分惨重。拿破仑就下了一道命令,让行军时把学者和驴子夹在队伍中间,保证学者和驴子能安全地翻过雪山。”
“团长,你是在用自己比拿破仑吗?”
周东进一笑:“我是在用你比学者,或者驴子。”
陈奇一下噎住了。
周东进停下脚步,回头望着陈奇,意味深长地说:“陈参谋,没事好好琢磨琢磨,拿破仑为什么要这样做?”
陈奇是刚分到边防团的大学生,计算机专业毕业。他原本已经定下留在军分区机关了,但周东进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硬是把陈奇从军分区的名单里抠了出来。待陈奇知道的时候,常委会已经通过,去边防团任参谋的命令也已经下达。
陈奇当时就蒙了。他不想去边防团,苦不苦且不说,他一个学计算机的到那种刀耕火种的地方能干什么?!更让陈奇窝火的是,他听说周东进在做军分区首长的工作时拿出了一个很叫硬的理由:陈奇本人同意去边防团工作,并表示愿意去最边远的部队锻炼。军分区首长对这种大学生主动深入基层部队的精神十分赞赏,立即同意了陈奇的请求,并号召所有大学生向陈奇学习。
这简直太过分了!事实上,直到命令下达那天周东进也没照过陈奇的面,更不要说征求陈奇本人的意见了。陈奇差点气疯了,他没想到自己一到部队就碰上了这样一个无赖团长,没想到这个家伙竟敢明目张胆地对组织、对他陈奇耍欺骗手段。
陈奇去找干部科长王胡子讲明情况,以为他听了周东进的欺骗行为会和自己一样愤慨。没想到王胡子听后却现出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连声笑着表扬周东进道:“这个周东进,这种事也就他能干得出来!”
这还不算,王胡子乐完了,竟没良心地拍着陈奇的肩膀,哄小孩般地说:“去吧,去吧,周团长的眼眶子高,他可不是随便对什么人都肯下这么大的功夫呀。”
听说陈奇坚持要去找军分区首长谈,王胡子这才认真起来,正色道:“我看你还是别找了。”
“为什么?”
“没用!”
“我不信。他这是瞒上欺下,我不信有理还扳不过他?!”
“扳谁?”王胡子把眼睛瞪成牛眼,“扳他?周团长?”王胡子说:“凭你能扳过他?你知道周东进是谁?人家是将门虎子,是咱分区最老的团长,光正团就干了七年了。这还只是从资历上论,从军事上论他也是咱分区最过硬的,连分区司令员也得把他这盘菜摆在正席上。你扳他?!”
王胡子摇晃着脑袋说:“小陈呀,你还是趁早去边防团报到吧。依我看,你那个理也未必就站得住脚。你新来乍到的还不太了解情况,在咱边防部队,边防第一线就是最大的道理,不论你有多么充足的理由,不去第一线就是无理。”
陈奇立刻没咒念了。
当晚,周东进找到陈奇。
“你叫陈奇?”
陈奇眼睛一翻:“没错。”
陈奇一眼就看出了来人是周东进。周东进与他想象中有许多吻合的地方:高大、黑峻、精干、洗练。但也有些地方很不相同。最令陈奇惊异的是,周东进的脸上不仅没有他想象中的老成、内敛,眉宇间竟透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纯真和顽皮。
“我是周东进。”
陈奇故意做出一脸的茫然给周东进看,心里却恶毒着: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只要一提你周东进的尊姓大名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我陈奇偏不认识你!
周东进似乎并不介意陈奇的无知,自我介绍道:“边防二团团长。”
陈奇只好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噢”了几声,脸上嘴里却毫无热情。
敬礼。
握手。
陈奇用目光逼住周东进,一副临危不惧、大义凛然的架势。
“你分到我们团了。”周东进开宗明义。
“分到?”陈奇故意把分字说得很重。
“对。”周东进反应极快,马上接下去说:“当然了,也可以说是挖到、抢到的。怎么说都行,反正都是一个意思: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团的人了!”说罢,得意地望着陈奇,像欣赏到手的一件宝物。
“不对吧?分是通过正常途径,挖、抢可是动用非正常手段。”
“对,是用了点非正常手段,有问题吗?”周东进显然十分愉快,而且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愉快。
“有。”
“说。”
“你这是瞒上欺下,不光明磊落!”陈奇加重语气说。说完,紧张地观察周东进的反应。他希望周东进会被他刺激得跳起来,会暴怒。
周东进却像听到赞誉似的笑开了。笑罢,不屑地哼了下鼻子说:“嗐,这有什么?!这叫兵不厌诈。对军人来说,目的就是一切。只要能达到克敌制胜的目的,使用什么手段都在所不惜。”
陈奇知道完了,这下算是应了那句老话“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
“其实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周东进骄横自信地望着陈奇。
“周团长,我是很感谢你!”陈奇咬牙切齿地说。
“感谢我什么?”
