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给叶雨打去电话,叶雨说她在大妈那里。当时已经接近傍晚,我拿着电话说,好,你别走,我有事儿问你,马上过去。叶雨说,什么事儿呀,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等明天去修配厂再说不行吗?
我把电话合上,我没有时间听叶雨讲完,没有时间跟她周旋,直接叫车往大妈的阁楼奔去。
叶雨和窦俊伟结婚那年,大妈还是搬回阁楼住了。她老人家习惯清静,说哪儿都比阁楼好看,不过哪儿都没她的阁楼舒坦,住在市里吵得头疼,连觉都睡不好。叶雨也没有办法,只能经常回去看望。
路上,天慢慢灰下来。当我跟叶雨一起站在阁楼狭窄的走廊里的时候,视线的能见度已经很低了,但眼前的小巷、弄堂、古老的透气窗和跌宕伸延的青石台阶,那种给人过目不忘的几何美感,或许之前看过很多遍,所以尽管朦胧不定,也有大致的形状。
从市中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我整个人,无论情绪上还是心理上都得到了一定的缓冲,叶雨撑着阁楼走廊的栏杆,她说,看看,这儿的黄昏多美。我不赞不驳,没出声。
叶雨歪着头看我,她说,怎么,你跑过来不是有事儿问我吗?你跟蒋军,你们怎么样了?
不合适。
胡说!小阳,你告诉姐,到底是蒋军不合适吗?还是你自己的问题!
姐,我今天看见季晏了。
叶雨没有明显的吃惊,但她这时候已经明显没兴致再看弄堂,她转过身,半天说,在哪儿,你是在哪儿看到她的?
我陪蒋军去发廊,在一本画册上有一张摄影照片儿,那个模特就是季晏,那个照片还获了奖。
蒋军,蒋军他知道你和季晏……你告诉他了?他都知道了?
他之前就知道!
叶雨一听,马上失望起来,但她没说话。
我赶紧凑过去,我说,姐,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你是不是知道季晏在哪儿,她到底在哪儿,你告诉我!
叶雨不看我,她又转过身面朝着纵横交错的巷口,她的喉咙里好像有口痰,滋滋作响。她说,季晏结婚了。
其实这个结果,我怎么可能一点儿没想过,但闻讯,但真的有人这么告诉我,还是铺头盖脚地蒙住,明明听得真切,却又忍不住半吃惊半核实地重复问道,你说什么?
叶雨背对我,她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季晏她生活得很好,当初和你断绝联系是她妈不想她错下去,当初你们都是孩子,你们懂什么,就算有什么难忘的扶持帮助也是相处久了出于友情和义气,季晏就看得开,她结婚的时候还邀请我,邀请了文文和柳仲,你不信去问柳仲。
她为什么不邀请我?她现在在哪儿?我谁都不问我就想问她!
叶雨霍然转过身,她气得语调发颤,没头没脸地骂道,问什么?问她为什么不跟你好,为什么不跟你同性恋,为什么好好的不做人非要挨人指指点点众叛亲离!你这些年,你跟我怎么说过,我以为你都明白了都好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能改?你让蒋军,让他怎么看你?疯了吗?啊?无药可救了吗?
对,我无药可救,我做错了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到底要我改什么?你说,你跟季晏一直有联系,是不是?你,柳仲,还有文文,你们跟季晏一直都联系,是不是?
是我叫她们瞒着你的,跟她们没关系。
你,你骗了我五年,我人生中最宝贵的五年,因为你们如坠五里雾中!
我知道你肯定会恨我,会恨文文和柳仲,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们,是为着你好,人都日久生情,蒋军怎么,他哪儿不好,他哪儿不合适,小阳你给我听着,你必须跟过去做一个了断,我不准你这么下去!
我瞪着叶雨,我最尊敬的姐姐,瞪着她,我突然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对她干出点什么来。这时候大妈正巧回来,提着市场买的两包青菜,我和大妈擦肩而过,我听见大妈说,嗳,嗳,这孩子去哪儿,还没吃饭呢去哪儿呀?
