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花自漂落水自流

〈2〉

那天11月11号,下午蒋军刚来,叶雨也来了,叶雨最近特奇怪,动不动电话关机联系不上她,问她怎么回事,每次回答得都是牛唇不对马嘴,一会儿说电话没电,一会儿又说电话忘开了。我跟窦俊伟说,姐夫,姐跟外头一准儿是有情人,赶紧雇家侦探所调查调查,这天天还小,你就不怕我姐跟人跑啦?

我把吓唬窦俊伟的话告诉叶雨,叶雨横我一眼,然后又挺欢喜地说,那个,就是老蒋他侄子?小伙子不错嘛!刚才一进来,老蒋跟我说他侄子对你有意思,就等我给做主了。

我张着大嘴,我说老豆他疯啦?我和蒋军,我们才认识多久啊!

叶雨一笑,说,看把你吓的,时间短怎么了?之前老蒋介绍的那几个我也没感觉合意,就这蒋军不错,小伙子无论是长相还是学历都挺棒的,而且又是老蒋的侄子,也算知根知底,你不小了,现在有合适的就该处,相处一两年,二十四五岁结婚,正好!

我不吭声。

叶雨接着说,他,没约你出去吃饭?

我说,没。

那他没约你出去走走?

好像约了。

什么叫好像呀?那你没去?

去哪儿?没去!

我刚说完,蒋军就敲门进来了,看见叶雨在他显得有点吃惊,因为他刚才出去买花的时候叶雨还没来,所以大概以为屋里就我一个人。

我站起来作介绍,我说,蒋军,我姐。

蒋军朝叶雨一笑,说,你好。

叶雨也一笑,然后跟我说,小阳,你不是要去买东西么?你快去吧,我在这儿。

叶雨说着坐到我的椅子上,我就发蒙,我心想自个儿什么时候说要出去买东西呀,我怎么不记得。

蒋军说,Sun,你去哪儿买,我陪你一起去。

我看见叶雨在笑,那一瞬间我才明白过来。

〈3〉

我和蒋军走在大街上,开始我们谁都不说话,后来他先说,他说,Sun,去哪儿?

我东张西望,正好看见某百货商场经过的打折宣传车,车身贴着积分抽奖和活动日期的大海报,还有喇叭放着喜庆的小调儿。我说,今天几号?

蒋军扳动手腕上的手表,他说,看你,突然问得我都忘了,今天11号,11月11号,现在是三点四十,怎么样?要报秒吗?我在上海念中学的时候,我记得我们班有个女生说11月11号也是节呢,孤男寡女节,呵呵。

我听着瞪眼。我说,今天11号?糟了!跟我去邮局吧!

蒋军看看我,他说,去邮局买什么?定刊吗?

我检查着钱包里的数目,头不抬眼不睁地说,去寄钱,在安徽,两个小孩儿等着我寄钱读书呢,昨天就该寄走,糟了糟了。

资助贫困家庭的小孩儿上学?Sun,你很了不起嘛!

蒋军你笑话我呀,也不是资助上学,就每个月寄点钱,有多有少,多少帮帮他们。

你是从哪儿知道他们需要帮助的?这么寄钱多久了?

不到一年吧。《幸福》杂志上看的。

Sun,你真了不起。今天,算上我一份,让我也有个机会给咱们祖国花朵施点肥,浇浇水……

蒋军掏出钱包,把两个硬币厚的一沓百元钞票全拿出来。

我望着他,我说,你干嘛?赶紧把钱收回去,你要有心,贫困地区上不起学的孩子多着呢,固定去帮一个,不过只要资助了他们,给了他们希望,你就得坚持下去。

蒋军点点头,他说,那,等把杂志给我看看吧,我也资助一个。

我一笑说,好。

从邮局出来,时值傍晚。

蒋军说,钱寄了,现在咱们去哪儿呢?

我愣一下,我说,啊,随便,去哪儿都行。

蒋军看我两眼,然后他说,Sun,你根本没有东西要买,对不对?

我闷头走,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

蒋军停下来,他说,那听我的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点头同意——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当时心里会觉得自己很虚伪。

蒋军带我去了商场,在地下音像超市里,他把架式唱碟机的耳麦递给我,笑着说,每趟回来,都跑来听歌,一起听吧,消磨消磨时间。说完,他拿起另一只耳麦自己戴好。

唱碟机里播放着文文的新专辑《命运弄人》,文文投入地唱着:“……是谁向我们的爱放箭,一种一生找不到替代的怀念,说不出再见,让时光倒转,让我把你愿望在这一刻实现,在天堂,在人间,任凭风雨席卷,真情不变……”

我摘下耳麦,我说,蒋军,我想回去了。

蒋军望望我,他说,那好,我也觉得今天这歌没意思,一块儿走吧!

我和蒋军离开唱碟机,我们的身前身后是一排一排的音像品,我走在前面,蒋军叫住我,他拿起一张银色包装的CD,跟我说,Sun,等我一下。说完,他跑到收银台去付钱。

等到蒋军大步流星地走回来,他笑着跟我说,呶,买给你的。

我看着蒋军手里的那张CD,他等着我接下来。

我能感觉到我的手正在不露痕迹地颤抖,我说,谢谢。

上海的街头人来人往,我们的中间不时有人走过去。我们分开。再到一起。分开。再到一起。

蒋军说,潘纬柏新出的那个《不得不爱》挺好听,我买的这张是新歌+旧歌的大杂烩,里面还有《秋日的私语》呐,我猜你肯定喜欢,电话铃声都是它,我也特喜欢,那天在公车上,你的电话响,还以为是我的了,满哪儿找,结果不是。

我一笑。

蒋军说,Sun,你小时候应该特皮吧?听二叔说,你练过跆拳道,现在怎么样?看你桌上那相框,拍得好像男孩一样,站你旁边撑着手的女孩是你姐姐?不过不像啊!你跟你姐姐在一块儿住吗?