“感谢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周东进哈哈大笑:“陈奇你不错,挺对我胃口!”
他突然盯住陈奇,很诚恳地说:“不过你这人不够聪明。我为你今后的茁壮成长做了这么大的贡献,你怎么连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怎么连一点感激的意思也没有?”
见陈奇没吭声,周东进挺遗憾地摇了摇头,凑上前帮他分析道:“你看,我帮你开了一个多好的头。现在全军分区上上下下都知道新来的大学生里有个叫陈奇的,都知道大学生陈奇是个好样的,主动要求去最边远的边防团队工作!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呀,你就趁着这股子热乎劲儿,放开手脚干吧!我保证你一干一个准儿!”
周东进兴奋地站起身,向陈奇下达了第一个命令:“准备东西,明天一早你跟我的车去团里报到。”说罢,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陈奇说:“你用不着愁眉苦脸的,咱们团有你伸展拳脚的地方!”
陈奇整个的感觉是:自己被强奸了!
第一个迎出哨所的是一条狗,军犬“铁龙”。
铁龙直扑过来,跑到周东进面前后突然立起,把两只爪子搭在周东进的肩上,大脑袋伸到周东进的脖子脸上亲热地乱拱了一气。然后才用警惕的目光看着陈奇。
周东进乐呵呵地向铁龙介绍说:“这是陈参谋,你们握握手,互相认识一下。”
铁龙马上走到陈奇面前,伸出了一只小头似的大爪子。
陈奇有点打怵,但又不想露怯,只好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铁龙的爪子。
铁龙很认真地摇晃了几下。
周东进说:“行了,只要铁龙认可,你在黑山口就算领到通行证了。”
很快,黑山口哨所的六个编制全部到齐:五个兵、一条狗。
兵们和狗对团长一行的到来显得十分兴奋,颠三倒四地拿了凳子忘了缸子,拿了水壶忘了茶叶,里出外进地忙活了半天才安稳下来。
看看差不多了,周东进对兵们和狗说:“大家都坐下吧。今天是除夕,我们几个到这来和大家一起过……”
“报告。”班长突然站起来问:“团长,你刚才说今天是初一,还是说今天是除夕?”
“除夕。”
“初一?”
“除夕!就是大年三十嘛!你这是怎么了?”周东进显然不耐烦了。
“完了!”随着班长的一声惊呼,兵们和狗一下全站了起来,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墙上的日历。
日历上赫然写着两个大红字:初一。
“哦?”周东进走到日历跟前,惊奇地瞪着眼睛看了半天。
这是那种每天翻一页的日历,是哨所用来掌握日期的惟一方式。周东进知道这里没有广播、电视的报时,无法随时修正对时间的判断,所以管理日历在哨所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历来都有专人负责。
“看来你们已经过到初一了?”周东进问。
兵们和狗一齐点头。
“这么说,你们已经过完除夕了?”
兵们和狗又一齐点头。
周东进犀利的目光扫向班长:“谁负责管理日历?”
“报告团……团长,我。”一个长着娃娃脸的新兵红头涨脑,结结巴巴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
“鲁生。”
“在哨所分工做什么?”
“驯犬员兼管理日历。”
“来哨所多长时间了?”
“三……三个月。”
“盼过年吧?”
鲁生咬着下嘴唇使劲点了点头。
“再盼过年也不能一天翻两次日历,把两天当一天过呀?”