那天晚上,我哪儿都没去,我回家了。
一进门,钥匙掉到地上,我弯腰去捡,之前背包的拉链忘了拉好,顿时包里的所有东西噼里啪啦地掉出来,我再也忍耐不住,好像发了疯似的把地板上的笔、记事本、钱包、手机、CD、墨镜、火机还有几袋速溶咖啡踢得一个比一个远,然后站在那儿捂着脸哭。
蒋军送的那张CD,一直放在包里,如果不是所有东西都掉出来,我几乎已经忘记它。那是一张新歌+旧歌的大杂烩,有潘玮柏的《不得不爱》,周杰伦的《东风破》,纪如■的《值得一辈子去爱》,钢琴曲《秋日的私语》,陈坤的《烟火花》……
我把CD放进机器里,把音箱的声音调得老大,然后我坐在茶几上,面朝着电视柜放声大哭。
那天晚上,我听了很多歌,哭了很长时间,听到韩红的一首老歌《那片海》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它很适合自己当时的心情,可能因为歌词里提到了海,海曾经与我和小晏之间有非比寻常的感情,加上韩红是个女的,所以我开始总觉得那是我在唱给小晏听的,是在向她倾诉我此刻的种种困惑和无奈的决定:
……
你看那花儿都谢了,
你看那海儿都哭了,
你知道我会永远永远等你给我的回答。
让我们忘了那片海,
让我们来世再重来,
让我们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不再分开……
我按下循环播放的按钮,反反复复听着韩红的这首歌,尽管听到后来已经意识到这是一首女人唱给男人听的歌,可我还是觉得它特别适合我和小晏今天的局面:
告诉我,这个夜会不会有我,
是不是除了我你心里还有别人,
是不是他比我温柔比我能让你快乐,
我要你轻轻松松回答。
告诉我,这个夜会不会梦我,
是不是梦里的我不再让你难过,
是不是他比我坚强比我能让你幸福,
我要你明明白白回答……
韩红的嗓音一向是圆润高亢的,不过她唱这首歌的时候有隐隐忧伤的情绪在里面,这忧伤,这情绪,在当时的我听来是那么催人泪下,那么恰似心境。
曾经的海枯石烂一转眼就上云天,
何必再想何必再说那一段尘缘。
曾经的忧伤寂寞一转眼就上云天,
何必再想何必再说那一个冬天。
……
随便一首歌,它会遭人喜欢都是有原因的,不同的时间、情景、处境,同样的一首歌听起来感受就不一样。刘若英唱了一首《后来》,大家都说好听,以至于很多人百听不厌,为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有十七岁,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着一段未完成却刻骨铭心的第一次爱慕,尽管后来下落不明,可事实上比明确的东西要记得清楚。我在韩红的声音里放声大哭,也许换作旁人就会歪着脑袋睡过去。抗日时期,中国人一听《鬼子进村》的调儿马上热血沸腾,现在谁会在乎,现在甚至在迪厅里头把它当舞曲——不是亲身经历无法揣摩那样的疼痛。
我给柳仲打电话,柳仲这把小剪刀来到上海已经大半月,除了给她接风那天一起呆了一晚,然后都住在文文家里。文文家崭新宽敞的豪华别墅和我这普通居民楼比起来,柳仲自然是屁颠屁颠地往那儿跑,何况还有文文这个全上海各个层次门儿清的明星陪着她看熊。
我捡起茶几底下的手机,手机上的电池也不知道摔哪儿去了。我心想柳仲这会儿肯定是坐在富丽堂皇的豪华别墅里使唤着文文的俩佣人这个那个,端茶倒水,她肯定一点儿都不知道叶雨为了给个死心已经把小晏结婚的事儿告诉了我。我现在给柳仲打电话不求她别的,我只想让她说出小晏的地址,柳仲一向心虚嘴软,柳仲要是不告诉我,那叶雨和文文的嘴就更别想撬开。
我一边满哪儿找电池一边寻思着该怎么套柳仲的话,那个时候的我手足无措,那个时候,张嘴讲话肯定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我把音箱关上,拨通电话之前,我想就算小晏已经结婚,就算她已经有了小孩儿,也不要紧,不要紧的。叶雨能骗我五年,没准儿她对小晏也有隐瞒,我只求跟小晏见上一面,如果她真是过得很好,真是自愿和我分开,那么我必须挣脱之前那段美好回忆的纠缠。万一事实不像叶雨说的那么幸福美满,万一小晏过得不好,我一定要眼见为实,我不要忘了海,不要来生重来,现在的我比起五年前更加成熟坚强,更能接受生活的磨砺和考验,我有能力照顾小晏,照顾她的父母或者她的孩子。
我这么寻思着,结果打给柳仲的电话被告知已经关机,我想都没想,又拨文文号码,响了一声,文文接起来。
文文说,收到,这么晚,什么事呀?
我说,你在哪儿?
我当时声音有点僵硬,文文感觉得到。她说,怎么,你感冒啦?
然后文文说,等等,我有电话打进来。
大概过去一分钟,文文重新恢复了与我通话,这一次她的情绪明显没有之前那么轻松,她绵着声说,小阳,你,你要骂我,我就听着,你要是想问什么,我不知道。
刚刚那是叶雨电话,对不对?
文文那边不吭声,默认。
我在这边终于忍不住骂出来,我说,文文你给我听着,就从这一秒开始,你,柳仲,叶雨,我吴小阳不认识你们!这五年来,当我白痴,我是白痴吗?我真是感激你们仨!感激涕零啊!好,你们不说,我也不问,我自个儿找去,把你们那些骗神骗鬼撒谎扯皮儿的话包起来睡吧,让你们做噩梦,遭报应,一个比一个惨,比我都惨!
我声音失真地骂完,把电话摁死,我不知道文文听我那么绝情地骂她,她心里什么滋味儿,反正我骂的时候,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