没,自己住。我姐都结婚了,我小侄儿今年都四岁呢。练跆拳道需要坚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肯定不行,我已经扔下好几年了,现在有时间就去奥金做活动,我姐夫在那儿,你要健身的话你就找我,给你办优惠卡。

好哇,怎么个优惠法儿?明天开始,我也自己住了,我爸妈临走的时候房子来不及卖,不过太久没人,估计要一番收拾。

我笑笑。

蒋军也笑,然后跟我说,这次回来大概要在上海呆到一月,一月就要回去工作了,Sun,年底跟我一块儿去法国怎么样?

我笑笑,我说,怎么可能。

蒋军的脚步慢下来,他说,Sun,我很喜欢你。

我笑笑,我说,喜欢我什么?

蒋军说,不知道。迟迟又补充说,可能你特别冷,让我总觉得很神秘。一个面对感情淡薄的人,肯定是曾经有故事的人。Sun,你跟我认识的那些女孩全都不一样。

我听着,听完我说,别傻了,你跟我不合适。

蒋军突然止步,我也跟着停下来,我说,不要听老豆的话,真的,咱们不合适。

蒋军特别严肃,他说,为什么?是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吗?还是我比你大三岁,身高差不多,你希望找高一点儿的,你够不着的东西让他拿?

我摇头,我说,爱跟这些无关。

蒋军望着我,他说,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躲开他的目光,我在想应该怎么跟这个从没遭受过挫折的男人讲才不会伤了他。最后,我说,蒋军,你挺棒的,不过咱们真的不合适,因为我没有感情可以给你,我不想骗你。

蒋军的喉结蹿了两下,他有些失望地说,二叔告诉我,你没有男朋友,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可以直接拒绝我,你现在这样才是骗我。

我一时之间想不出来应该如何解释这个“骗”字,我开始向前走,结果蒋军拦住我,就像当年在尼姑庵的时候小晏拦着我那样,他特别激动地说,Sun你别走,我在公车上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你以为我是随随便便的人吗?你以为我是听二叔说你好才觉得你好吗?那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男人?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男人了?让你讨厌得必须撒谎骗,必须吗?

蒋军抬起头扫了一眼落日蔓延的上海街头,看上去好像是无心随意的举措,不过这明显使他激动的情绪得到了缓解,他接下来平心静气地说,Sun,没关系,从一开始,我请你吃饭、看电影、约你逛街、旅行,你总搪塞我,我就猜你可能已经有男朋友,没关系,真没关系,我才认识你几天呀,根本没法儿比嘛,是不是,和他没法儿比吧?

我眼泪流出来,我说,蒋军,你们确实没法儿比,你是男人,她是女人,你懂吗?

蒋军望着我愣一下,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到地面,转而又几分欢喜地说,这没什么,在国外,这没什么的,我的朋友当中就有,男的女的都有,不过,他们也有异性朋友呀!我认识一个英国女孩,当初为了女朋友要死不活好几回,到最后还不是循回来,现在跟她男朋友不知道有多好呢。在国外,Lesbian很多,没人介意,她们……

我听见自己用略带哭腔的声音截住蒋军的话,我说,不一样的,我跟她们不一样。为什么说Lesbian,女人喜欢女人不一定就是Lesbian,Lesbian也不一定全部都能横得下心,这儿是中国,不是巴黎,不是国外,你不会懂的。

我这么说完,不得不深呼吸舒缓情绪,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中变得天生有泪,风一吹,就飞落了。

蒋军直愣愣站着,没说话,也没动弹。我从他的身边走过去。

上海的夜晚繁华且热闹,我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小时,最后走到地铁站准备回家,当地铁慢慢停稳在我面前,所有乘客都摩肩接踵地走进去,我就坐在站口那串又宽又陡的台阶上吃冰淇淋,突然不想回家,不想规规矩矩生活。

上海,是一个没有兵,也没有马,却兵荒马乱的城市。在上海人的眼光中,我应该是那种邋里邋遢且面相无花的女子,所以还是特别感谢蒋军,他让我知道除了小晏的疼爱之外自己并非绝缘男人,只不过自己没有能力做好而已。

我含一口冰淇淋,不吞,仰着头让它自己滑进喉咙,我看见上海夜晚的天空竟然是空空如也的。又一年的11月,上海冬天的气候一如所有南方城市,又潮湿又阴冷,常逢夜雨,寒气一直冷到骨头里。我还记得大连这个时候的雪,北方的冬季尽管天寒地冻飘着大雪,但它不潮湿,那种干燥的寒冷是完全可以靠棉衣抵御的,只要穿戴厚实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满哪儿跑,就可以站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吃冰淇淋,跟夏天吃冰淇淋不一样,那种感觉还很有趣呢。

很久没这么松弛神经由着自己想了,这五年来,尤其是近三年时间里,为了不让叶雨牵肠挂肚,每天形聚神散过得极其相似,甚至说是一样。早晨,早早去修配厂,中午吃外卖,晚上下班回家,做饭,吃完饭新闻联播还没播完,偶尔跟文文一起去打壁球,沉闷的声音,沉闷的生活。

这天晚上,我坐在地铁站灯光昏暗的甬道台阶上双手护着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当那根烟借着风力迅速燃烧成茧,当我被烫得一抖才发现那盒还没吃完的冰淇淋已经被扫地大婶扫走,我仿佛突然找到一点存活在罅隙之中的莫名知觉来,那种对自由纵身扑入的决绝,它也叫作寂寞,回忆总是叫人寂寞。