“团长……我……”鲁生的嘴唇哆嗦着,眼看泪就要落下来了。
班长赶紧抢上前说:“团长,鲁生不是故意的。这两天电话线坏了,与团里联络不上,要不然也能及时发现,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责任全在我,你就批评我吧。”
周东进绷紧的脸突然松开了:“今天是好日子,我谁也不批评。老百姓还讲究过年不打骂孩子呢,咱也不能破了老规矩。至于年三十嘛,我的意见是咱们现在就开始过。权当你们昨天演习了一回,今天咱们一起进入实战。大家看怎么样?”
全体鼓掌、欢呼。
周东进一摆手:“分头准备!”
立刻,挂灯的挂灯,贴对联的贴对联,和面的和面,拌馅的拌馅。然后,大家挤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包饺子。直到吃年夜饭之前,该放鞭炮的时候,大家才傻眼儿了:鞭炮昨天已经提前放光了,一挂没剩!
憋了一晚上的鲁生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都怨我,都怨我……”
周东进的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
班长见状赶紧凑到鲁生身边低声说:“快别哭了,团长最烦看见眼泪。”
鲁生赶紧把眼泪往回憋,憋得两个肩头一耸一耸的。
周东进就把脸别到一边去了,忍住没吭声。
铁龙瞪着眼睛看看鲁生,看看周东进,又回头看看大家,突然转身跑了出去。只一会儿工夫就叼着小半挂没燃尽的鞭炮回来了。
“噢,鞭炮!”大家一阵欢腾。
“干得不错!”周东进满意地拍了拍铁龙的脑袋,举起小半挂鞭炮说:“就是它了!走,咱们放鞭炮去!”
虽然只有小半挂鞭炮,虽然鞭炮潮得中间熄了几次火,但总算弄出了“噼里啪啦”的热闹响动。有了这些个响动,大家就可以欢蹦乱跳地大喊“过年喽!过年喽!”这个年三十就过出了点模样,过出了点滋味了。
幸亏是年三十,否则周汉这条命就交待了。
年三十这天中午开始放假,所以周川川下午一点多就回到了家。川川很奇怪,都到这会儿了,家里还没吃中饭。问炊事员小崔,小崔不满地说饭早就做好了,都追了小齐好几遍了,他也不叫首长来吃,非说首长有事。问小齐,小齐挺委屈地说,首长一大早就钻进地下室去了,说是不许任何人打扰。他不敢下去叫,怕挨首长骂,就在上面喊了几声吃饭,见首长一直没应声,就没敢再催。
川川心里不由有点生气,爸爸这些日子脾气越来越大,越来越闹人了。
昨天下班回来,川川老远就看见家里的院墙上有个人。走到近前一看,竟然是爸爸!爸爸正稳稳当当地骑在院墙上。秘书陆明和警卫员小齐、炊事员小崔都围在下面,一个个急得团团转,仰着脸一个劲儿地央求:
“首长,快下来吧。”
“首长,上面危险,你快下来吧!”
周汉毫不为众人的恳求所动,兀自悲愤地目视远方,铿锵有力地在墙头上击节呐喊:
“红烧肉!红烧肉!红烧肉!”
川川一看就明白了,又是红烧肉!爸爸血压高,血脂高,是她吩咐小崔不许给爸爸做红烧肉的。但周汉却偏偏最爱吃这口,怎么跟他讲这个道理也讲不通。
川川说爸爸,这是为了你的身体。周汉说我这身体全凭红烧肉撑着哩。川川说爸爸,你血压高、血脂高。周汉说高个屁!我怎么没觉出来?川川拿着化验单告诉他检验指标多少算正常,多少算不正常。周汉说少跟我扯这些花花,我正常不正常自己还不知道?
见讲不通,川川就沉下脸子,说爸爸我是医生,这事得听我的,我说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周汉见没辙了,就私下里去策反小崔,说小崔呀,你看我这些日子是不是瘦了?小崔没心眼儿,认真地看着周汉的脸说,嗯,首长好像是有点瘦了。周汉立刻顺着劲往下说,怎么是好像呢,就是瘦了嘛。而且身上还总觉得没劲儿。小崔就当回事了,认真地说,首长,那你赶快上医院检查检查吧。周汉说不用,我这病医院治不了。小崔急了,说那可咋办?周汉说,你给我治呗。小崔慌忙说,首长我哪会治病呀?周汉说,我这病就你能治。见小崔瞪着眼睛直发蒙,周汉就继续往下引导,说小崔你知道我得的这是啥病吗?小崔摇摇头说不知道。周汉就说,告诉你,我这是“胃亏肉”。小崔疑疑惑惑地问,是“胃溃疡”吧?周汉说,不,是“胃亏肉”。小崔就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不知道这种病,还挺担心地问这病好治吗?周汉说,好治。简单地说,“胃亏肉”就是胃里缺肉,只要吃一碗红烧肉立刻就好!小崔这才转过向,立刻满脸通红地正色道:首长,不是我不给您做红烧肉,是周医生她……
周汉一脸阴谋地说,我们可以不让周医生知道嘛,她又不是顿顿回家吃饭。
小崔说这哪行,万一周医生发现了汇报上去,我还怕影响进步呢。
周汉就不高兴了,说有什么好怕的,不是还有我吗?我是她老子,她能把我咋样?再说了,首长瘦了就说明你这个当炊事员的工作没做好,你就不怕我把你撤了?!
小崔没办法,只好偷偷地给周汉做了两回红烧肉。周汉吃得痛快,就天天把小崔挂在嘴上表扬,表扬得小崔越来越支棱。结果,警卫员小齐忿不过,就把情报透露给了川川。川川立刻找来陆秘书,让他把小崔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从此以后,周汉只要一提红烧肉,小崔的脑袋就摇成拨浪鼓,说急了掉头就跑,再也不肯给他做红烧肉了。
周汉吃不上红烧肉,就整天找茬发脾气,变着法闹人。弄得小崔和小齐他们一天到晚惊兮兮的,连陆秘书也有点受不了了。
川川狠着心对大家说:“没事,让他闹吧。这段日子咱们都小心点,谁也别惹他,权当是帮他戒毒了。他不会总闹下去的,看闹不出名堂也就算了。”
大家就小心翼翼地对待他,盼他闹够了不闹。结果没想到他却步步升级,闹上墙了。
川川忍着气走到墙下,举起手里的提包说:“爸爸,这是刚买的带皮肉,要吃红烧肉你就下来。”说完掉头就进屋了。
没一会儿,周汉就跟了进来。假模假式地在川川身边转悠了好几圈。见川川不理他,声音立刻就高了:“红烧肉在哪?!”
川川没回答,抬起头问道:“爸爸,你怎么能上墙呢?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周汉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上墙算个啥,你老子当年一骗腿就能上房呢。”
川川说:“那是当年,你也不看看你现在多大年纪了?”
周汉磕着桌子说:“多大年纪我也是我!多大年纪我也不能被人辖制!多大年纪我也得吃红烧肉!”
川川的眼泪就下来了,说:“那好吧,我不管了。反正妈妈不在了,我也照顾不好你,我还是搬出去住吧。”
周汉立刻没电了,一屁股坐下半天没吭声。
川川偷眼看周汉,看到爸爸苍老的脸上满是懊丧,心一下就软了,赶紧擦干眼泪说:“爸爸,人家本来都给你买肉回来了。明天是大年三十,本打算三十中午开个戒,让你痛痛快快地吃顿红烧肉的,谁知道你就等不得了。”
周汉的脸立刻松动下来,但面上还撑着架子,不满意地批评道:“这个情况,你没有提前通报嘛。”
川川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好,好,我这就给你打个报告。”
周汉说:“报告就免了吧,不过你得给我写个检讨,今后不许再提‘搬走’这俩字。”
“那你今后也不许再闹,不许上墙了。”
“嘿,你跟我摆条件?”周汉刚想发急,见川川一副不肯通融的架势,只好压下来,很不情愿地答应道:“那好,就按你说的定吧。”
川川前脚刚走出屋子,就听见爸爸在后面猛地一拍巴掌,斗志昂扬地大叫了一声:“明天吃红烧肉喽!”
此时,川川想起昨天的情形,猛然发觉有些不大对头:爸爸明明知道今天中午吃红烧肉,怎么能不着急吃饭呢?
“不好!”川川惊叫了一声,赶紧朝地下室跑去——周汉果然摔倒在地下室了。
医生说再耽误一会儿就失去抢救时机了。
临睡前,鲁生满脸通红地给周东进端来了一盆热腾腾的洗脚水。周东进瞥见班长的身影在门外闪过,知道是班长在背后捅鼓鲁生来的,心里忍不住好笑,暗想:不错,这家伙知道护犊子,是个带兵的料,正好借这个机会把他的情况了解一下,如果基础不错,就让连队当个苗子着重培养培养。想到这儿,周东进就边洗脚边和鲁生唠了起来。
鲁生。
到。
你们班长怎么样?
报告团长,我们班长好。
怎么好?
报告团长,怎么都好。
周东进扑哧一下乐了:什么叫怎么都好?
报告团长,就是军事技术好、政治思想好、作风纪律好、团结同志好……
嗯,说说缺点。
缺点?
对。
没……没有。
嗬,没缺点?你们班长总不会是完人吧?
团长……非得说缺点吗?
那当然,谁没缺点?
那……鲁生憋得满脸通红。
怎么?不敢说是不是?
不……不是。
那就痛快说。
团长,班长是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
脚臭。
脚臭?这算什么缺点?
我是说,班长脚臭还老不爱洗,大家都熏得不行。给班长提意见,班长却说:脚不臭还是大老爷们儿?这才哪到哪呀,我爹那脚才叫臭呢,一脱鞋能把人冲个跟头。有一次,我爹在山上碰上了一头黑瞎子。黑瞎子张牙舞爪地朝着我爹扑过来,当时我爹手里啥家伙也没有,一着急就把鞋脱下来一只扔了过去。黑瞎子立刻就被熏得站不稳当了,醉了似的直晃荡,呛得直打喷嚏。结果,我爹另一只鞋还没等扔出去呢,黑瞎子就吓得掉头逃跑了。班长说,知道不?这才叫大老爷们儿呢,仗着脚臭,连黑瞎子都怕!
周东进哈哈大笑:这不是瞪眼讲歪理嘛。
就是。班长就不愿接受这个意见。
对,这是个缺点,不虚心接受意见。
不是,团长。班长不是总不虚心接受意见,是有时不虚心接受意见。
噢,还挺护着你们班长呢,怕我批评他?
不是,是怕影响班长进步。我们班长可要求进步了,他一心想考军校,抽空就看书复习。前两年哨所没给名额,说综合评定班长比不过别人,就没让班长去考。今年班长再不考军校就该超龄了,我们哨所几个人都挺替班长着急的。其实,我们班长可好了,他军事技术好,政治……
政治思想好,作风纪律好,团结同志好是不是?
是。
就是不虚心接受意见。
不,不是……
噢,对了,是有时不接受意见。行,这些我都知道了,我把你们班长的情况带回去研究研究。
是!鲁生兴奋得大声答道。
鲁生。
到。
你多大了?
报告团长,十八。
不小了。
是。
我当兵时十五岁,比你小三岁呢。
是。
咱俩随便聊聊,你不用一口一个是。
是,不……不是。
当兵的最幸运的就是碰上个好班长。
是。
我当年就碰上了个好班长,他那时十八岁,和你一样大,是个山东人。
团长,我也是山东人。
还用说?一张嘴我就能闻出你那满口煎饼卷大葱的香味。
嘿嘿。
我的班长脚虽然不臭,但也是总喜欢把“大老爷们儿”挂在嘴上。他是个典型的山东汉子,耿直、实在,对我呢,也特别的好。
团长,我们班长对我也特别好。
记得第一次紧急集合的时候,我黑灯瞎火的怎么也摸不到鞋了,就光着一只脚跑了出去。班长看见了,在黑地里扔给我一只鞋。我想都没想就套到脚上了,以为是班长把我的鞋拿出来了。那一夜急行军,少说也走了四十里路吧。回来后我才发现班长一直光着一只脚,原来他是把自己的鞋脱给我了。我一看班长的脚就哭了,光着脚走四十里路,你就想想那脚还有个看吗?脚底板上全是血!我打了一盆水给班长洗脚。班长一见我哭就不高兴了,愣是不洗,说你先把嘴给我闭上!我闭上嘴却止不住眼泪,班长就火了,一脚踹翻了盆,瞪着眼睛骂我说:你他妈的也不是老娘们儿,眼珠里哪来那么多的酸水儿?!我重新打了一盆水,先在外面把眼泪擦干了才端进屋,班长这才洗了。边洗脚班长边对我说,不是我熊你,咱挺大个老爷们儿哪能说流泪就流泪呢?娘们儿流泪不碍事,娘们儿眼里流出来的是酸水儿,不值钱!咱大老爷们儿随便流泪可不行,爷们儿眼里流出来的是精水,精水流多了,爷们儿就不值钱了!你怎么连这么点道理也掂量不清呢?说得我满面羞红,当时就觉得眼泪呼地一下子全烧干了。我说班长我懂了,你就看着吧,从今往后我周东进保证再也不哭了!从那以后我真就没再流过泪。
团长。
嗯?
我……我懂了。
周东进久久未能入睡,躺在哨所冷硬的铺板上,听着风雪在新年的夜空中呼号,只觉得路上那种不祥的预感始终郁积在胸,驱之不散。
回到团里得赶快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周东进迷迷糊糊地想,家里该不会是有什么事了吧?
除旧岁的爆竹声总算零落下来,热闹了一晚上的除夕夜在新年到来之后突然变得格外沉寂、安宁。
川川轻声对南征说:“大哥,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南征没说话,转身走出病房,在走廊里点燃了一支烟。
昨天部里正开着会,川川突然打来电话,带着哭腔说爸爸突发脑溢血正在军区总医院抢救,让他马上赶过去。接电话时,南征正在会上安排春节期间的工作。接到电话后,南征的脸色有点发白,讲话停顿了一会儿。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谁也没看出他情绪上的变化。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讲话,有条不紊地安排完工作,这才匆匆忙忙赶往医院。
赶到医院时,这里正一片忙乱。爸爸躺在病床上,身上横七竖八地插着一些管子,看上去很是吓人。当医生的妻子李小京和妹妹川川都在帮着医护人员忙活,他和妹夫吴根柱被挡在门外,只能隔着玻璃观望。
医生交待说爸爸的病情很严重,为了防止万一,让他们最好把家属都叫来。南征明白医生的意思,赶紧四处拨电话,往回召人。电话打到边防团找东进,但边防团那边回话,说周团长去黑山口哨所了,暂时联系不上。和平的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吴根柱突然想起和平大概是去美国了。前几天他在饭店吃饭时碰到过和平,记得和平当时好像说过他手头上有笔生意,最近可能要去趟美国。南征听了不由皱了皱眉头,和平从来都是独往独来,不论干什么、到哪去从不与家人打招呼。小妹毛毛的手机关着,这也是个最难找的人,居无定所,没一句准话。你有事要找她的时候,满世界也寻不到个踪影,一旦她有什么事情要找你了,保险一找一个准儿,你就是躲在耗子洞里她也有本事把你抠出来。
整个除夕晚上就在紧张焦虑中度过了。一直抢救到下半夜,爸爸的病情才暂时稳定了一些。吴根柱和李小京先回去了,留下南征和川川守在医院。南征说大家不能都耗在这,得轮换着休息。
爸爸一直处在昏迷状态。静静地守在爸爸的床边,南征的脑袋里一刻也没得空闲。他是老大,他必须把爸爸身前身后的事情都考虑周全,把家里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考虑周全。万一爸爸出现问题,他得保证这个家、保证每个家庭成员的既得利益。南征心里很清楚,按惯例,老头子撒手的这一刻历来是一揽子解决家属子女问题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后一次机会。等老头子的事情办完了,再想解决问题就难了。
房子不成问题,周汉的房子是一栋老式的三层小楼,周家的孩子们从小在这里住惯了,结婚以后就没搬出去,基本都住在家里。也难怪,早些年大家都在外面当兵,结婚以后也大多是两地生活,很难安顿家庭,反正每个人在小楼里原来就有自己的房间,很自然就把小家安在大家里了,图个来来去去方便。后来虽然陆续从外地调回来了几个,也都陆续有了孩子,但大家在家里住惯了,贪图家里有炊事员、警卫员和司机,吃住行都方便,就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有东进的妻子苏娅一结婚就在外面单住,算是特例。和平也是在妈妈去世之后才在外面买了套房子搬走的。南征和吴根柱各自手里都分有一套师职房,还都空着没住过。只有毛毛是单身,没房子。如果上面要收回爸爸这栋小楼,只提出给毛毛要一套公寓房住就行了。
成问题的是人。首先是南征和东进。南征的部长当了好几年了,同期的部长已经有几个提起来了,南征这个第一大部组织部的部长却至今没能得到提拔。表面上他虽然一如既往地不急不躁,但心里却早已是火烧火燎了。要知道,从师到军可是至关重要的一步,进了军职才是真正进入了高级干部的圈子,才有可能晋升为将军。但是这一级的竞争也是最激烈的,南征为此已经做了很多努力,包括勤勉有效的工作,多年来方方面面精心培育的关系,其中当然也包括借助爸爸的剩余价值施加必要的影响。最近南征就与爸爸从前的秘书刘希文联系得十分紧密。刘希文现在总部任职,他与新调来主管组织工作的吕副主任关系十分密切,如果刘希文能在吕副主任那里积极做工作的话,南征面临的形势就十分有利了。但对刘希文南征心里有数,爸爸离休多年,他与周家的联系已经很弱了。如果爸爸在,他还会对周家的事上点心。毕竟爸爸在离休前为他做了不错的安排,使他有可能干到现在这个位置,当上了将军。但爸爸一旦不在了,刘希文是不是还能尽力,能尽几分力就不好说了。
东进现在也正是关键时刻。东进已经当七年团长了,在团职干部中属于任职时间长,年龄偏大的。边防部队本来位置就少,干部压得厉害,东进又从不肯在这种事上用功,还经常有些出格的举动,所以虽然总能入围提拔副师职的人选,但总是在最后一轮被淘汰出局。如果今年再提不起来,东进明摆着就报废了。东进的事情也是有爸爸在才好办,爸爸虽然从不插手子女的提拔使用问题,但只要有他这个人在,别人就不能不顾忌他的老面子,不能轻易处理东进。冲着东进本人是个优秀的军事干部,冲着爸爸的老面子,东进很可能在最后的机会里胜出。但一旦没了爸爸这层因素,东进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吴根柱似乎没什么问题,他刚从武装部提上来当省军区的后勤部副部长,整天饭桌上泡,酒水里趟,自称酒囊饭袋,对自己的现状满意得要死。川川的问题是搞不好今年底要被一刀切——退休。川川是几个孩子中为这个家牺牲最大的一个。川川本来是个挺有发展的临床医生,妈妈生病后,她就申请调到辅诊科工作了。因为辅诊科不值夜班,她可以有精力多照顾点家,多照顾点爸爸、妈妈。结果,家虽然照顾了,爸爸、妈妈也满意了,自己的专业却丢了,高级职称没评上不说,级别也拉下了。从不为孩子说话的爸爸也觉得拖累了川川,心里过意不去,曾答应到年底为川川的事说句话。
和平的事情搞不太清楚,但凭感觉他的买卖有不少都与部队有关。既然与部队有关就免不了要利用爸爸在各方面的关系,就免不了受爸爸在与不在的影响。好在和平在这种事上比谁都精明,用不着别人为他操心。
想了一大圈,南征才发现,爸爸的身后几乎没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得在爸爸人还在这个前提下来解决。
走廊的窗户正对着医院的后院。院子里的雪很新鲜,新鲜的洁白温柔地覆盖着医院的芜杂和喧嚣,虚构出一片不真实的洁净和安宁。
连续抽了两根烟,周南征才觉得有了点精神。
刚要回病房,科主任就把南征和川川叫到办公室。科主任先详细介绍了病情,说首长现在仍未脱离危险。就目前的病情看有两种方案可供选择:一是保守治疗;二是开颅手术。两种方法各有利弊,保守治疗有危险,一旦出血控制不住,就有可能突然死亡。开颅手术可以立刻解决出血问题,但由于出血部位不好,手术损伤会很大,术后很可能再也无法苏醒,成为无意识的植物人。
没等科主任说完,川川就哭了。川川哭着对南征说,哥哥,还是保守治疗吧,我不忍心看爸爸受那么大的罪……
南征一直沉默着,过了半天才开口问道:“哪个方法保住生命的可能性更大?”
科主任说:“当然是手术,但……”
南征的眉心跳了一下,斩钉截铁地打断主任的话说:“那就手术吧!”
川川猛然抬头,看到南征的脸色十分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